弥留之际
【一】
周旋，是我爷爷的偶像，穿过温暖柔情的一侬软语，爷爷一边用手在腿上打着拍子一边扯着嗓子哼唱，天涯~~呀~~海~~角~~，他唱这曲儿的时候幸福的是个孩子模样。
《风雨归舟》是爷爷最喜欢的单弦，整支曲子一气呵成。小时候只觉得曲子朗朗上口，后来才发现词也蛮有趣，如下：
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闷来时抚琴饮酒，山崖以前。忽见那，西北乾天风雷起，乌云滚滚黑漫漫。（过板）
唤童儿收拾瑶琴，至草亭前间，忽然风雨骤，遍野起云烟，吧哒哒冰雹儿把山花儿打，咕噜噜的沉雷震山川，风吹角铃当啷啷地响，哗啦啦大雨似涌泉，山洼积水满，涧下似深潭。霎时间，雨住风儿寒，天晴雨过风（卧牛）风消云散，急忙忙，驾小船，登舟离岸至河间，抬头看，望东南，云走山头碧亮亮的天，长虹倒挂在天边外，碧绿绿的荷叶衬红莲，打上来滴溜溜的金色鲤，刷啦啦放下钓鱼竿，摇桨船拢岸，弃舟至山前，唤童儿，放花篮，收拾蓑衣和鱼竿。一半鱼儿卤水煮，一半在长街换酒钱。
这个周末就回家看爷爷去，我还要让他唱给我听。
——————
大悦于2013年3月18日记录
【二】
人生轨迹就是个圆，最后一笔回到原点。九十几岁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在找什么，继而又昏睡过去，失去了听觉、视觉和判断，意识断断续续，婴儿一样。爷爷现在神志不清，但面容祥和没有丝毫痛苦，以这样的状态完成一生，还有亲人绕膝陪伴，算是圆满。只是，事情发生的时候总是在你预想之外。最近只要不是周末晚上家庭通话时间，接到妈妈电话，总是会想是不是爷爷情况不好。偏偏这次没有预想，因为两个星期前还和爷爷聊天，昨天妈妈还说爷爷犯脾气不拉不拉。总以为已经做好准备，可一个从你一出生就陪伴身边的人，真的有一天会再也不见，也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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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悦于2013年4月5日记录
【三】
爷爷夜里发烧，迷迷糊糊喊我名字，我去和他说话他并不理我，继续喊我名字，他一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这是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推推车哄我睡觉的爷爷，是用拐杖和小石子跟我打乒乓球的爷爷，是让我帮他读电视节目预报帮他剪指甲的爷爷，是教我做打卤面教我打麻将的爷爷，是拉着我问长问短又给我讲他陈年往事的爷爷。我们曾在那张年纪小我一点点的八仙桌上，做作业，听相声，听京韵大鼓，听天津时调，用家养的茉莉熏茶。。。
妈妈在爷爷身上擦白酒降温，边擦边掉眼泪，我劝她别难过。这次我没哭，只是心闷。这几天睡眠不好，莫名心乱，许是某种预感。
今夜无眠。
——————
大悦于2013年4月6日凌晨记录
【四】
爷爷的情况，像今天的天气，在这个小假中出现了好转。早上恢复了意识，喊我们的名字，支使我们干活。一位九十三岁的老人反复出现的这种情况，恐暗示着在世的时日不多了。家人都很平静，尽力的做生者所能做的一切。
——————
大悦于2013年4月6日记录
【五】
昨天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我们在去凤凰汇的路上。从糯米网上团的电影券，打算去看风评还不错的《北京遇上西雅图》。刚开到望京，来电显示妈妈，当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想着应该是和我商量6号参加表弟婚礼的事。妈妈的声音哽咽，她是背着爸爸躲到隔壁屋子里偷偷打电话给我的。她说爷爷的情况不好，中午开始饭也不吃，说话也不应，只能勉强喝些水，她说只是想告诉我一声，怕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以后会埋怨他们。爸爸我是知道的，他对爷爷已无遗憾，他一直是那种不愿意给别人，包括我，制造任何麻烦的人。记得大学的时候，爸爸患了一回美尼尔症，我是在他出院后才知道的消息。他就是这样，在这种事情上对自己特别狠。小时候他总嫌我眼泪多，说哭有什么用。我性格里面冷的部分大概就是遗传他。
妈妈说你别回来了，现在回来明天还得回去，折腾，等信儿吧。哎，我当时在想，他们当初比较满意我定居北京，不就是因为这是一段还算可控的距离么？我有什么理由不回家呢？我们直接从四环转到五环，上京津高速回了天津。
一路心里复杂。爷爷虽然久病，但自小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对他的感情自不用说。爷爷如果离开了，爸妈我们的生活肯定会发生很大改变。比如，爸妈的时间更自由，可以到处走走，比如，以后他们可能会搬来北京，比如，再过些年，杨村对我来说可能只是个故乡。
昨天天气阴沉，前两天出门都是冬天的装备。出五环的时候，太阳从云朵里钻了出来，映红了整片天空。夕阳实在是太美，火烧云预示着次日的好天气。滚滚的火红云朵，像是太阳对天空炽烈的爱，只是这股热烈的景象，总是出现在他即将消失的时候。看来，万物在临别前，都想用全部力气给对方留下那个最最深刻的记忆。
返京之前，我跟爷爷告别。爷爷问，谁呀。我说大悦呀。爷爷说嚯，大悦回来啦。我说昨天就回来了，现在要回北京了。爷爷说现在就回去呀。我说是呀要上班，过几天再来看您。爷爷说哦。我说爷爷您还没祝我一路平安呢。爷爷笑了一下说祝你一路平安。
很小的时候，爷爷有位朋友，九十几岁过世，据说是老死的，当时在想老死是怎么个死法。身边的亲人相继离去，奶奶、姥姥、姑奶奶、二姑，都是因病因故去世的，想想只有爷爷将算是寿终正寝，也最无遗憾。只是亲人的离别，即使再足的心里准备，在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你想做的依然是尽力挽留。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为什么有些人即使已失去意识，但倘有生命迹象，家人都会悉心照料，尽力延长哪怕是仅有象征意义的生命，因为一旦放手，这个人将永不再见。
刚刚到楼下小超市的水果摊买水果。摊主大爷正低着头听歌，喊了几声终于意识到有人，拔下耳机，抬起头来笑着说，不能听了，太投入都不知道招呼生意。我问大爷在听什么歌，大爷说卓依婷的《东南西北风》。第一反应还以为是个当红歌手，刚想打趣他赶时髦，大爷随后哼唱了两句“看那东南西北风，吹着不同的面孔”。我一下子有了印象，说这是好老的歌啊。大爷说，这是我年轻时候常听的歌，说我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你们呢，是往前看，我呢，大半的时间都是往后看，是活在回忆中喽。我跟大爷说，我现在也时常往后看呢。
回来的路上不自觉的哼起这首歌，应该是小学或者初中的时候流行的，估计小时候的歌词本上还抄过。
“你与相逢其实就像一个梦。。。总是看了不能忘，总是过了不能想，总让我为你痴狂。。。让我爱上你其实没什么道理，明明知道不可以，让我痛苦为了你让我快乐为了你，没有你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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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悦于2013年4月6日记录
【六】
妈妈来电，爷爷过世。我很好，勿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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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悦于2013年4月9日记录
周旋，是我爷爷的偶像，穿过温暖柔情的一侬软语，爷爷一边用手在腿上打着拍子一边扯着嗓子哼唱，天涯~~呀~~海~~角~~，他唱这曲儿的时候幸福的是个孩子模样。
《风雨归舟》是爷爷最喜欢的单弦，整支曲子一气呵成。小时候只觉得曲子朗朗上口，后来才发现词也蛮有趣，如下：
卸职入深山，隐云峰，受享清闲。闷来时抚琴饮酒，山崖以前。忽见那，西北乾天风雷起，乌云滚滚黑漫漫。（过板）
唤童儿收拾瑶琴，至草亭前间，忽然风雨骤，遍野起云烟，吧哒哒冰雹儿把山花儿打，咕噜噜的沉雷震山川，风吹角铃当啷啷地响，哗啦啦大雨似涌泉，山洼积水满，涧下似深潭。霎时间，雨住风儿寒，天晴雨过风（卧牛）风消云散，急忙忙，驾小船，登舟离岸至河间，抬头看，望东南，云走山头碧亮亮的天，长虹倒挂在天边外，碧绿绿的荷叶衬红莲，打上来滴溜溜的金色鲤，刷啦啦放下钓鱼竿，摇桨船拢岸，弃舟至山前，唤童儿，放花篮，收拾蓑衣和鱼竿。一半鱼儿卤水煮，一半在长街换酒钱。
这个周末就回家看爷爷去，我还要让他唱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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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悦于2013年3月18日记录
【二】
人生轨迹就是个圆，最后一笔回到原点。九十几岁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在找什么，继而又昏睡过去，失去了听觉、视觉和判断，意识断断续续，婴儿一样。爷爷现在神志不清，但面容祥和没有丝毫痛苦，以这样的状态完成一生，还有亲人绕膝陪伴，算是圆满。只是，事情发生的时候总是在你预想之外。最近只要不是周末晚上家庭通话时间，接到妈妈电话，总是会想是不是爷爷情况不好。偏偏这次没有预想，因为两个星期前还和爷爷聊天，昨天妈妈还说爷爷犯脾气不拉不拉。总以为已经做好准备，可一个从你一出生就陪伴身边的人，真的有一天会再也不见，也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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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悦于2013年4月5日记录
【三】
爷爷夜里发烧，迷迷糊糊喊我名字，我去和他说话他并不理我，继续喊我名字，他一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这是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推推车哄我睡觉的爷爷，是用拐杖和小石子跟我打乒乓球的爷爷，是让我帮他读电视节目预报帮他剪指甲的爷爷，是教我做打卤面教我打麻将的爷爷，是拉着我问长问短又给我讲他陈年往事的爷爷。我们曾在那张年纪小我一点点的八仙桌上，做作业，听相声，听京韵大鼓，听天津时调，用家养的茉莉熏茶。。。
妈妈在爷爷身上擦白酒降温，边擦边掉眼泪，我劝她别难过。这次我没哭，只是心闷。这几天睡眠不好，莫名心乱，许是某种预感。
今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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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悦于2013年4月6日凌晨记录
【四】
爷爷的情况，像今天的天气，在这个小假中出现了好转。早上恢复了意识，喊我们的名字，支使我们干活。一位九十三岁的老人反复出现的这种情况，恐暗示着在世的时日不多了。家人都很平静，尽力的做生者所能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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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悦于2013年4月6日记录
【五】
昨天接到妈妈电话的时候，我们在去凤凰汇的路上。从糯米网上团的电影券，打算去看风评还不错的《北京遇上西雅图》。刚开到望京，来电显示妈妈，当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想着应该是和我商量6号参加表弟婚礼的事。妈妈的声音哽咽，她是背着爸爸躲到隔壁屋子里偷偷打电话给我的。她说爷爷的情况不好，中午开始饭也不吃，说话也不应，只能勉强喝些水，她说只是想告诉我一声，怕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以后会埋怨他们。爸爸我是知道的，他对爷爷已无遗憾，他一直是那种不愿意给别人，包括我，制造任何麻烦的人。记得大学的时候，爸爸患了一回美尼尔症，我是在他出院后才知道的消息。他就是这样，在这种事情上对自己特别狠。小时候他总嫌我眼泪多，说哭有什么用。我性格里面冷的部分大概就是遗传他。
妈妈说你别回来了，现在回来明天还得回去，折腾，等信儿吧。哎，我当时在想，他们当初比较满意我定居北京，不就是因为这是一段还算可控的距离么？我有什么理由不回家呢？我们直接从四环转到五环，上京津高速回了天津。
一路心里复杂。爷爷虽然久病，但自小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对他的感情自不用说。爷爷如果离开了，爸妈我们的生活肯定会发生很大改变。比如，爸妈的时间更自由，可以到处走走，比如，以后他们可能会搬来北京，比如，再过些年，杨村对我来说可能只是个故乡。
昨天天气阴沉，前两天出门都是冬天的装备。出五环的时候，太阳从云朵里钻了出来，映红了整片天空。夕阳实在是太美，火烧云预示着次日的好天气。滚滚的火红云朵，像是太阳对天空炽烈的爱，只是这股热烈的景象，总是出现在他即将消失的时候。看来，万物在临别前，都想用全部力气给对方留下那个最最深刻的记忆。
返京之前，我跟爷爷告别。爷爷问，谁呀。我说大悦呀。爷爷说嚯，大悦回来啦。我说昨天就回来了，现在要回北京了。爷爷说现在就回去呀。我说是呀要上班，过几天再来看您。爷爷说哦。我说爷爷您还没祝我一路平安呢。爷爷笑了一下说祝你一路平安。
很小的时候，爷爷有位朋友，九十几岁过世，据说是老死的，当时在想老死是怎么个死法。身边的亲人相继离去，奶奶、姥姥、姑奶奶、二姑，都是因病因故去世的，想想只有爷爷将算是寿终正寝，也最无遗憾。只是亲人的离别，即使再足的心里准备，在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你想做的依然是尽力挽留。那一刻我深深体会到，为什么有些人即使已失去意识，但倘有生命迹象，家人都会悉心照料，尽力延长哪怕是仅有象征意义的生命，因为一旦放手，这个人将永不再见。
刚刚到楼下小超市的水果摊买水果。摊主大爷正低着头听歌，喊了几声终于意识到有人，拔下耳机，抬起头来笑着说，不能听了，太投入都不知道招呼生意。我问大爷在听什么歌，大爷说卓依婷的《东南西北风》。第一反应还以为是个当红歌手，刚想打趣他赶时髦，大爷随后哼唱了两句“看那东南西北风，吹着不同的面孔”。我一下子有了印象，说这是好老的歌啊。大爷说，这是我年轻时候常听的歌，说我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你们呢，是往前看，我呢，大半的时间都是往后看，是活在回忆中喽。我跟大爷说，我现在也时常往后看呢。
回来的路上不自觉的哼起这首歌，应该是小学或者初中的时候流行的，估计小时候的歌词本上还抄过。
“你与相逢其实就像一个梦。。。总是看了不能忘，总是过了不能想，总让我为你痴狂。。。让我爱上你其实没什么道理，明明知道不可以，让我痛苦为了你让我快乐为了你，没有你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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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悦于2013年4月6日记录
【六】
妈妈来电，爷爷过世。我很好，勿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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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悦于2013年4月9日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