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狄克森·卡尔最早中译作品】外交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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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手腕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译者:邵殿生
原名:Strictly Diplomatic
出处:新侦探
出版年:1946(中华民国三十五年)
页数:17页(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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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CR/校对：bdmbws @棒槌学堂
注：除简繁外，一切用语习惯和错字不作更改原文照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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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槌学堂 荣誉出品★
外交手腕 目前可查约翰·狄克森·卡尔最早中译作品
刊载自民国杂志《新侦探》1946年第12期
原名：Strictly Diplomatic，非系列作品
收录在《Dr. Fell, Detective, and Other Stories》和《The Men Who Explained Miracles》
现吉林出版社中译《巧妙的手段》，出自《菲尔博士率众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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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交手腕
约翰狄克逊著
邵殿生译
　　他的休假期已差不多到了末尾，台尔蒙从没有觉得这样有生气过。这次的休养确实带来了他所需要的活力。
　　他舒服地把背靠在清凉的藤椅上，舒松了全身的肌肉，深深地呼吸着。他脚下，法兰西和比利时中间的那块平原，低度地倾斜着，直到那河流的边缘；一条静静地缓流着的法兰德斯河，深青的水面和绿色的堤岸相映。从坐着的地方，可以望到那半里路外的镇上的房屋。他还能隐约看见那温泉地的玻璃屋顶，模糊地在秋天的太阳里放着闪光。他的后面‘葡萄棚’的那一端，便是旅馆的背面。现在已没有了凉棚。
　　他们把凉棚拆下。很多的房间也已经关了起来。差不多息夏的客人都已离开，只剩下没有几个客人还在这块地方踯躅着。一种清新的气氛已钻入了这里的一切。工作，那伦敦的‘雷声’，已换了一个新的面目出现着，变成了他们快乐的期待。在一个时期内，遇不到一个月之前，这是一个可怕的幽魇——五光十色的汽车往你身上直冲，像是一群塌下来的房子。那时这真是一个使你的神经紧张到停止，只希望快点逃开的地方。
　　虽然他那时候已被这梦魇压得透不过气来，可是他还没有想离开伦敦。
　　“但是我现在不能离开这儿。不能有放假日呀！”他那时候对医生说。
　　医生马上说：“假日，你叫它作普通的假日？你现在的情形还不够明显？你的病症便是过度操劳，一种近来不大有的病。为什么你不肯休息一下，松弛一下？该不是少钱吧。”
　　“不，不是为了这个。”
　　“你太负责了。”医生又像是称赞，又像是妒忌地说。
　　他这样回答他：“不，这不是负责。我并不是好这样，我不过生来如此。我不能不这样。不论离开工作上一分钟，我总担着很大的心事，一直到我重复回到工作。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能也不知道怎样宽松一些，甚至我连酒醉都不会。”
　　“没尝试过恋爱吗？”
　　“没有，从十九岁起，就没有。到底，这不是像吞一包丸药给自己医病的事。就算这样，我也不会。”
　　医生向他通身打量了一会，说：“你是个有灿烂前程的律师，除非你自己不要它。我告诉你，你得立刻在这星期到大陆上去。那里有一个温泉，我知道，St．Catherine。那边的水不会损害你，高尔夫球也能给你好处。”
　　说到这里，医生嘻开了嘴。他是安特力·台尔蒙的老朋友。
　　“你所需要的是——”他接着说：“是一些冒险，一些伟大的新鲜的事物。据我晓得，近St.Catherine有一块特别地界，多的是兵营和军事机构。所以那边的俱乐部里很可能挤满了带着碧玉耳环大圆眼睛的美丽的女间谍呢。忘掉你到那边去是为什么。依你所欢喜的，从她们中间检一个，快快乐乐地玩些日子。这就是对你最好的一帖药。”
　　XXXX
　　在苏杞德旅馆后面的草坪上坐着、想着，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那医生说得有些对，但不全是那医生说的那样，多少差着一些。他不但在玩，快乐，而且还已经在爱。
　　再比蓓蒂·怀特里不像一个斜着眼梢的女间谍的姑娘，简直不容易找着。事实上，在这里，St.Catherine，连那压束着其他欧洲地方的那点儿“紧张空气”都不存在。这是个胖胖的，浓郁的，富于友情的地方。看着那温泉——流下来的带着硫质的水，那些热心着磅体重的人们——台尔蒙有些怀疑医生所说的‘特别地界’，军事……。他感到安慰，自由、舒适。这里，自由车的铃声的铃铃地从街上滑过。街上都是那些有着神秘美丽的历史的房子。晚上，当你呷着薄酒的时候，乐队在悬挂在树丛中的灯光下奏乐，送来温柔的音乐。俱乐部的轮盘赌座上，不太认真的坐一会儿，也能使你兴奋。他们还发现一个比利时的公民用纸金盛了晚餐去。
　　台尔蒙第一次见到蓓蒂，是在他到这里的第二天。
　　是早晨的时候。旅馆中的客人并不多。一个胖胖的荷兰人，把Cheese当作早餐。六个英国人，一个外国特使，还有一对温文的法国夫妇。当然罗，还得加上那个独个儿坐在靠窗而满足太阳的桌子前的健康的姑娘。
　　台尔蒙的神经还蒙着旅程中带来的疲惫。当他最初看见她的时候，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刺痛。他认为这是对她那挺直的，健康的身躯的妒忌。那些都刺着他。他得到的印象是一张和蔼的嘴，晒成褐色的皮肤，金黄色的头发；再有是她的年青、朴实、天真。这印象继续扰乱着他，像许多击撞着发响的咖啡杯子。他不住地回过头去看她，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着什么。
　　这天，他的高尔夫球打得特别坏。
　　第二次，他又看见她。他们在钱柜前遇见，都来买邮票。他们互相微微地笑了笑。台尔蒙觉得有些儿窘。第一次在餐室里看见她以后，他一直在思索着她的头发颜色：是金黄的呢，还是栗色的？现在，他看清楚了，是淡棕色。这天下午，他的高尔夫球打得更坏。这简直有些荒谬：他，只三十五岁，显得这样老朽；皱皱的，瘪瘪的，像一张贴在墙上的招纸。他是个受情感驾驶的可怜虫。他又沉入迷梦，思索着她。
　　下一天，他们甚至互相道了早安。第三天，他努力地管束自己的神经，沉重地在她旁边一张餐桌边落下去。
　　“我不能这样做。”他听见她笑着说。
　　这话吓了他一跳。他本不是个善于应酬女人的男人。这早上的这个动作，他自以为已经是十分勇敢了，然而他一直觉得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两个人都知道彼此在留意着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在向他望着。
　　“做什么？”他连忙接口问。
　　“我说的是这里欧洲大陆上的早餐。我明明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可是天天我点着咸肉和鸡蛋。”她回答说，似乎他们两个是老朋友，谈着一件有共同利害关系的大事。
　　这样一来，冻结着的冰块被击碎了。他们的友谊迅速地进展着。
　　她叫蓓蒂·怀特里，二十八岁，从Brrghton来。从前她做过小学教员，（和她多么不相称的名词）但是她突然得到了些小遗产。据她说，她现在就在化着这其中的一部份。他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无论她所说的，她所做的，或是她回答别人的话。
　　这天下午，他们一同到市场去，一同吃着夹肉面包，一起骑在那些木马上，随着电琴的急促的拍子转啊转的。晚上，他们穿上夜礼服，同上俱乐部去。他翻动着轮盘赌用的筹码，笑着。他的心里都开了喜乐的花。
　　在旅馆里，蓓蒂很受人欢迎。旅馆老板根脱先生很熟悉也很欢喜她。甚至那个塞尔维亚使馆那胖胖的范佛德大使，看见了她走过，总尊敬地向她露出他的粗蛮的微笑。但这并不是说她没有任何困难的事。好像她的护照有些纠葛。有好几次她曾没奈何地到警察厅去，再脸儿涨得绯红地退出来。假使她能发怒的话，她差不多已是在忿怒了。
　　至于台尔蒙，他沉浸在爱里，也知道他在恋爱。这就是他为什么在这个迷蒙的秋天的黄昏五时一刻，坐在这旅馆后面草坪上的茶桌旁高兴着的原因。他正等候蓓蒂。草地上零星地点致着好几张小茶桌，但是除了他没有别的人。桌上的茶盘里搁着吃过的茶和三明治。台尔蒙满足而静静地坐着。这里，在St．Catherine，没有世间的惊吵。这里没有一丝憎恶，黑暗的影子。
　　这正是他接受他一生最大的惊吓的前一刻。
　　“哈罗！真对不起。我来晚了。”
　　正是蓓蒂，很快地从葡萄棚里跑出来，带着那个拼着气的微笑。这是她每次极兴奋时候的微笑。她很快地向四周草坪上瞥了一眼。没半个人，除了那正在扫着面包屑粒的女侍者。
　　台尔蒙站了起来。
　　“你并不晚。你不是向我说过：你要在镇上吃了点心来吗？所以我先吃了。”
　　他向她怀疑地看了一看，又添上一句：“你吃过了？”
　　“什么？”
　　“吃过点心了？”
　　“哦，当然。”
　　他不能说出理由，可是却感到一阵冷栗的不安，似乎有什么事件错了。他那些可怕的梦魇早就治好了，现在似乎又有一小块回到他的身上。为什么？只因为这里的气氛似乎突然有些不对。因为她的眼睛的表情似乎不对。他替她拉出一张椅子。
　　“你不想吃杯茶？或是一些三明治？”
　　“也好——”她坐了下来。
　　现在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怎么？真是太神经了，凭空想出些恐慌来，虽然他嘲笑着自己的愚笨，他却总不能完全抹去那一个冷栗的感觉。
　　他向女侍者要了点心，望着她的背影在葡萄棚里消失。这时，蓓蒂已经从皮夹里取出一支香烟。他替她点火的时候，烟却从她的手中滑下来，在圆台上滚。
　　“啊，”她的声音很低。
　　他移近她，望着她的眼睛。它们像是另一个比她年纪大一点，聪明一点的人的眼睛。淡褐色的眼球，眼白清楚地衬着被太阳晒黑的脸。眼睛很大，眼睑沉重地霎着，跳动着长的鬈的睫毛。
　　“我要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他说。
　　蓓蒂摇了摇头。“没什么事。不过——我早就想告诉你。恐怕我就得离开这里。”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
　　台尔蒙站了起来。他似乎突然觉得坐在他对面的是个陌生的人。他的一切理想，计划，都给打碎了。
　　“假使不能不走，那你自然得走。但是，我是下星期走。我还以为我们能一起离开这儿呢！”他终于说了。
　　蓓蒂紧张地说：“我不能，但是不久我希望我能使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坏蛋。现在！我所能告诉你的一切，便是我在这里绝对不安全。”
　　“不安全？在这个地方？”
　　蓓蒂没理会他。她那天穿的白色的衣服，带一个白色的皮夹，他以后还常常记起来。她又开了皮夹，急促地摸着什么。
　　“台尔蒙，”她突然说：“你没有看见我的粉盒？镶着红边的白象牙的那个？不会刚刚开皮夹时跌去了吗？”
　　她向四周望着。
　　“我想不会，我也没看见。”
　　“一定是忘记在房间里了。对不起，我去去就来，只要半分钟。”
　　她站起来，关上了皮夹。
　　台尔蒙也随着她站起来。如果说他是爆发了，发怒了，那就不十分对。他是个十足性情和缓的人，不容易抓到自己的情绪。但在过去这几分钟里，他似乎觉得一扇通到另一个世界的门开了，他却不能懂得那世界里的事。
　　“蓓蒂，”他说：“我不知道什么事使你这样。但是我一定要知道。假如有什么事不对，告诉我！我们就设法使它变成对。假使——”
　　“我立刻就回来。”她重复说。
　　同时，不顾着他向她伸出的手，她急忙地从她先前跑来的葡萄棚穿过去。
　　台尔蒙沉重的坐下，呆望着她。
　　秋天的太阳已被一层层淡橙色的烟雾越蒙越紧。天空渐渐转成灰色。那些桌子上的台布上也蔽上了一层阴翳。窗布在一阵微风中摆动。
　　他打量着那个葡萄棚。这是一个很别致的葡萄棚，是那旅馆的老板根脱先生特地从意大利进口来的，也是他时常引以为傲的一种东西。从草坪一直伸展着十足二十码到那旅馆后面的平台，形成了一个有如隧道形的全由藤枝互相错杂而成的一个长棚。在夏天，就丰盛地布满了一串串藕色的花朵。一长行小桌子，就沿着这葡萄棚摆着。在晚上，棚的里面，从上面垂下来许多中国的古色古香的竹笼。这是旅馆中富有情趣的一个地方。但在这时候，它弯弯地，黝黝地，没点上灯，盖满了丛叶——一个给人一切不愉快的想像的地道。
　　蓓蒂，有一次曾经笑着说过。“这倒是个谋杀人的好地方。”
　　四围静悄悄地，台尔蒙可以清晰地听得他的表在走着。他希望她快些回来。
　　他刚燃上的香烟已只剩下一个烟蒂头了。蓓蒂还没有回来。他站起来，脚在冷硬的草地上顿了几下。孤坐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他隔着桌子，向蓓蒂坐过的空椅子瞥了一眼。那是一张藤椅。就在椅子上，很明显地躺着那只粉盒，象牙的，镶着红边。
　　当然罗。她懊丧得厉害，乱得连这样摆着的粉盒还看不见，说不定现在还在房里找呢？
　　他拾起了粉盒去找她。
　　葡萄棚里已经差不多完全黑暗。但是从枝叶的隙缝中还钻进来一线或一点灯光，还可以看得出一个拱形的隧道。约莫有十尺高，地下用细沙铺着。里面似乎还有一种呆滞的死了的花的气息，大约是所谓“犹太树”吧。模糊地，他看见许多蚊蚋的隧道空空地，台尔蒙似乎觉得轻松了些。他加急脚步走出隧道，到了尽头的灯光里。又走上那红砖砌成的平台。平台上沿窗摆着几张桌子。
　　“晚安！密司脱台尔蒙。”有一个有礼貌的声音说。
　　台尔蒙停住了他的急冲着的脚步。
　　他差一些撞在塞尔维亚的大使范佛德的身上。他正坐在靠近葡萄棚尽端的地方，很有滋味地吸着他的雪茄。从他厚厚的眼镜片后望着台尔蒙。
　　“哈，哈！”他高声笑了起来，虽然看不出有什么可笑的理由。这是他的习惯。
　　台尔蒙的不安消失了。他又回复到原来的他，一个不能支配自己神经的呆子。
　　“晚安！范佛德先生。真对不起，我直撞在你身上。密司怀特里下来了吗？”
　　“下来？”范佛德跟着说，伸展着眉毛，似乎在加重语气。他对自己的英语一直相当满意。
　　“我的意思是她从她房里下来了吗？”台尔蒙怕他不懂。
　　“怎么？那位小姐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我也看见她穿着那边过去——”他指着葡萄棚说：“大约十五或一一十分钟以前。”
　　“是啊！我知道。不过她后来回来拿一个粉盒。”
　　范佛德开始对自己的英文焦急。
　　“请再说一遍，”他说，把手掌搁在耳背上。
　　“我说，她回来取粉盒。你晓得，就是这种东西。”——他举高那粉盒——“她穿着那葡萄棚走回来——”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个意思。——当我坐在这里时，可没有人从那个葡萄棚里出来。”
　　“这不可能。”
　　“请再说一遍。”
　　台尔蒙自己似乎找到了解释。“你意思说，你不是一直坐在这里，是吗？”
　　“我的朋友，”范佛德从小袋里摸出表来摇了摇。“我在这里坐了一个多钟头了。每天在晚餐前，我总欢喜这么坐上一会，吸我的烟。”
　　“姆——先生。”
　　“是啊，我看见你那位小姐往那边走去。可是没有见她回来。我没看见一个人出来过——只有一个，那个女侍者将你那边收拾来的茶盘拿回这边来。”
　　这平台，因为前面是葡萄棚，本来常是阴暗的，现在更昏暗了。
　　“范佛德先生，听我说，”台尔蒙冷锐地说。他看得出他的话有了效用。范佛德那对厚重的眼睛如受催眠似的转向着他。
　　他便接下去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记得那女仆拿着茶盘往这里回来。但是那时候怀特里小姐还和我在一起。我说的是后来，几分钟之后。大约十分钟前；你不看见密司怀特里从这边出来吗？”
　　“不看见。”
　　“你一定看见的。我明明见她从我那边走进这葡萄棚，以后我的眼睛也没从那入口离开过。现在她不在那棚里，不信你可以去看。所以她一定是从这边出来了。”
　　范佛德威严地敲着桌面，说：“是这样！现在让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你对这位小姐所遭的事怎样猜法。说不定她已给鬼扛了去，是吗？说不定她化成了电子，或是——”他把脸都涨成了紫红色——“好了，我不再说了。总之，我告诉你——”他伸长了本来又粗又短的头颈，平直地说：“没有人从这里出来过。”
　　XXXX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恐惧开始笼罩了整个苏杞德旅馆。
　　一直到那个时候，根脱先生一味拒绝叫警察。起先他还以为他们都在开玩笑，直到他自己装模装样地从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才知道蓓蒂是真的不见了。她不在旅馆中，也不在外面草场上。假使要相信他们的话，——台尔蒙和范佛德都坚持着各人不同的证明，不肯撤回一个字——那么蓓蒂·怀特里是走进了那葡萄棚以后，却像一朵烟似地散化了。
　　如果说她从那些藤蔓中穿出去，出了那葡萄棚，这是不可能的。那些藤枝从地上出发，密密地缠结得像一个铁丝笼。从地上一直到圆拱，紧紧地绕在支持的木枝上。如果不是用刀砍，是不可能穿通的。而现在葡萄棚仍完整如初，一些也没有被骚扰的样子。那边也没有——这是一个罗曼谛克的小厮的话——地下的地道通到别处。而且，台尔蒙从这里穿出来，看见棚里是空空的，蓓蒂自然不可能藏在那棚里。那里面根本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这些证实是无可怀疑了。当葡萄棚中的中国灯都一起点上了火，照亮了整个碧绿的隧道，根脱先生爬在梯子上去，用力地摇那些藤枝。他后面站满了过半数的办事员和客人，都唧唧嚷嚷地私议着。这像是一个家庭问题，旅馆里每一个人都参加。
　　阿丽斯·玛钦，充了这时候的后台主角——阿丽斯便是那个长得圆胖胖的在蓓蒂失踪不到一刻钟前被遣去取新鲜的茶和三明治的女侍者。后来她没有将茶送去，因为她和厨司突然发生了些小意见，争论着钟点的快慢问题。
　　除了台尔蒙，她是最末了看见蓓蒂的人。她曾丝毫不受伤害地从这长隧道穿过。他指手划脚地描摹着那时候的情形：台尔蒙先生是怎样叫她去拿茶和三明治，她怎样举起了大茶盘，伶俐地在吃剩的食物上遮上一块布。她有棕色的皮肤，黑衫和黑围身也穿得整整齐齐。她又描摹着她怎样穿过这葡萄棚，回到屋子里去。
　　进屋时，她看见范佛德吗？
　　看见的。
　　他在什样地方？
　　靠着平台上的一张桌子坐着。他一面吸着雪茄，一面在将一柄长大而有角质柄的刀，在他带在袋里的一块小磨刀石上磨着。
　　这里，范佛德用着流利的法语，插嘴道：“这完全是谎话。”
　　在那些中国灯笼普照下，葡萄棚里又温又暖，范佛德靠墙站着。他说法语的时候，似乎没有本来那样愚钝。但是在太阳穴处突起的粗大的血管旁，已冒出一粒粒的汗珠，他那双厚眼镜后面的眼睛的表情更使台尔蒙看看发凛。
　　“这些都是真的。”阿丽斯笑声喊道：“我走回厨房里去的时候，还告诉我的姐姐克劳赛，也告诉姬娜和奥及脱。他一看见我，就将刀藏进衣袋。”
　　根脱先生连声激动地说：“刀也有好多种用场。但是打个电话去警局也好。台尔蒙先生，由你出面怎样？”
　　台尔蒙点点头。
　　他一直紧紧管束着他的神经。事实上，他觉得他职业上的冷静的理智已回来了。是他，指导着怎样做。这实在的摆在他面前的一切，反使他镇静了。他清楚地看到这件事的着力点。当他从一群到来的穿便衣的人中间看到那著名的侦探长莱斯毕纳时，事情似乎更清楚了。
　　侦探长到葡萄棚去察勘以后，所有的人都被召集在经理室中。莱斯毕纳是个瘦长的带着忧郁气味的人，凹凹的面颊，纽孔里别着法国大勋章。他的冷硬而不舒服的眼睛一直刺着他们。
　　他说：“你们都知道，这里似乎发生了个奇迹。但是我是个现实象。我不相信奇迹。”
　　“对了，大概你已构成了一个理论？”台尔蒙谨慎地用法语说，笑着。
　　“一个铁的事实。”莱斯毕纳说。
　　那双冷硬刺人的眼睛看着台尔蒙。
　　他说：“我们侦查之后，知道这位小姐并没有用什么方法秘密从葡萄棚中出来。这一点已无疑问。你，先生，给我们说了一个故事。”他转向范佛德。“你，先生，给我们说了另一个故事。”他再回转来看台尔蒙。“所以，你们当中有一个人一定撒了谎。”
　　范佛德立刻表示否认。
　　他咆哮着说：“我警告你。你随便说话，对你不会有好处。依照塞尔维亚皇帝陛下全权代表的身份，我就享有特权。我有特别的——”
　　“外交上的特种权利不是我们的事。我管的是你不破坏刑法。”莱斯毕纳说。
　　“我并没有犯什么法。我没有说谎。”范佛德的脸都发紫了。
　　侦察长举起了手。
　　他高声说：“我也告诉你。不管你的还是台尔蒙先生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必假无疑。不是台尔蒙先生说了谎，那位小姐就根本没有走进到葡萄棚去；便是这位小姐是进去了的，而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你坚持着否认她的出来。在这情形下——”他又举起了手——“那就得警告你，范佛德，这位小姐曾经告诉我，你有想杀死她的企图。”
　　挤满了人的经理室，却一时像都窒了息。只听得墙上的时钟的答的答地走着。
　　“杀死！”范佛德叫了起来。
　　“我正是这样说。”
　　“但是我连认都不认识她！”
　　“显然她却认识你。”莱斯毕纳回答说，他的淡黄色的脸上燃着憎恨，手指拨弄上襟上的大勋章。然后他走前了一步。“怀特里小姐好几次曾到警察厅找我。她告诉我你的——过去的谋杀的行为。我当时没信她。这种事情责任太大，不是儿戏的事。现在这件事发生了。我想我总得负起连个责任来。对不起，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女佣说的那把角质柄的尖刀，怎么样？”
　　范佛德的声音都沙哑了。“我从来就没有这样一把刀。连看也没有看到过。你这个——”
　　“你不用再说，还是让我来结束。”侦察长作了个手势。一个穿着便服的人带着一件新闻纸包着的东西进来。
　　莱斯毕纳继续说：“我们的搜查似乎比密司脱根脱来得周到些。这个是那葡萄棚里沙地里找着的，埋在地下。”
　　那新闻纸包着的是一把光亮而极薄的刀，刀片上不单存些潮湿的沙渍，还有别的。
　　侦察长指着说：“人血。”
　　十一点钟的时候，台尔蒙总算走出了这房间。
　　他们后来告诉他，他真是一个好证人，回答得又镇静，又周到，又简洁。而且他还在法律手续的细节方面贡献这样致密的意见，还比较着英国和当地国家的法律条例。
　　他自己却不记得这些了。他只知道他必须快些出来，到外面冷空气里去，停止再想着蓓蒂。
　　他站在旅馆正门前的平地上，尽量地远离那埋过那把刀的葡萄棚。半里路外，镇上那条最热闹的大街上的灯光，凄凉地，灰白地闪烁着，一阵凉风掠过他站立的地方。
　　他们将范佛德拖上前面的石阶，投进一辆车子去。那个塞尔维亚大使的腕上用铁练锁着，脚不住地抖着。他们没法，只得把他扛上汽车。车子开去了，后面拖着一簇消耗下来的烟——一氧化碳，那是死。只有侦察长一人留着，在范佛德的房里搜索，想找到一些线索，来解释这件突然而无意义的谋杀案，在一个黄昏里，发生在一个平凡的旅馆中。
　　台尔蒙用手指抵着太阳穴，紧紧地压着它。
　　这就是这样。
　　他在平台上坐下。那些小桌子有着红色的桌面，这些红色不能使他欢喜。他坐着不动。他要了一杯白兰地，却没喝。拿酒上来的小厮正是那个说过地下地道的那个家伙。他似乎被这一次的事弄得兴奋极了，激动地想和台尔蒙谈上两句，研究一下谋杀的目的，台尔蒙却赶走了他。
　　假使蓓蒂一定得这样“走”——“走”似乎不是这个适当的字——那么为的是什样呢？范佛德当然不会是个有杀人癖的人，而且又是这样笨拙地犯罪。台尔蒙本身就是一个有法律智识的人，也给弄得不懂了。假使说范佛德，是犯了罪，那他为什样开始就坚持着说蓓蒂没有走出那个葡萄棚呢？为什么他不就溜开，后来只要说一样也没有看见好了？为什么把自己塞在那个出口的地方，倒似乎故意要人家嫌疑他呢？
　　他尽力思索着，只不让自己想着蓓蒂。
　　假使范佛德说的话是真的呢？
　　胡说，他说的不会是真的。人是不能像个肥皂泡那样，在这样的一个葡萄棚里消失的。
　　风声响着，平台上冷清清地。再隔一会儿，这平台上的灯也要熄了。这旅馆早就准备关上火门息冬；今晚的门也一定关得很早。他后面的窗子里，灯光还辉煌地照耀着。一排过去是休憩室，吸烟室，餐室，在那里他最初看见蓓蒂——那侍者总管的脚在硬橡木上的声音清晰的响着。餐室的灯光熄了，再是休憩室的灯。他只得上楼到自己房里去睡，去睡！
　　他站起来，穿过铺着厚毡毯的客厅。但是不能，他必须再到葡萄棚里去看一看。
　　现在，葡萄棚变成了个名符其实的隧道——一座黑色的拱形物。里面，二十多码路，上面挂着中国灯笼，将弧形的圆顶照得雪亮。那掘过刀的地方，沙泥散布地堆着。在这低下去的沙洞的近处，靠墙还搁着两把铁铲，那是预备明天早晨再把泥推下去用的。看着这些准备，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只觉得心里一阵发黑，似乎陷下了最深的深渊。
　　这个思想苦着他，使他很多时候没能见那红砖砌的平台上的脚步声。他旋过身子。有两个人从屋子里出来，预备走进葡萄棚，却从两个长窗里出来。他们都呆瞪着他，也互相呆望着。
　　一个是莱斯毕纳，侦察长。另一个是蓓蒂·怀特里！
　　莱斯毕纳第一个叫起来。“好，小姐，说不定你可以给我们解释一下这个滑稽而又不可赦的诡计。”
　　他一手提着一个皮箱，另外一只手提着一只较小的文件箱。他站着，颧骨突起得更有些可怕了。他让箱子从他手里跌下去。
　　蓓蒂向困惑了的台尔蒙说：“我只得这样做，台尔蒙，我只能这样做。”
　　她没有向他像平常那样微笑。他觉得不多一会，他们将叫着大声地笑起来。但在这一息中，他只知道她站在他面前，他可以用手触到她。
　　莱斯毕纳冷冷地插入这一幕。“只一息。台尔蒙先生，你得向她请求一个解释。”
　　“我不想要解释，既然她——”
　　侦察长提高了声音，说：“关于这件事，我告诉你。我本来下楼来就是想告诉你怀特里小姐‘怎样’布置着这一个计策，我却不知道她的用意是什么。”
　　蓓蒂转过身。“你已经知道了‘怎样’？”
　　侦察长回答道：“是，小姐，我知道了这个诡计的全豹。你想出了这个计策，买通了阿丽斯，（这个人真该好好地打一顿）实行了你的计策。十分钟前，我看见阿丽斯挥动着一扎一千块钱的钞票，在房间里得意地跳着。这动作似乎需要一个解释，不是吗？”他笑了笑。“不多一会儿，阿丽斯便说了出来。”
　　他转向台尔蒙。台尔蒙还是呆瞪瞪地。
　　菜斯毕纳说：“让我告诉你这经过。怀特里小姐约你在这里会面，还指定了第几张桌子，说她吃了茶来？”
　　“是的。”台尔蒙说。
　　“五点半钟的时候，她从葡萄棚出来。先看清了范德佛正在平台上。他每天这个时候，总坐在老位子上吸烟？”
　　“哦——是的。”
　　“你问密司怀特里要不要再用些茶，她说好的？”
　　“是，我问过她。”
　　“那时候那个女侍者阿丽斯却在附近，没有原因地逗留着，另外却没有别的人？”
　　“是的。”
　　“你向阿丽斯要了茶。她拿起了你桌上的茶盘——很大的一只——用一块布遮盖了食物，就像后来她装给我们看的那样？”
　　“是，我记得。”
　　“阿丽斯就走进葡萄棚去。就在这时候——”莱斯华纳用眼睛斜望着蓓蒂，太用劲了些，像扮了个怪相。“这位小姐故意拿出香烟，使你替她点火，分散了你的注意力。她故意地把你的思想集中在她身上。她滑去了香烟，假装着心中十分不安定的样子。”
　　台尔蒙向蓓蒂很快地看了一眼。不管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这总不会是开玩笑。蓓蒂的脸色也苍白了。
　　侦察长继续说：“怀特里小姐捉住了你的注意力。这样，阿丽斯才能不被看见地重新从葡萄棚中溜出来。阿丽斯压根儿就没有穿过那个隧道。她只拿着茶盘溜了出来，从别的小径回到了旅馆。
　　“以后就是怀特里小姐的戏了。‘遗失了粉盒，’她跑进了葡萄棚。在一半路地方的暗处，就早藏着需要用的道具。这是一个茶盘，像先前那个一样，用布遮着，但布下面不是茶而是——”
　　莱斯毕纳停住了。他涨红了脸，头发放乱着。在他那双魔鬼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线的羡慕。
　　“台尔蒙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心理学上的真理。世界上唯一的没有人能记得的面儿，那就是侍者的面儿。你很近地看见他，但是实在没有看见他。假使你不相信，不妨等回到了伦敦，走进任何一家或是Lyon's或是A.B.C．试试看。很快地要你的账单，看你能不能认出端给你茶的是那一位。我懂得这道理。密司怀特里也懂得。
　　“她早就在她白色的外衣下，穿着一件薄的黑色的。藏在葡萄棚中的茶盘里，还有别的能使一个金黄发变为黄颜色的东西。白袜子和白鞋子都换成了黑的，化装就完工了。范佛德就根本没有向那个从葡萄棚里出来的穿着黑色衣服拿着茶盘的姑娘看第二眼。他没看见有什么异样，没有假发，又没装假——。所以，在他的脑中便登记上‘女侍走过了。’但也只有这么一点；别的，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样一来，怀特里小姐变成了阿丽斯，稳妥地穿过那个葡萄棚，投入平台上的阴影，进了屋子——拿着那个盘，用布整齐地蔽没了换下来的白衣服和白鞋子。”
　　侦察长深深地透了口气。
　　“完了。”他说：“但是我想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样？”
　　“你现在还不知道？”蓓蒂问。
　　“我很抱歉，也许我太笨一些。但是我还不知道。你当然不会欢喜割破了手，使那沙里埋着的刀上染上真血。为什么呢？这一切又有什样用呢？显然范佛德没有杀人。”
　　“因为他是大使。”蓓蒂简短地回答。
　　“大使？”
　　“他有外交上的特权。政府不能搜查他，甚至碰也不能碰他。所以，我只能使他因为犯刑法而被捉。这样那些东西可以被检查了。”
　　她面向着台尔蒙。“台尔蒙，我实在并不是我所说的小学教师，也不是突然得到一笔遗产来享一下福。但是以后，我可真要这样了。我要使我自己快活一些。我有生以来，过去的一个月是我真真感到快乐的日子。我的意思是：我要和你在一起，像过去一个月一样，不过我再也不做这种可怕的工作了。”
　　莱斯毕纳轻轻地咒着，呆了一息，拾起了地下的箱子：两只箱子都是绿色的皮，盖着金色的塞尔维亚皇家的徽章。
　　蓓蒂又疯狂似地说下去。“这个人的名字当然不是范佛德，他也和我一样，不是个中立国的人，不过他有了一个特别的位置，做了他的护身符，到处安全。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告诉侦查长我疑心他是个杀人犯。他的真名字是Karl Heinrich von Arnheim，所以St.George——莱斯毕纳先生，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谁——叫我跟住他。……”
　　莱斯毕纳不能打开那文件箱上的锁，就摸出刀来在割着皮。他找到了那些机密。
　　“英国人真了不得，谢谢你，小姐。我怕范佛德不会马上离开警局了。”他向蓓蒂深深也鞠了个躬。接着说：“全部的地下堡垒的计划，如果真给实现了，这一带地方自然就完全没有保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