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八月的新章——布罗茨基
献给八月的新章①
1
九月开始在星期二。
雨下了一整夜。
所有的鸟都已飞去。
只有我孤独又勇敢，
甚至不目送鸟的远影。
寒冷的天穹倾塌了。
雨丝在捆绑黎明的光。
我不需要南方。
2
在这被活埋的去处，
黄昏中我徜徉茬地。
我的筒靴切割田野
（星期四在我头上发疯），
割断的麦茎向上攀援，
几乎不感到疼痛。
而柳树的枝条，
把粉红的尖角
插进没有戒备的沼泽，
枝条低语，倾覆了
水中的窝。
3
走吧，任脚下噗嗤，冒泡。
我没有加快脚步。
把那只只有你才熟悉的火星
熄掉吧，扑灭吧。
冻僵的手掌贴紧大腿，
我从山岗走向山岗，
没有记忆，我用鞋掌敲击石头，
发出单一的声响。
倾身向漆黑的小溪，
我恐惧的张望。
4
奈何，让无聊的影子躺进我的眼，
让潮湿渗进我的胡须，
歪戴的便帽加冕整个黄昏，
便帽的反应，
如同心灵逾越的
那条界限——
我已不再追求装束，
帽舌，纽扣和衣领，
不再追求靴子和衣袖。
当我被刺时，
只有心会突然跳动。
寒意锥心，落在我的胸口
5
水在我的面前絮语。
严寒延伸到嘴里。
否则不会问：
何物可不成为脸，
而成为断崖走过的无处？
我的笑是勉强的，
惊慌了忧郁的泥路。
疾风粉碎着雨的黑暗。
我的第二个形象，似个人，
逃开血红的眼睑，
在林涛间疾驶，
先过松林，再过柳林，
去混同其他的两面人，
我却从不被遗忘。
6
走吧，任脚下扑哧。咀嚼腐桥。
让浑渊包围坟地，
吮吸十字架上的颜料。
甚至这绿草的尖端，
也不能添沼泽以湛蓝……
去，踏平烘麦房，
在尚且浓密的叶丛间吼叫。
去，沿着根冲进深处，
在那与此同样的大地，
唤醒我胸间所有的死人和幻影。
让他的奔跑，斜穿而过，
沿茬地向荒芜的乡村奔跑，
挥动纷飞的岁月，
像稻草人的草帽。
7
此地的山峦中，在空旷的天穹，
在只通向森林的道路，
生命在自我逃避，
并好奇地打量
在四周作响的形状。
根喘息地咬紧筒靴，
熄灭了村中所有的灯火。
我走在不属于任何人的大地，
我在向虚无租借。
风吹去我指尖的热量，
树洞的水在我脚下作响，
泥泞把小径搓捻成带状。
8
此地仿佛真的没有我。
我在局外，在那一方。
麦茬直竖，向上援伸，
像是尸体上的毛发，
平展的草地上，
纷乱的蚂蚁在蚁穴上沸腾。
大自然照例吞噬着过去。
此刻，大自然的脸庞，
虽反应着落日的余辉，
任不禁显得凶狠。
以所有的五个感觉，
我跳离森林：
不，上帝！在帷幕的眼里，
我没有变成法官。
如果我不幸地
还是制服不了自己，
你，主啊，请斩去我的手，
像芬兰人惩罚偷贼。
9
波吕丢克斯②是友人。
这里的一切汇成一个污点。
我的口中吐不出呻吟。
我站立，批敞开的大衣，
世界流进眼里，透过筛网，
透过迷惘的筛网。
我聋了。天啦，我瞎了。
我听不见话语，月亮似乎
仅二十瓦。就这样吧，我不会
在星星和雪水间铺一条上天的路。
就让回音带去我的声去森林吧，
但不是歌声，而是咳嗽。
10
九月。夜。整个社会是支蜡烛。
单阴影在肩后窥视我的稿纸，
还在刨掘废稿的残根。
门厅里你的幻影，
流水似地哗哗作响，
又像星星一样，
在猛然敞开的门外发笑。
11
光暗淡在我头顶。
积水诱惑着脚印。
哦，心在更有力地奔向你，
因此它越来越近。
我的声里越来越多欺骗，
你得点数以偿还命运，
这命运不需要鲜血，
这命运为一根秃针扎入。
如果你在等候微笑——别忙！
我一笑。这自嘲的笑，
比坟墓般的屋顶更永恒，
比烟囱上的炊烟更轻盈。
12
是你，欧特尔佩③？我在何处，啊？
我身下何物：这水，这草，
这杜鹃花竖琴的细茎，
它弯成了马蹄形，
仿佛是幸福的幻影，
它弯成了马蹄形，也许，
太快了会喘不过气，
因而从疾驰改作舞步
谁也不知道，
无论是你，还是卡利俄珀④。
1964年
——刘文飞译
刘文飞注：
① 诗集《献给八月的新章》由美国ARDIS出版社于1983年推出，集中有诗60首。在布罗茨基的作品中，这部诗集所收诗作的时间跨度最大，这诗集的副标题为：“献给M.B的诗，1962——1982年”。主题组诗写于1964年，在此前一年，诗人因“游手好闲”的罪名被判五年苦役，流放至苏联北部阿尔汉格尔斯克州的诺连斯科依村，在这极寒冷极偏僻的北疆乡村，年轻的诗人感受到了罕见的孤独，同时也在诗中沉淀了孤独中的思索。两首《无题》，分别是诗集开篇和压轴之作，它们之间，有近20年的时间距离。
② 宇宙之子
③ 音乐、诗歌之神。
④ 史诗之女神。
1
九月开始在星期二。
雨下了一整夜。
所有的鸟都已飞去。
只有我孤独又勇敢，
甚至不目送鸟的远影。
寒冷的天穹倾塌了。
雨丝在捆绑黎明的光。
我不需要南方。
2
在这被活埋的去处，
黄昏中我徜徉茬地。
我的筒靴切割田野
（星期四在我头上发疯），
割断的麦茎向上攀援，
几乎不感到疼痛。
而柳树的枝条，
把粉红的尖角
插进没有戒备的沼泽，
枝条低语，倾覆了
水中的窝。
3
走吧，任脚下噗嗤，冒泡。
我没有加快脚步。
把那只只有你才熟悉的火星
熄掉吧，扑灭吧。
冻僵的手掌贴紧大腿，
我从山岗走向山岗，
没有记忆，我用鞋掌敲击石头，
发出单一的声响。
倾身向漆黑的小溪，
我恐惧的张望。
4
奈何，让无聊的影子躺进我的眼，
让潮湿渗进我的胡须，
歪戴的便帽加冕整个黄昏，
便帽的反应，
如同心灵逾越的
那条界限——
我已不再追求装束，
帽舌，纽扣和衣领，
不再追求靴子和衣袖。
当我被刺时，
只有心会突然跳动。
寒意锥心，落在我的胸口
5
水在我的面前絮语。
严寒延伸到嘴里。
否则不会问：
何物可不成为脸，
而成为断崖走过的无处？
我的笑是勉强的，
惊慌了忧郁的泥路。
疾风粉碎着雨的黑暗。
我的第二个形象，似个人，
逃开血红的眼睑，
在林涛间疾驶，
先过松林，再过柳林，
去混同其他的两面人，
我却从不被遗忘。
6
走吧，任脚下扑哧。咀嚼腐桥。
让浑渊包围坟地，
吮吸十字架上的颜料。
甚至这绿草的尖端，
也不能添沼泽以湛蓝……
去，踏平烘麦房，
在尚且浓密的叶丛间吼叫。
去，沿着根冲进深处，
在那与此同样的大地，
唤醒我胸间所有的死人和幻影。
让他的奔跑，斜穿而过，
沿茬地向荒芜的乡村奔跑，
挥动纷飞的岁月，
像稻草人的草帽。
7
此地的山峦中，在空旷的天穹，
在只通向森林的道路，
生命在自我逃避，
并好奇地打量
在四周作响的形状。
根喘息地咬紧筒靴，
熄灭了村中所有的灯火。
我走在不属于任何人的大地，
我在向虚无租借。
风吹去我指尖的热量，
树洞的水在我脚下作响，
泥泞把小径搓捻成带状。
8
此地仿佛真的没有我。
我在局外，在那一方。
麦茬直竖，向上援伸，
像是尸体上的毛发，
平展的草地上，
纷乱的蚂蚁在蚁穴上沸腾。
大自然照例吞噬着过去。
此刻，大自然的脸庞，
虽反应着落日的余辉，
任不禁显得凶狠。
以所有的五个感觉，
我跳离森林：
不，上帝！在帷幕的眼里，
我没有变成法官。
如果我不幸地
还是制服不了自己，
你，主啊，请斩去我的手，
像芬兰人惩罚偷贼。
9
波吕丢克斯②是友人。
这里的一切汇成一个污点。
我的口中吐不出呻吟。
我站立，批敞开的大衣，
世界流进眼里，透过筛网，
透过迷惘的筛网。
我聋了。天啦，我瞎了。
我听不见话语，月亮似乎
仅二十瓦。就这样吧，我不会
在星星和雪水间铺一条上天的路。
就让回音带去我的声去森林吧，
但不是歌声，而是咳嗽。
10
九月。夜。整个社会是支蜡烛。
单阴影在肩后窥视我的稿纸，
还在刨掘废稿的残根。
门厅里你的幻影，
流水似地哗哗作响，
又像星星一样，
在猛然敞开的门外发笑。
11
光暗淡在我头顶。
积水诱惑着脚印。
哦，心在更有力地奔向你，
因此它越来越近。
我的声里越来越多欺骗，
你得点数以偿还命运，
这命运不需要鲜血，
这命运为一根秃针扎入。
如果你在等候微笑——别忙！
我一笑。这自嘲的笑，
比坟墓般的屋顶更永恒，
比烟囱上的炊烟更轻盈。
12
是你，欧特尔佩③？我在何处，啊？
我身下何物：这水，这草，
这杜鹃花竖琴的细茎，
它弯成了马蹄形，
仿佛是幸福的幻影，
它弯成了马蹄形，也许，
太快了会喘不过气，
因而从疾驰改作舞步
谁也不知道，
无论是你，还是卡利俄珀④。
1964年
——刘文飞译
刘文飞注：
① 诗集《献给八月的新章》由美国ARDIS出版社于1983年推出，集中有诗60首。在布罗茨基的作品中，这部诗集所收诗作的时间跨度最大，这诗集的副标题为：“献给M.B的诗，1962——1982年”。主题组诗写于1964年，在此前一年，诗人因“游手好闲”的罪名被判五年苦役，流放至苏联北部阿尔汉格尔斯克州的诺连斯科依村，在这极寒冷极偏僻的北疆乡村，年轻的诗人感受到了罕见的孤独，同时也在诗中沉淀了孤独中的思索。两首《无题》，分别是诗集开篇和压轴之作，它们之间，有近20年的时间距离。
② 宇宙之子
③ 音乐、诗歌之神。
④ 史诗之女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