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幕》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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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对延续性的意识
P5
人们对此毫无办法:历史意识如此内在于我们对艺术的感知,所以时间上的颠倒(一部创作于今天的贝多芬的作品)将被自发地(也就是不带任何掩饰)视为可笑的、假的、不合时宜的,甚至是可怕的。我们对延续性的意识如此强烈,以至于它在对每一件艺术作品的欣赏中都会介入。
P12
堂吉诃德向桑丘解释说,荷马和维吉尔并不将人物“依照原样本色描写,而是按他们应当成为的样子,昭示后代,作为德行的榜样。”而堂吉诃德绝非一个可以追随的榜样。小说的人物并不要求人们因他们的德行而敬仰他们。他们要求人们理解他们,这是大不相同的。史诗中的英雄总能获胜,或虽败也能将他们的伟大保持到生命最后一息。堂吉诃德败了。而且毫无伟大可言。因为,一切变得突然清晰:生活的本来面目就是一种失败。我们面对被称为生活的东西这一不可逆转的失败所能做的,就是试图去理解它。小说的艺术的存在理由正在于此。
P19
小说进了了它伟大的世纪,它那人所共知、具有权力的世纪。在小说之路的上空,亮起一片星辰。于是形成了一种新的“关于小说”的想法,并一直主宰着小说的艺术,直到福楼拜,直到托尔斯泰,直到普鲁斯特;它使前几个世纪的小说进入半遗忘状态(一个不可思议的细节:左拉从未读过《危险关系》!),并使后来小说的改变成为很困难的事情。
P21
文学的历史,“与纯粹的历史相反”,并非一系列事件的历史,而是价值的历史。
”纯粹的“历史,也即人类的历史,是不复存在的、并不直接参与我们生活的事物的历史。艺术史,由于是价值的历史,也就是对我们来说必要的事物的历史,永远是现时的,永远与我们在一起;在同一个音乐会上,我们同时听到蒙特威尔地和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
P25
突然想起了我年轻时放浪的波西米亚生活:我的那帮朋友宣称,对一个男人来说,最美妙的经验莫过于在同一天内连续上三个女人。并非作为一种机械的群交的结果,而是作为一种个人的艳遇,占尽机会、惊喜、闪电式诱惑意想不到的佐助之利。这种”三个女人的一天“是极其少见的,几乎只是一个梦,具有一种奇妙的魅力。这种魅力,在我今天看来,并非在于某种旺盛的性能力,而在于一系列快速相遇的史诗般的美。由于以前面一个女人为背景,每一个女人显得更加独一无二,而他们的三具躯体就像是在每个不同的乐器上奏出的三个长长的音符,统一在同一个和弦当中。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美,是生活中骤然凝聚起的密度之美。
P26
日常生活。它并非只是无聊、琐碎、重复、平凡;它还可以是美;比如说氛围的魅力;每一个人都能从自己的生活中了解到:一首从隔壁寓所传来的柔和的乐曲;轻摇窗户的风;一个失恋女生心不在焉地听到教师的单调声音;这些平常琐事的氛围在个人的隐私事件中打上无法摹仿的印记,从而使之在时间流程中脱颖而出,令人难以忘怀。
第二部分 世界文学
P42
区分大民族与小民族的,并非它们居民人口在数量上的多寡,而是更为深刻的东西:小民族的存在,对于它们自己来说,并非一件顺理成章、确定的事情,而总是一个问题,一种赌博,一种风险;面对大写的历史,它们总是处于自我防卫的状态,因为这一历史力量超越着它们,根本不把它们放在眼里,甚至都看不见他们。(贡布罗维奇写过:”只有直面大写的历史,我们才可以直面当今的历史。“)
P45
仅就小说的历史来看:斯特恩是对拉伯雷的回应,斯特恩又启发了狄德罗,菲尔丁不断向塞万提斯讨教,司汤达与菲尔丁试比高,在乔伊斯的作品中延续着的是福楼拜的传统,而正是对乔伊斯的反思中,布洛赫发展起了自己的小说诗学,是卡夫卡让加西亚·马尔克斯明白了可以走出传统,”以另一种方式“写作。
然而,一直被本国人过低评价的拉伯雷的最好知音是个俄罗斯人: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好知音是法国人:纪德;易卜生的最好知音是个爱尔兰人:萧伯纳;詹姆斯·乔伊斯的最好知音是个奥地利人:赫尔曼·布洛赫。海明威、福克纳、多斯·帕索斯等北美一代伟大小说家的重要性,最早是由一些法国作家意识到的(福克纳一九四六年抱怨在自己的国家没有人理他:”在法国,我可是一个文学潮流之父“)。
P71
贡布罗维奇在《费尔迪杜尔克》一书中抓住了在二十世纪发生的根本性转折。在此之前,人分为两种,一种人捍卫现状,另一种人则想改变现状;然而,历史的加速发展带来了它的后果:以前,人生活在一个非常缓慢地变化着的社会的同一布景中,到了那一刻,突然间,他开始感觉到历史在他的脚下动,就像一条传送带:现状动起来了!马上,与现状一致就等于是与正在动的历史一致!终于,人民可以既是进步主义者又是保守主义者,既是观念正统者,又是反叛者!
第三部分 进入事物的灵魂
P77
在好几个世纪里,绘画与音乐都是为教会服务的,这并未使它们失去它们的美。但是,要让小说为一种权威服务,不管它多么的高贵,对于一位真正的小说家来说,却是不可能的。想要通过一部小说去歌颂一个国家,甚至一支军队,会是多么无意义的事!
P78
小说有着它自己的起源(处于一个只属于它的时刻),有着它自己的历史,期间节律性地出现一些自由它才拥有的时期(在戏剧文学演变中如此重要的从诗句向散文的过渡在小说的演变中无任何类似的现象;这两种艺术的历史是不同步的);它有着自己的道德(赫尔曼·布洛赫说过:小说唯一的道不道德的;所以”进入事物的灵魂“跟展示一个好的榜样是两种完全不同、不可协调的意向);它与作者的”自我“有着特殊的关系(为了能够听到隐秘的、几乎听不到的”事物的灵魂“的声音,小说家跟诗人与音乐家不同,必须知道如何让自己灵魂的呼声保持缄默);它还有着它特有的创作时段(在一位小说家的生活中,创作一部小说占据了整整一段时间,小说家在完成工作后,跟小说创作之前已非同一个人);它能超越它的民族语言向世界开放(自从欧洲诗歌在节奏之外又加上押韵之后,就无法再将一种语言中的诗歌之美移植到另一种语言中;相反,对一部以散文撰写的作品进行忠实的翻译固然是困难的,确实可能的;在小说的世界,并没有国家的界限;以拉伯雷为师的伟大小说家几乎都是通过他作品的译本而读到他的)。
P84
这是一个既悄然又彻底的美学转折:为了让一个人物显得“生动”、“有力”,在艺术上“成功”,不再需要提供有关他的所有可能的信息;不用让人相信他是和你我一样真实的人;为了使人物有力而令人难以忘怀,只需他占满小说家为他创造的处境的所有空间。
P87
因为大写的历史,带着它的运动,它的战争,它的革命和反革命,它的民族屈辱,并不作为需要描绘、揭示、阐释的对象,因其本身而让小说家感兴趣;小说家并非历史学家的仆人;如果说大写的历史让他着迷,那是因为它正如一盏聚光灯,围绕着人类的存在而转,并将光投射在上面,投射到意想不到的可能性上,这些可能性在和平时代,当大写的历史静止的时候,并不成为现实,一直都不为人所见,不为人所知。
P92
有两颗巨大的星照亮了二十世纪小说的上空:一颗是超现实主义之星,它向人发出美妙的召唤,要将梦与现实融合在一起;另一颗是存在主义之星。卡夫卡去世得太早,没能指导这些作家,了解他们的艺术规划。然而——这一点真是了不起——他所写的小说超前了这两种美学倾向,而且,更了不起的是,他的小说将这两种倾向连在一起,将它们翻到了同一视野之中。
自从卡夫卡越过了不逼真的边界,这一边界就不再设有警察、海关,永远开放了。这在小说的历史上是个伟大的时刻。
P100
就让我们在贡布雷维奇的小说作坊中呆上一段时间。下面是他喜欢与不喜欢的作家的名单,是他“关于小说历史的个人版本”“
他喜欢拉伯雷甚于一切。
他对巴尔扎克可以说是无动于衷。
他喜欢波德莱尔。
他并不对普鲁斯特着迷。
他几乎跟他同时代的任何一位小说家都不相似。
他不喜欢十九世纪的波兰文学。
总体来说,他对是波兰文学持保留态度的。
他喜欢二三十年代的前卫。
他蔑视”介入“文学。
他不喜欢法国五六十年代的前卫,尤其是”新小说“和”新批评“(罗兰·巴特)。
第四部分 小说家是什么
P117
一道魔幻的帷幕,上面织满了传奇,挂在世界的面前。塞万提斯派堂吉诃德去旅行,撕裂了这道帷幕。世界在这位流浪骑士面前,以它非诗性、喜剧性的裸体,呈现出来。
就像一位匆匆化妆去赴她的首次约会的女人,当世界涌向刚刚出生的我们时,是已经化过妆、戴上了面具、被预先阐释了的。而上当受骗的不光是保守者;反叛者,由于急于与一切和一切人对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本身有多么驯服;他们所反叛的,仅仅是被阐释为(被预先阐释为)值得反叛的东西。
德拉克洛瓦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中的场景,他是从预先阐释的帷幕上复制下来的: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街垒上,神情严肃,裸露的乳房令人害怕;在她旁边,是一个拿着手枪的毛孩子。虽然我不喜欢这幅画,但将它排除于伟大的绘画之外恐怕是荒谬的。
但一部歌颂如此程式化的姿态、如此陈旧的象征的小说,会自绝于小说的历史。因为,正是通过撕裂预先阐释的帷幕,塞万提斯让这一新艺术启程;他破坏性的动作反映在、延续在任何一部配得起小说之名的作品中,这是小说的艺术的身份标记。
P124
作品是围绕一种美学规划而进行的长期工作的最终成果。
更进一步:作品是小说家在总结的时刻到来时会首肯的东西。因为生命是短暂的,阅读是漫长的,而文学正是以一种疯狂的繁殖在自杀。从自己开始,每个小说家应该清除一切次要的东西,为自己也为别人,崇尚本质性原则。
第五部分 美学与存在
P137
每个美学概念(不懂幽默也是其中一个概念)都打开一个无穷无尽的问题。那些以前从意识形态上(神学上)驱逐拉伯雷的人,是被一种比转化成抽象教条的新年更深层的东西驱使的。使他们恼怒的,是一种美学上的分歧:跟不严肃的东西极度不协调;对居然胆敢发出不合时宜的恼怒。因为,如果说不懂幽默的人倾向于把每一个小花都看作是一种亵渎,那是因为,确实,每一个笑话就是一种亵渎。在喜剧性与神圣性之间,有一种无法解决的不相容。人们只能自问,神圣始于何处。它是否与庙宇临近?还是说,它的范畴可以延伸得更远,可以兼容哪些被人称为伟大的世俗价值的东西,如母性、亲情、爱国、人的尊严?那些认为生活是神圣的,完全、无条件的神圣的人,对任何笑话都报以公开或隐藏的愤怒,因为在任何一个笑话中,都显示出喜剧性,而喜剧性本身,就是对生活的神圣特性的侮辱。
不理解不懂幽默的人,就无法理解喜剧性。不懂幽默的人的存在,使喜剧性得以全面展开,使它像是一种挑战,一种危险,昭示它的戏剧性本质。
第六部分 撕裂的帷幕
P154
一个社会现象的存在意义并非在它普及时,而是在它肇始时,才可以让人以最大的敏锐感知到,也就是在它比后来弱小得多的时候。
P155
现实是没有任何廉耻感地重复着的,然而思想,面对现实的重复,最后总是缄默不语。
P157
因为从一诞生起,小说就对悲剧不予信任:不信任它对伟大的崇拜;不信任它的戏剧源泉,不信任它对生活非诗性一面的闭眼不见。可怜的阿隆索·吉哈达。在他那张悲哀的脸所到之处,一切都成了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