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韦词说
思考题:试比较温韦词作的异同 先说温庭筠。温庭筠是第一个大量创作词牌,专力为词的文人。他的诗很像李商隐,或者说在晚唐的诗人中,二者的气质最为接近,无外乎有“温李”之并称。如“世上方应无离别,路旁更长千枝柳”,“浓阴似帐红薇晚,细雨如烟碧草春”等句,都是富有生动颜色意象的组合,且浓烈异常,可谓深得小李三昧。至于“此意欲传传不得,玫瑰作柱朱弦琴。为君裁破合欢被,星斗迢迢共千里”,“三十六宫花离离,软风吹春星斗稀。玉晨冷磬破昏梦,天露未干香著衣”等句,虽是诗中歌行,却已经是词中纤软的笔法,已具词的风情了。从其诗,尤其是歌行谣曲,的手法到主题,不难窥见温庭筠的词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之上的。而且值得一说的是,在我自己看来,温庭筠的大量律诗和他的乐府歌行相比,几乎完全是另一种情趣,除个别诗作外,如《苏武庙》等,几无可称道之处。温氏于诗,力非能从容舞槊,也未能形成完整的形象与统一之风格,故而他的成就,更多地要在词上。或许温氏专力为词,未尝也没有扬长避短的意思在里面。 正如吴梅所指出的,“一代之文,每与一代之乐相表里”。词之发展,是和音乐,尤其是和唐中后期以来的教坊乐、梨园乐以及市民音乐紧密结合的。诗虽也能合乐,但其句式整齐,不太能与乐谱之声调音情相完全一致。而词则更多地从形式到格律上受到音乐的支配,诗行间的距离被音乐的节奏所打破,诗句或长短不齐,或因声换韵,每两句与两句之间总是随乐句变换而有一种飞跃的姿势,每句都似乎突然间出现,甚至不妨自成片段——这也正是其“长短句”之名的由来。其实从中唐以来,从韦应物的《调笑令》到张志和的《渔歌子》,白居易、刘禹锡的《忆江南》,词就已经广泛地流行于当时,这在留存至今的敦煌曲子词中也可窥见。但是像“能逐弦吹之音”的温庭筠这样,文人大量参与创造词牌的,他还是第一个。或许白居易也有不少词作留下,但《长相思》、《花非花》等,还是绝句的风味更多,有的只是乐府旧题、民歌谣曲中截选、改编而成。这种清浅短歌,在白居易不过偶一为之,和温氏《更漏子》、《南歌子》、《清平乐》、《梦江南》、《菩萨蛮》、《女冠子》、《归国谣》等大量词牌的创造之功,在词这一全新体裁早期发展中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尤其是《菩萨蛮》这一词牌,及《花间集》中所收温氏的十四首例作,已然为后来词的发展做出了极好的示范。而且这种一开始小令近乎独尊的地位要到百余年后的北宋中期才为柳永、苏轼、周邦彦等人以诗化之词、赋化之词逐渐打破。温庭筠的十四首《菩萨蛮》,其中意象繁丽,典故众多,这里仅举其中之一为例,来说明温词密丽幽渺的特点。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难。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时间是暮春,“牡丹时”是也,这和前面的“纱窗”,以及纱窗后的浅笑营造出一种追忆艳游的氛围。而这追忆则近乎于一种问候,一种认同和赞许。在神秘的严格性中,即幽眇的氛围中,问候行为的此在处境将被问候者和问候者都放回到他们本己的本质中庇护起来,在展开一种遥远距离的同时建立起一种隐秘的切近,存在的证明在双方的互动中得以实现。幽眇的氛围也得以加强。这种切近,在这首词中,问候者或许是温庭筠,或许是歌唱的歌女,被问候者则更是可虚可实,可以是真实不虚的天边美人,也可以是一时的闲情愁绪,或者是忠君爱国的灵均初服之志,总之就是“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竟谁知”实际上就构成了一种问候的召唤。“知”与“枝”谐音双关,既托物起兴,营造出相对明月庭花的幽独;也暗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事典,既有民歌的清丽俊朗,又意味浓厚蕴藉。而“蕊黄”、“纱窗”、“翠钗”、“双蝶”等意象则极尽精致华美,绮泽香艳的景致就这样掩在惝恍迷离的意境之中了。 温氏之词,王国维先生以为“画屏金鹧鸪”可概括其特色。这是仅就其作品来说的,若是放大眼界,在词的发展史上来看温词之特色,借其诗“莫沾香梦绿杨丝,千里春风正无力”句或可近之。正是这“千里春风”泛起了词之滥觞的涟漪,而“无力”之“有力”,流风遗韵,自花间而南唐而两宋,以其幽微要眇,深美闳约而为历代词人推重。 温庭筠之后的重要词家,便要数韦庄。他在词上用功亦多,如“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等句,也是一时俊语,至今为人称赞。韦庄其人,由唐末而入西蜀,现存词作大半是蜀中之作,可以说,花间词坛真正执牛耳者实际是韦庄。虽然此时还是温庭筠花间独尊,温韦并称的说法要到宋朝才渐为气候,但温庭筠此时更多的只不过是一个效仿的前辈,一个精神上的图腾,当时词坛风气的引领者还是要数韦庄。就人生际遇来说,韦庄和温庭筠最大的不同处,或在于韦庄仕途要比温通达的多。韦早年虽屡试不第,四方漂洎,晚年还是在蜀国做到了宰相级别的高位,并为王建定开国制度;温则终生沉沦下僚,屡试不第,最终不过是个国子助教。生活阅历上的差异,使得二人的词有了一种视角的不同。如果说温词是一种双重性别的视角,作歌伎舞女之日常生活描写解可,作士大夫的内心寄托解亦可,性别上的转换与模糊加强了其词的含蓄隐晦。那么韦词则更多的是一种双重语境下的视角,始终是站在一种男性的视角下,看似感慨当下,内里则或许有对故人故事的思忆,仍然是一种“男权主义”下的幻想。如他最著名的五首《菩萨蛮》,可以说是写给女子的相思词,也可是离开故国羁留于蜀心情的写照。不过“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固然是裘马轻狂浪漫岁月的感慨追忆,可又何尝不是一种自作多情的“色情幻想”?温庭筠显然就不会这样写,要写也是从那个楼上招手的人眼中所见写起。所谓“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乃至于“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总的来说都是一种忧患危苦的抒情基调下男性的聊作慰藉,颇有晏殊“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的情致,这则是温词中所少有的。此外韦词不同于温词的更多的在于其近乎口语的叙事口吻,直抒胸臆,更近于民歌风致。如这两首《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和温庭筠的词一比,显然要清丽疏朗的多。而且“四月十七”、“除却”、“没人知”等,纯粹以当时口语入词,这更是温词中所少见的。而这和韦庄自己诗歌创作的偏好也是可相印证的,“滩头鹭占清波立,原上人侵落照耕。去雁数行天际没,孤云一点静中生”,此类极富画面感,工笔写生的句子在韦庄诗中俯拾皆是,而号称“乐府三绝”之一的长篇叙事诗《秦妇吟》更是以画面描摹见长,这也难怪他在词中也偏好于白描及清丽自然的风格了。 此外,我觉得温韦之词具有着不同的文本特征。这里先转述、借用一点西方文论家的理论作为背景。语言学家雅各布逊曾根据诗歌的语言特征,把诗歌分为隐喻和转喻两种不同类型。根据索绪尔的理论,隐喻属于语言的选择轴,转喻则属于语言的组合轴。隐喻从本质上来说是“联想式”的,它探讨语言的“垂直关系”。所谓“垂直关系”,是指句子中的每一个成分与它背后隐藏的,可以在这个位置上替代它的一切成分的关系。而选择,或联想的过程表现为一种相似性,即一个词或概念与另外的词或概念相似。换言之,隐喻代表语言的共时性模式,它是一种垂直的、并存的关系。而转喻从本质上是横向组合的,它探讨的是句子中各个因素在水平方向上的展开,这种组合的过程更多表现在“邻近性”,将一个词置于另一个词旁边。也就是说,转喻代表了语言的历时性模式,它是一种在时间上延续的、线性的关系。雅各布逊认为,隐喻和转喻的对立不仅限于语言,而是遍及人类的各种文化现象,但其中当以诗歌为最。 如果根据雅各布逊的分类,那么温庭筠的《菩萨蛮》与韦庄的《女冠子》应当分别属于隐喻与转喻两种不同的类型。像《菩萨蛮》十四首中开篇的“小山重叠金明灭”一则,其中的“蛾眉”,隐喻的性质就十分明显。正如叶嘉莹先生对其微妙、复杂之含义所作的细致解读所示,从《诗经》的“臻首娥眉”到《楚辞》“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再想到李商隐《无题》中“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背后对自己才志之美的珍重爱惜、修容自饰的感情以及秦韬玉《贫女》中“敢将十指夸针巧,不将双眉斗画长”里无人欣赏的寂寞自伤的心境,在这样一系列信息的感发下,在温的词里,词的语言沿着“蛾眉”—“美人”—“志士才人”这样一条选择与替换的轴线在垂直方向上运动,它们之间的关系在一种相似性的基础之上耦合起来,而诗歌语言在水平方向上的运动则并没有太多措意,不具有太重要的意义。也就是说,温庭筠在词中用秾丽的辞藻,铺写服饰、器物和自然景色,即使偶尔插进一些人物动作和情态描写,也是若断若续,几乎看不见意象之间缝纫的针线。不只是“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和之后的“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之间跳跃的幅度大的近乎莫名其妙,就例如上文所引那首词中的“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和后面两句的“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之间,也缺乏一种相承相续的线性关系。而这种诗歌语言在水平方向上的中断所产生的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引导读者从垂直方向上去探索诗歌的意义,进而产生出一重甚至多重意义的阅读空间,获得一含蓄蕴藉,缠绵微眇的享受。 而韦庄的这两首《女冠子》则可称得上是恰恰相反,它的诗歌语言基本是沿着水平的方向,是在时间的线性运动中展开的。它从女子梦里想见别离的情事开始,逐次写到别时的状貌、情态,然后写到二人互诉衷情的想象,最后以梦醒后的失落伤悲作结。诗歌语言一直依循邻近性的原则发展,意象之间的联系自然流畅。在温词中被压抑的转喻的诗歌语言在这里大显神通,读者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时间之中发生的行为及场景,无暇去探求所谓的“言外之意”,但也惊喜地收获了一种疏朗明畅的体验。 要之,从整体的艺术风格上来说,温庭筠之词香软浓丽,韦庄之词则清丽疏朗;从遣词用语的语言风格上来说,温词华丽雕琢而韦词清新自然;从抒情手法上来说,温词含蓄隐晦,韦词则更多是直抒胸臆的。 以上所谈是温韦二人词作之不同之处,至于二人词作的相近之处,最根本的原因及最明显的体现,我觉得用叶嘉莹先生所主张的,同为“歌辞之词”来概括便极为精准,此处囿于篇幅,就不展开论述了。从词之发展来看,温庭筠以词牌的创新,精致的描画,以及一种诗家的晚唐风流奠定了其词坛的地位;韦庄则踵武其后,在词上以比温更具抒情性的笔触,体现了五代词向北宋的过渡。前人温韦并称,并尊为花间之首,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