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和土佬的墨寶 - 蔡炎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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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
一連得接來書,你可以想像我的喜悅,直覺八十歲的趙老太太,跟十八歲的王海倫有啥分別?也許莎翁是對的,青春是不管用的東西;然而,把紅顏比作一堆白骨,這樣的人生,了無生趣,還是「自欺欺人」一點為尚!今天,打開信箱,又有你的書函,想不到入睡前一刻,十一點也不到,「盜魂鈴」忽然大作,原來是你。你說,我吐血,我要進醫院。我只說得上一句我會為你祈禱,可就掛線了。會過神來,下意識看看腕錶,溫哥華那邊還是昧爽時分哩。
一晃六十年,想不到一篇《漆咸道42號》卻讓我們重逢。重逢了,我們都老了,老了就好。濯堂思果先生說,人老了,可就沒有性別,「男女之事」大可暢所欲言。言者無心,聽者有耳,個人只擔心先生又要跑去告解一番。先生這樣子虔誠向主,跟女性愛潔,殊無二致。明報記者舊同事「散水定」,太太是南丁格爾一族,我們不難隨時隨地可以嗅着臭水味,現在想來,男人找護士做老婆,確然划算;找懂得醫道的女性為妻,更是絕頂聰明之士。如我們的戴天,三番四次說要跟我們say goodbye,可是較好的一半,神針之下,又是好人一個。可惜詩人在圖龍都(依王亭之對多倫多譯名。世界變,變來變去不外如是:漢城是首爾;雪梨是悉尼;紐西蘭是新西蘭,無妨無妨。惟一是入了英籍人士,那得時刻注意倫敦幾時敦倫而已!)不然一定麻煩「這條友仔」給你送花去。
你從手冊撕下了徐訏、「土佬」曹聚仁、王璞三人的墨寶寄贈。喜得我。
先說王璞。我回信說,就我所知,一在大陸,寫小說;另一在香港,也是寫小說的,而且是朱珺的舊同事。本是香港兒女,後隨父返大陸,直至改革開放後回來,年前才從嶺南大學退休,專心寫作。說也奇怪,再也無法超越《么舅傳奇》了,《家事》另一個高峯。現在停在「高原地帶」。也許,「文窮而後工」是硬道理;也許,如倪老匡所言,配額到此為止。
「土佬」曹聚仁是首近體,詩曰:
江山自許閒如許 / 躑躅村牛踏水來 / 輸與老農茶一着 / 簟瓢此日泣顏回。
海倫與我泳而歸,帶我去諾士佛台拜會曹先生。大熱天時,先生上身裸裎,下穿孖煙囪。我最先注意先生的假哨牙。聽紮腳奶奶說,假哨牙的男與女,都有好食神。先生跟老一輩的讀書人如羅孚先生一樣,非常關心國是。問我這小毛頭對國共兩黨點睇?很多年之後,毛大詩人有請──此事給徐訏調侃一番,說什麼猴子掩着紅色的屁股。
徐訏先生影響區區至深。這一把年紀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個人不大相信民主,卻是個徹頭徹尾的自由主義奉行者。服膺胡適先生的「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先生說:
天亮了 / 你請回去 / 莫再留戀 / 過去的哀樂
今天才是你自己的 / 市場的掛牌上早已有 / 你價格的漲落。
最早接觸先生不是他的小說,而是《春韭集》讓人忍俊不禁的「小人物的上進」。無他,「一個小說家應有廣大的同情心」(夏濟安語)是硬道理。依此,我們的小說也許寫得較好而不是更壞。
在快活谷,終於有緣一晤。還有一兩場才跑完馬,先生獨個兒落寞地走了。之後不多久,知道先生重病在身,聽友人他的學生說,在病魔折磨下,跟護士說,我受不了,請把枕頭壓住我,讓我走得尊嚴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