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一种酷美的时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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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一种酷美的时尚
在《水浒》中,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花和尚”鲁智深和杨志两条好汉,在二龙山下一番惊心动魄的激斗之后,两人本事旗鼓相当。于是惺惺惜惺惺,各自叙了身份。鲁智深不无得意地介绍自己说:
“人见洒家背上有花绣,都叫俺做‘花和尚’鲁智深。”
鲁智深在这里不经意提出的“花绣”的字眼跟“花和尚”这个绰号,早些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是花绣呢?因为在刚刚经历过文革的残酷磨砺之后,在七十年代末,就是借给谁三个胆,都没有勇气在自己的身上刺绣的。那时谁的身上倘若有了图案,别说去参军,就是被公安人员发现了,也可能要把你当流氓抓起来。
后来多读了一些书后才知道,花和尚身上的“花绣”,其实就是从唐朝末年开始发端,崭露头角,又在宋朝时逐渐流行于乡村都市的一种“刺青”艺术。
刺青,英文叫“TATTOO”。在洛杉矶就有很多的Tattoo店,光顾的人络绎不绝。光在风光旖旎的桑塔.莫妮卡的海滩上,就有好几家。如今还开始流行刺汉字的时尚。而汉语中的“刺青”一词,其实应该是从日语过来的。
其实刺青的风尚,在我国古已有之。按照我们古来的说法,刺青、花绣应该叫“纹身”。此外,还有黥,肤扎,点青,扎青等说法。在先秦时期,江南的楚国,吴越一带,就普遍存在着纹身的习俗。《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就记着“越王勾践……其先禹之苗裔……文身断发”。
后来,这种习俗也随着一些泛海的移民,传到了日本国。
而到了唐、宋时,刺青十分的盛行,被视为是一种惹火的时尚。唐代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中,就提到了“蜀人工于刺,分明如画”。《酉阳杂俎》中还记载道:
“蜀小将韦少卿,韦表微堂兄也。少不喜书,嗜好札青。其季父尝令解衣视之,胸上刺一树,树杪集鸟数十。其下悬镜,镜鼻系索,有人止于侧牵之。叔不解问焉,少卿笑曰:‘叔不曾读张燕公(秦注:名相张说)诗否?“挽镜寒鸦集”耳。’荆州街子葛清,勇不肤挠,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尝与荆客陈至呼观之,令其自解,背上亦能暗记。反手指其札处,至‘不是此花偏爱菊’,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黄夹缬林寒有叶’,则指一树,树上挂缬,缬窠锁胜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呼为白舍人待诗图也。又有王力奴,以钱五千召札工,可胸腹为山、亭院、池榭、草木、鸟兽,无不悉具,细若设色。”
这里所提到的葛清的刺青,最为神奇。他身上刺扎了30多首白居易的诗歌,图文并茂,弄得体无完肤,人称“白舍人行诗图”。他的这身文绣,用话本小说中常常用到的“一身锦片也似文字”这句话来形容,恐怕是最为形象不过了。
“刺青”技术使鲜活的肉体充满了动感。“刺青”,实际上是通过对自身肉体的刺激、粉饰,甚至作践,来达到重塑个人精神与形象的目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刺青跟“愤青”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愤青”多了些浮躁,而刺青则是对自身的关怀与表达,是一种淋漓尽致地体现自我幻想的平民意识。
然而,像刺青这样对身体的自恋,倘若不能形成一股良好的潮流,就变成了奇异的风尚。因此,也难怪后来大家一提到刺青,便想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社会。这无疑跟一提到《古兰经》,就想到了恐怖分子一样,十足的荒唐。
宋代纹身风气很盛,宋徽宗时候,有恶少在腿上刺青,在东京大街上骑马追逐妓女,放纵猖狂,市民们称之为“花腿马”。宋代庄季裕在他的笔记《鸡肋篇》下卷中,就记载说:
“张俊一军,长从行在。择卒之少壮长大者,自臀以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
看来,刺青在那时还是性感的表征。而张俊这样做的目的,一是为了防止军士逃跑,二是为取悦皇上。后来皇帝见了,果然龙颜大悦。那时刺青风气之盛,于此可见一斑。
明末冯梦龙在《醒世恒言》三十一卷《郑节使立功神臂弓》中,描写郑节使发迹史,其中也提到了眩人眼目的刺青:
“郑信脱膊下来,众人看了喝采。先自人材出众,那堪满体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剑,右臂上五鬼擒龙;胸前一搭御屏风,脊背上巴山龙出水。夏扯驴也脱膊下来,众人打一看时,那厮身上刺着的是木拐梯子,黄胖儿忍字。当下两个在花园中厮打,赌个输赢。”
这里,“郑信脱膊下来,众人看了喝采”,说明出色的刺青,在当时的确是一种酷美的时尚,普遍受到人们的喜爱、推崇和赞赏。
可见,在宋代人眼中,英俊漂亮的人物,是一定得有刺青的,不然就有残缺之憾了。
因此,也难怪鲁智深在说到自己的花绣时,掩饰不住一股傲气和得色。我们试想一下,鲁达膀大腰粗,身上刺满了大花绣,那是何等的壮观?!一个“花”字,集阳刚之气与风花雪月之酷美于一身,那人物形象,实在俊美得难以摹状。我曾经心存疑念:在北宋的野战军官(鲁达属小种经略相公治下的边防军)之间,刺青多少总应该是个禁忌的。因此,这又让我对曾经是提辖出身的“花和尚”身上的刺青,产生了怀疑。但是,后来读的书多了,才明白在北宋的军队中,刺青其实还是一种值得炫耀的光彩现象。
《水浒》中对鲁达形象的描摹,比较生动的一段是在他醉打小霸王周通的一幕:
“众人灯下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
何谓潇洒?这便叫潇洒!而不是猥亵与下流,一个是黝黑的身上刺满花绣的胖大和尚,一个是“帽儿光光”、“衣裳窄窄”的准新郎,缠打在一起,不酷都不行!
《红楼梦》中二十二回贾府唱戏,宝钗点了一出《山门》。里面的花和尚出场时唱道: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鲁智深只要走到哪里,他对虚伪的世俗社会的蔑视,都是黑白分明的。人活一辈子,那些在别人看来是金贵、凝重的身外之物,在鲁智深的眼里,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
因此,我还是愿意将鲁智深看作是一个浑身刺满花绣的和尚的。无论他是作为军官,还是一个僧人,那身上的刺青,都给他带来了凄美悲艳的色彩。也只有他那满身的花绣,才让他敢于裸露自己赤条条的身材,豁然展现人体的美感。
在梁山好汉中提到纹身的,由绰号看得出来的就有三个,前面提到的“花和尚”之外,还有“九纹龙”史进和“花项虎”龚旺。另外,书中提及刺青的好汉,还有阮小五胸前刺着“青郁郁一个豹子”,解宝“两只腿上刺着飞天夜叉”,刽子手杨雄“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等,都是些时尚人物。
而在梁山诸多好汉中,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刺青,便在于九纹龙史进和浪子燕青身上。王进要离开史家庄的当日,“因來後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個後生脫膊,刺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里使。”
这个后生便是史进。大家不妨想象一下:一个白生生的肉体上刺了九条青色的龙,该会是什么酷样?反正我是不敢认真去想的,想的精致了,又值审美的错位,身上不免要起鸡皮疙瘩。——我在阅读《水浒》的时候,其实还是叶公好龙的心态多一些。就比如你在读李逵快意江湖的故事时,跟见到他本人的感觉,完全是两码事。我想,史进如果活在今天,肯定是很难找到老婆的。
但是,刺青既是那时的风尚,肯定就有它的合理性与众多的粉丝。史进的一些桃色故事,在书中并没有被大肆张扬。但是有关他的风流,还是有些蛛蛛马迹的,后来难免暴露了出来。想想看,他居然跟东平府的一个娼妓李瑞兰都过从甚密,其花心可见一斑。我想,史进之所以能在情色场上如鱼得水,应该跟他的一身酷美的刺绣有关吧?!——这就是时尚。
每个时代都有那个时代的风尚和潮人。
但是,我有点不明白的是,史进在身上刺了九条龙,却居然没有人告他图谋不轨?!或许,北宋对时尚的态度,还是相当的宽容的。这于当时严酷的法理,总算是一个挑战了!
而《水浒》中最精美、最炫人眼目的文身,看来要推浪子燕青的那一身让李师师春心大动的花绣了:
“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员外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著软翠。”
这一身艳丽、漂亮的花绣,几乎就成了燕青的招牌标志了。在书中第62回,杨雄上大名府刺探卢俊义消息,邂逅燕青。他猛地看到燕青手腕上的花绣,便问燕青:“你不是卢员外家甚么浪子燕青?”
由此可见燕青身上的刺青,在江湖上是多么的著名了。也可能是因为杨雄自己身上原有一身花绣,他也好这一口,所以对别人家的刺青,比较敏感。卢俊义自己的诨号是“玉麒麟”,其精美的肤色可想而知。他让人给燕青刺绣,也算是惺惺惜惺惺的心理。但也不排除他有爱恋娈童之男宠癖好。
而书中第74回,燕青智扑擎天柱任原,就更像是一场纹身秀了。只见燕青把布衫一脱,吐个架子,看客们登时便“如搅海翻江相似,迭头价喝彩,众人都呆了”。任原看了燕青这身花绣,心里也怯了五分,尚未动手,气势已被压倒。看来时尚的力量是会让人着魔的。
从美感角度来看,似乎只有像燕青这样白得耀眼的皮肤,刺了花绣才会显得更好看,锦上添花。这一点,从施耐庵描写的史进,燕青的纹身,可以看得出他的独到的审美眼光。因此,我在读完《水浒》之后,比较遗憾的是在“浪里白条”张顺的身上,似乎没有看到有关刺青的描述。不然的话,那定然又是一身十分出彩的花绣了!
后来,燕青因宋江招安的事,去行院中去打李师师的关节。李师师对他的纹身,十分着迷:
“‘聞知哥哥好身文绣,願求一觀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賤體雖有些花样,怎敢在娘子根前揎衣裸體!’李師師說道:‘錦體社家子弟,那里去問揎衣裸體。’三回五次,定要討看。燕青只的脫膊下來。李師師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
那时的女人喜好刺绣的男人,成为风尚,并不以此为耻,这恐怕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宣和年间的年轻人选择纹身作为时尚,他们标榜的,其实也就是不同于主流社会的一种固执的潮流和风格而已。这与梁山好汉们刻意逃逸出主流社会,另立山头的叛逆作风和茕茕孑立的精神,其实还是一致的。
我们从燕青与李师师这一段暧昧的关系中可以看出,在那时,刺青几乎跟风流成了同义词。刺青倘是给异性看的,那它就标志着是在潜意识中呼唤性欲望的觉醒。它通过几近自虐的形式,来达到某种视觉与精神上的快感。而对性的肆无忌惮的展示,本身就夹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自恋情态。人们用对自己折磨的方式,来求取精神和外现上的美感。这便是刺青的效果。所有的时尚,说白了都是精神裸奔。它们都是对虚伪、固执的主流社会的反动,同时也是人物个性的活脱的展现。
没有时尚的日子,该是多么的沉闷!我们知道,即便是在“文革”时候,也仍然有着那个年代特定的时尚。例如正宗的军帽,军包,军鞋,军装,洁净的白衬衫等。就像现在美国、日本的街头,诸多粗壮的男人臂膀上,以及纤巧的女人的腰间,那些眼花缭乱的Tattoo。还有年轻女人们大胆露骨的丁字裤头上面的花样百出的花绣,这一切,都是用来吸引人们的目光的,也是对自我生命的挑战。
在人际关系逐渐趋于冷漠的年代,标新立异的时尚,成了一种沟通心灵的语言。而时尚的对立面,便是主流的传统力量,它钳制着人们个性的伸张。毫无疑问,时尚与主流社会上层的审美趣味,是格格不入的,至少在形式上是这样的。主流社会甚至经常毫无道理地将时尚视为离经叛道的作派,并加以扭曲和扼杀。因为那些利益的既得者们,总是害怕异军突起,而将时尚视为是洪水猛兽的。
另外,时尚总是伴随着年轻人出现的。剥去虚伪的掩饰的时尚,就像《皇帝的新衣》中的那位小孩的天真的判断一样,都是浑然天成、接近纯真的。正是因为标新立异的观念,得以在凝重的主流社会中艰难地渗透,我们这个世界的面目,才显得有点可爱。
年轻人乐衷于吸引异性的目光,企图将破碎的岁月留在充满活力的皮肤上,让生命熠熠生辉,这是无可非议的。但是,人总是要成熟的。不知道那些花样百出、千奇百怪的Tattoo,能否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褪色?!
日本电影《刺青》中,有一句台词:
“第一回の爱する人みぞおちの刺青のようです,永远の记号です。”
意思是说,初恋的情人,就像刺青一样,成为这辈子不可磨灭的印象。说得多好!
如今每当看到身着黑皮衣,手臂上刺着Tattoo的成群结队的Harley-Davidson摩托飚车手们(Gang),在高速公路上从我的车子身边风驰电掣般飞过时,我都会想象到一个遥远而亮丽的远方,在那里人们无拘无束,挥洒性情,享受着人性的自由。虽然那远方多少总是模糊不清的,甚至还充满了危险。
人的一生,实际上也就是生命的自我挣扎和完善的过程。而最难堪的,无疑应该是那些一成不变的思想和思维方式。没有生命力的思想,终究会让我们的社会显得死气沉沉,狰狞可怖的。
秦無衣
06/2014 改于
Northridge 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