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此存照，告慰过往 四、丑驸马河的传说
一
回乡的客车驶进大山的臂膊里了。
陆彦拉开车上的窗帘，欣赏着窗外那久违了的风景：青杨、刺槐、苍松、翠柏和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所交织成的山之底色被袅袅的晨雾缭绕着，偶尔闪烁的几点山花的红色调让他的心头绽放出“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感觉。当然，这已是盛夏时节了。黑漆的盘山路雄赳赳地向前方延展开去，路的一侧是深幽的谷地，另一侧是峭立的山岩，岩上人工开凿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仿佛是在彰显着人类对自然斗争的伟大胜利。也确实如此吧，只消往大山那雄浑的背脊上看去，便可见到“愚公移山，改造中国”这样八个白石灰粉刷的气势非凡的大字，但以诗人自居的陆彦对这些人工的风景向来是不以为意的。
所谓仙境之说不过是狡黠者施之于愚妄者的伎俩，是根本不存在的，这道理陆彦自是明了得很，但此刻他又禁不住以为自己是置身仙境中了。这仙境似的影画在他的脑海中过滤了一遍之后，沉淀下这样一个意象：笼着轻纱的梦！他清楚地记得这是朱自清先生散文里的一个字眼，他诧异为何这样一个字眼会莫名其妙地从他意识世界的诸多细胞中如此鲜活得脱颖而出。或者，这也是一个梦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一想到梦，陆彦心海里的波纹便开始渐渐泛动了。是啊，谁能没有自己的梦呢？自己之所以割慈忍爱，离乡去里，来到这北方的都市，不就是为了圆自己的梦吗？他要做一个思想者，弄潮儿，他不甘心做芸芸众生中庸碌的一员。他惧怕自己的声音发出后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回音，他渴望着有一天当自己大喝一声“来，跟我走！”的时候，能有数不清的头颅和旌旗沿着他所指定的方向前进。所以，当象牙塔里的大多数男女挥霍着青春的资本游荡欢笑的时候，他却执著地坚守在自己理想的殿堂里。他贪婪地从书籍里吸吮先人的智慧，他读孔孟老庄，读苏格拉底、柏拉图，他陶醉于亚当斯密的博大精深，钟情于叔本华的特立独行，他喜爱动乱年代的朦胧诗歌，用现实世界所赋予他的黑色眼睛寻找着未知的光明。他执拗地在自己的额头贴上理想主义者的标签，一如他淋着细雨在古巷里寻找一朵丁香花的浪漫。他的神情是永远冷漠着的，他不愿别人扰了他的安静，玷污了他的梦。
然而，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另一种巨大的力量在不停地撞击着他的梦的基底，让他的理想的天堂摇摇欲坠。这种力量虽然柔软如棉，轻飘似纱，但在某个阶段的爆发却会可怕地将他的一切思想埋葬，而成为他肉体和灵魂的主宰。无数个暗沉沉的夜里，他深深地懊悔自责，甚至鄙夷自己灵魂的轻浮，可这些都于事无补，因为一旦那个仿佛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飘兮似流风之回雪的影子闪耀在他的眼前时，他的肉体和灵魂便一并被出卖了。他的意识世界便又重新换了一幅模样，只可见那溢满了两滴晨露的眸子，那向晚云彩点缀了的绯红的脸颊，那黑瀑似的一头长发和细柳一样曼妙的身段。
他的口里轻轻地吐露出一个词：蕙儿！
二
洁白的手帕上绣着一朵红梅，那梅的红色鲜艳得可怕，让人疑心是姑娘眼中滴下的血。
堂屋里，巧嘴的媒婆正在继续着她的游说：
“苏老爹啊，您这一场病可不轻啊，真得抓紧时间治了。您再琢磨琢磨。这定亲礼可是两万块啊！在咱古槐镇可再没第二家比刘二出手更阔绰的了。叫我说呀，这也是咱蕙儿前世修来的福分。陆老三的儿子虽然俊俏，可人家是大学生了，将来要富贵的，不会回咱这穷山沟，让蕙儿别等了，等也是白等！”
苏老爹在破旧的太师椅上盘腿坐着，那不间歇地从他口里喷出来的烟雾和不断发出的一声声干咳软弱地表示出他的存在。
巧嘴的媒婆见苏老爹木头疙瘩似的毫无反应，便不停地将一颗颗有利于自己成功的砝码抛了出来，从蕙儿已经二十三岁的年龄到陆彦上大学还有四五年的漫长光景，从蕙儿的弟弟即将考技校的巨额学费到苏老爹的病，似乎她比苏家的每个成员都更了解这个家庭所处的不幸。而苏老爹依旧重复着他那旧有的姿态，既没有什么消极的表示，也无任何积极的言语，那深深的皱纹和紧蹙的眉头里仿佛埋藏着巨大的痛苦和莫可知的神秘。
另一边，蕙儿的母亲显然是有自己的想法了。这个年近半百的肥胖女人脸上依旧残留着几丝年轻时期的光采。她的两只肥硕却又皴裂的手不停地搓来搓去，仿佛要极力榨出油来。她已经摆出一副赤膊上阵的架式了，然而下意识地冲老伴一瞥之后，她那张了一半的口便又轻微微地合上了，方才躁动的神情渐渐恢复了平静。
媒婆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显然不会放过这戏剧性的一幕。于是，她试图以自己的询问赋予肥胖女人以说话的权力，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
“一切照老头子的意思吧！”
妻子的弃权将丈夫推到了不得不言说的边缘。屋子里静极了，老花猫也识趣地结束了它的散步，蹲在了八仙桌底下。所有的耳朵都竖起来了，仿佛在静候圣旨的宣读。
苏老爹在进行了一次长长的呼吸运动之后，终于丢出了他那沙哑的最后通牒：
“都这年头了，还讲什么父母之命、媒约之言！让蕙儿自己拿主意吧！”
两个女人都有些意外，老花猫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长长的懒腰，慢慢地踱到天井里去了。
里屋传出嘤嘤的哭泣声。
三
蕙儿出神地凝视着手帕上的红梅，曾经的一幅幅影像渐渐浮现了出来。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纯真的岁月。那样的岁月里，没有对现实的无奈，没有对前途的担忧。陆彦牵着她的手儿徜徉在丑驸马河那潺潺的水声和粼粼的波光所交织成的天堂里。她在岸上的青草丛里朝水里的少年大喊，
彦哥，快点，快抓条鱼给我！
水里的少年弯了腰，两臂弯曲成弧形，眼睛兢兢业业地盯着水面。
当她看到少年的背后游过来一条昂首挺胸的怪物的时候，她吓得大哭了起来，直到少年右手敏捷的捏住那怪物的头，左手顺势将它的身子一捋，然后将尸体远远地扔出，她那挂满了泪珠的脸上才又重新绽放出了笑容。少年得意洋洋起来，蕙儿，彦哥胆大着呢，一条小水蛇吓不倒我的！
蕙儿便表现出了极大的欢喜与由衷的崇拜。
她也记起了一个流星滑过天空的夜晚，他们躺在河边的草丛里。陆彦给她指天上的星星，讲星星里的传说，讲牛郎织女。那时，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她打断了陆彦的叙述，用一种世界上最轻微的语言问他：
“彦哥，你能亲我吗？”
一切陷入了沉默，只听到那哗哗的流水声。她觉察到了陆彦呼吸的急促，觉察到了他的脸红，也觉察到了整个世界的陷落。她渐渐陶醉于巨大的幸福里了。
当幸福由剧烈转为平静之后，蕙儿对陆彦讲起了那个从奶奶那儿听来的丑驸马河的传说：
“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他们打小就天天在一块儿玩，非常得要好。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小女孩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小男孩也成了结实帅气的棒小伙。可小伙子终究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于是他便进京赶考去了。那姑娘日日夜夜的在家里等，她拒绝了所有登门求亲的媒人，因为小伙子说过他一定会回来娶她。可是，中了状元的小伙子却贪恋富贵做了驸马爷，忘记了在家里等他的姑娘。那姑娘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白天黑夜地哭个不停。后来，她的眼泪聚成了一条河流，当她哭干最后一滴泪的时候便也永远闭上了眼睛。在姑娘死后的一天，驸马爷回乡省亲，经过这条河的时候，他下马到河里洗了一把脸，洗完后，他便从水中的倒影里看到自己那原本俊俏标致的脸庞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了。后来，人们就把这条河叫做丑驸马河。”
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蕙儿问了一句：
“彦哥，将来你要是考上了大学，你会回来娶我吗？”
陆彦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蕙儿，我会的，我一定回来娶你，相信我，我不会做丑驸马！”
蕙儿幸福地依偎进了陆彦的怀里......
四
得知陆彦回来的消息后，蕙儿便决定去找他拿个主意了。她想，陆彦是大学生了，他一定可以给自己指点一个正确的做法的。至少，他会给她一点信心，一点勇气。
就在陆彦回来的当天晚上，他们便又相逢在丑驸马河畔的草丛里了。
这年夏天的持续干旱使曾经水流潺潺的丑驸马河如今只剩了一副干瘪的河床，干涸了的丑驸马河在这躁热的夏夜里显得格外寂静。当陆彦俯下头来吻她的时候，她没有像事先心里所想的那样严肃地将他推开或是把脸扭到一边去，她一动不动，温顺得像睡梦中的娃娃。直到那眼泪的咸涩味道让灵魂已被肉体出卖了的陆彦发出一种惊讶的“噫”声。
“蕙儿，你怎么了？”
陆彦试图用手拭干她脸上的那一片模糊的泪痕。
“彦哥，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丑驸马河的传说吗？”
蕙儿没有理会陆彦的询问，她的声音里浸润着一份凄婉的美丽。
“记得呀！怎么了？”
“我再给你讲一遍可以吗？”蕙儿仿佛是在肯求。
“唉呀，算了吧！都老掉牙了，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做丑驸马的！你再等我三年，当然，如果考研的话，时间可能还要长点。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蕙儿的表情凝固了，那种表情乍看上去确实是笑。然而，这笑却是悲凉的。兴奋的陆彦没有探窥出这笑容之后的悲凉，而是把这表情的凝固理解为对他的言语的聆听的专注。接着，他便忘情地向他谈起了他从书本上得来的那些思想。他谈到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谈到了梭罗、卡夫卡以及顾城和食指。当然，他没忘记对都市的奢华与身边男女的庸俗作一番辛辣的嘲讽，仿佛这是他的必修功课。他谈论得如此沉醉以至于忘记了面前的蕙儿是个连高中教育都没有享受得到的农家女孩。他的一切距离这个女孩太远了！对蕙儿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是海市蜃楼。有好几次蕙儿试图打断他那神采飞扬的叙述从而告诉他现实里所发生的一切，她渴望着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安慰，一点鼓励。但是，不知怎的，她却没有开口。她隐隐地感觉到了他的陌生。她相信自己的彦哥不会做丑驸马，可是那种陌生却让她觉得可怕。此刻，她觉察到了誓言的苍白无力，她独自体味着那种理想者所不知的现实者的苦痛，只是在心底反复念叨那个被心爱的彦哥斥为“老掉牙”的传说：
“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他们打小就在一块儿玩，非常要好，后来.......”
蕙儿在心中复述的这个传说陆彦自然是没有听到，正像陆彦关于人生和理想的高谈阔论在蕙儿这有如石沉大海一样。蕙儿那始终如一的沉默让陆彦嗅到了石沉大海的味道了。他蓦地觉得自己和蕙儿的距离正在变得遥远，自己正在像鹰击长空那样越飞越高，可蕙儿还是在原地踏步。他发出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但他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我将来是要娶蕙儿的。我不会做丑驸马，只要他等我，等我读完四年本科，等我读完三年研究生，等我参加了工作，有了自己的房子......
想到这儿，他突然把蕙儿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
“蕙儿，你肯等我吗？”
蕙儿笑了，但是没有说话。陆彦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他知道那是幸福的泪光。
他从口袋里拿出给蕙儿写下的一本诗集，他给诗集取的名字叫《相思鸟》，然后用钥匙链上的小刀让蕙儿剪下一绺头发，一并放进一个小铁盒里。蕙儿问他要做什么，他说做个纪念。接着，他卖力地在地上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那诗集和蕙儿的头发一并埋了下去。
蕙儿的心头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是为爱情所作的葬礼！
当然，陆彦的解释不是这样，他说，等哪天她觉得等不下去了，就把它们挖出来看看，那样她就会重具等下去的信心与力量。蕙儿取笑他说为什么要埋在地里呢，洪水一来，他的杰作就会被冲走了。他说这是让大地做个见证，而且，丑驸马河的河水几十年来都还没涨过堤呢。
起风了，风里夹杂着一丝雨味。蕙儿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没有说出来。
陆彦说明天下午就走，问蕙儿早晨能不能再来一次，他要送她几本书。他说如果她不读书，他俩之间会没有共同语言的。
蕙儿答应了。
五
那一夜，风越刮越大，雨味也越来越浓。蕙儿极力想合上眼睛，可她却清晰地听到了那沉闷的雷声。
那场雨足足下了一整夜。早晨的时候，还飘着淅沥的雨毛。
陆老三一大早就叫醒了儿子，说古槐镇下了一场二十年来最大的雨，这下旱情可解除了，老天爷真是张眼了，连丑驸马河的河水都涨过堤，溢到邻村的玉米地里了。
他不理解为何儿子竟会像是受惊的牛犊那样飞快地向河岸跑去，只是嘀咕了一句：
“这孩子，疯了似的！”
那与河岸齐平的河水让陆彦惊呆了。他朝对岸望去，看到了一个撑着米黄色雨伞远去的背影。那背影的手里握着一块洁白的手帕，手帕上的梅红得可怕，让人疑心那是姑娘眼中滴下的血！
二零零三年七月
回乡的客车驶进大山的臂膊里了。
陆彦拉开车上的窗帘，欣赏着窗外那久违了的风景：青杨、刺槐、苍松、翠柏和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所交织成的山之底色被袅袅的晨雾缭绕着，偶尔闪烁的几点山花的红色调让他的心头绽放出“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感觉。当然，这已是盛夏时节了。黑漆的盘山路雄赳赳地向前方延展开去，路的一侧是深幽的谷地，另一侧是峭立的山岩，岩上人工开凿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仿佛是在彰显着人类对自然斗争的伟大胜利。也确实如此吧，只消往大山那雄浑的背脊上看去，便可见到“愚公移山，改造中国”这样八个白石灰粉刷的气势非凡的大字，但以诗人自居的陆彦对这些人工的风景向来是不以为意的。
所谓仙境之说不过是狡黠者施之于愚妄者的伎俩，是根本不存在的，这道理陆彦自是明了得很，但此刻他又禁不住以为自己是置身仙境中了。这仙境似的影画在他的脑海中过滤了一遍之后，沉淀下这样一个意象：笼着轻纱的梦！他清楚地记得这是朱自清先生散文里的一个字眼，他诧异为何这样一个字眼会莫名其妙地从他意识世界的诸多细胞中如此鲜活得脱颖而出。或者，这也是一个梦吧！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一想到梦，陆彦心海里的波纹便开始渐渐泛动了。是啊，谁能没有自己的梦呢？自己之所以割慈忍爱，离乡去里，来到这北方的都市，不就是为了圆自己的梦吗？他要做一个思想者，弄潮儿，他不甘心做芸芸众生中庸碌的一员。他惧怕自己的声音发出后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回音，他渴望着有一天当自己大喝一声“来，跟我走！”的时候，能有数不清的头颅和旌旗沿着他所指定的方向前进。所以，当象牙塔里的大多数男女挥霍着青春的资本游荡欢笑的时候，他却执著地坚守在自己理想的殿堂里。他贪婪地从书籍里吸吮先人的智慧，他读孔孟老庄，读苏格拉底、柏拉图，他陶醉于亚当斯密的博大精深，钟情于叔本华的特立独行，他喜爱动乱年代的朦胧诗歌，用现实世界所赋予他的黑色眼睛寻找着未知的光明。他执拗地在自己的额头贴上理想主义者的标签，一如他淋着细雨在古巷里寻找一朵丁香花的浪漫。他的神情是永远冷漠着的，他不愿别人扰了他的安静，玷污了他的梦。
然而，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另一种巨大的力量在不停地撞击着他的梦的基底，让他的理想的天堂摇摇欲坠。这种力量虽然柔软如棉，轻飘似纱，但在某个阶段的爆发却会可怕地将他的一切思想埋葬，而成为他肉体和灵魂的主宰。无数个暗沉沉的夜里，他深深地懊悔自责，甚至鄙夷自己灵魂的轻浮，可这些都于事无补，因为一旦那个仿佛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飘兮似流风之回雪的影子闪耀在他的眼前时，他的肉体和灵魂便一并被出卖了。他的意识世界便又重新换了一幅模样，只可见那溢满了两滴晨露的眸子，那向晚云彩点缀了的绯红的脸颊，那黑瀑似的一头长发和细柳一样曼妙的身段。
他的口里轻轻地吐露出一个词：蕙儿！
二
洁白的手帕上绣着一朵红梅，那梅的红色鲜艳得可怕，让人疑心是姑娘眼中滴下的血。
堂屋里，巧嘴的媒婆正在继续着她的游说：
“苏老爹啊，您这一场病可不轻啊，真得抓紧时间治了。您再琢磨琢磨。这定亲礼可是两万块啊！在咱古槐镇可再没第二家比刘二出手更阔绰的了。叫我说呀，这也是咱蕙儿前世修来的福分。陆老三的儿子虽然俊俏，可人家是大学生了，将来要富贵的，不会回咱这穷山沟，让蕙儿别等了，等也是白等！”
苏老爹在破旧的太师椅上盘腿坐着，那不间歇地从他口里喷出来的烟雾和不断发出的一声声干咳软弱地表示出他的存在。
巧嘴的媒婆见苏老爹木头疙瘩似的毫无反应，便不停地将一颗颗有利于自己成功的砝码抛了出来，从蕙儿已经二十三岁的年龄到陆彦上大学还有四五年的漫长光景，从蕙儿的弟弟即将考技校的巨额学费到苏老爹的病，似乎她比苏家的每个成员都更了解这个家庭所处的不幸。而苏老爹依旧重复着他那旧有的姿态，既没有什么消极的表示，也无任何积极的言语，那深深的皱纹和紧蹙的眉头里仿佛埋藏着巨大的痛苦和莫可知的神秘。
另一边，蕙儿的母亲显然是有自己的想法了。这个年近半百的肥胖女人脸上依旧残留着几丝年轻时期的光采。她的两只肥硕却又皴裂的手不停地搓来搓去，仿佛要极力榨出油来。她已经摆出一副赤膊上阵的架式了，然而下意识地冲老伴一瞥之后，她那张了一半的口便又轻微微地合上了，方才躁动的神情渐渐恢复了平静。
媒婆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显然不会放过这戏剧性的一幕。于是，她试图以自己的询问赋予肥胖女人以说话的权力，然而得到的答案却是：
“一切照老头子的意思吧！”
妻子的弃权将丈夫推到了不得不言说的边缘。屋子里静极了，老花猫也识趣地结束了它的散步，蹲在了八仙桌底下。所有的耳朵都竖起来了，仿佛在静候圣旨的宣读。
苏老爹在进行了一次长长的呼吸运动之后，终于丢出了他那沙哑的最后通牒：
“都这年头了，还讲什么父母之命、媒约之言！让蕙儿自己拿主意吧！”
两个女人都有些意外，老花猫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长长的懒腰，慢慢地踱到天井里去了。
里屋传出嘤嘤的哭泣声。
三
蕙儿出神地凝视着手帕上的红梅，曾经的一幅幅影像渐渐浮现了出来。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纯真的岁月。那样的岁月里，没有对现实的无奈，没有对前途的担忧。陆彦牵着她的手儿徜徉在丑驸马河那潺潺的水声和粼粼的波光所交织成的天堂里。她在岸上的青草丛里朝水里的少年大喊，
彦哥，快点，快抓条鱼给我！
水里的少年弯了腰，两臂弯曲成弧形，眼睛兢兢业业地盯着水面。
当她看到少年的背后游过来一条昂首挺胸的怪物的时候，她吓得大哭了起来，直到少年右手敏捷的捏住那怪物的头，左手顺势将它的身子一捋，然后将尸体远远地扔出，她那挂满了泪珠的脸上才又重新绽放出了笑容。少年得意洋洋起来，蕙儿，彦哥胆大着呢，一条小水蛇吓不倒我的！
蕙儿便表现出了极大的欢喜与由衷的崇拜。
她也记起了一个流星滑过天空的夜晚，他们躺在河边的草丛里。陆彦给她指天上的星星，讲星星里的传说，讲牛郎织女。那时，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她打断了陆彦的叙述，用一种世界上最轻微的语言问他：
“彦哥，你能亲我吗？”
一切陷入了沉默，只听到那哗哗的流水声。她觉察到了陆彦呼吸的急促，觉察到了他的脸红，也觉察到了整个世界的陷落。她渐渐陶醉于巨大的幸福里了。
当幸福由剧烈转为平静之后，蕙儿对陆彦讲起了那个从奶奶那儿听来的丑驸马河的传说：
“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他们打小就天天在一块儿玩，非常得要好。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小女孩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小男孩也成了结实帅气的棒小伙。可小伙子终究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于是他便进京赶考去了。那姑娘日日夜夜的在家里等，她拒绝了所有登门求亲的媒人，因为小伙子说过他一定会回来娶她。可是，中了状元的小伙子却贪恋富贵做了驸马爷，忘记了在家里等他的姑娘。那姑娘得知了这个消息后，白天黑夜地哭个不停。后来，她的眼泪聚成了一条河流，当她哭干最后一滴泪的时候便也永远闭上了眼睛。在姑娘死后的一天，驸马爷回乡省亲，经过这条河的时候，他下马到河里洗了一把脸，洗完后，他便从水中的倒影里看到自己那原本俊俏标致的脸庞已经变得丑陋不堪了。后来，人们就把这条河叫做丑驸马河。”
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蕙儿问了一句：
“彦哥，将来你要是考上了大学，你会回来娶我吗？”
陆彦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蕙儿，我会的，我一定回来娶你，相信我，我不会做丑驸马！”
蕙儿幸福地依偎进了陆彦的怀里......
四
得知陆彦回来的消息后，蕙儿便决定去找他拿个主意了。她想，陆彦是大学生了，他一定可以给自己指点一个正确的做法的。至少，他会给她一点信心，一点勇气。
就在陆彦回来的当天晚上，他们便又相逢在丑驸马河畔的草丛里了。
这年夏天的持续干旱使曾经水流潺潺的丑驸马河如今只剩了一副干瘪的河床，干涸了的丑驸马河在这躁热的夏夜里显得格外寂静。当陆彦俯下头来吻她的时候，她没有像事先心里所想的那样严肃地将他推开或是把脸扭到一边去，她一动不动，温顺得像睡梦中的娃娃。直到那眼泪的咸涩味道让灵魂已被肉体出卖了的陆彦发出一种惊讶的“噫”声。
“蕙儿，你怎么了？”
陆彦试图用手拭干她脸上的那一片模糊的泪痕。
“彦哥，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丑驸马河的传说吗？”
蕙儿没有理会陆彦的询问，她的声音里浸润着一份凄婉的美丽。
“记得呀！怎么了？”
“我再给你讲一遍可以吗？”蕙儿仿佛是在肯求。
“唉呀，算了吧！都老掉牙了，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做丑驸马的！你再等我三年，当然，如果考研的话，时间可能还要长点。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蕙儿的表情凝固了，那种表情乍看上去确实是笑。然而，这笑却是悲凉的。兴奋的陆彦没有探窥出这笑容之后的悲凉，而是把这表情的凝固理解为对他的言语的聆听的专注。接着，他便忘情地向他谈起了他从书本上得来的那些思想。他谈到了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谈到了梭罗、卡夫卡以及顾城和食指。当然，他没忘记对都市的奢华与身边男女的庸俗作一番辛辣的嘲讽，仿佛这是他的必修功课。他谈论得如此沉醉以至于忘记了面前的蕙儿是个连高中教育都没有享受得到的农家女孩。他的一切距离这个女孩太远了！对蕙儿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是海市蜃楼。有好几次蕙儿试图打断他那神采飞扬的叙述从而告诉他现实里所发生的一切，她渴望着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安慰，一点鼓励。但是，不知怎的，她却没有开口。她隐隐地感觉到了他的陌生。她相信自己的彦哥不会做丑驸马，可是那种陌生却让她觉得可怕。此刻，她觉察到了誓言的苍白无力，她独自体味着那种理想者所不知的现实者的苦痛，只是在心底反复念叨那个被心爱的彦哥斥为“老掉牙”的传说：
“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他们打小就在一块儿玩，非常要好，后来.......”
蕙儿在心中复述的这个传说陆彦自然是没有听到，正像陆彦关于人生和理想的高谈阔论在蕙儿这有如石沉大海一样。蕙儿那始终如一的沉默让陆彦嗅到了石沉大海的味道了。他蓦地觉得自己和蕙儿的距离正在变得遥远，自己正在像鹰击长空那样越飞越高，可蕙儿还是在原地踏步。他发出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但他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
无论如何，我将来是要娶蕙儿的。我不会做丑驸马，只要他等我，等我读完四年本科，等我读完三年研究生，等我参加了工作，有了自己的房子......
想到这儿，他突然把蕙儿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
“蕙儿，你肯等我吗？”
蕙儿笑了，但是没有说话。陆彦看到了她眼中的泪光，他知道那是幸福的泪光。
他从口袋里拿出给蕙儿写下的一本诗集，他给诗集取的名字叫《相思鸟》，然后用钥匙链上的小刀让蕙儿剪下一绺头发，一并放进一个小铁盒里。蕙儿问他要做什么，他说做个纪念。接着，他卖力地在地上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那诗集和蕙儿的头发一并埋了下去。
蕙儿的心头突然闪过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是为爱情所作的葬礼！
当然，陆彦的解释不是这样，他说，等哪天她觉得等不下去了，就把它们挖出来看看，那样她就会重具等下去的信心与力量。蕙儿取笑他说为什么要埋在地里呢，洪水一来，他的杰作就会被冲走了。他说这是让大地做个见证，而且，丑驸马河的河水几十年来都还没涨过堤呢。
起风了，风里夹杂着一丝雨味。蕙儿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没有说出来。
陆彦说明天下午就走，问蕙儿早晨能不能再来一次，他要送她几本书。他说如果她不读书，他俩之间会没有共同语言的。
蕙儿答应了。
五
那一夜，风越刮越大，雨味也越来越浓。蕙儿极力想合上眼睛，可她却清晰地听到了那沉闷的雷声。
那场雨足足下了一整夜。早晨的时候，还飘着淅沥的雨毛。
陆老三一大早就叫醒了儿子，说古槐镇下了一场二十年来最大的雨，这下旱情可解除了，老天爷真是张眼了，连丑驸马河的河水都涨过堤，溢到邻村的玉米地里了。
他不理解为何儿子竟会像是受惊的牛犊那样飞快地向河岸跑去，只是嘀咕了一句：
“这孩子，疯了似的！”
那与河岸齐平的河水让陆彦惊呆了。他朝对岸望去，看到了一个撑着米黄色雨伞远去的背影。那背影的手里握着一块洁白的手帕，手帕上的梅红得可怕，让人疑心那是姑娘眼中滴下的血！
二零零三年七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