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 ——《归来》中国大陆 张艺谋
我事先甚至都不知道有这部电影。老谋子又出新片这回事在人们茶余饭后激起的兴奋,已经与“英雄”、“黄金甲”的年代相去甚远。但或许正因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抱着就这么随便一看的态度,我却看出了个情思激荡、泪流满面。身边人问我:“你在哭啥?”我做作而真诚的回答:“我在哭一个时代。”
一个我不曾亲历、也没有能力去定义的时代。原著小说《陆犯焉识》的作者严歌苓偏好讲述那个时代的故事,此前在《小姨多鹤》、《娘要嫁人》等作品里,我们已经多次读到她看似舒缓随意,实则饱含心血与机心的状写。敏感的当代人于是有机会窥见到它的一部分表象,再运用自己的想象力,将内里更深层次的东西补齐——每个读者的心里便缝缀出一幅只属于自己的绣卷,一针一线都是对生命的打量与忖度。
而这部片子好就好在留给大家自个儿咂摸的空间尤其敞阔。倘说原著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严歌苓用她温柔细腻的笔触令人们完满的欣赏了她的眉、她的眼,她线条优美的鼻尖上密密的汗珠,微微张开、娇艳欲滴的红唇与仿佛正吞咽着欲望的细小的喉;那张艺谋则只给你看了昏黄灯光下一个淡黑的侧影,妖娆、朦胧,仿佛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像深夜的大海上吹进水手耳朵里的美人鱼的歌声,一切美丽都有待你去发掘与想象。有人形容小说的描写是“翻手繁华,覆手苍凉”,电影则是连记忆中的繁华都无,一味平平淡淡的苍凉下去,好像一整块被忧伤浸润得满满当当的海绵,不小心滴落的,却是剔除掉任何世俗利益的诚挚与深情。而我则被这份珍贵的情感挑逗得情潮汹涌,毫不知羞的当众哭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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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个人情感命运被时代与政治所裹挟,遗忘,大抵是对抗的一种方式,看似消极,却也有着无奈中的一份倔强与坚持。在这一点上,小说比电影走得更远,彻底遗忘了一切的冯婉喻获得了更深广的自由,挣脱了政治给她打上的身份标识,抛开了在这个时代的缝隙里与自己共生的至亲的儿女,甚至连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被战争与斗争毁掉大半个人生、又被大半个毁掉的人生引领着回到心灵家园的丈夫陆焉识,她也不认得了,连同年轻时那个温婉娴静的自己,一同扔进记忆的荒芜,变成白首忘机的婴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不穿衣就赤身露体;唯一挂念在心的,只是那个会四国语言、会打马球篮球、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他们之间发生了天大的误会,以致把这一生的爱,都误会过去了。
婉喻记忆中的少年,终究没有归来。风烛残年的焉识,一心希冀弥补年轻时错失掉的爱情,咫尺天涯,回不去梦中的温柔乡。荧幕前的年轻人,一半想象一半观看的阅读领悟这个特殊年代的寻常故事,嘘唏心碎。散场的时候耳朵里刮过一个老人的只言片语,“这片子是在反毛-泽-东哩”,我为他的粗糙直白逗笑了,他这副动不动就是在反对什么的语气,这浅薄刻板的识见,非黑即白的是非观,随意给人和事贴上感情色彩浓厚的标签,莫不就是那个时代留下的遗产?有些伤口不会自愈,除了舔舐与抚慰,我们还需反思与自省。历史似乎天然的具有重演的惯性与冲动,纵使相逢应不识的悲伤故事,我相信没有人乐意再听到一遍。
2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