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原是梦,不做醒来人。
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一过便立刻醒来了,所以刚好记得。然而我能记得的梦不多,所以又只好写下来,以防自己再忘记。
梦里是早已过世的太爷爷和太奶奶。其实我和他们本没有多少感情,在他们活着的时候,也好似和我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们走不动了,而我也并没有跨过去的打算。过世之后,我甚至记不清他们的脸了,现在还能想起来的是一堆矮矮的,深色的,模糊的影子。
梦里是太爷爷的葬礼,满眼望去全是白幡,把天地都裹了起来。唢呐刺耳的声音拉得很长,本应该悲伤的殡曲却无来由的欢快。太爷爷有八个儿女,将近四十个孙辈,还有我数不清是的重孙辈。所有的人,包括我,都披上了孝衣,戴上了孝帽,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幽灵,然后慢慢走到了长长的队伍里,这队伍缓缓挪动着,像一只白色的蜈蚣,我就是它的一只脚。然后,在女人隐隐的啜泣声中,我看到了太奶奶,她穿着黑色的对襟衣,头发整齐地抿着,一个人倚在门边,安静地看着这些送走自己丈夫的人,安静地看着躺在一方小盒子里的伴侣。眼神干净,脸上甚至没有悲伤,又或者她什么都没看,只是倚在那里,预先瞧一瞧,自己死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场景,又有多少人会哭出声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后来才读到这句话。如果可以,我想多和他们说几句话,问一问属于他们的过去,他们有过怎么样的童年,曾经是否受到时代的冲击,我想知道他们的喜乐和哀愁。但这终究是不能了。
人去,始觉情深。
据说一生七十年光阴,有十万个梦境,这些梦加起来抵得上六年。但我醒来后,常常忘记这些梦,有的只剩下一片空白,有的残留着一些断断续续的片影。
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梦是刚成年后的一个梦,那个梦真实得如同曾近发生过一样,或许它真得就是我生活里,而我的记忆却将现实与虚幻混合了。在那里,是祖父的老房子里,老槐树深绿色的阴影像一张千结大网投下来,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我躲在红木门后,手里紧紧攥着一颗脱落了的乳牙,大概是八九岁的样子。祖父从门口进来,他走得很稳,不像现在这样摇摇晃晃,我听到他在远远地叫我的名字,喊声好像在山谷里回荡一样。于是我从门后跳了出来,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跳向他,摊开双手,炫耀地说:“呐,爷爷,你看,我的牙。”那颗牙奇特的骨质的触感现在仿佛还在,光滑有粗糙,轻又沉,明明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反而觉得无比陌生。
爷爷问我:“是下牙还是上牙?”我歪着头想了一下,答道:“上牙”,然后我听到他说,“那就要扔到阴沟里吧。”
小时候的我从来都是听话的孩子,并不是真的因为懂事,而是想让长辈开心,所以即使是自己内心不情愿,即使没有别人逼迫我,我还是习惯按照别人的话来做。但在梦里,好像是我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我,这个短头发的小女孩十分固执地抬起头来,就像窗外的知了一样大声喊道:“不要!”
梦就到这里了,戛然而止,然后我醒了。不知道最后那颗乳牙是在我的手心里,还是被扔到了臭水沟里。
弗洛伊德在《释梦》认为,梦体现着深埋在潜意识里的情感,而那些被回忆起来的梦的碎片则能帮助我们揭露这些深藏的情感。
回到梦里看到的那些人,有的是早已分开的伙伴,已经十年未曾相见,却像一只飞来的白蝴蝶突如其来地闯入了我的世界,短暂停留一会又擅自决定飞走,那一刻,我似乎能听到蝶翅震动的声音。有的人在梦里长着另一幅我认不清的脸,不,就像《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一样,抽象得如同鬼一样的,可是我却不觉得恐怖。在佛家看来,除了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须弥山东方的咸海里,有一片土地,东胜神州,那里的人,“形如半月”,这四个字构不成我对他们形容的想像,或许就像梦里的这些人一样吧。在还有的人是在我所剩不多的记忆里从未出现的,也许他们是早已离开这个地球的人,素昧平生,在另一个空间托给我一个梦,更或许我和这个人在人海茫茫中曾经擦肩而过,纵使只是一瞬间,他的样子也刻到了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