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指上的青春（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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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一个邪恶的咒语，这件事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对于陆洲，我俩之间从来就不说那些假惺惺的屁话，从小到大，他没有夸过我一句，也休想从我嘴里听到半点好话。
这次也是一样，陆洲倔强地藏起他的痛楚，拒绝在一切情况下聊到那把猩红的管刀，我则继续着那些无聊的勾当，但显而易见，我愧于见他，绑在陆洲左手无名指上的纱布已经渗不出血来，我的悲怆却刚刚开始。
高考当天，阴差似乎和阳错商量好了，在全市统一抽签决定考场的茫茫大海内，我和陆洲竟挤到了同一条船上。阴森的教室密不透风，我正坐在他的左后方，恍如隔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形容，但当时的感觉如此清澈分明，貌似诀别。
他的左手手指缠着厚厚的绷带，那依稀不是我熟识的脸，眉宇间锁着深深的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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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陆洲毕竟差了十来分没能上本科线，他不愿意接受调剂，因为专科院校高昂的学费和一片模糊的未来于他而言完全没有意义。
我问陆洲想去干嘛，他干脆地说，工作呗，还能干嘛？接着一支又一支地抽掉香烟。他抽烟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段时间甚至一天干掉三包，而抽的烟则越来越差，从红双喜到牡丹再到大前门。
我不会劝他，也不会给他买烟——就和从前一样。
我距离本科线差了两百来分，老爸用尽关系，撒了大把票子，我知道他差不多已经耗尽了家底，终于给我弄到一个体育特长生的名额，也就是传说中的竞体班，学校也还不算差。好歹有张一级运动员证，腐化的程度将就离谱。
我并不羞于提及这些，因为这些就是真切的现实。后来我一个人坐在学校的食堂里，隔壁餐桌上两个面相稚嫩的男生嗤笑着评说特招生的是非，开口闭口公平准绳。我知道他们是说给我听的，但我不会走过去扇他们一个大嘴巴子，冒一句“去你妈的”，然后打两拳了事。
因为我明白，他们还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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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齐和安叙的关系越来越近，她也不再避讳在我面前说些安叙的甜蜜段子。诸如他如何如何有男人味，如何如何忧郁平和，如何如何言出必践、从不迟到，如何如何安静得像只刺猬（我却一直觉得安静是应该用来形容臭虫的），如何如何功课优秀次次排在宜川的年级第一，如何如何打球潇洒、突破上篮不可阻挡甚至可以轻易抓到篮筐……
我听到耳根起茧，有次回了她一句，“那倒是，你们家安叙确实了不起，不止学习体育相貌内涵，就算是流氓腔调那也是上海滩第一流的。”
“那又怎样？”小齐一边往脸上拍爽肤水，一边满不在乎地说，“你不也是流氓吗，我喜欢流氓。”
“你要不要脸？”
“要啊！我现在不就在保养我可爱的小脸蛋吗？”
宜川中学也是一所重点学校，其升学率相当可观。客观来说，安叙并不是一个有流氓习气的人，外表看来文质彬彬谦和礼貌，不打架时眼神中全无凶气。不过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无法喜欢起他来，要么简单地混着，要么纯粹地乖着，这就是我的信条——而他属于两头不沾，北京土话叫“二皮脸”，普通话形容为“墙头草”，上海话更干脆一些，“刮三”。
度过了一个月所谓的大学生活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夏彤、小齐、臭虫安叙，都已经是高三毕业班的人了，按照年龄排列，夏彤比我小一岁，小齐小我两岁，安叙夹在中间，我无聊地取出一副轧过两百次金花的扑克牌，算了算他们考大学的命理几何，要是安叙“意外”得了个上上签，就推倒重算。
蓦地又想起了陆洲，我有两礼拜没有见到他了，这几天他一直忙于找工作，有一阵去电力公司上了两天班，对人扯谎说架拉电缆经验丰富，结果好悬没给一整条街弄断电。
想到他，思绪顿时一团乱麻，算命的兴致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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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活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乏味憋屈，学校为了强调“人性化教学”，将三十多个竞体生拆开，分别送入不同的寝室。说实话这举措两头不讨好，我们苦于寻不到共同语言的兄弟伙，乖孩子们则避之不及，甚至有家长找来，哭闹着要为自己家被欺负的孩子讨回公道。
我直接对那位相貌彪悍的家长说：“大叔，真的不怪我揍他，他一个女生干嘛乱闯男厕所，我正在洗澡呢！小鸡鸡全叫他看了。”
“彪悍的大叔”其实是妈，“闯男厕所”的是她儿子。
我可以向你复述在开学后头一个月里干过的事情：
每天睡到十点半，这时候上午的课刚刚结束第一节；不刷牙，冲把脸，晃到校门口买一袋豆浆两根油条，因为此时学校食堂已经关门了；吃完慢悠悠晃回来，打会篮球或是玩会儿滑板，开始吃中饭；下午去网吧上网，玩一小会儿“泥巴”，操几盘“三角洲”，最后是半个钟头的“臭作”CG欣赏；四点来钟回操场继续打篮球，挨到吃晚饭；夜里出去找老熟人或者喝酒或者斗殴；凌晨两点翻墙回学校……
当然大学生还是要学习的，这是本分。在三十天内，我总共上了一节上午的课，三节下午的课。
以上是常规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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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餐内容要丰富一些：
开学第一天，小扬州拖回一个大箱子，神秘兮兮塞入床底，后来我发现里面是整整一大箱零食，每天凌晨他雷打不动起来悄悄拆开一包吃掉，再把箱子塞回床底继续睡觉，其掐时之准出勤之密速度之快教我叹为观止。于是我一夜之间把一箱子吃的全部消灭，吃不完的扔了下水沟。
陈同同是个大胖子，仅从视觉效果看，他一个足够顶胖磊俩。陈同同原本睡我上铺，有天早上醒来，发现床板直接顶在我的鼻子上，于是被我勒令换位，并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补偿五十顿烤串。
赵毅极其爱好音乐，床头柜摆满了各式琴谱，一开始我对他颇有兴趣，遂要求他来两首调节气氛，谁知这哥们连首《恋曲1980》都弹不利索，两分钟时间内破了八次音停了了十秒钟最后还断掉一根弦。
江欣是和我唯一谈得来的人，共同爱好包括足球篮球桌球保龄球溜溜球、喝酒睡觉跷课吹牛打架、枪战片喜剧片恐怖片有码片无码片、高的女人丰满的女人健康的女人性感的女人妖冶的女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于是后来半夜翻墙喝酒也算上他一份，
何毕瘦得像个猴子，比瘦猴还瘦，一副眼镜占据了五分之四个面孔，说话尖利刺耳，酷爱紫色紧身喇叭裤。其特长是吹牛逼、打小报告、钻女人堆。有一天晚上过了十二点，他继续胡吹曾经睡过的某个女人，不胜其扰的我和江欣把他剥个精光捆在床上，用打火机烧掉他两撮龟毛，焦臭味绕梁三日不绝。
最后补充一下，那位闯男厕所的“姐们”就是何毕。
三十个夜晚，我和赵毅以及江欣总计上了二十一次楼顶天台，每次都喝掉两箱啤酒，没玩没了地唱歌，罗大佑的李宗盛的齐秦的陈升的巫启贤的披头士的鲍勃迪伦的老鹰的埃尔顿约翰的，一直唱到昏沉睡去。
有一天早上起来，发现江欣的半截身子已经耷拉在天台之外，我去扯他，这逼还一个劲冲我吼：“你先别进来，我摸女人的奶子呢……你等会儿，等我摸完了就给你摸……”
以上这几位就是我的寝室室友，八张床睡了六个人，另外一张床堆杂物，一张留给我的“外校校友”作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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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阵VCD非常红火，我没事时会借一大堆盘，窝在陆洲家看《创世纪》，第一部完结的时候，我们都有些怅然若失。
我记得那是一个阴霾的雨后夜晚，屋檐角壁上淅沥沥地挂着残存的雨珠，落在洼塘里迸出沉闷的虚空破碎的声音。
陆洲突然叫我，“小江。”
“恩，干嘛？”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我正仰卧在陆洲的床上，差点喷出一口水来：“时代？你他妈的有个狗屁时代？”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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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之后，我与陆洲相隔千里，不聊MSN，不通电话，偶有书信往来。
我记得在一封信里，陆洲写到：
“小江，我们有过最美好的时代，比他妈的其他所有人的都好。我们都有过自己的力天、颖欣、志强还有文彪，尽管现在一个都没有了。不过有过远比没有过好。”
“前一阵去应聘一小破私企的市场总监，他妈的嫌弃我缺了截手指说会影响形象，老子本来想冲他竖中指，后来想了想，就把短一截的手指直接戳在他鼻子上，我告诉这小逼，这玩意儿叫时代，时代！懂不懂？”
“现在老子明确告诉你，我就是有过他妈的狗屁时代，去你妈的，老子就是有！哪~能~样？”
“去你妈的！”
……
我看完陆洲的信，很快给他回了一封，从头到尾拢共四个字——
“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