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林往事
子期睁开双眼,此刻窗外雨雪纷纷,床边一盏残灯冷烛的光芒,还在飘飘荡荡。 子期赶走蚊帐里那只嗡嗡作响的蚊子,起身去堂前为自己做了一碗荷包蛋。 捧着青釉碗,瞧着窗外,园外只剩零星几点灯火,好似茫茫宇宙星辰。 吃完荷包蛋,看了眼漏刻,子期穿上布袍,拿起早放在枕边的那包行李,撑起油纸伞,悄悄关上门,一点声息都没有。 匆匆潜行着跑过后堂,一溜烟儿来到后门。后门站着小宴,子期的书童。 爹娘都睡熟了吧? 早熟睡了。对了,阿凛叫我把这个给你。 阿凛是隔壁包子铺的小姑娘。 子期点点头接过那极轻的一包,收入包裹中:我走了。 潇潇雨夹雪,子期撑着伞仿若扁舟。点点白墨中,子期来到江边。 乌篷小船里坐着一位老汉,抽着旱烟。身前一盆火炉,烧得正旺,让小船横生了些暖意。 子期来到他跟前,老汉看了他一笑,原来是杜家的小哥儿,这么晚一个人是要上哪里去? 子期红了红脸,继而理直气壮,我要去太湖。 老汉闻言,愣了愣,大笑,太湖离这里一千里,小哥儿莫不是开玩笑? 他看了看子期,该不会是瞒着爹娘偷跑出来的罢? 子期脸又绛,雪中倒是挺动人。他嗫嚅,太湖边,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就要开始,我要去看武林盟主。 老汉大笑,笑声沧桑又嘲讽:谁告诉你这些的? 子期顿了顿,书生。 全镇只一个书生,终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从来没考取上功名。只有子期知道他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书生的后院有一座小茅屋,藏书几百册,却都是些野史外传,入不得流的侠义小说。书生只准子期和小宴去,两人常常看的如痴如醉。好不容易打定主意出外闯荡一番,还写了留言给爹娘,今次本来小宴也想跟他一起,却无奈要回家省亲…… 老汉的笑声打断了子期的思路。进来坐罢,外面冷。老汉拍了拍他身边的一小块空出来的地方。 子期收伞入船,只觉得里面跟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船内温暖如春,别有洞天。一盏小煤灯足够照耀了整条船,老汉身边还放了几瓶烧刀子,以及泡菜和大块腊肉。 子期坐了那里,老汉却从旁摸出了个馍馍,在炉火上烤了烤,递给他吃。 子期还算养尊处优,吃惯了白面,却从未尝过这种黑面馒头。因为太饿,他竟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吃滋味。 这时老汉清了嗓子,傻孩子,世上哪有江湖?都是别人编出来的故事罢了。 子期一听急了,怎么会呢,我就见过江湖中人。 老汉哦,说来听听? 子期说,前几年灯会,我曾见过一个红衣人,生的极俊俏,人群中分外扎眼,还冲我笑了笑,我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他肯定身怀绝世武功! 老汉哈哈大笑,那多半是隔壁镇的兔儿爷! 子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又说,还有一次,我爹说前些年他在漠北,遇到过马帮,差点儿就被劫了。你说,这难道不是江湖? 老汉摇头,这哪里是江湖,不过是小打小闹讨生活罢了,他们哪里敢真杀人? 子期怒了,那城中空泉寺禅清方丈,据传曾在少林学过武功,他难道不是江湖中人? 老汉叹气,少林拳脚哪有传说中那么神奇,不过供出家人防身用用而已。 子期脸颊鼓鼓的,我不管,我今儿个都出门了,一定得到太湖去——我有银子! 老汉不说话,却只摸了摸他的头,走出舱外,荡起船桨。 子期一喜,你答应了? 老汉却叹道:走就走罢。路途遥远,不如我给你讲几个故事。我有好多故事,不知你想听什么? 子期绽出笑容,走到舱边坐下,方便听到老汉的声音,我要听大侠的故事。 老汉缓缓道,那我就讲一个罢。 子期于是竖起耳朵,屏神细听。 三十多年前,江南杭州旁边有一个小镇,叫做白石镇。 白石镇很小,没什么名气,不过我要说的这个人物,却就是从这个小地方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这个人的真名,只知道他姓沈,又从这个小镇出来,便都叫他沈白石。 后来据说有人考证,沈白石幼时是个异常沉默寡言的孩子。他从来不跟其他小孩玩在一起,当别人在一起抓鱼捉虫时,他只一个人静静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他不好学业,也不学什么技艺,别人就常常说他性格古怪又傻笨,人人都瞧不起他。 但这个孩子对这些都不以为意。 之后,在他十五岁那年,一个晴朗的夏天,他突然神秘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镇里的人找遍了山上也遍寻无着,他爹娘伤心了一阵子,后来也不再提起这事,镇里的人只当失踪了一个废物,虽说觉得此事蹊跷,也觉得没什么。 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了,总之,十年后白石就横空出世,名震江湖。 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出山的。 他第一次出现,是在一个宴会上。 那一年,有一个豪商叫做苏之意,坐拥好几处豪宅,门客上百人,据说他掌管有苏杭一半以上的瓷器和海产生意,那几年,真真是名动江南。这人有个癖好,就是特别喜欢设宴招待各路人士,只要是奇人异士他都一并欢迎。 那年春节灯会之际,苏之意突然就在杭州城中灯会设宴。那一次宴会极尽奢华,美女如云,城中大部分名人都收到了邀请。 入夜,宾客正酣之际,苏之意正端坐高台喝酒,就在这时,却见门口站了一个人。这人长身而立,却是一身黑衣。与他身上冷酷气质不太相符的是,这人脸上挂着笑容。 苏之意正想问不知是哪位高人,这人却突然嘿嘿一笑,一手靠上门一手叉着腰,一副混混姿态,笑道,鄙人听闻公子在城中设宴,前来蹭饭。 哪有人说蹭饭说的这么理直气壮,众人大跌眼镜。可是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跟着这个人进来的, 竟然是一头纯黑流金的黑豹。 黑豹一身华丽皮毛,目不斜视,自顾自走过众宾客眼前,把每个人都吓得不轻,更有甚者,屁滚尿流。 苏之意从未见过此等只听说过的异兽,目瞪口呆。 沈白石笑着走到他跟前,做了个揖,说,这头黑豹是我从西方抓到的,作为礼物赠给公子。 苏之意环顾四周,众宾客都被黑豹吓到,干笑道,苏某不知如何养黑豹,还是请……请大侠带走吧。 沈白石笑,无妨。却不落座。环顾众人,问,请问哪位是周子莫? 右侧一位锦衣华服之人堪堪示意,正是在下,不知大侠……所为何事? 这句话成了他一生的最后一句话。 一直到沈白石带着黑豹走出宴堂,众人方才醒悟,原来此人此行,竟是为杀人。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杀的周子莫,待到众人回过神来时,周子莫已经口吐鲜血倒在桌上,后来众人检查他的尸体,却没有发现外伤,只在他脖颈右侧发现了三个芝麻大的小红点。 过了好几天苏之意才醒悟为何那人提出要以黑豹相赠。 原来彼时朝廷有变,极为震荡不安,但都是冰下暗潮,百姓并不知晓。 周子莫的另一重身份,是前朝太子的同党,成为苏之意座下门客,只为掩人耳目,收集情报。 周子莫一死,太子得知身份曝光,发动政变,却不知圣上早已知晓,设了埋伏。太子受困于三千禁军,自刎而亡。 皇上追究下来,将苏之意打入牢中。苏家人百般求情,极力澄清,最后,皇帝命苏之意上缴黄金二万两,才将苏之意放过。 后来苏之意打听,原来西域黑市果真有黑豹贩卖,市价不多不少,正好二万两黄金。 没有人知道那人究竟与朝廷有何关联。 沈白石一夜成名。 但,他的传奇还远远未结束。 沈白石之后在昆仑山上设立了一个门派,叫做九星堂。这九星堂说来很奇怪,从不参与江湖大事。九星堂也杀人,但是这些人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有的行恶,有的行善,男女老少,高矮美丑都有,却不知他们究竟为何触怒了九星堂。江湖中人便猜测沈白石性格阴晴不定,脾气阴暗古怪。 但沈白石又端的不是如此。彼时有人传说川藏路上有行吟者颇负盛名,江湖中人前去,却只看到沈白石一身黑衣,给路边小姑娘弹奏古谣,眼神温柔,笑容和煦。 原来沈白石根本不管九星堂堂中之事,只是云游四海,一边作曲,一边作诗。 此后却又出了一件事,西域新盛了一门邪教。说是邪教却也不是多么杀人如麻,只是与中原武林交恶。却不知,邪教一位妖女,竟下手残杀了九星堂一位门下弟子。 不料,沈白石得知此事,竟一人一骡,径直去到那西域邪教所在处。 也是一夜之间,邪教上上下下三百人,包括教主在内,尽数而亡。所有人的尸体上,三粒芝麻大小的红点,触目惊心。 沈白石留下一句话:谁杀九星堂中人,九星堂定百倍相还。 中原武林为止震惊。 据说有人极力推举他管理武林,但沈白石毫无此心,说这辈子只愿随心而至。 就在所有人以为九星堂要大展雄姿之时,九星堂却悄悄解散了。不久之后,沈白石再次神秘失踪,这一次,就连手下心腹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十年后,他再次回来,只是这次不是一个人,身旁,跟了一位美目深邃的西域女子。 原来他花了十年时间,先后游历了扶桑、高丽、西域,甚至还雇了船只,到过大海那一边的奇特国度…… 他觐见圣上,奉上礼物,那是许多人毕生仅见:光是骆驼、宝马都有上千匹,此外还有虎皮豹皮,狮头熊胆,甚至东海怪鱼,不一而足。除了这些,当然还有西域夜明珠、海珍珠、血红宝石、玛瑙翡翠……真真让人眼花缭乱。 皇上赏赐他,命他管理京城琳琅阁,他却婉言谢绝,挽着美人手,回了杭州,日日在杭州明月楼摆宴设席,讲述他这一路上曲折经商史,听得人热血喷张。一时间很多人学他到外国游历经商,但谁都没有他这么好的机遇。 再后来,他的西域妻子因病逝世,他深受打击,竟贩卖家产,最后购得江南一处旧日王府庭院,干了又一件出人意料之事:开始著书。 他告诉别人自己幼时出身杭州白石镇,十五岁那年离家出走,却去了四川峨眉山带发修行,学了佛教,大彻大悟,明白死生皆空,人这一世无非随性而已。然后这二十五年间,他做了世间少有之事,却觉得人生空虚,不知错在哪里。一直到妻子死后,他才幡然醒悟,原来此生若只做一件事,他只想提笔写字,记下自己人生经历。 此后十年,他笔耕不辍,写下无数艳情奇幻之小说。数量虽多,但放在天下看不过尔尔,很快人们便将他忘记,只有江湖里的痴心少年,不忘他当年的传奇,一心找到他学武功。他便收了两三个弟子,传授武功绝学,却严禁他们报出师门。 十年倏忽而过,他却再一次失踪,这一次,没有人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老汉道,我的故事说完了。 子期眨巴着大眼睛,那最后呢? 老汉笑,眼神温柔,笑容温煦,可能是跟我一样,在什么地方撑船罢。 子期觉得不过瘾,又觉得有点没对,想了想,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老汉提起一瓶烧刀子自顾自地饮,饮罢,抬头对子期道,我讲这个故事,不为说什么,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小娃儿一个道理,天底下,可不止有江湖,你要想清楚你这辈子的去处。 子期似懂非懂,茫然点头,记在心里。 他抬起头,却发现船早已靠岸,原来他听得太过痴迷,竟没发现,不知不觉,老汉把船摆到了原来出发的地方。 此时天已将明,雨夹雪早已停止。家就在眼前,不远处镇中人搭建起舞台,艺人浓妆华服立在一旁,原来是将要办社戏。太阳光柔和照下来,宁静又明亮。 刚才的那个故事,恍然一梦。 此后子期不再幻想江湖事,一心考学。二十岁那年,中了状元,娶了隔壁包子铺的姑娘阿凛,携了妻子到京城做官。那一年春节,京城庙会热闹非凡,子期携二三知己好友前去赏逛。灯会熙熙攘攘,子期小心绕过舞龙舞狮,猛然一抬头,却见前方有一位绛衣人,风姿卓然。子期仔细辨认,发现这人依稀当年模样,只是背后多了一把刀。 那人走到一家小酒馆就停住了,撩开帘子,里面是几个大汉和公子模样的人,个个气度不凡,与众不同。那人跟他们说笑几句,却突然转头看了子期一眼,如玉的脸上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随即进了去,不再出来。 子期走出庙会时是笑着的。天底下的确不止有江湖事,他也明白这一辈子的去处,只是,当年那个老去的沈白石忘了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却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