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作的魔力 - 傅鏗

                
                
據說在意大利學者翁貝多．艾柯五萬多冊的藏書中，他特別喜歡收藏中世紀的偽作，包括有意編造的偽書和現在已被公認為謬誤的著作，諸如有關聖殿騎士的文獻和托勒密的書籍。偽作通過世上權勢的解釋之後，不僅能夠改變現實，而且也可以導致新的發現。艾柯看了數不清的中世紀偽造文獻之後，自己也寫了幾部圍繞偽作的真真假假小說，暢銷一時。艾柯說：「就像祭司王約翰的書信，它是偽造的，但它真的激發了中世紀對亞洲的探險，因為信裏描述，在神秘東方的某個地方，有個傳奇式的基督教王國，繁榮昌盛。」
繼《玫瑰的名字》之後，艾柯的第二部小說《福柯擺》（一九八八年），是他有關偽作的最著名神秘小說。小說的述事者卡薩鵬是一位研究聖殿騎士團的博士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在米蘭迦爾門出版社任編輯。有一天，他與喜歡玩電腦的同事貝爾勃，以及猶太學專家迪奧塔萊維收到一位上校阿登梯的神秘手稿，講述自一三○七年十月十三日法國國王菲利浦四世斬盡殺絕杰克．德．莫萊為首的聖殿騎士之後，騎士團散入歐洲各地形成單線聯絡的秘密社會；上校自稱破譯了聖殿騎士團用密碼延傳至今的信息，並找到了一份地圖，可以用以獲取騎士團留下的聖杯寶藏和威力無比的能源武器。但上校在同三位編輯談話之後，當天夜裏便在旅店失蹤了。後來卡薩鵬又在街頭演藝女人的神靈附體胡言中聽到了類似於上校的故事。於是三位編輯收集了各種有關聖殿騎士團的文獻，存入貝爾勃新建立的電腦程序之中。想不到三人找到的材料越多，走火入魔的興致也越益高漲，最後貝爾勃根據電腦編程，竟然制訂出一份自己的聖殿騎士團陰謀「計劃」，號稱有尋寶地圖，還計算出寶藏位於巴黎工藝博物館的福柯擺周圍。福柯擺是法國十九世紀物理學家李昂．福柯（正巧與法國當代哲學家米歇爾．福柯同姓）為說明地球自轉而設計的一種裝置，一個兩千多公斤的鐵球在一根精密的鋼絲牽引下，靠引力而不停地沿着一個弧形軌道擺動。
三位編輯更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虛構故事竟然不脛而走，各種秘密社會分子對他們杜撰的聖殿騎士復興團「計劃」如獲至寶，得悉之後，竟綁架了程序創制人貝爾勃及其女友洛倫佳。小說的開頭和結尾便是卡薩鵬萬分驚恐地目睹秘密社會狂熱分子在福柯擺下面的瘋狂表演：自稱「聖日爾曼伯爵」的巴西博學老人阿利哀，馬戲團巫女奧科特夫人，自稱的騎士團黑道首領彼埃爾，以及失蹤多年的上校阿登梯都出場了。巫女和彼埃爾逼迫貝爾勃交出地圖，最後用福柯擺殘害了他，女友洛倫佳亦慘死於彼埃爾刀下。各種烏煙瘴氣的神秘顯靈儀式和服飾道具，以及秘社分子之間的內鬥，給人一種膽戰心驚和魂飛魄散的感受。
《福柯擺》是一部嘲諷小說（Satire），諷喻世人常常把虛假的傳說當作至理和至寶，並為之如癲如狂。人們相信一項「真理」往往是受一種願望的驅使而想要相信它。人們常將本世紀初問世的《達芬奇密碼》與《福柯擺》作比較（布朗筆下博學的李老師活像艾柯刻畫的「聖日爾曼伯爵」）。丹．布朗的小說輪廓乃至諸多情節的細節都來自於有關聖殿騎士團的偽作，其主要根據是三位作者為英國BBC節目而撰寫的《神脈和聖杯》（The Holy Blood and The Holy Grail）一書，所以後來才會有《神脈和聖杯》的作者起訴丹．布朗剽竊的訟案。但是據歷史學家的考證，《神脈和聖杯》一書所依據的材料幾乎全是偽作。二○○八年，《巴黎評論》記者採訪時問艾柯對《達芬奇密碼》有何看法。艾柯形象而風趣地說：「丹．布朗就是從《福柯擺》裏走出來的一個角色！是我創造的。他和我筆下的人物着迷於相同的事──玫瑰十字會顛覆世界的陰謀，共濟會成員和耶穌會的信徒，以及聖殿騎士團所扮演的角色，深奧難解的密碼。原理是一切事情都有關聯。我懷疑丹．布朗這個人也許根本不存在。」就像二十世紀很多研究巫術的文化人類學家到後來自己也相信起了巫術一樣，關於聖殿騎士團的小說家往往自己也進入了角色。作為一部學者小說，《福柯擺》猶如是有關聖殿騎士團虛構作品的濫觥，作者彷彿站在雲端嘲笑世人的輕信和瘋狂。
作為一個符號學者，艾柯在《福柯擺》中埋設了各種隱晦的伏線，全書一百二十章分成十篇，每一篇代表猶太學中一種隱晦解說客巴拉（Kabbalah）的表徵，每一章的開頭都是一段摘自奇書異文的引語，有希伯萊文，拉丁文和法文（筆者所讀的William Weaver英譯本照付原文，沒有譯文），第一章的引語便是一段希伯萊文。同時書中到處都是隱晦猶太學，煉金術和騎士陰謀論的暗語，以致有批評家說艾柯在顯示自己的博學。也有人認為《福柯擺》是為了紀念一九八四年去世的艾柯朋友、哲學家福柯。但艾柯本人親口否認了此說。然而從描述虛構的傳說和信仰對人們無所不在的話語權來看，哲學家福柯的影子在艾柯的小說中卻是隨處可見。
虛構小說和偽作當然是有區別的：前者聲明是虛構的故事，後者則冒充是名人的真品。艾柯的小說則試圖向世人表明，即便是贋品也可以發生巨大的影響。人類是唯一能夠造假並虛構出各種神靈鬼怪的動物，包括烏托邦幻想在內的各種虛虛實實的奇思怪想既可以是照亮人類前程的火炬，也可以是令人迷途瘋狂而通向災難的陷阱，因而人類想像力也是一把雙刃劍。嘲諷小說則像喜劇一樣，是一貼摒除狂熱輕信的醒藥，艾柯告誡世人：「在每條真理宣言的背後，都藏有懷疑這個惡魔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