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喜锅之恋
（本文由日本友人亲述的真实经历改编。作者谨以此文向上條小姐致敬。）
1.独幕剧
“对不起。”
坐在对面的男人冲她略微低了低头，眼睛却看着桌子范围外空气中的某处，目光而并没停留在她的脸上。因此，自然也没有发现她今天特意涂了COFFRET D'OR的唇膏，头发挑染的颜色亦是精心挑选过的。
她举着筷子的手停住了，目光中带着询问的神情，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他脸色苍白，短短的黑发略有点凌乱，平时温和的眼角垂了下来，看上去毫无表情。
从长久的沉默中，她依稀能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默默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装作若无其事般，继续将牛肉夹入沸腾着甜酱汁的锅子里，并一片片摆放整齐，葱和蒟蒻放在左边，牛肉放在右边。他不习惯吃蒟蒻，从来都不碰。空气里弥漫起热腾腾的水汽。水汽爬上冰冷的落地窗，凝结，一滴一滴流下来。
“不过是没有参加我的生日聚会嘛，有工作也是没办法的。不用这么郑重的道歉。快点吃饭吧，松。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新年了，应该喜气洋洋的不是吗？”她笑着看着他，手指却有点发抖。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
他仿佛坐在喜马拉雅山颠，陷入了静静的冥思。而她，在名为现实的投影仪前看着他，陌生感像一层纸般薄，又如海沟样深。不知为何，她觉得今天晚上会是她人生中特殊的一天。
屋子里的老式挂钟不徐不慢的发出单调的声响，两人中间被炉上的寿喜锅则噗噗的沸腾着，好像在演唱着一曲不搭调的双重奏。
“文子，我们离婚吧。”
文子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微微张开，细细的汗几乎在一瞬间便冒了出来，心不断的下沉着，仿佛击奏着重低音。她嘴巴微微张开，茫然地看着他，眼眶有点红，不知为何却勉强自己笑了笑，说道：“不要开玩笑了，松。”
松默默摸出支香烟点燃了，味道有点冲鼻。是池袋的小杂货店里能买到的最便宜的外国烟。他喜欢这种味道刺激的香烟，总嫌普通便利店买到的太过清淡。
“没开玩笑。我打算回国，家里人找了份生意给我做，比在日本打工强一些。钱什么的全都留给你，虽然那也没多少，对不起。你还年轻，性格又温柔，一定还有比我更好的男人……我想，我们以后仍能做朋友，你说呢？”
松开始絮絮叨叨的说家里的那份生意，据说是他的某个舅舅出去闯荡发迹了，带回家一大笔钱。再后面，具体是什么内容，文子完全没听见。她的脑袋里空白一片，就像大雨在茫茫的苍灰色大海上落下。她机械的想象着那样的场景：雨尽全力激烈的亲吻着冰冷的海面，而海面仅仅轻轻起伏着。在黑色的海面之下，直至深深的海底沟壑，它宛如荒芜的原野般沉默着，恍无知觉，巍然不动声色。
雨只是不停的下着，天空，荒原，大海，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
2.不可挽回之前的独白与陈述
三年前，文子从家乡长野的短期大学毕业，第一次长途旅行去池袋找同学。那个时候，她在一间杂货店遇到了松，并不可自拔的迷恋上他。松是中国人，几年前跟着亲戚一起来到日本，在汽车店干活，兼职开车给中国超市送货。文子年纪轻轻，长的也漂亮，且很主动。他们很快开始约会。
作为男人，松的外表普通，日语说的马马虎虎，衣服从不穿名牌，收入除生活费外全部存起来，不会乱花一分，更不会给文子买太贵的东西。但是文子一心认定他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大多数日本男人，若非硬邦邦冷冰冰的大男子主义，便是阴柔精致如女孩子的新新人类，而松的举止做派，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会煮很好吃的菜，不忌讳在必要的时候帮文子买女性用品，谈吐举止鲁莽不注重礼节，性子直率大胆，相反地，他对性很保守，来日本后从来没进过酒吧、夜店等场所。生活在旧式日本家庭的文子被这一切迷得不可救药。正因为如此，当交往5个月后，松因为签证问题而不得不打算回国时，她提出了结婚的想法。
文子给松写了一封长信（她羞于启齿），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松很吃惊。他知道文子爱自己，但他以为尚不至于如此。娶一个只约会过几次的日本女人为妻？松之前完全没有想过。虽然学历不高，但松很清楚这事对自己也好，对文子也好，大抵是一种利用。
当然，文子作为妻子是个好的人选，她几乎没什么缺点，她漂亮、年轻、贤惠，最重要的是她爱他，这让他的好多工友眼红不已。
几番纠结后，松对钱的欲望战胜了道德观。选择后者会让生活变得颇为艰难，他懂得。他的家族不富裕。生活的艰辛，还有家人的期盼，让他没办法考虑做一个高尚的人。最终他们结婚了。但是，结婚的那天，他说：“也许有天我会离开，你不介意吗？”文子被兴奋冲昏了头，傻乎乎的说：“如果你以后也没办法爱上我，我会笑着让你离开的。”
为了结婚，文子忤逆了从小都敬畏着的父亲。她带着妈妈偷偷给的一点钱，离开了长野，搬到松在池袋的出租屋里，没有婚礼，甚至连婚戒也没有买。为了贴补家用，文子在附近咖啡店找了份全职的工作。对于这件事，松也很自然的默许了。那时文子刚满十九岁，看似娴静传统，骨子里却有点疯狂。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后，文子才慢慢知道自己的自信有多愚蠢。成为夫妻的他们，有一种极不自然的别扭感。一开始，文子以为不过是生活习惯上的问题，无伤大雅。
比如松不喜欢她每天花大量时间化妆，嫌她做的菜口味太过清淡，和邻居说话太大声，还有做事太过一板一眼，什么都严格遵守规矩。松也有很多让文子困扰的不满，但恋爱中的女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后来日子久了，两个人协商各做各的饭，比如早饭，文子喝蛤蜊酱汤，吃米饭和烤鲭鱼，松吃用酱油和辣椒拌煮的乌冬面。
松说乌冬面的口感有点像自己老家的一种大米制品，每次寿喜锅吃到最后，他都要下一大碗乌冬面，用剩下的汤汁煮熟吃了才算真正饱。寿喜锅他也喜欢，每次他没来由的露出抑郁寡欢的样子时，文子便煮寿喜锅做晚餐。
除此之外，两人的话越来越少，松有时候一天也没有主动给她说过一句话。文子以为他心情不好，但是路过超市的时候，又看见他和中国店员们聊得热闹，肆无忌惮有说有笑。文子远远看着，怔怔的出了神，他们说的中文他一句她也听不懂。那样的丈夫对于他来说很陌生，仿佛来自与另外一个平行世界，而当他回到家，面对她的时候，就又变成这个世界的松了，一言不发。
文子把这些归结为松的思乡病。“如果自己能够听懂中文的话，大概松会更喜欢跟自己说话了吧。”她对自己说，甚至曾经一度萌生参加中文学习班的念头。
两年间，两个人的冰河世纪一天天延长着，她知道这样下去，终究会有冰块崩塌的那一天。虽然对此她已早有预感，但在心里仍然隐隐觉得，也许这天的来临还早，大概要等到世界末日。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世界末日。被炉上的寿喜锅里仍然微微沸腾着，散发出葱的甘甜、混合了酱汁的肉的醇香气味，碗里雪白的乌冬面还没有被动过，日光灯仍然镇定的发出温暖昏黄的光，他仍然在身边，嘴里说着什么，一边掐灭香烟，一边吃着她做好的牛肉，小心地抖掉上面的葱。她没有想到，世界末日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文子闭上眼睛，睫毛微微发颤，她很努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我可以跟你一起回中国，好吗？”
松口中的咀嚼停顿了一下，短短的半秒钟。然后他又开始继续大口吃酱汁牛肉，吃茼蒿，吃热乎乎的豆腐。文子低头默默垂泪。吃了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他似乎从胸口发出一声喟叹，放下手中的筷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不起……”
他又一遍的低声重复道。对于他来说，这便是故事的结尾词。
3.悲伤却也不失释然的落幕
“喂，文子。在想什么呢？”
有人轻轻的碰触她的肩膀，文子从沉思中回到现实，太阳穴微微发痛，鼻梁上的眼镜片微微的蒙上一层水汽，大厅里有锅子欢快哧哧作响的声音，散发出回忆中的熟悉气味。
她刚想说点什么，服务员走过来上菜了，忙乱一番后，同桌人的注意力也被新上的菜吸引了过去。
“这种要怎么吃呢？好像跟我们的火锅不一样啊，文子你会弄吗？”
“不如再叫服务员过来弄吧。”
跟她同桌的年轻中国女孩子们轻声商议着，茫然地看着满桌子的碗碟菜蔬。她们都是二十出头，刚走出学校的女职员，虽穿着笔挺得体的制服，但是脸上还带着稚气。今晚的新年聚餐，兼公司成立十周年庆典，地方选在日式的自助餐厅，搞得很隆重。看得出她们都特意的打扮了，平时不怎么化妆的女孩子也涂了唇膏，扑了淡粉。
“这个是‘すきやき’，中文是寿喜锅。在日本很常吃，我以前经常做。”她用略生硬的中文慢慢说着，口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在女孩子们新奇的目光中，她熟练的给锅子加热，放入牛油、圆葱，等煎香以后，将薄牛肉片仔细放入锅里，又放入洋葱丝，浇甜酱汁煮滚。接着再将豆腐、茼蒿、蒟蒻、香菇一样样放进锅里，错落有致的摆好。末了，又将一颗雪白的生鸡蛋打进小碗里，用筷子搅匀了，夹起一片颤巍巍煮成褐色的薄牛肉片，在蛋液里浸一下，送入口中。滚热的牛肉腥甜鲜嫩，缠绵着新鲜的冷蛋液，不会太烫口。牛肉极多汁，柔软极了，顺着喉咙暖到胃里。
“就是这样子吃。会不会不能接受？”文子放下筷子，微笑着看着同桌的女孩子，此时贪吃的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毫不客气的频频伸出筷子了。
文子把鸡蛋打散了浇进剩下的酱汁里，做了味道很好的酱汁炖蛋。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节俭，松就曾经劝她没必要过分节俭，不过有次当她用锅里剩下的一点点咖喱酱汁，加清水下面条，煮成一碗热热的咖喱乌冬面时，他倒是没什么言语，西里呼噜的吃的一干二净。
已经五年了。距松在池袋的家里宣布他们婚姻破裂那时起，到今天晚上整整五年。在那之前，她以为自己一定挺不过这件事的打击，但好在她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强，一如石缝中摧残不垮的石斛花。不过。她依然单身，到现在还是会毫无预兆的突然想起他。
那晚之后，没几天松便真的回国了。像他所说的一样，除了留下离婚书，没带走家里任何一样东西。但文子还是把家庭存款中的大部分钱寄回了他的老家。他从此消失，并没有信守成为朋友的约定。也许，只有她认为那是个约定，而对于松来说，不过是一件极为随便，可有可无的事。
一如她在他心中的存在。
文子开始拼命的工作。她打好几份工，只要时间不冲突，工资比较高的工作，她都愿意做。她去烹饪教室兼职，去替人开车，去夜间便利店做收银员，甚至去搬家公司帮人搬东西，一个冬天下来，她的存款竟然史无前例的成绩斐然，但人也消瘦了。
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她退掉了出租屋，打包了所有的行李，回去老家长野陪妈妈看了樱花。接着又去东京看望老同学，玩了两天之后，按事先的计划买了张去中国的机票，飞去了松的国度。
飞行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还要短，这个地方更热，天空有点灰，人们的面孔虽然跟她在家里看到的没差多少，但却能明显的发觉出迥异感。她也跟曾经的松一样，身在异国了。
她在朋友的帮助下租好了房子，申请了本地的一所大学，开始学习中文。从一窍不通到慢慢的能交流后，她在课余时间去一间大的进出口公司担任兼职，每星期去公司两次教员工日文。
如果能懂得中文，也许便能好好的跟他聊一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一根筋的文子抱着这种想法，努力生活在陌生的异国。
四年里，她吃惯了中国菜，对辣味也没那么敬畏了。她原本觉得松是个奇特的男人，但在中国，似乎大多数男人都像松，他们有着同样的举止表情。她吸的烟换成了白色的中南海，因为便宜又清淡。在这里她知道了南京大屠杀，明白了侵华战争是怎么回事。二十六岁，作为一个知道真相的年龄还不算晚。她有了很多的新朋友。虽不乏追求者，但却从未有过恋人。一旦觉得寂寞，便拿出课本复习中文。
这些便是松走后的五年里，文子所经历的一切了。她觉得自己成熟了些许，渐渐地习惯了中国的生活。夜里无法入眠的时候，她就会幻想与松再会的场景。穿着精致的职业装，用中文向他打招呼，松的脸上也许会露出惊讶又兴奋的表情，就好像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自助餐厅里渐渐地热闹起来，除了公司员工，还有一些颇有派头的合作人陆续走进来，由老板亲自接待。文子被气氛所感染，心情也愉悦起来，她在餐厅里转了转，往盘子里装了些爱吃的醋渍海鲜色拉，看到还有烤三文鱼头，便也拿了几个。家乡的食物她好久没吃过了，因为到了中国，她才明白为什么松从来不想去池袋的中国餐馆。
突然，她听见背后有人说了句：“这里真热。”
“外套就脱掉了呗，喏，放我这儿。”一个北方腔的女声接话道，“你看，这个‘寿喜锅’是什么？听名字挺喜庆的。要不要吃啊？”
“不要不要，すきやき在日本已经吃的不能再吃了，一提起来就胃不舒服。”喊热的男人嘴里嘟哝着说。
虽然大厅里人来人往，喧闹不已，但是文子还是一字不落的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那个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她转过头去，虽然半米外的一根柱子挡住了些视线，但是她还是认出了柱子后面桌子上坐着的人，松和一个女人。
他们好像刚来没多久，正在研究菜单。松的面容竟一点没变，微长的刘海刚好到眉毛，细长的眼，眼角好像添了些细纹，但神采奕奕。他身上的行头考究整洁，倒是大不像他以前在日本时那么随便，手腕则上戴着钢壳的瑞士表，手边放着鼓鼓的皮包，典型的中国商人的打扮。看样子，他的名字应该是在老板今晚宴请的宾客名单上。文子努力把这个形象跟她脑海中的松重叠在一起，心砰砰的狂跳起来。
世界就是这么小。两颗游离在宇宙里的小行星再次相遇要多久？他和她只用了五年的时间。他的名字就在她的嘴边，而他就在她眼前。她有多少个日夜都在幻想类似的重逢？文子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踌躇着要不要走上去时，目光偏巧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指环，朴素的样式，微微的泛出刺眼的金属光泽。
她下意识地向松身边的女人手上看去。心中拼命祈祷着不要发生的事，却又一次残酷的应验了。果然，同样款式的戒指端正的戴在她纤细的无名指上，正中镶有一颗小小的钻石。女人用这只手捏着杯子，另一只手则被松握着，他往她的手上哈热气，说：“这么凉！你这个傻瓜怎么老忘记带手套呀？”
“你催的那么急，我匆匆忙忙连袜子都穿的不是一个颜色呢。”女人说着弯腰掀起自己的裤脚给他看，两个人一起哈哈的笑起来。
在文子的印象中，松从未这样开朗的大笑，目光从未如此温柔。一霎那，许多模糊如梦的念头消失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声音清晰起来。文子一眼不眨的看着他们，心脏在剧痛中“咚咚”跳动。水雾渐渐地弥漫在眼睛里。盘子里凉掉的烤三文鱼头冷冷的看着她。
多么愚蠢！
她把盘子放下，默默地推开大厅的门，逃出餐厅。冰冷的空气呼啦一声的涌过来将她包围，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
她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了，结果却听到了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距离是存在的，是与国籍、语言无关的，是可以刺穿肺腑的。
它真正的意思是——对不起，我不爱你。
（完）
1.独幕剧
“对不起。”
坐在对面的男人冲她略微低了低头，眼睛却看着桌子范围外空气中的某处，目光而并没停留在她的脸上。因此，自然也没有发现她今天特意涂了COFFRET D'OR的唇膏，头发挑染的颜色亦是精心挑选过的。
她举着筷子的手停住了，目光中带着询问的神情，紧紧地盯着他的脸。
他脸色苍白，短短的黑发略有点凌乱，平时温和的眼角垂了下来，看上去毫无表情。
从长久的沉默中，她依稀能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默默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装作若无其事般，继续将牛肉夹入沸腾着甜酱汁的锅子里，并一片片摆放整齐，葱和蒟蒻放在左边，牛肉放在右边。他不习惯吃蒟蒻，从来都不碰。空气里弥漫起热腾腾的水汽。水汽爬上冰冷的落地窗，凝结，一滴一滴流下来。
“不过是没有参加我的生日聚会嘛，有工作也是没办法的。不用这么郑重的道歉。快点吃饭吧，松。再过几个小时，就是新年了，应该喜气洋洋的不是吗？”她笑着看着他，手指却有点发抖。
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她。
他仿佛坐在喜马拉雅山颠，陷入了静静的冥思。而她，在名为现实的投影仪前看着他，陌生感像一层纸般薄，又如海沟样深。不知为何，她觉得今天晚上会是她人生中特殊的一天。
屋子里的老式挂钟不徐不慢的发出单调的声响，两人中间被炉上的寿喜锅则噗噗的沸腾着，好像在演唱着一曲不搭调的双重奏。
“文子，我们离婚吧。”
文子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微微张开，细细的汗几乎在一瞬间便冒了出来，心不断的下沉着，仿佛击奏着重低音。她嘴巴微微张开，茫然地看着他，眼眶有点红，不知为何却勉强自己笑了笑，说道：“不要开玩笑了，松。”
松默默摸出支香烟点燃了，味道有点冲鼻。是池袋的小杂货店里能买到的最便宜的外国烟。他喜欢这种味道刺激的香烟，总嫌普通便利店买到的太过清淡。
“没开玩笑。我打算回国，家里人找了份生意给我做，比在日本打工强一些。钱什么的全都留给你，虽然那也没多少，对不起。你还年轻，性格又温柔，一定还有比我更好的男人……我想，我们以后仍能做朋友，你说呢？”
松开始絮絮叨叨的说家里的那份生意，据说是他的某个舅舅出去闯荡发迹了，带回家一大笔钱。再后面，具体是什么内容，文子完全没听见。她的脑袋里空白一片，就像大雨在茫茫的苍灰色大海上落下。她机械的想象着那样的场景：雨尽全力激烈的亲吻着冰冷的海面，而海面仅仅轻轻起伏着。在黑色的海面之下，直至深深的海底沟壑，它宛如荒芜的原野般沉默着，恍无知觉，巍然不动声色。
雨只是不停的下着，天空，荒原，大海，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
2.不可挽回之前的独白与陈述
三年前，文子从家乡长野的短期大学毕业，第一次长途旅行去池袋找同学。那个时候，她在一间杂货店遇到了松，并不可自拔的迷恋上他。松是中国人，几年前跟着亲戚一起来到日本，在汽车店干活，兼职开车给中国超市送货。文子年纪轻轻，长的也漂亮，且很主动。他们很快开始约会。
作为男人，松的外表普通，日语说的马马虎虎，衣服从不穿名牌，收入除生活费外全部存起来，不会乱花一分，更不会给文子买太贵的东西。但是文子一心认定他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大多数日本男人，若非硬邦邦冷冰冰的大男子主义，便是阴柔精致如女孩子的新新人类，而松的举止做派，与他们完全不同。他会煮很好吃的菜，不忌讳在必要的时候帮文子买女性用品，谈吐举止鲁莽不注重礼节，性子直率大胆，相反地，他对性很保守，来日本后从来没进过酒吧、夜店等场所。生活在旧式日本家庭的文子被这一切迷得不可救药。正因为如此，当交往5个月后，松因为签证问题而不得不打算回国时，她提出了结婚的想法。
文子给松写了一封长信（她羞于启齿），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松很吃惊。他知道文子爱自己，但他以为尚不至于如此。娶一个只约会过几次的日本女人为妻？松之前完全没有想过。虽然学历不高，但松很清楚这事对自己也好，对文子也好，大抵是一种利用。
当然，文子作为妻子是个好的人选，她几乎没什么缺点，她漂亮、年轻、贤惠，最重要的是她爱他，这让他的好多工友眼红不已。
几番纠结后，松对钱的欲望战胜了道德观。选择后者会让生活变得颇为艰难，他懂得。他的家族不富裕。生活的艰辛，还有家人的期盼，让他没办法考虑做一个高尚的人。最终他们结婚了。但是，结婚的那天，他说：“也许有天我会离开，你不介意吗？”文子被兴奋冲昏了头，傻乎乎的说：“如果你以后也没办法爱上我，我会笑着让你离开的。”
为了结婚，文子忤逆了从小都敬畏着的父亲。她带着妈妈偷偷给的一点钱，离开了长野，搬到松在池袋的出租屋里，没有婚礼，甚至连婚戒也没有买。为了贴补家用，文子在附近咖啡店找了份全职的工作。对于这件事，松也很自然的默许了。那时文子刚满十九岁，看似娴静传统，骨子里却有点疯狂。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后，文子才慢慢知道自己的自信有多愚蠢。成为夫妻的他们，有一种极不自然的别扭感。一开始，文子以为不过是生活习惯上的问题，无伤大雅。
比如松不喜欢她每天花大量时间化妆，嫌她做的菜口味太过清淡，和邻居说话太大声，还有做事太过一板一眼，什么都严格遵守规矩。松也有很多让文子困扰的不满，但恋爱中的女人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后来日子久了，两个人协商各做各的饭，比如早饭，文子喝蛤蜊酱汤，吃米饭和烤鲭鱼，松吃用酱油和辣椒拌煮的乌冬面。
松说乌冬面的口感有点像自己老家的一种大米制品，每次寿喜锅吃到最后，他都要下一大碗乌冬面，用剩下的汤汁煮熟吃了才算真正饱。寿喜锅他也喜欢，每次他没来由的露出抑郁寡欢的样子时，文子便煮寿喜锅做晚餐。
除此之外，两人的话越来越少，松有时候一天也没有主动给她说过一句话。文子以为他心情不好，但是路过超市的时候，又看见他和中国店员们聊得热闹，肆无忌惮有说有笑。文子远远看着，怔怔的出了神，他们说的中文他一句她也听不懂。那样的丈夫对于他来说很陌生，仿佛来自与另外一个平行世界，而当他回到家，面对她的时候，就又变成这个世界的松了，一言不发。
文子把这些归结为松的思乡病。“如果自己能够听懂中文的话，大概松会更喜欢跟自己说话了吧。”她对自己说，甚至曾经一度萌生参加中文学习班的念头。
两年间，两个人的冰河世纪一天天延长着，她知道这样下去，终究会有冰块崩塌的那一天。虽然对此她已早有预感，但在心里仍然隐隐觉得，也许这天的来临还早，大概要等到世界末日。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世界末日。被炉上的寿喜锅里仍然微微沸腾着，散发出葱的甘甜、混合了酱汁的肉的醇香气味，碗里雪白的乌冬面还没有被动过，日光灯仍然镇定的发出温暖昏黄的光，他仍然在身边，嘴里说着什么，一边掐灭香烟，一边吃着她做好的牛肉，小心地抖掉上面的葱。她没有想到，世界末日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文子闭上眼睛，睫毛微微发颤，她很努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我可以跟你一起回中国，好吗？”
松口中的咀嚼停顿了一下，短短的半秒钟。然后他又开始继续大口吃酱汁牛肉，吃茼蒿，吃热乎乎的豆腐。文子低头默默垂泪。吃了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他似乎从胸口发出一声喟叹，放下手中的筷子，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
“对不起……”
他又一遍的低声重复道。对于他来说，这便是故事的结尾词。
3.悲伤却也不失释然的落幕
“喂，文子。在想什么呢？”
有人轻轻的碰触她的肩膀，文子从沉思中回到现实，太阳穴微微发痛，鼻梁上的眼镜片微微的蒙上一层水汽，大厅里有锅子欢快哧哧作响的声音，散发出回忆中的熟悉气味。
她刚想说点什么，服务员走过来上菜了，忙乱一番后，同桌人的注意力也被新上的菜吸引了过去。
“这种要怎么吃呢？好像跟我们的火锅不一样啊，文子你会弄吗？”
“不如再叫服务员过来弄吧。”
跟她同桌的年轻中国女孩子们轻声商议着，茫然地看着满桌子的碗碟菜蔬。她们都是二十出头，刚走出学校的女职员，虽穿着笔挺得体的制服，但是脸上还带着稚气。今晚的新年聚餐，兼公司成立十周年庆典，地方选在日式的自助餐厅，搞得很隆重。看得出她们都特意的打扮了，平时不怎么化妆的女孩子也涂了唇膏，扑了淡粉。
“这个是‘すきやき’，中文是寿喜锅。在日本很常吃，我以前经常做。”她用略生硬的中文慢慢说着，口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在女孩子们新奇的目光中，她熟练的给锅子加热，放入牛油、圆葱，等煎香以后，将薄牛肉片仔细放入锅里，又放入洋葱丝，浇甜酱汁煮滚。接着再将豆腐、茼蒿、蒟蒻、香菇一样样放进锅里，错落有致的摆好。末了，又将一颗雪白的生鸡蛋打进小碗里，用筷子搅匀了，夹起一片颤巍巍煮成褐色的薄牛肉片，在蛋液里浸一下，送入口中。滚热的牛肉腥甜鲜嫩，缠绵着新鲜的冷蛋液，不会太烫口。牛肉极多汁，柔软极了，顺着喉咙暖到胃里。
“就是这样子吃。会不会不能接受？”文子放下筷子，微笑着看着同桌的女孩子，此时贪吃的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毫不客气的频频伸出筷子了。
文子把鸡蛋打散了浇进剩下的酱汁里，做了味道很好的酱汁炖蛋。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节俭，松就曾经劝她没必要过分节俭，不过有次当她用锅里剩下的一点点咖喱酱汁，加清水下面条，煮成一碗热热的咖喱乌冬面时，他倒是没什么言语，西里呼噜的吃的一干二净。
已经五年了。距松在池袋的家里宣布他们婚姻破裂那时起，到今天晚上整整五年。在那之前，她以为自己一定挺不过这件事的打击，但好在她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强，一如石缝中摧残不垮的石斛花。不过。她依然单身，到现在还是会毫无预兆的突然想起他。
那晚之后，没几天松便真的回国了。像他所说的一样，除了留下离婚书，没带走家里任何一样东西。但文子还是把家庭存款中的大部分钱寄回了他的老家。他从此消失，并没有信守成为朋友的约定。也许，只有她认为那是个约定，而对于松来说，不过是一件极为随便，可有可无的事。
一如她在他心中的存在。
文子开始拼命的工作。她打好几份工，只要时间不冲突，工资比较高的工作，她都愿意做。她去烹饪教室兼职，去替人开车，去夜间便利店做收银员，甚至去搬家公司帮人搬东西，一个冬天下来，她的存款竟然史无前例的成绩斐然，但人也消瘦了。
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她退掉了出租屋，打包了所有的行李，回去老家长野陪妈妈看了樱花。接着又去东京看望老同学，玩了两天之后，按事先的计划买了张去中国的机票，飞去了松的国度。
飞行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还要短，这个地方更热，天空有点灰，人们的面孔虽然跟她在家里看到的没差多少，但却能明显的发觉出迥异感。她也跟曾经的松一样，身在异国了。
她在朋友的帮助下租好了房子，申请了本地的一所大学，开始学习中文。从一窍不通到慢慢的能交流后，她在课余时间去一间大的进出口公司担任兼职，每星期去公司两次教员工日文。
如果能懂得中文，也许便能好好的跟他聊一聊，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了。一根筋的文子抱着这种想法，努力生活在陌生的异国。
四年里，她吃惯了中国菜，对辣味也没那么敬畏了。她原本觉得松是个奇特的男人，但在中国，似乎大多数男人都像松，他们有着同样的举止表情。她吸的烟换成了白色的中南海，因为便宜又清淡。在这里她知道了南京大屠杀，明白了侵华战争是怎么回事。二十六岁，作为一个知道真相的年龄还不算晚。她有了很多的新朋友。虽不乏追求者，但却从未有过恋人。一旦觉得寂寞，便拿出课本复习中文。
这些便是松走后的五年里，文子所经历的一切了。她觉得自己成熟了些许，渐渐地习惯了中国的生活。夜里无法入眠的时候，她就会幻想与松再会的场景。穿着精致的职业装，用中文向他打招呼，松的脸上也许会露出惊讶又兴奋的表情，就好像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自助餐厅里渐渐地热闹起来，除了公司员工，还有一些颇有派头的合作人陆续走进来，由老板亲自接待。文子被气氛所感染，心情也愉悦起来，她在餐厅里转了转，往盘子里装了些爱吃的醋渍海鲜色拉，看到还有烤三文鱼头，便也拿了几个。家乡的食物她好久没吃过了，因为到了中国，她才明白为什么松从来不想去池袋的中国餐馆。
突然，她听见背后有人说了句：“这里真热。”
“外套就脱掉了呗，喏，放我这儿。”一个北方腔的女声接话道，“你看，这个‘寿喜锅’是什么？听名字挺喜庆的。要不要吃啊？”
“不要不要，すきやき在日本已经吃的不能再吃了，一提起来就胃不舒服。”喊热的男人嘴里嘟哝着说。
虽然大厅里人来人往，喧闹不已，但是文子还是一字不落的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那个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她转过头去，虽然半米外的一根柱子挡住了些视线，但是她还是认出了柱子后面桌子上坐着的人，松和一个女人。
他们好像刚来没多久，正在研究菜单。松的面容竟一点没变，微长的刘海刚好到眉毛，细长的眼，眼角好像添了些细纹，但神采奕奕。他身上的行头考究整洁，倒是大不像他以前在日本时那么随便，手腕则上戴着钢壳的瑞士表，手边放着鼓鼓的皮包，典型的中国商人的打扮。看样子，他的名字应该是在老板今晚宴请的宾客名单上。文子努力把这个形象跟她脑海中的松重叠在一起，心砰砰的狂跳起来。
世界就是这么小。两颗游离在宇宙里的小行星再次相遇要多久？他和她只用了五年的时间。他的名字就在她的嘴边，而他就在她眼前。她有多少个日夜都在幻想类似的重逢？文子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踌躇着要不要走上去时，目光偏巧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左手无名指上套着一个指环，朴素的样式，微微的泛出刺眼的金属光泽。
她下意识地向松身边的女人手上看去。心中拼命祈祷着不要发生的事，却又一次残酷的应验了。果然，同样款式的戒指端正的戴在她纤细的无名指上，正中镶有一颗小小的钻石。女人用这只手捏着杯子，另一只手则被松握着，他往她的手上哈热气，说：“这么凉！你这个傻瓜怎么老忘记带手套呀？”
“你催的那么急，我匆匆忙忙连袜子都穿的不是一个颜色呢。”女人说着弯腰掀起自己的裤脚给他看，两个人一起哈哈的笑起来。
在文子的印象中，松从未这样开朗的大笑，目光从未如此温柔。一霎那，许多模糊如梦的念头消失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声音清晰起来。文子一眼不眨的看着他们，心脏在剧痛中“咚咚”跳动。水雾渐渐地弥漫在眼睛里。盘子里凉掉的烤三文鱼头冷冷的看着她。
多么愚蠢！
她把盘子放下，默默地推开大厅的门，逃出餐厅。冰冷的空气呼啦一声的涌过来将她包围，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融化。
她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了，结果却听到了这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距离是存在的，是与国籍、语言无关的，是可以刺穿肺腑的。
它真正的意思是——对不起，我不爱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