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雷 池 - 楊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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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屬獅子的,暴烈中有大男子的溫柔,但需要有膽量的人撥開獅子鬃才看得到。人到中年也硬氣得很,怎麼都磨不圓,於是混成了社會邊緣人士。然後愈發破罐子破摔,每每撞破別人心照不宣的謊言,心裏還會泛起孩童一樣的得意。遇到「為你好」的勸誡和「以後就慘了」的恫嚇,他只歪嘴笑一下,繼續在自己的邪路上走,邊走邊笑這世間的虛情假意。
多年前他愛過一個風塵女郎,那時候她已經老了,妝容還是少女款,可張口閉口都是錢,還會口沒遮攔地顯擺客人送的首飾和皮包。無奈這激將法從來沒靈驗過,他照例撇嘴說聲庸俗,然後拉着她去吃茶餐廳。她對男人早就沒有什麼幻想,既然從這裏賺不到外快,也不用假裝關心和柔馴,一句話裏三分一是粗口,在他家如廁也不關門。有時坐在飯桌另一端看着她談笑間誇張的表情和下垂的眼袋,覺得找到了某種粗糙的真實,可暫時逃避孤單。吃飯、做愛、金錢、男女,他們都不提情愛,難得說到也是揶揄,或是嘲諷別人情事。可有時過馬路,她會攥着他的手,有熱氣在掌心間傳遞,他模糊相信這是她下意識在表達什麼。
和另一個畸零人在一起,他反而不自覺地飾演起成年人的角色,慢慢覺察到自己的清醒。他可憐她,可憐她的忙碌與空虛,又嘲笑自己這種高人一等的悲憫。有一晚和人去吃海鮮 ,生蠔可能沒洗淨,他腸炎到了脫水的地步,打她的號碼都不通。差不多好的時候,她從澳門打來電話。聽着她抱怨着賭運不佳,忽然很想她在身邊,於是逼着自己說了「想念你」這樣的字眼,大家沉默了兩三秒,手機上淺淺的音槽拉長成黑洞,他被吸進去努力向外爬──好容易聽到講話:「我都好想你,不如你帶點錢過來,我輸得乾乾淨淨……」然後如慣常一樣回憶着十幾年前某個客人一擲萬金給她賭,又抱怨上個月隆唇的手術有後遺症……
他鑽回被子,檯燈的光隱隱約約在床上罩了一層。一覺醒來精力充沛,那個病透了的自己不知道哪去了。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當然之後和酒友海侃的時候也會提起她,只是該抹掉的都抹掉,要改寫的都改寫:「可能是那個整容太失敗了,整個臉都塌下去,唯獨下嘴唇充血一樣凸在那,比鼻子還高,我沒法看着她的臉說話。」
他換了號碼,搬了家,也交了好幾個新女友。有個特別單純的,留在他身邊最久,去溜冰的時候那女孩跌破了膝蓋,脫掉長襪,細細的皮膚上滲出血。他湊上去輕輕吹,抬頭間看到一對羞澀的眼,那虛弱和依偎讓他全身都冰掉。站起身,他藉口去洗手間,然後再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