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莫凉整理好房间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窗外华灯初上，霓虹闪闪。
“咕咕”，摸了摸干瘪的肚皮，莫凉决定先弄碗方便面填饱肚子，这对于常年一个人的他早已是家常便饭了。到了厨房却没有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他叹了口气，转身回房准备拿钱去下馆子。经过主卧门口时，莫凉停住了脚步，今天是他搬进这里的第一天，听说这个公寓还有个合租的女作家，他对这类自由职业者一向有股强烈的好奇心。
莫凉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了半扇，房内没有人。房间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一米五左右的黑色立柜，还有一个带书架的黑色写字台，甚至连电脑都没有。雪白的墙上有几处明显的划痕，像是用笔写上去的。百叶窗拉的很严实，阳光仿佛很多年未进入这里了。莫凉猛然觉得这个白墙、黑色家具构成的二元空间让人有些窒息。想了想，自己不该在主人不在的时候逗留，正欲退出房间，目光却被书架顶层角落里的一本黑色封皮的书吸引了。
莫凉伸手取下了那本书。黑色的牛皮外套有些年头了，表面蒙了厚厚的一层灰，估计被束之高阁已久了。轻轻拂拭了一下，翻开扉页，在正中央的位置映入眼帘的是一句名言：“上帝只救自救的人。”右下角有一行寄语：“生日快乐！小冉，要永远幸福快乐哦！”似乎是两个人的笔迹，字体隽秀。莫凉又翻回封皮仔细辨认这本书的名字，原来是《老人与海》，他大学时最喜欢这本书了，桑蒂亚戈的精神令他印象深刻。随手翻了几页，突然掉出了一张旧的发黄的全家福。中间站着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孩，不过十几岁的样子，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目光很清澈，不算漂亮但给人很活泼的感觉。身旁站着的应该是女孩的父母，父亲满脸英气，母亲温柔贤淑，一家子看起来其乐融融。许久都不曾有这么美好的感觉了，莫凉看着这张欢乐的家庭照，心中不免有些难过，父母离异已经五年了，自己竟不曾与他们照过一张全家福。
莫凉正看着照片出神，从旁伸出的一只手冷不丁地夺过了书，全家福被拍掉在地上，他被吓了一跳，忙向一旁看去。眼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女人的脸，披散着蓬乱而无光泽的长发，一双眼睁得像牛脖子上的铜铃，死死盯着莫凉。那眼仿佛含着泪，带着委屈、绝望、以及被戳穿心事后的惊恐。细看原来是照片里那个女孩。只是此刻她目光游离，干净的瞳孔里竟然找不到莫凉的倒影。
“你做了什么？”冷冰冰的声音从鼻腔中冒出来，仿佛来自遥远的北极。莫凉对这样的开场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蹲下身去捡起了全家福，“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进你的房间的，只是想来打个招呼而已。我今天刚搬来。嗯，你是萧冉吧，你好。”说着，莫凉礼貌地伸出修长的右手。
“出去！”女人一把扯过照片，冷冷吐出两个字，莫凉的手僵在半空，他感到十分尴尬。
“很抱歉。不打扰了。”莫凉悻悻地出了房间。
“砰！”身后的房门狠狠地关上了。真是个古怪的女人，莫凉摇了摇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之后的几天，莫凉几乎都没见过萧冉，莫凉在一家传媒公司打工，早晨他去上班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晚上回到家里时却已不知去哪了。上海这个地方不好混，物价那么高，对于莫凉这样初来乍到的青年，不得不在晚上也打一份零工来补贴生活。莫凉晚上在一家名叫“忘吧”的酒吧里驻唱。他的声音很好听，长相也算俊朗，还曾有人想找他签约做专业歌手，只是莫凉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
“为你我受冷风吹，寂寞时候掉眼泪……”每晚十点半，这首《为你我受冷风吹》总会在一把木吉他的陪伴下响起，厚重的音色让人陶醉。莫凉喜欢这首歌，尤其是唱到“我会试着放下往事，管它过去有多美……”，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忧伤，但却是治愈系的音乐。
莫凉坐的位置正对着吧台，一个着装火辣、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那边的角落里喝着龙舌兰。他注意到那个画着烟熏妆的女人，因为距离远，看不清她的五官，只是浓浓的眼圈让人印象深刻，而她的眸子里总有股别样的风情。她穿一身黑色的紧身裙，曲线玲珑有致，脖子上戴一串水晶项链，在灯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挽起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好看的形状。渐渐的他也发现了那个女人的特别之处，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喝酒，不跟别人交流，偶尔有男子上前搭讪，她也不予理会。她总是比莫凉来的早，每天都来听他唱歌。她不下舞池，只是随着音乐轻轻摇晃手中的高脚杯，节拍却丝毫不差。在十二点的时候她会准时离开，不为任何人或任何事停留。
这个女人每天都来，莫凉也每天都唱着歌远远望着她，他们从来没有交集，从未说过话，甚至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莫凉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自己，只是不知不觉中竟然习惯了唱歌时远远注视她。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她吸引，或许连喜欢都算不上，只是看着她落寞的身影，心里竟有些难过，渴望知道她的故事，甚至傻傻地以为自己的歌可以治愈她的不知名的伤痕。
这样的生活平静地过了两三个月，莫凉依旧每日准时开唱，可是这一晚歌都唱完了，他却没有看见她，莫凉觉得有些沮丧。突然，那个女人从一个包厢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因为跑得太急，头发都散开了，脖子上的项链也挣断了，撒了一地的水晶珠子，折射的光十分刺眼。她一路跑出了酒吧，包厢里跟出来一个穿着西服的矮胖的中年男人，气急败坏地追着她出了门。莫凉急忙下了舞台，把吉他随便一搁便跟了出去。出了酒吧走了不到三十米，莫凉便看见在拐角处撕扯的两人。男人一手抓着女人的衣领，嘴里不知骂着什么，似乎想要动手给她一耳光。莫凉冲了上去，一把挡开那个男人的肥手，“你干什么？一个男人竟然欺负女人！”莫凉把那个女人挡在身后，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矮个子男人。“她答应陪我玩儿又反悔，想耍我，没门！你跟我走！”说罢，胖子伸手又要去抓这个女人，莫凉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稍稍使力便让胖男人“嗷嗷”地叫，“哎……疼疼……你别……”
“我看你还敢为难她！”莫凉冲他吼道。
“该死的，你小子到底什么人？”胖男人挣扎着想要挣脱莫凉的钳制，莫凉直接朝着他的小腿给了一脚，胖男人立刻便摔倒在地，“你管我是什么人，快点滚，以后不准再来找她。不然小心我打得你满地找牙！”胖男人一听这话便有些胆怯，“真晦气，妈的，老子再也不来这家店了。都是什么人！”
“你还敢哼哼……”莫凉说着又亮了亮拳头，男人赶忙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看男人跑没影了，莫凉这才转身去看那个女人，她沉默地站在那里，长发披散着，遮住了脸，双肩不断地颤抖，似乎很害怕的样子。莫凉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事了。”她低着头，小声地呜咽着，莫凉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两人都沉默着站在巷子口，莫凉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几口便扔在地上。这时候女人似乎安静下来了。“谢谢。”她的声音好像蚊子叫，从嗓子口极不情愿地挤了出来。“不客气。”莫凉淡淡地回答道，只是突然很好奇她的长相，于是偷偷地打量起女人。她的黑眼圈因为刚才的抽泣而变得模糊一团，似乎想通了什么，她突然抬起头盯着莫凉，那目光很清澈，只是瞳孔似乎没有聚焦。莫凉突然间觉得这眼神似乎有些熟悉。
“你是……萧冉？”莫凉终于想起了这个眼神属于谁，是那个第一天就闹不愉快之后竟然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女作家萧冉。
“我不是。”萧冉似乎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莫凉看了看她，没说什么。
“我送你回去吧。”想了想，莫凉先开口了。
她没有拒绝，默默地跟在莫凉后面，回到了合租的公寓。莫凉开了门，萧冉先一步进了房间。莫凉想要摸索灯的开关，黑暗中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别开灯”，萧冉的声音很轻，很细，像是在乞求，又像是在要求，莫凉的心跳慢了一拍似的。关上门，莫凉借着窗外透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看见萧冉站在自己对面，她瘦削的身躯似乎在颤抖。
“你怎么了？”莫凉还未说完，萧冉打断了他。
“就今晚。”她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莫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冰凉的唇已经接触到了他的，鼻腔间瞬时有一股草莓味唇膏的香味。好吧，就今晚。莫凉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双手轻轻覆上萧冉的单薄的后背，窗外的月色似乎也变得旖旎。
那晚过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有了些不同。萧冉有些躲着莫凉，越发地见不到她的人影。莫凉的女同事文露露来公寓找他，刚好萧冉一个人在家。打开门，文露露礼貌地问了句，“你好。请问莫凉在家么？”萧冉怔怔地看了一眼，“不认识！”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便立刻关上了门，弄的文露露十分尴尬。晚上，莫凉回到家，只是问了萧冉一句，“今天露露是不是来找过我？”萧冉便拉个冷脸，呆在房间里始终不肯出来。
莫凉似乎比以前更关心她了，他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白日里她会去附近的街区转转，搜集写作灵感，晚上依旧去“忘吧”一个人喝酒。只是从那以后莫凉都会有意无意地陪着她回家，尽管她从不和他说话。无意中看见了她放在桌上的手稿，原来她从来不用电脑撰稿。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简直可以直接印刷出版。他偷偷地读了她的故事，都是些撕心裂肺的悲剧，主人公无一不是父母双亡、有着悲惨的童年和晦暗的人生。他想认识一切可能了解她的人，却发现她几乎没有朋友，她是个自由撰稿人，属于自由职业，根本不存在同事这样的交际圈。他从好心的房东张太太那里总算打听到一点关于她的过去，“萧冉是个可怜的女孩，听说她父母死于一场车祸，那之后她都变了个人。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好像每周五都会去看医生。”
周五的上午，莫凉请了假没去上班，悄悄跟在萧冉后面去了市医院，在走廊尽头看着她进了某个房间，一个小时后又出来，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莫凉望着萧冉远去的背影，走早了刚才那个房间门口，抬眼看了看，“心理诊疗室”。
医生，您好，我是萧冉的朋友，我希望能了解她的一些情况。”莫凉缓缓地说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眼看了看这个高个子男人，“不好意思，医院有规定，除非病患自己愿意，否则病人的情况我们不能透露。”
“医生，萧冉的状况让我很不放心。求求您告诉我她到底什么病？”莫凉的请求十分诚恳。
“……你……跟萧冉……什么关系？”医生仔细凝视着莫凉，“我跟她……没什么关系。”莫凉突然间觉得他们的关系有些窘迫。
“那就无可奉告。”
“拜托您了，我……我喜欢她。”莫凉再也顾不得什么了。
“……”医生再次仔细注视着他，沉默良久才说了一句话：“我希望你真的可以帮助萧冉。”
半个小时后，莫凉走出了医院，抬眼望着蔚蓝的天空，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刚才的一番谈话让莫凉终于明白了萧冉的问题。那本《老人与海》之所以会引起她那么大的反应，是因为它承载了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医生厚重的声音在莫凉耳畔回荡，“十年前的生日，父母为了给出国留学的她送礼物在半途出了车祸，司机逃逸，二人当场死亡。”莫凉没有说话，“你应该有看见一本书，好像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听到书名，莫凉不由得一怔，原来是这样么。“她不肯相信父母已死的事实，她觉得父母的死都是自己的责任，竟然因此成了自闭症患者，出国的事情也作罢，这十年来甚至都不再与人交流。现在她白天是自由撰稿的作家，晚上却成了夜店的妖艳女郎，是她自闭有了更加严重的倾向，甚至会出现间歇性的人格分裂，因为她想通过极端对立的性格来隐藏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愧疚。”
莫凉想起医生最后那句语重心长的话，似乎下定了决心，“也许……爱可以帮她走出自己的内心世界。关键在于如何让她敞开心怀去接受被爱与学会爱人。”
之后的两个月，上班前莫凉都会准备好饭，贴上便条告诉萧冉自己的去向，尽管她从来不回应，但是回到家莫凉总会发现饭都被吃光了。他利用每一次见到她的机会告诉她不要再去夜店，萧冉虽然只是冷冷地瞥一眼，但她确实再没去过“忘吧”。终于他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走入她的内心，可是这一回她伤了他。
“萧冉，出来吃饭吧。”莫凉敲了敲萧冉的房门，她打开门，抬眼看了莫凉一眼，“嗯。”轻轻答应着，挪了出来，两人坐在了桌子旁开始吃饭，莫凉感到这短暂的时光也很开心。
莫凉先吃完了，借口去洗手间，却悄悄走进了萧冉的房间，距离上次进入这个房间已经有半年了。陈设如旧，黑白两色单调到不像女孩子的房间，只是窗帘已经半开了，窗台上也摆上了他特意带回来的仙人掌。
莫凉特意去看书柜上那本《老人与海》，但上面的灰尘似乎比上次看到时还要厚重，他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本书，封皮上似乎有几道小刀的划痕。莫凉翻了翻，那张全家福还夹在书中，可是上面女孩子的脸却被人用钢笔画的乱七八糟。莫凉心里一阵火气上来，环顾了一下雪白的墙壁，上面的划痕竟然比原先要多。他拿着书冲出房间，快步走到萧冉身旁，“这是怎么回事？”
萧冉顿住了，猛然抬头，看见莫凉手中的《老人与海》，像是突然受了极大的惊吓般从桌子上跳了起来，一把夺过书歇斯底里地吼道，“谁让你动它了！”
莫凉从没见过这样子的萧冉，她把书护在怀中，像一只护着犊的母狮朝着猎人咆哮。
“既然你这么珍惜，为什么要糟蹋它？你自己的照片，你怎么可以！还有。墙上怎么回事？ ”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父母的死不是你的问题，你不需要这么自责……”
“你不懂！我该死，要不是因为我，爸妈就不会死，都是因为我，我该死！我该死！”萧冉边说边扯出那张照片，在口袋里摸出钢笔，狠狠地朝女孩的脸上扎了一个洞。
莫凉见状一把夺过照片吼道：“我以为我做了这么多，你已经放下了，没想到你……你父母的死与你无关，你不能总这样把自己关在过去的世界里！你看看我……你身边还有朋友，还有我，你就不能尝试着走出过去？”莫凉一把拉住了萧冉，逼着她直视自己的眼。
“你不要管我！你根本不懂！你没有一个人呆过，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没有人关心过我，所有人都会说我是罪魁祸首，就是我害死了爸妈。你根本不懂我，你凭什么管我！”她像疯了一般大喊大叫着，不断挣脱着莫凉的手。
“嘶……”那张全家福在两人的争夺中，碎成了两半，再也拼合不起来了。
“我也一个人过……我关心你，我一直都在关心你！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别人对你的好，你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莫凉依旧紧紧抓着她的左手，她的右手里还挥舞着那根钢笔。
“……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的谁？”看到照片撕裂，短暂的沉默后，萧冉又一次爆发了。
“萧冉！你够了！”
“啪……”莫凉怔住了，萧冉也怔住了，响亮的耳光在莫凉右脸上留下的却是鲜红的钢笔印，血顺着伤口一滴滴淌下，淌到了萧冉的手臂上，滚烫滚烫。萧冉感觉自己的右手竟然有些麻木。
“你……真的是无可救药。”莫凉也正住了，半晌，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出去。这一夜，房间里终于剩下萧冉一个人，她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抽泣起来，眼泪从眼眶中滑落，落在手背上，很烫很烫。照片的尸体就静静地躺在她脚边，像是在默哀。
之后的一个礼拜，莫凉依旧会准备好饭，却不再与萧冉说话，萧冉依然默默吃着饭，可是心里似乎在挣扎着，直到莫凉来告别。
这晚，吃完饭萧冉还是照常回到屋里关上房门。直到有一晚，萧冉听到门房外行李箱拉出的沉沉长音。不一会，听见莫凉的脚步声来到了自己房门前，她屏住了呼吸，心里暗念了一声“这一天还是来了么？”
“……萧冉……我要搬走了，有唱片公司找我签约了，我答应了，东西都收拾好了，等会就可以离开。你……不想跟我……告别么？”一阵沉默，莫凉在等着萧冉的答复，可是，屋内的人没有动静，莫凉终究还是心痛了。
“在走之前，我只想告诉你……你父母的死不是你的责任，你不用自责，不需要愧疚，你应该走出过去的阴影，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待你去发现，还有很多人在默默关心着你。这么多年了，《老人与海》的故事你真的从没读懂过么？桑蒂亚戈虽然没了马林鱼，可是苦难只能击垮他的躯体，却无法磨灭他的意志。我希望你可以试着敞开胸怀，去接受别人的好，不要让过去占据你的精神……我走了，祝你幸福……萧冉……”莫凉最后的几个字说的几乎没有力气，眼泪在眼眶中硬憋着不肯出来。
又是一片寂静，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我爱你。”莫凉缓缓地说出这句，眼泪终于还是缓缓流了出来。
门里，萧冉早已泪流满面，行李箱重重地擦着地面，轮子的滚动声在楼道里来回飘荡着……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其实，案头的《老人与海》早被自己擦拭干净了，那张全家福的底片也重新去洗过了，扉页上的字迹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萧冉蹲靠在门后，伸出左手颤抖着摸到了桌子边的书，拿过来揣在怀中，泪水止不住地流着。她瘦削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老人与海》的黑色封皮，轻轻打开扉页，那些隽秀的字体是那样深刻，那样明晰，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过去，仿佛在抚摸最珍爱的人的红唇。莫凉，莫凉……笨重的行李箱终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道里，房间出奇地安静，仿佛这一秒定格了，却将会成为永远的回忆……
不……
她猛地起身拉开房门，撒着拖鞋飞奔下楼。萧冉四处搜寻着莫凉的身影。终于，在十字路口的转角看见了莫凉，他依旧伟岸的身姿斜靠在红绿灯下，狠狠地吸着一根烟。萧冉的嘴角漾开了一抹笑容。
“莫凉……”萧冉朝着男子大喊了一声，他回过头，看见了这边满面灿烂笑容的萧冉。
“莫凉……别走……”萧冉冲到了莫凉的对面，张开双手拦住了他，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女孩鼓起勇气告白的样子。莫凉抬眼看着面前涨红脸的女子，突然间觉得年轻了好几岁。
“谢谢……我……”萧冉吞吞吐吐，莫凉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别走好么？”她羞赧地说着。
“给我个理由……”莫凉似乎有意调侃。
“因为……因为……我喜欢……”萧冉刚鼓起勇气抬起头，却看见莫凉朝着自己扑来。
“砰……”
一片寂静。
萧冉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甚至没搞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过头去找莫凉。刚才站的地方哪还有他的影子？猛地朝自己刚才站的位置看去，马路中央近似扭曲的身躯，鲜血如盛开的玫瑰般从身下绽放开来，染红了斑马线上刚刷的白色油漆。莫凉躺在那里，很安静，安静到似乎永远都不会再朝谁发火了。
“莫凉。”萧冉怔住了，嘴里只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只剩下他嘴角的微笑，他给自己做饭的样子，他偷偷看着自己的样子，他英雄救美的样子，他生气怒吼的样子……
“莫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辣的她眼睛生疼。萧冉流泪了，汩汩地冒出眼眶，止都止不住。心底一阵凉意，萧冉的瞳孔似乎是透明的，没有一点血色。
突然想起了郭敬明的一部小说，《悲伤逆流成河》，心底像是有一个空洞，永远都填不满。远处传来已故歌手阿桑的声音不断回荡在死寂的夜里，“只剩下悲伤，越来越深刻……”
三年后，西郊墓园。
“你在天堂过得好么？”一身米色长裙的萧冉把手中的鲜花轻轻放在一座墓碑前，她的手抚着墓碑上的照片，那笑的很灿烂的男子的一双眼清澈而有神，萧冉的嘴角也微微地上扬，“谢谢你，曾出现在我生命中。”
天空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墓园里散发着阵阵鲜花和泥土的清新，萧冉没有撑伞，蹲在墓碑前，望着照片发呆。一把伞缓缓挪到了萧冉的上方，为她遮挡着这六月的梅雨。萧冉抬眼看着身后的温柔的男子，嘴角漾开幸福的笑容。她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莫凉，转身离开。
“咕咕”，摸了摸干瘪的肚皮，莫凉决定先弄碗方便面填饱肚子，这对于常年一个人的他早已是家常便饭了。到了厨房却没有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他叹了口气，转身回房准备拿钱去下馆子。经过主卧门口时，莫凉停住了脚步，今天是他搬进这里的第一天，听说这个公寓还有个合租的女作家，他对这类自由职业者一向有股强烈的好奇心。
莫凉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了半扇，房内没有人。房间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单人床，一个一米五左右的黑色立柜，还有一个带书架的黑色写字台，甚至连电脑都没有。雪白的墙上有几处明显的划痕，像是用笔写上去的。百叶窗拉的很严实，阳光仿佛很多年未进入这里了。莫凉猛然觉得这个白墙、黑色家具构成的二元空间让人有些窒息。想了想，自己不该在主人不在的时候逗留，正欲退出房间，目光却被书架顶层角落里的一本黑色封皮的书吸引了。
莫凉伸手取下了那本书。黑色的牛皮外套有些年头了，表面蒙了厚厚的一层灰，估计被束之高阁已久了。轻轻拂拭了一下，翻开扉页，在正中央的位置映入眼帘的是一句名言：“上帝只救自救的人。”右下角有一行寄语：“生日快乐！小冉，要永远幸福快乐哦！”似乎是两个人的笔迹，字体隽秀。莫凉又翻回封皮仔细辨认这本书的名字，原来是《老人与海》，他大学时最喜欢这本书了，桑蒂亚戈的精神令他印象深刻。随手翻了几页，突然掉出了一张旧的发黄的全家福。中间站着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孩，不过十几岁的样子，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目光很清澈，不算漂亮但给人很活泼的感觉。身旁站着的应该是女孩的父母，父亲满脸英气，母亲温柔贤淑，一家子看起来其乐融融。许久都不曾有这么美好的感觉了，莫凉看着这张欢乐的家庭照，心中不免有些难过，父母离异已经五年了，自己竟不曾与他们照过一张全家福。
莫凉正看着照片出神，从旁伸出的一只手冷不丁地夺过了书，全家福被拍掉在地上，他被吓了一跳，忙向一旁看去。眼前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女人的脸，披散着蓬乱而无光泽的长发，一双眼睁得像牛脖子上的铜铃，死死盯着莫凉。那眼仿佛含着泪，带着委屈、绝望、以及被戳穿心事后的惊恐。细看原来是照片里那个女孩。只是此刻她目光游离，干净的瞳孔里竟然找不到莫凉的倒影。
“你做了什么？”冷冰冰的声音从鼻腔中冒出来，仿佛来自遥远的北极。莫凉对这样的开场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蹲下身去捡起了全家福，“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进你的房间的，只是想来打个招呼而已。我今天刚搬来。嗯，你是萧冉吧，你好。”说着，莫凉礼貌地伸出修长的右手。
“出去！”女人一把扯过照片，冷冷吐出两个字，莫凉的手僵在半空，他感到十分尴尬。
“很抱歉。不打扰了。”莫凉悻悻地出了房间。
“砰！”身后的房门狠狠地关上了。真是个古怪的女人，莫凉摇了摇头，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之后的几天，莫凉几乎都没见过萧冉，莫凉在一家传媒公司打工，早晨他去上班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晚上回到家里时却已不知去哪了。上海这个地方不好混，物价那么高，对于莫凉这样初来乍到的青年，不得不在晚上也打一份零工来补贴生活。莫凉晚上在一家名叫“忘吧”的酒吧里驻唱。他的声音很好听，长相也算俊朗，还曾有人想找他签约做专业歌手，只是莫凉一直犹豫着，没有答应。
“为你我受冷风吹，寂寞时候掉眼泪……”每晚十点半，这首《为你我受冷风吹》总会在一把木吉他的陪伴下响起，厚重的音色让人陶醉。莫凉喜欢这首歌，尤其是唱到“我会试着放下往事，管它过去有多美……”，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淡淡的忧伤，但却是治愈系的音乐。
莫凉坐的位置正对着吧台，一个着装火辣、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那边的角落里喝着龙舌兰。他注意到那个画着烟熏妆的女人，因为距离远，看不清她的五官，只是浓浓的眼圈让人印象深刻，而她的眸子里总有股别样的风情。她穿一身黑色的紧身裙，曲线玲珑有致，脖子上戴一串水晶项链，在灯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挽起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好看的形状。渐渐的他也发现了那个女人的特别之处，她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喝酒，不跟别人交流，偶尔有男子上前搭讪，她也不予理会。她总是比莫凉来的早，每天都来听他唱歌。她不下舞池，只是随着音乐轻轻摇晃手中的高脚杯，节拍却丝毫不差。在十二点的时候她会准时离开，不为任何人或任何事停留。
这个女人每天都来，莫凉也每天都唱着歌远远望着她，他们从来没有交集，从未说过话，甚至从未近距离接触过。莫凉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自己，只是不知不觉中竟然习惯了唱歌时远远注视她。
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她吸引，或许连喜欢都算不上，只是看着她落寞的身影，心里竟有些难过，渴望知道她的故事，甚至傻傻地以为自己的歌可以治愈她的不知名的伤痕。
这样的生活平静地过了两三个月，莫凉依旧每日准时开唱，可是这一晚歌都唱完了，他却没有看见她，莫凉觉得有些沮丧。突然，那个女人从一个包厢里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因为跑得太急，头发都散开了，脖子上的项链也挣断了，撒了一地的水晶珠子，折射的光十分刺眼。她一路跑出了酒吧，包厢里跟出来一个穿着西服的矮胖的中年男人，气急败坏地追着她出了门。莫凉急忙下了舞台，把吉他随便一搁便跟了出去。出了酒吧走了不到三十米，莫凉便看见在拐角处撕扯的两人。男人一手抓着女人的衣领，嘴里不知骂着什么，似乎想要动手给她一耳光。莫凉冲了上去，一把挡开那个男人的肥手，“你干什么？一个男人竟然欺负女人！”莫凉把那个女人挡在身后，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矮个子男人。“她答应陪我玩儿又反悔，想耍我，没门！你跟我走！”说罢，胖子伸手又要去抓这个女人，莫凉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稍稍使力便让胖男人“嗷嗷”地叫，“哎……疼疼……你别……”
“我看你还敢为难她！”莫凉冲他吼道。
“该死的，你小子到底什么人？”胖男人挣扎着想要挣脱莫凉的钳制，莫凉直接朝着他的小腿给了一脚，胖男人立刻便摔倒在地，“你管我是什么人，快点滚，以后不准再来找她。不然小心我打得你满地找牙！”胖男人一听这话便有些胆怯，“真晦气，妈的，老子再也不来这家店了。都是什么人！”
“你还敢哼哼……”莫凉说着又亮了亮拳头，男人赶忙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看男人跑没影了，莫凉这才转身去看那个女人，她沉默地站在那里，长发披散着，遮住了脸，双肩不断地颤抖，似乎很害怕的样子。莫凉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事了。”她低着头，小声地呜咽着，莫凉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两人都沉默着站在巷子口，莫凉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几口便扔在地上。这时候女人似乎安静下来了。“谢谢。”她的声音好像蚊子叫，从嗓子口极不情愿地挤了出来。“不客气。”莫凉淡淡地回答道，只是突然很好奇她的长相，于是偷偷地打量起女人。她的黑眼圈因为刚才的抽泣而变得模糊一团，似乎想通了什么，她突然抬起头盯着莫凉，那目光很清澈，只是瞳孔似乎没有聚焦。莫凉突然间觉得这眼神似乎有些熟悉。
“你是……萧冉？”莫凉终于想起了这个眼神属于谁，是那个第一天就闹不愉快之后竟然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女作家萧冉。
“我不是。”萧冉似乎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莫凉看了看她，没说什么。
“我送你回去吧。”想了想，莫凉先开口了。
她没有拒绝，默默地跟在莫凉后面，回到了合租的公寓。莫凉开了门，萧冉先一步进了房间。莫凉想要摸索灯的开关，黑暗中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别开灯”，萧冉的声音很轻，很细，像是在乞求，又像是在要求，莫凉的心跳慢了一拍似的。关上门，莫凉借着窗外透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看见萧冉站在自己对面，她瘦削的身躯似乎在颤抖。
“你怎么了？”莫凉还未说完，萧冉打断了他。
“就今晚。”她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莫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冰凉的唇已经接触到了他的，鼻腔间瞬时有一股草莓味唇膏的香味。好吧，就今晚。莫凉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双手轻轻覆上萧冉的单薄的后背，窗外的月色似乎也变得旖旎。
那晚过后，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有了些不同。萧冉有些躲着莫凉，越发地见不到她的人影。莫凉的女同事文露露来公寓找他，刚好萧冉一个人在家。打开门，文露露礼貌地问了句，“你好。请问莫凉在家么？”萧冉怔怔地看了一眼，“不认识！”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便立刻关上了门，弄的文露露十分尴尬。晚上，莫凉回到家，只是问了萧冉一句，“今天露露是不是来找过我？”萧冉便拉个冷脸，呆在房间里始终不肯出来。
莫凉似乎比以前更关心她了，他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白日里她会去附近的街区转转，搜集写作灵感，晚上依旧去“忘吧”一个人喝酒。只是从那以后莫凉都会有意无意地陪着她回家，尽管她从不和他说话。无意中看见了她放在桌上的手稿，原来她从来不用电脑撰稿。一手漂亮的硬笔书法简直可以直接印刷出版。他偷偷地读了她的故事，都是些撕心裂肺的悲剧，主人公无一不是父母双亡、有着悲惨的童年和晦暗的人生。他想认识一切可能了解她的人，却发现她几乎没有朋友，她是个自由撰稿人，属于自由职业，根本不存在同事这样的交际圈。他从好心的房东张太太那里总算打听到一点关于她的过去，“萧冉是个可怜的女孩，听说她父母死于一场车祸，那之后她都变了个人。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她好像每周五都会去看医生。”
周五的上午，莫凉请了假没去上班，悄悄跟在萧冉后面去了市医院，在走廊尽头看着她进了某个房间，一个小时后又出来，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莫凉望着萧冉远去的背影，走早了刚才那个房间门口，抬眼看了看，“心理诊疗室”。
医生，您好，我是萧冉的朋友，我希望能了解她的一些情况。”莫凉缓缓地说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抬眼看了看这个高个子男人，“不好意思，医院有规定，除非病患自己愿意，否则病人的情况我们不能透露。”
“医生，萧冉的状况让我很不放心。求求您告诉我她到底什么病？”莫凉的请求十分诚恳。
“……你……跟萧冉……什么关系？”医生仔细凝视着莫凉，“我跟她……没什么关系。”莫凉突然间觉得他们的关系有些窘迫。
“那就无可奉告。”
“拜托您了，我……我喜欢她。”莫凉再也顾不得什么了。
“……”医生再次仔细注视着他，沉默良久才说了一句话：“我希望你真的可以帮助萧冉。”
半个小时后，莫凉走出了医院，抬眼望着蔚蓝的天空，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刚才的一番谈话让莫凉终于明白了萧冉的问题。那本《老人与海》之所以会引起她那么大的反应，是因为它承载了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医生厚重的声音在莫凉耳畔回荡，“十年前的生日，父母为了给出国留学的她送礼物在半途出了车祸，司机逃逸，二人当场死亡。”莫凉没有说话，“你应该有看见一本书，好像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听到书名，莫凉不由得一怔，原来是这样么。“她不肯相信父母已死的事实，她觉得父母的死都是自己的责任，竟然因此成了自闭症患者，出国的事情也作罢，这十年来甚至都不再与人交流。现在她白天是自由撰稿的作家，晚上却成了夜店的妖艳女郎，是她自闭有了更加严重的倾向，甚至会出现间歇性的人格分裂，因为她想通过极端对立的性格来隐藏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愧疚。”
莫凉想起医生最后那句语重心长的话，似乎下定了决心，“也许……爱可以帮她走出自己的内心世界。关键在于如何让她敞开心怀去接受被爱与学会爱人。”
之后的两个月，上班前莫凉都会准备好饭，贴上便条告诉萧冉自己的去向，尽管她从来不回应，但是回到家莫凉总会发现饭都被吃光了。他利用每一次见到她的机会告诉她不要再去夜店，萧冉虽然只是冷冷地瞥一眼，但她确实再没去过“忘吧”。终于他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走入她的内心，可是这一回她伤了他。
“萧冉，出来吃饭吧。”莫凉敲了敲萧冉的房门，她打开门，抬眼看了莫凉一眼，“嗯。”轻轻答应着，挪了出来，两人坐在了桌子旁开始吃饭，莫凉感到这短暂的时光也很开心。
莫凉先吃完了，借口去洗手间，却悄悄走进了萧冉的房间，距离上次进入这个房间已经有半年了。陈设如旧，黑白两色单调到不像女孩子的房间，只是窗帘已经半开了，窗台上也摆上了他特意带回来的仙人掌。
莫凉特意去看书柜上那本《老人与海》，但上面的灰尘似乎比上次看到时还要厚重，他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本书，封皮上似乎有几道小刀的划痕。莫凉翻了翻，那张全家福还夹在书中，可是上面女孩子的脸却被人用钢笔画的乱七八糟。莫凉心里一阵火气上来，环顾了一下雪白的墙壁，上面的划痕竟然比原先要多。他拿着书冲出房间，快步走到萧冉身旁，“这是怎么回事？”
萧冉顿住了，猛然抬头，看见莫凉手中的《老人与海》，像是突然受了极大的惊吓般从桌子上跳了起来，一把夺过书歇斯底里地吼道，“谁让你动它了！”
莫凉从没见过这样子的萧冉，她把书护在怀中，像一只护着犊的母狮朝着猎人咆哮。
“既然你这么珍惜，为什么要糟蹋它？你自己的照片，你怎么可以！还有。墙上怎么回事？ ”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父母的死不是你的问题，你不需要这么自责……”
“你不懂！我该死，要不是因为我，爸妈就不会死，都是因为我，我该死！我该死！”萧冉边说边扯出那张照片，在口袋里摸出钢笔，狠狠地朝女孩的脸上扎了一个洞。
莫凉见状一把夺过照片吼道：“我以为我做了这么多，你已经放下了，没想到你……你父母的死与你无关，你不能总这样把自己关在过去的世界里！你看看我……你身边还有朋友，还有我，你就不能尝试着走出过去？”莫凉一把拉住了萧冉，逼着她直视自己的眼。
“你不要管我！你根本不懂！你没有一个人呆过，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没有人关心过我，所有人都会说我是罪魁祸首，就是我害死了爸妈。你根本不懂我，你凭什么管我！”她像疯了一般大喊大叫着，不断挣脱着莫凉的手。
“嘶……”那张全家福在两人的争夺中，碎成了两半，再也拼合不起来了。
“我也一个人过……我关心你，我一直都在关心你！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别人对你的好，你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莫凉依旧紧紧抓着她的左手，她的右手里还挥舞着那根钢笔。
“……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的谁？”看到照片撕裂，短暂的沉默后，萧冉又一次爆发了。
“萧冉！你够了！”
“啪……”莫凉怔住了，萧冉也怔住了，响亮的耳光在莫凉右脸上留下的却是鲜红的钢笔印，血顺着伤口一滴滴淌下，淌到了萧冉的手臂上，滚烫滚烫。萧冉感觉自己的右手竟然有些麻木。
“你……真的是无可救药。”莫凉也正住了，半晌，冷冷地说了一句，转身出去。这一夜，房间里终于剩下萧冉一个人，她慢慢滑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抽泣起来，眼泪从眼眶中滑落，落在手背上，很烫很烫。照片的尸体就静静地躺在她脚边，像是在默哀。
之后的一个礼拜，莫凉依旧会准备好饭，却不再与萧冉说话，萧冉依然默默吃着饭，可是心里似乎在挣扎着，直到莫凉来告别。
这晚，吃完饭萧冉还是照常回到屋里关上房门。直到有一晚，萧冉听到门房外行李箱拉出的沉沉长音。不一会，听见莫凉的脚步声来到了自己房门前，她屏住了呼吸，心里暗念了一声“这一天还是来了么？”
“……萧冉……我要搬走了，有唱片公司找我签约了，我答应了，东西都收拾好了，等会就可以离开。你……不想跟我……告别么？”一阵沉默，莫凉在等着萧冉的答复，可是，屋内的人没有动静，莫凉终究还是心痛了。
“在走之前，我只想告诉你……你父母的死不是你的责任，你不用自责，不需要愧疚，你应该走出过去的阴影，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待你去发现，还有很多人在默默关心着你。这么多年了，《老人与海》的故事你真的从没读懂过么？桑蒂亚戈虽然没了马林鱼，可是苦难只能击垮他的躯体，却无法磨灭他的意志。我希望你可以试着敞开胸怀，去接受别人的好，不要让过去占据你的精神……我走了，祝你幸福……萧冉……”莫凉最后的几个字说的几乎没有力气，眼泪在眼眶中硬憋着不肯出来。
又是一片寂静，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我爱你。”莫凉缓缓地说出这句，眼泪终于还是缓缓流了出来。
门里，萧冉早已泪流满面，行李箱重重地擦着地面，轮子的滚动声在楼道里来回飘荡着……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其实，案头的《老人与海》早被自己擦拭干净了，那张全家福的底片也重新去洗过了，扉页上的字迹她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萧冉蹲靠在门后，伸出左手颤抖着摸到了桌子边的书，拿过来揣在怀中，泪水止不住地流着。她瘦削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老人与海》的黑色封皮，轻轻打开扉页，那些隽秀的字体是那样深刻，那样明晰，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过去，仿佛在抚摸最珍爱的人的红唇。莫凉，莫凉……笨重的行李箱终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道里，房间出奇地安静，仿佛这一秒定格了，却将会成为永远的回忆……
不……
她猛地起身拉开房门，撒着拖鞋飞奔下楼。萧冉四处搜寻着莫凉的身影。终于，在十字路口的转角看见了莫凉，他依旧伟岸的身姿斜靠在红绿灯下，狠狠地吸着一根烟。萧冉的嘴角漾开了一抹笑容。
“莫凉……”萧冉朝着男子大喊了一声，他回过头，看见了这边满面灿烂笑容的萧冉。
“莫凉……别走……”萧冉冲到了莫凉的对面，张开双手拦住了他，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女孩鼓起勇气告白的样子。莫凉抬眼看着面前涨红脸的女子，突然间觉得年轻了好几岁。
“谢谢……我……”萧冉吞吞吐吐，莫凉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别走好么？”她羞赧地说着。
“给我个理由……”莫凉似乎有意调侃。
“因为……因为……我喜欢……”萧冉刚鼓起勇气抬起头，却看见莫凉朝着自己扑来。
“砰……”
一片寂静。
萧冉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甚至没搞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回过头去找莫凉。刚才站的地方哪还有他的影子？猛地朝自己刚才站的位置看去，马路中央近似扭曲的身躯，鲜血如盛开的玫瑰般从身下绽放开来，染红了斑马线上刚刷的白色油漆。莫凉躺在那里，很安静，安静到似乎永远都不会再朝谁发火了。
“莫凉。”萧冉怔住了，嘴里只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只剩下他嘴角的微笑，他给自己做饭的样子，他偷偷看着自己的样子，他英雄救美的样子，他生气怒吼的样子……
“莫凉”，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辣的她眼睛生疼。萧冉流泪了，汩汩地冒出眼眶，止都止不住。心底一阵凉意，萧冉的瞳孔似乎是透明的，没有一点血色。
突然想起了郭敬明的一部小说，《悲伤逆流成河》，心底像是有一个空洞，永远都填不满。远处传来已故歌手阿桑的声音不断回荡在死寂的夜里，“只剩下悲伤，越来越深刻……”
三年后，西郊墓园。
“你在天堂过得好么？”一身米色长裙的萧冉把手中的鲜花轻轻放在一座墓碑前，她的手抚着墓碑上的照片，那笑的很灿烂的男子的一双眼清澈而有神，萧冉的嘴角也微微地上扬，“谢谢你，曾出现在我生命中。”
天空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墓园里散发着阵阵鲜花和泥土的清新，萧冉没有撑伞，蹲在墓碑前，望着照片发呆。一把伞缓缓挪到了萧冉的上方，为她遮挡着这六月的梅雨。萧冉抬眼看着身后的温柔的男子，嘴角漾开幸福的笑容。她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莫凉，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