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几记# 班主任
我小学后半部分时光就是在一片浓雾中度过的,自从Y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几乎每天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老师正在更年期呢,听说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尽管同校大我两届的表姐早就如此这般地给我打过预防针,但等到真正接触到这位传说中的更年期女老师,还是不禁对她反复无常的脾气感到惊讶。 天知道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骂点,且不说“没戴红领巾”、“没写完作业”、“上课说话”这些明确踩到雷区的事情,就连上课时做了小动作,弄响了铅笔盒或咳嗽了两声,放学回家的队列里走慢了两步这些小差错也能触到她的怒点,继而遭到披头盖脸一顿批斗。 混蛋败类,脸皮厚的城墙带拐弯,猪脑子的废物,狼心狗肺畜生不如……这些数不胜数不胜枚举的侮辱性词句放到现在来看也极具杀伤力。 后来在她的言传身教下,我在日常生活中也能无意对那些侮辱性的话语出口成章了。家长责问道“这孩子跟谁学的这些难听话“时,没想到答案是我的班主任吧。 好死不死我还被她制定为数学课代表。她其实还算是认可我的,但我每天过得就像还珠格格里小燕子说的那样“伴君如伴虎”。 我每天要准时地收齐作业送到她的办公室。有时候作业难度大,同学们不能及时交,我被迫等着大家互相抄抄补补,就会因为送作业送晚了遭到她的训斥。送完作业还要估摸好大概她什么时候会判完作业然后去办公室拿,去早了的话她还没判完会嫌我太烦,去晚了又免不了被她咆哮一通。 每次考试测验后的试卷讲评课堂就像一场灾难片一样。在分发试卷的时候,对于分数低的卷子,她会恶狠狠地“唰啦”一下甩到地上,可怜的卷子主人只能战战兢兢地蹲下去捡。有时候她先不把卷子发下来,而是从第一题开始,把该题目做错的同学逐一点名,被点到的就要站起来,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她会从第一题捋到最后一道题,像是一轮又一轮地宣读着死刑犯名单一样。每经过一轮,没被念到的同学就呼出一口气,庆幸自己暂时躲过一场浩劫。 除了穿插在课堂和课间那些零散的骂,还会开展集中的骂。班会课就是她的法定骂堂专场时间,简直可以称之为骂会。回忆里的标志性画面就是:大家死气沉沉地坐在教室里,表情庄严肃穆,任凭那些连珠炮弹般的骂声发射到某个人或全体同学身上,作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当然没有回嘴和逃走的余地。 除了“骂会”,还会不定期插播特别篇。比如没有老师的自习课上,班里有人说话,她会来个突然袭击,砰的一声巨响把门撞开,然后以全楼道都能听到的音量对大家一阵狂吼,再摔门出去。她通常不会走远,而是通过后门小窗偷看,如果发现有同学在这期间没有手背后一动不动地坐着,而是挠了痒痒或者去书包里翻了东西。就要杀回教室再来一顿臭骂,骂完继续摔门出去,如此反反复复地循环。 如果她出去之后很久都没有杀回来,作为班长的我就要硬着头皮去她的办公室里,当着各种其他的老师的面,对着她的臭脸低声下气地恳求她回来,她对我的态度简直可想而知。但这个枪口我是必须要去撞的,如果老师摔门离去后都没有人八抬大轿请老师回来,后续要上演的剧情简直更加不堪设想。 对我来说,根本就是一件“横竖都是死”的事。 最可怕的是这样的事情每礼拜就要发生。 教师节的时候,因为我们没有为她策划个联欢会或者庆祝会,放学后她把我们留在班里,狠狠地骂我们不是人,是狼心狗肺的畜生,尤其班干部更是一群败类。“人家X班给老师开了庆祝会,准备了礼物。你们屁都不放一个!” 我不知道她的老公如果没有在情人节妇女节、生日、结婚纪念日和七夕给她准备惊喜,是否要经历同样的灾难。若干年后我似乎理解了这种怨念之情,但我起码不会狗血淋头地骂老公一个小时后还让对方第二天交出千字检讨书吧。 有关那份检讨书,别的同学写得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写作文一向从来没费过力气的我,那天举笔维艰地熬到了十一二点,然后写出了类似这样的句子,“我郑重地自我检讨:我没有给老师准备联欢会和礼物,我真是道德败坏,罪大恶极。” 那一晚我不禁想起了曾经与我们相处了短短一个月的实习生L老师来,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个会默默地关心着我们的温柔又耐心的大姐姐,她临走的时候我们都恋恋不舍,一起商议着送些什么让她留作纪念。她也知道小孩子没钱的,不让我们买东西,还自己花钱给我们订了个蛋糕,临走的那天大家围坐在班里一起吃着蛋糕,我和小伙伴还表演了小剧,开心又难过。 从家长的视角来看,这姑娘只是个过客嘛,实习完就走了,用不着尽多少情分。伺候好Y老师这位要带我们直到毕业的老佛爷才是正经事。 可孩子的心是直白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对于喜欢的人自然而然地去对他好,对于不喜欢的人连样子表面文章都不想做。 有一天,学校下发了“评教评学”的问卷, 让学生们匿名为自己的各科科任老师打分。 年幼的孩子们或许是觉得“匿名”这个方式很安全,自己埋藏已久的真实心声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在给Y老师做评价的时候,大家都发自内心地“打了自己想打的分数”,带着点报复性的快感。 而这种快感只贯穿了填写问卷的这几十分钟。大家没有预料到,暴风雨很快就来临了。 平日里只要看到她黑着脸走进教室,大家的耳朵在日久形成的条件反射之下就都准备好接收到震耳欲聋的骂声。而这一次,她推开教室的门——连缓冲时间都没有——就开始了晴天霹雳般的咆哮,“你们他妈的一帮禽兽不如的东西,你们给瞎评的他妈的叫什么德性。一群狼心狗肺的混账王八蛋……” 我们才明白原来是评教问卷玩大了。 大概结果出来之后被校长叫去谈了话?不知道有没有影响到奖金? 那节课是她的数学课,她并不讲课,关上门一直持续不断地大骂。甚至下课铃也没能拯救我们。骂着骂着Y老师眼圈红了,带着哭腔说我们太狠心,一直欺负她,委屈得就仿佛我们是一群挨千刀的负心汉。这时有一个男生也开始抹眼泪,不知道他是觉得老师太惨了还是觉得我们太惨了,或单纯只是看别人一哭自己就会哭的体质。总之我至今都对那个难以言喻的气氛记忆犹新。 那些日子里,我每天都在操场上望着蓝天发呆,心想小孩子的民意真是没有任何分量,就算发表了真实的心声,下场也是被欺压和辱骂。总之我真想赶紧毕业,赶紧长大,然后就能获得自由了。 长大之后和朋友谈起这些事的时候,他说既然孩子没有发言权的话,为什么不转告家长然后家长去找校领导反映情况呢。 一来那会儿没有录音设备,光凭孩子的一面之词,家长有可能觉得老师只是正常批评教育。老师严厉点是好事,“严师出高徒”嘛。——值得一提的是,Y老师对校长和家长总是热情亲切,笑脸相迎,我妈妈开家长会回来还感叹道“你们班主任真是个和蔼可亲认真负责的好老师啊”。 二来就算家长相信了孩子,去找校长的结果也胜算渺茫。学校没有其他老师可换,校长充其量只是找Y老师谈谈话。谈完话的结果,可想而知,情况不会变好只会更坏。——从“匿名评教”这事就可见一斑了。万一再不幸被Y老师调查出告状的是你的家长。你若不转学,就等着每天过末日般的生活吧。 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Y老师似乎看我们越来越不顺眼了,同学之间传个同学录都要被她骂。“我看你们是不是就想着赶紧毕业,都不想上学了是吧,都给我趁早滚蛋吧!” 除了大规模无差别攻击以外,她的攻击点也开始向“对人不对事”的方向演变。 中枪者包括几个发育较快高个子模样成熟的女生,她们只要多跟男生说两句话,就要被扣上“贱货,不要脸!长那么大个子还不知羞耻”的骂名。甚至连她们来月经经常跑厕所这件事也被她训斥。 另一个更为严重的受害者是一个高富帅学霸,此人不但成绩优秀,还风趣幽默是同学们的开心果,这么无可挑剔的孩子好像完全没有会被任何老师同学看不顺眼的理由。而Y老师的脑内回路总是异于常人,该男生普普通通的一举一动恨不得都能让她怒火中烧,有机会要骂,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骂。如果把她这种无理辱骂比作家常便饭一日三餐,简直是每天都要撑死的节奏。 那会儿我觉得,这个男生可真是不幸呀。 很快这样的不幸就降临在我头上。 此前我除了经历集体性的灾难,很少被鸡蛋里挑骨肉拎出来单独大肆批斗。大家也都觉得:在这个班里,做人只要能像我一样保持尖子生的成绩并且循规蹈矩,就不会被她看不顺眼。 但她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她开始盯上了我。放学后在班里做扫除的时候有一处没扫干净,打饭的时候在队伍里和同学说了话。或者参加市里区里竞赛时只拿了二三等奖。只要稍微哪点没有做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瑕,就是一通狂轰滥炸的侮辱。 而那些还只是预热。 有一个课间,她坐在教室里批改作业,让我给她一支红笔,我自己手头没有红笔,又去左转转右转转问了好几个同学,大家也都没有,于是好半天都没能给她成功借到。 这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却像引爆了炸弹。据我的朋友后来表述,他们也都吓傻了:Y老师突然拍案而起,对我破口大骂起来。课间乱哄哄的班级瞬间安静得如死灰。大家完全没想到那些名词和形容词有朝一日会用在我身上。他们在想这位模范少女到底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XXX你他妈就是个屁事都干不好的废物!连个红笔都拿不来!你能干个狗屁!还当什么市三好什么优秀干部,优秀个屁!你也配!上什么重点中学!就你这种废物还觉得自己很不错吗,你他妈连垃圾和狗屁都不如! 上课铃响了,这节课应该发卷子做测验。而Y老师骂得意犹未尽,在大家做卷子的间隙,还要继续扯着高分贝的嗓门继续向我开炮,并且也不再围绕红笔这一主题,完全是没有论据天马行空地胡乱谩骂。 想想看她是第一次为我开“专场”,居然在毕业前享受了这种待遇,我的小学生涯也算完整了,呵。 如果我再大上两岁,一定会站起来跟她对喷然后在她“你给我滚出去!”的吼叫中义无反顾地离开教室,拿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傲骨来。但当时那个畏首畏尾的我,还是像高富帅和之前每一个被骂的同学一样,只是坐在原地默不作声。顺便觉得有些委屈,我觉得自己再不济,怎么也比狗屁强一些呀。 好朋友传纸条给我说“她更年期,你别理她,别往心里去。”我又顺带担心朋友的命运来,传纸条写老师坏话这种危险系数为五颗星的事,一旦被发现可是要“连坐”的呀。 在这个事件上,后来我妈妈一直觉得都怪她。 事实上,包括我妈妈在内的家长们,为了让孩子能过得好一点,都会定期去送Y老师东西。——哈,这么说起来就好像劳改犯人家属要时常去打点狱警一样。——的确,妈妈给Y老师送了烟酒茶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她确实会对我露出点笑脸。 而毕业前夕那段日子,妈妈工作紧张,又忙着帮我办小升初的事宜,对老师疏于打点。我评上市三好、优秀干部和保送X中之后,她也没有送一番大礼表达谢意。其实那些奖项和成绩都是我靠一直以来的成绩、证书和同学民意争取来的,也算是“实至名归”的事吧,并不是她“提拔”和“内定”的。 再想来高帅富学霸的父亲在国外工作,母亲是银行高管,工作十分繁忙,大概也很少来找老师。所以他成为攻击对象也是出于相似的缘由吧。 我上初三那年的教师节,和同一中学的几个小学同学邀请我一起回学校看老师,其中还有高富帅。我们几个和Y老师坐在老校舍的一间空教室里谈笑风生,临别前还谈论着最小的自然数是1还是0之类有一搭没一搭的话题,当年的往事都已经随风而去了。 然而之后在商场里偶然见到Y老师的侧影,我还是会远远地往反方向跑开,避免和她相遇。我意识到不管到了何年何月,我还是不想面对她,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不想面对当年那个怯懦压抑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