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奥涅金
你远逝了 我青春金色的时光
漫漫明日啊 运命将会是怎样
我徒劳将它捕捉
独自在风中惆怅
无论吉凶 宿命都不可逃避
怀念啊 白昼的凄惶
怀念啊 黑夜的癫狂
男中音如怨如慕得吟唱着英年早逝的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人到中年，他愈发硬朗英挺，额角乍现微纹，发际初犯灰白，更添经历岁月风霜的沉稳优雅。灯光虽然辉煌，难掩他目中如波如潮的精光。二十年前，就是这双眼睛吸引了我。
那是个秋天的下午，蓝天白云，清风送爽，枫叶刚微微转红。我终于来到从小倾心仰慕的燕园，攻读英美文学。父亲从单位借来的小汽车停在宿舍楼前，我与父母提着行李爬了五层楼，终于气喘吁吁找到宿舍。推开门，只见一位英俊少年，正在打扫卫生。一米八上下，身材略显清瘦，褐色的短发微微卷曲，浓眉高鼻。见到我们，他微微一笑，笑容如泉水，温暖、亲切，从清炯炯的双眸流到唇边，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叔叔阿姨好，同学你好，我叫李志摩，内蒙来的。”声音浑厚悦耳！。。。。
“你好，我叫范博文，北京人。”我答道。
他放下拖布，接下我手中的铺盖，放在身后的一张床上。
“咱们宿舍五张床，你到的最晚，只剩一张上铺了。我跟你换吧。”
如此体贴，善解人意！。。。。
是的，我从高中开始发胖，睡上铺每天爬上爬下还真是个问题。这哥们儿真够大方！友谊的火花那一刻在我心中绽放！
陪着我办完报到手续，千叮咛万嘱咐后，父母终于带着各种不放心回家了。本来课程明天才开始，我借口熟悉环境，决定当天就开始住宿舍。其他三位室友在快到晚饭时才出现：短小精悍、冷笑话不断、高度近视，自小学就外号“教授（叫兽）”的成都人何胜天；高大威猛、自曝忠义双全、狂好健身的正红旗下关二爷关兴；细面长身、白皙温文、精明绝顶，来自上海上只角的黄宁宁。原来女生宿舍楼要进些新家具，关二爷带领下，三人去出力了。
“这力出得值当，即得了辅导员的好儿，咱们级的姑娘们也喽了一遍。值得期待！值得期待！”关兴一边举着哑铃，一边兴奋的说。
“侬勿要想得太好哇。我窥这些姑娘，要么样子就很一般，漂亮一点的就爱端一点架子。我留意窥那些靓姐们穿的用的，好多名牌子货，进口货。估计眼光高到额角上，没那么好追。”黄宁宁梳着本已是条分缕析，光可鉴人的一头乌发，不紧不慢地评论道。
“不怕。我系一向阴盛阳衰，本级男女比例更高达一对五这样喜人的形势。控求关系决定，道路或许曲折，前途必定光明，女娃子们飞不到天上去。”何叫兽服了一下啤酒瓶子底般厚的眼镜，笑吟吟做出鼓舞人心的总结。
我与李志摩相视一笑，没吭声。
关二爷提议下，我们从食堂打了三荤两素，五瓶啤酒，在宿舍里摆开桃园结义宴。依生日，关最长，李其次，黄、何和我小一年，按月份分为三、四、五。关豪气干云得说：“大家走到一起，今后四年同住一个屋檐儿下，这是缘分。兄弟相处，靠的是情分，讲的是义气。今儿个蒙哥儿几个不弃，尊我当大哥。我们老关家在皇城根地下住了三百年了，路路都通那么一点点。以后哥儿几个有什么差遣，千万不要客气，就是一句话，我关二绝不含糊。”大家轰然喝彩，一人一瓶燕京啤酒，一饮而尽。聊到熄灯时节，已经来不及梳洗，各自匆匆脱衣睡下。望着窗外的月光，我对大学生活涌起无限憧憬，不知不觉睡着了。
几个月转眼过去，学业走入正轨，各位室友的个人生活也各自精彩：关兴找了个学日语的女生，个头不高，温柔活泼可爱，不笑不说话，一笑露出一对小兔牙，乍看很像小鹿纯子，常以崇拜的眼光仰视着关兴，或头抑在关兴肩上。两人都好运动，有空就一高一矮，手拉手去体育馆游泳、打羽毛球；黄宁宁通过教家教搞上了一个国航的空姐，比他大三岁。空姐一落地他就屁颠屁颠得一路大公共小公汽去机场接驾，没要紧课时能几天不露面。不过他回来总是能带些好吃好喝，国航的笔记本钥匙链等分享，所以大家也还不十分取笑他；何叫兽更是一鸣惊人，谈上了德语系的研究生，号称在爱情中学习德意志文，与肉体与精神的伴侣双修阐述“宇宙绝对精神”的唯心哲学。三人都外务繁忙，宿舍里经常就是我和志摩两人作伴。
通过数次交谈，我大致画出志摩的人生轨迹：他父亲原是上海人，留苏生，在莫斯科大学取得俄罗斯语言文学博士，母亲是俄罗斯白俄贵族流亡上海后裔，两人同在复旦俄语系任教时相知相识相爱，共同翻译过普希金、莱蒙托夫、丘特切夫、屠格涅夫、契 言可 夫等很多俄罗斯古典名家。文革开始，志摩父母抗议造反派肆意扰乱教学，被双双发配到内蒙小城教中学，在那里生下了他。母亲产后大出血不幸去世，父亲把他拉扯大。文革后，志摩父亲被调到呼市教大学俄语。在父亲教授下，志摩从小就精通俄语，阅读了大量俄罗斯古典文学名著，学会了演唱俄罗斯艺术歌曲、歌剧。我问他为什么不选俄语做专业，他这样回答我：“实际说，英语好找工作，去部委，去外贸企业，去外企，都方便。另外，我爱中国古典文学，也爱俄罗斯古典文学，但这两个民族过去几百年都太痛苦，太挣扎。我想学习一下号称民主自由和平公正富裕的英美社会的思想文化，看看他们幸福的秘诀在哪儿。”从小学俄语，呼市中学英语教学又比较落后，志摩英语底子比包括我在内来自大城市的其他四人薄，尤其是口语听力。但他学语言有天赋，音感特别强，又刻苦，我也着意帮他，因而进展迅速。志摩独立生活能力很强，常常帮我这从小娇生惯养的大院子女解决生活上种种问题，还带我坚持体育锻炼。几个月下来，我体重降低很多，这辈子第一次出现了胸肌和若隐若现的腹肌，欣喜异常。一位广东女同学评论“肥仔变靓仔”了。我们的友谊日渐浓厚。
寒风凛冽，草木摧折，临近年底。系里要组织新年晚会。担任学生会文体委员的关兴强烈要求下，我和志摩勉强答应出一个节目，我弹钢琴伴奏，他唱普希金的诗。
舞台上，灯光下，志摩穿着关兴从二姥姥家三舅所在文工团借来的黑天鹅绒晚礼服，微卷的头发给黄宁宁梳成大波浪，领口插着教授拜托女朋友从歌德学院搞来的一枝白玫瑰，帅气直逼费翔。
К……Керн
Линь Чуаньчжао
Я помню чудное мгновенье:
Передо мной явилась ты,
Как мимолетное виденье,
Как гений чистой красоты.
В томленьях грусти безнадежной
В тревогах шумной суеты,
Звучал мне долго голос нежный,
И снились милые черты.
Шли годы. Бурь порыв мятежной
Рассеял прежние мечты,
И я забыл твой голос нежный,
Твои небесные черты.
В глуши, во мраке заточенья
Тянулись тихо дни мои
Без божества, без вдохновенья,
Без слез, без жизни, без любви.
Душе настало пробужденье:
И вот опять явилась ты,
Как мимолетное виденье,
Как гений чистой красоты.
И сердце бьется в упоенье,
И для него воскресли вновь
И божество, и вдохновенье,
И жизнь, и слезы, и любовь.
致凯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绝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
许多年代过去了。狂暴的激情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天仙似的面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神性，没有灵感，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灵魂已开始觉醒:
于是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狂喜地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神性，有了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志摩先用俄中双语朗诵，然后在我的伴奏中开始演唱。挑选曲目他曾说过，当年普希金触怒暴君尼古拉二世，被幽禁在家乡米海尔洛夫村家中。一次乡村舞会上，二十岁的诗人邂逅十九岁的美女凯恩，一见倾心。无奈诗人很快流放高加索。再见面已经是二十年后，凯恩已别嫁将军，只有徒唤命运弄人了。诗人没有描绘凯恩外形的美丽，而是突出了她的美给诗人带来的神奇的精神动力：“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她成了超尘绝世之美的化身，成了生命和灵感的源泉，使诗人悒郁、枯涩的心灵重新得到滋润与苏醒。当年复旦俄语系新年晚会上，他父母就因表演这首歌曲而大受欢迎，还曾经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录过音。
这首俄语中最优美的诗篇之一，配以格林卡的乐曲，在我差强人意的伴奏下，被志摩演绎得异常动人。他眼睛本来就有神，此刻更是流露着时而忧郁，时而惊喜，时而陶醉的眼神，配以优雅而克制的手势，送出一条浑厚深沉的音河。之前几个节目，热闹搞笑居多，志摩歌声一起，台下观众登时屏声息气，所有目光都聚焦到志摩身上。一曲甫毕,一刻沉寂，随着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志摩又加唱一首丘特切夫的《春水》。
春 水
田野里还闪着积雪，
春天的河水已在激荡——
流啊，流啊，它唤醒了
沉睡的两岸，边流边唱：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我们是新春的先锋。
她派我们先来通报、”
果然。紧随着这片喧声，
文静、温和的五月
跳起了欢快的环舞，
闪着红面颊，争先恐后
出现在春水流过的峡谷。
邱特切夫写下这首优美的诗篇，庆祝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解放农奴的开明改革。肖斯塔科维奇有感而发，在赫鲁晓夫清算史大林的“解冻”时期谱下这首曲子。当时社会上，尤其是高校，也涌动着一股思想解放的春潮，急待突破僵化的冰层，喷薄而出。志摩的歌声，振奋着观众的心弦。掌声、欢呼声连成一片。上台献花的外教的女儿更情不自禁得拥吻了志摩。正在此时，广播里传来午夜的钟声。关兴穿戴成新年老人，把一把把糖果撒向观众，晚会欢乐的情绪到达顶点。
系主任金教授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他朗诵了王蒙在《青春万岁》里的诗篇，作为压轴戏：
青春万岁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钱，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园的欢舞，
细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
还有热烈的争论，跃动的、温暖的心~~~
是转眼过去的日子，也是充满遐想的日子，
纷纷的心愿迷离，想春天的雨，
我们有时间，有力量，有燃烧的信念，
我们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飞。
是单纯的日子，也是多变的日子，
浩大的世界，样样叫我们好惊奇，
从来都兴高采烈，从来不淡漠，
眼泪，欢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乐地向前，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并且怀着骄傲，注视你们。
朗诵完这首激情澎湃的诗歌，何老师深情的看着我们说：“四十年前，我也是你们这么大岁数。那时的我们，就像这首诗里写得那样，对人生，对国家，充满了热情、期待，准备献出一切，做一番伟大的事业。之后我们的国家及我这一代人，都经历了巨大的挫折和磨难。我衷心祝福你们会有比我们更美好的前程。祝各位同学，新年快乐，新春进步！”
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各系新年晚会之后，是全校的新年舞会。我和志摩都不太会跳交谊舞，但关兴强调我系男女性别严重失衡，每个男生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一定要出席新年舞会。我们只得从命。
舞会现场在学校大礼堂。这座建筑受苏联资助，落成于建国十周年之际。拜占庭式的穹顶，爱奥尼亚式的廊柱，柱顶雕刻着奥林匹斯山上诸神，气势磅礴，仿佛帝俄小说中的殿堂。走进门来，描金饰彩的屋顶上，垂下一盏盏水晶灯，照的灯火辉煌。老师及亲属，各系各级学生及学生的男、女朋友，都受邀参加。校管弦乐团已经开始演奏柴可夫斯基《天鹅湖》中《花的圆舞曲》。我和志摩拿了一杯香槟，在舞池边坐下。舞池里，最引人注目的是王校长和他的舞伴。王校长是建国后第一批留苏生，虽已年过六旬，仍神采奕奕，腰脚矫健。他的舞伴是位金发碧眼的美女，望之三十许人，身着玫瑰红的晚礼服，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和后背，发际插着一枝红玫瑰。听旁边的同学说，美女名叫安娜•罗曼诺娃•沃隆斯卡娅，是著名美籍俄裔演员，以饰演俄罗斯古典文学名著中的女主角而著名。校长强壮的臂膀搂着安娜的纤腰，引领她旋转。她仿佛一只天鹅，沉稳而优雅。
一曲终了。王校长走过来对志摩说：“你就是刚才英语系晚会上演唱的李志摩同学吧。你的演唱给沃隆斯卡娅女士留下了深刻得印象。她想找你聊聊，现在有空吗？”志摩点头起身，随王校长走向安娜。志摩颇绅士范儿的吻了安娜的手。两人各持一杯香槟，碰杯饮酒后，似乎相谈甚欢。响起一曲欢快得俄罗斯风舞曲，两人携手走向舞池。安娜时而旋转如风中落花，时而搔首如湖上仙鹤；志摩围着安娜跺脚、拍手。其他人虽然不会，也聚拢来拍手、跺脚，气氛极其热烈。
舞会结束了。其他室友各有销魂的去处，志摩和我回到宿舍。原来安娜下学期要在我校开一个戏剧系列讲座，邀请志摩做她的助教。躺在上铺的志摩突然说道：“安娜•罗曼诺娃•沃隆斯卡娅，我觉得她就是安娜•卡列尼娜再世，是俄罗斯古典美的象征。优雅、热情、智慧。你知道吗？拉赫玛尼诺夫是她家的长辈，她是纳博科夫的干女儿，跟他学过写诗、下象棋，还陪他和薇拉夫人去扑过蝴蝶。她觉得我的歌唱得好，询问我的身世后，觉得异国遇到了同胞后人，感到很亲切。给她作助教，不仅有津贴，还能跟她学习俄罗斯和欧洲古典文学、戏剧。”一阵沉默，他又说：“我一出生，我妈就去世了。我只在照片上见过她。我爸虽然对我很好，但看到其他小朋友在妈妈怀里撒娇、耍赖，我总羡慕的不行。好几次睡觉梦见我妈，哭醒了。这么说你可能会笑话我。我看到安娜，突然觉得我妈要是活到现在，兴许就是她那样。她是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来自母亲民族的美人啊。”他低低哼唱了几句，是《致凯恩》。
“起来，博文，赶紧起来，下雪了！”耳边响起志摩的声音。揉着惺忪睡眼，只见窗外，彤云密布，大雪纷飞。传呼器响起，志摩去宿舍楼门口接完公共电话回来，兴奋地说：“安娜邀请咱俩去她家喝下午茶。”
安娜住在东城一座俄式古宅里。看大门前的介绍，这里始建于康熙初年，最初是沙俄使团的居所，后来住过东正教士，建国十年间住过苏联专家，现在属于对外友协。室内两层，楼下的客厅一派俄罗斯风格。大理石壁炉火光闪烁，黄铜茶炊呼呼作响。墙上悬挂着模仿列宾的风景画，普希金、托尔斯泰、契 言可 夫的画像。墙角唱机播放着夏里亚宾沉雄混郁的男低音。已经到了两位位客人：王校长，还有一位满头白发，相貌儒雅的老人。安娜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金发在脑后梳成一条辫子。王校长介绍，老人是著名剧作家、俄罗斯文学翻译家。我不懂俄文，于是大家用英语交谈。
安娜：“欢迎两位年青人光临。虽然外面天很冷，在下雪，你们青春的生命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王校长：“亲爱的安娜，你也应该欢迎我们这样虽然上了年纪，但还保持着年轻的心的你的崇拜者啊。”
安娜：“当然，当然，亲爱的沃罗佳，就是到了七八十岁，你一定还会是英姿勃勃的一头雄鹰。今天我的客厅多么美丽，英俊的少年，美丽的少女，雄鹰般勇猛智慧的我的老朋友沃罗佳，还有您，尊敬的诗人，中国的莎士比亚、契 言可 夫。让我们畅谈一番吧，谈文学，谈音乐，谈俄罗斯，谈中国，谈美利坚，谈一切美好的事物。”
漫漫明日啊 运命将会是怎样
我徒劳将它捕捉
独自在风中惆怅
无论吉凶 宿命都不可逃避
怀念啊 白昼的凄惶
怀念啊 黑夜的癫狂
男中音如怨如慕得吟唱着英年早逝的俄罗斯诗歌的太阳。人到中年，他愈发硬朗英挺，额角乍现微纹，发际初犯灰白，更添经历岁月风霜的沉稳优雅。灯光虽然辉煌，难掩他目中如波如潮的精光。二十年前，就是这双眼睛吸引了我。
那是个秋天的下午，蓝天白云，清风送爽，枫叶刚微微转红。我终于来到从小倾心仰慕的燕园，攻读英美文学。父亲从单位借来的小汽车停在宿舍楼前，我与父母提着行李爬了五层楼，终于气喘吁吁找到宿舍。推开门，只见一位英俊少年，正在打扫卫生。一米八上下，身材略显清瘦，褐色的短发微微卷曲，浓眉高鼻。见到我们，他微微一笑，笑容如泉水，温暖、亲切，从清炯炯的双眸流到唇边，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叔叔阿姨好，同学你好，我叫李志摩，内蒙来的。”声音浑厚悦耳！。。。。
“你好，我叫范博文，北京人。”我答道。
他放下拖布，接下我手中的铺盖，放在身后的一张床上。
“咱们宿舍五张床，你到的最晚，只剩一张上铺了。我跟你换吧。”
如此体贴，善解人意！。。。。
是的，我从高中开始发胖，睡上铺每天爬上爬下还真是个问题。这哥们儿真够大方！友谊的火花那一刻在我心中绽放！
陪着我办完报到手续，千叮咛万嘱咐后，父母终于带着各种不放心回家了。本来课程明天才开始，我借口熟悉环境，决定当天就开始住宿舍。其他三位室友在快到晚饭时才出现：短小精悍、冷笑话不断、高度近视，自小学就外号“教授（叫兽）”的成都人何胜天；高大威猛、自曝忠义双全、狂好健身的正红旗下关二爷关兴；细面长身、白皙温文、精明绝顶，来自上海上只角的黄宁宁。原来女生宿舍楼要进些新家具，关二爷带领下，三人去出力了。
“这力出得值当，即得了辅导员的好儿，咱们级的姑娘们也喽了一遍。值得期待！值得期待！”关兴一边举着哑铃，一边兴奋的说。
“侬勿要想得太好哇。我窥这些姑娘，要么样子就很一般，漂亮一点的就爱端一点架子。我留意窥那些靓姐们穿的用的，好多名牌子货，进口货。估计眼光高到额角上，没那么好追。”黄宁宁梳着本已是条分缕析，光可鉴人的一头乌发，不紧不慢地评论道。
“不怕。我系一向阴盛阳衰，本级男女比例更高达一对五这样喜人的形势。控求关系决定，道路或许曲折，前途必定光明，女娃子们飞不到天上去。”何叫兽服了一下啤酒瓶子底般厚的眼镜，笑吟吟做出鼓舞人心的总结。
我与李志摩相视一笑，没吭声。
关二爷提议下，我们从食堂打了三荤两素，五瓶啤酒，在宿舍里摆开桃园结义宴。依生日，关最长，李其次，黄、何和我小一年，按月份分为三、四、五。关豪气干云得说：“大家走到一起，今后四年同住一个屋檐儿下，这是缘分。兄弟相处，靠的是情分，讲的是义气。今儿个蒙哥儿几个不弃，尊我当大哥。我们老关家在皇城根地下住了三百年了，路路都通那么一点点。以后哥儿几个有什么差遣，千万不要客气，就是一句话，我关二绝不含糊。”大家轰然喝彩，一人一瓶燕京啤酒，一饮而尽。聊到熄灯时节，已经来不及梳洗，各自匆匆脱衣睡下。望着窗外的月光，我对大学生活涌起无限憧憬，不知不觉睡着了。
几个月转眼过去，学业走入正轨，各位室友的个人生活也各自精彩：关兴找了个学日语的女生，个头不高，温柔活泼可爱，不笑不说话，一笑露出一对小兔牙，乍看很像小鹿纯子，常以崇拜的眼光仰视着关兴，或头抑在关兴肩上。两人都好运动，有空就一高一矮，手拉手去体育馆游泳、打羽毛球；黄宁宁通过教家教搞上了一个国航的空姐，比他大三岁。空姐一落地他就屁颠屁颠得一路大公共小公汽去机场接驾，没要紧课时能几天不露面。不过他回来总是能带些好吃好喝，国航的笔记本钥匙链等分享，所以大家也还不十分取笑他；何叫兽更是一鸣惊人，谈上了德语系的研究生，号称在爱情中学习德意志文，与肉体与精神的伴侣双修阐述“宇宙绝对精神”的唯心哲学。三人都外务繁忙，宿舍里经常就是我和志摩两人作伴。
通过数次交谈，我大致画出志摩的人生轨迹：他父亲原是上海人，留苏生，在莫斯科大学取得俄罗斯语言文学博士，母亲是俄罗斯白俄贵族流亡上海后裔，两人同在复旦俄语系任教时相知相识相爱，共同翻译过普希金、莱蒙托夫、丘特切夫、屠格涅夫、契 言可 夫等很多俄罗斯古典名家。文革开始，志摩父母抗议造反派肆意扰乱教学，被双双发配到内蒙小城教中学，在那里生下了他。母亲产后大出血不幸去世，父亲把他拉扯大。文革后，志摩父亲被调到呼市教大学俄语。在父亲教授下，志摩从小就精通俄语，阅读了大量俄罗斯古典文学名著，学会了演唱俄罗斯艺术歌曲、歌剧。我问他为什么不选俄语做专业，他这样回答我：“实际说，英语好找工作，去部委，去外贸企业，去外企，都方便。另外，我爱中国古典文学，也爱俄罗斯古典文学，但这两个民族过去几百年都太痛苦，太挣扎。我想学习一下号称民主自由和平公正富裕的英美社会的思想文化，看看他们幸福的秘诀在哪儿。”从小学俄语，呼市中学英语教学又比较落后，志摩英语底子比包括我在内来自大城市的其他四人薄，尤其是口语听力。但他学语言有天赋，音感特别强，又刻苦，我也着意帮他，因而进展迅速。志摩独立生活能力很强，常常帮我这从小娇生惯养的大院子女解决生活上种种问题，还带我坚持体育锻炼。几个月下来，我体重降低很多，这辈子第一次出现了胸肌和若隐若现的腹肌，欣喜异常。一位广东女同学评论“肥仔变靓仔”了。我们的友谊日渐浓厚。
寒风凛冽，草木摧折，临近年底。系里要组织新年晚会。担任学生会文体委员的关兴强烈要求下，我和志摩勉强答应出一个节目，我弹钢琴伴奏，他唱普希金的诗。
舞台上，灯光下，志摩穿着关兴从二姥姥家三舅所在文工团借来的黑天鹅绒晚礼服，微卷的头发给黄宁宁梳成大波浪，领口插着教授拜托女朋友从歌德学院搞来的一枝白玫瑰，帅气直逼费翔。
К……Керн
Линь Чуаньчжао
Я помню чудное мгновенье:
Передо мной явилась ты,
Как мимолетное виденье,
Как гений чистой красоты.
В томленьях грусти безнадежной
В тревогах шумной суеты,
Звучал мне долго голос нежный,
И снились милые черты.
Шли годы. Бурь порыв мятежной
Рассеял прежние мечты,
И я забыл твой голос нежный,
Твои небесные черты.
В глуши, во мраке заточенья
Тянулись тихо дни мои
Без божества, без вдохновенья,
Без слез, без жизни, без любви.
Душе настало пробужденье:
И вот опять явилась ты,
Как мимолетное виденье,
Как гений чистой красоты.
И сердце бьется в упоенье,
И для него воскресли вновь
И божество, и вдохновенье,
И жизнь, и слезы, и любовь.
致凯恩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绝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
许多年代过去了。狂暴的激情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天仙似的面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神性，没有灵感，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灵魂已开始觉醒:
于是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狂喜地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神性，有了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志摩先用俄中双语朗诵，然后在我的伴奏中开始演唱。挑选曲目他曾说过，当年普希金触怒暴君尼古拉二世，被幽禁在家乡米海尔洛夫村家中。一次乡村舞会上，二十岁的诗人邂逅十九岁的美女凯恩，一见倾心。无奈诗人很快流放高加索。再见面已经是二十年后，凯恩已别嫁将军，只有徒唤命运弄人了。诗人没有描绘凯恩外形的美丽，而是突出了她的美给诗人带来的神奇的精神动力：“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她成了超尘绝世之美的化身，成了生命和灵感的源泉，使诗人悒郁、枯涩的心灵重新得到滋润与苏醒。当年复旦俄语系新年晚会上，他父母就因表演这首歌曲而大受欢迎，还曾经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录过音。
这首俄语中最优美的诗篇之一，配以格林卡的乐曲，在我差强人意的伴奏下，被志摩演绎得异常动人。他眼睛本来就有神，此刻更是流露着时而忧郁，时而惊喜，时而陶醉的眼神，配以优雅而克制的手势，送出一条浑厚深沉的音河。之前几个节目，热闹搞笑居多，志摩歌声一起，台下观众登时屏声息气，所有目光都聚焦到志摩身上。一曲甫毕,一刻沉寂，随着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志摩又加唱一首丘特切夫的《春水》。
春 水
田野里还闪着积雪，
春天的河水已在激荡——
流啊，流啊，它唤醒了
沉睡的两岸，边流边唱：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我们是新春的先锋。
她派我们先来通报、”
果然。紧随着这片喧声，
文静、温和的五月
跳起了欢快的环舞，
闪着红面颊，争先恐后
出现在春水流过的峡谷。
邱特切夫写下这首优美的诗篇，庆祝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解放农奴的开明改革。肖斯塔科维奇有感而发，在赫鲁晓夫清算史大林的“解冻”时期谱下这首曲子。当时社会上，尤其是高校，也涌动着一股思想解放的春潮，急待突破僵化的冰层，喷薄而出。志摩的歌声，振奋着观众的心弦。掌声、欢呼声连成一片。上台献花的外教的女儿更情不自禁得拥吻了志摩。正在此时，广播里传来午夜的钟声。关兴穿戴成新年老人，把一把把糖果撒向观众，晚会欢乐的情绪到达顶点。
系主任金教授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他朗诵了王蒙在《青春万岁》里的诗篇，作为压轴戏：
青春万岁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钱，
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
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园的欢舞，
细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
还有热烈的争论，跃动的、温暖的心~~~
是转眼过去的日子，也是充满遐想的日子，
纷纷的心愿迷离，想春天的雨，
我们有时间，有力量，有燃烧的信念，
我们渴望生活，渴望在天上飞。
是单纯的日子，也是多变的日子，
浩大的世界，样样叫我们好惊奇，
从来都兴高采烈，从来不淡漠，
眼泪，欢笑，深思，全是第一次。
所有的日子都去吧，都去吧，
在生活中我快乐地向前，
多沉重的担子，我不会发软，
多严峻的战斗，我不会丢脸，
有一天，擦完了枪，擦完了机器，擦完了汗，
我想念你们，招呼你们，
并且怀着骄傲，注视你们。
朗诵完这首激情澎湃的诗歌，何老师深情的看着我们说：“四十年前，我也是你们这么大岁数。那时的我们，就像这首诗里写得那样，对人生，对国家，充满了热情、期待，准备献出一切，做一番伟大的事业。之后我们的国家及我这一代人，都经历了巨大的挫折和磨难。我衷心祝福你们会有比我们更美好的前程。祝各位同学，新年快乐，新春进步！”
我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各系新年晚会之后，是全校的新年舞会。我和志摩都不太会跳交谊舞，但关兴强调我系男女性别严重失衡，每个男生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一定要出席新年舞会。我们只得从命。
舞会现场在学校大礼堂。这座建筑受苏联资助，落成于建国十周年之际。拜占庭式的穹顶，爱奥尼亚式的廊柱，柱顶雕刻着奥林匹斯山上诸神，气势磅礴，仿佛帝俄小说中的殿堂。走进门来，描金饰彩的屋顶上，垂下一盏盏水晶灯，照的灯火辉煌。老师及亲属，各系各级学生及学生的男、女朋友，都受邀参加。校管弦乐团已经开始演奏柴可夫斯基《天鹅湖》中《花的圆舞曲》。我和志摩拿了一杯香槟，在舞池边坐下。舞池里，最引人注目的是王校长和他的舞伴。王校长是建国后第一批留苏生，虽已年过六旬，仍神采奕奕，腰脚矫健。他的舞伴是位金发碧眼的美女，望之三十许人，身着玫瑰红的晚礼服，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脯和后背，发际插着一枝红玫瑰。听旁边的同学说，美女名叫安娜•罗曼诺娃•沃隆斯卡娅，是著名美籍俄裔演员，以饰演俄罗斯古典文学名著中的女主角而著名。校长强壮的臂膀搂着安娜的纤腰，引领她旋转。她仿佛一只天鹅，沉稳而优雅。
一曲终了。王校长走过来对志摩说：“你就是刚才英语系晚会上演唱的李志摩同学吧。你的演唱给沃隆斯卡娅女士留下了深刻得印象。她想找你聊聊，现在有空吗？”志摩点头起身，随王校长走向安娜。志摩颇绅士范儿的吻了安娜的手。两人各持一杯香槟，碰杯饮酒后，似乎相谈甚欢。响起一曲欢快得俄罗斯风舞曲，两人携手走向舞池。安娜时而旋转如风中落花，时而搔首如湖上仙鹤；志摩围着安娜跺脚、拍手。其他人虽然不会，也聚拢来拍手、跺脚，气氛极其热烈。
舞会结束了。其他室友各有销魂的去处，志摩和我回到宿舍。原来安娜下学期要在我校开一个戏剧系列讲座，邀请志摩做她的助教。躺在上铺的志摩突然说道：“安娜•罗曼诺娃•沃隆斯卡娅，我觉得她就是安娜•卡列尼娜再世，是俄罗斯古典美的象征。优雅、热情、智慧。你知道吗？拉赫玛尼诺夫是她家的长辈，她是纳博科夫的干女儿，跟他学过写诗、下象棋，还陪他和薇拉夫人去扑过蝴蝶。她觉得我的歌唱得好，询问我的身世后，觉得异国遇到了同胞后人，感到很亲切。给她作助教，不仅有津贴，还能跟她学习俄罗斯和欧洲古典文学、戏剧。”一阵沉默，他又说：“我一出生，我妈就去世了。我只在照片上见过她。我爸虽然对我很好，但看到其他小朋友在妈妈怀里撒娇、耍赖，我总羡慕的不行。好几次睡觉梦见我妈，哭醒了。这么说你可能会笑话我。我看到安娜，突然觉得我妈要是活到现在，兴许就是她那样。她是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来自母亲民族的美人啊。”他低低哼唱了几句，是《致凯恩》。
“起来，博文，赶紧起来，下雪了！”耳边响起志摩的声音。揉着惺忪睡眼，只见窗外，彤云密布，大雪纷飞。传呼器响起，志摩去宿舍楼门口接完公共电话回来，兴奋地说：“安娜邀请咱俩去她家喝下午茶。”
安娜住在东城一座俄式古宅里。看大门前的介绍，这里始建于康熙初年，最初是沙俄使团的居所，后来住过东正教士，建国十年间住过苏联专家，现在属于对外友协。室内两层，楼下的客厅一派俄罗斯风格。大理石壁炉火光闪烁，黄铜茶炊呼呼作响。墙上悬挂着模仿列宾的风景画，普希金、托尔斯泰、契 言可 夫的画像。墙角唱机播放着夏里亚宾沉雄混郁的男低音。已经到了两位位客人：王校长，还有一位满头白发，相貌儒雅的老人。安娜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裙子，金发在脑后梳成一条辫子。王校长介绍，老人是著名剧作家、俄罗斯文学翻译家。我不懂俄文，于是大家用英语交谈。
安娜：“欢迎两位年青人光临。虽然外面天很冷，在下雪，你们青春的生命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王校长：“亲爱的安娜，你也应该欢迎我们这样虽然上了年纪，但还保持着年轻的心的你的崇拜者啊。”
安娜：“当然，当然，亲爱的沃罗佳，就是到了七八十岁，你一定还会是英姿勃勃的一头雄鹰。今天我的客厅多么美丽，英俊的少年，美丽的少女，雄鹰般勇猛智慧的我的老朋友沃罗佳，还有您，尊敬的诗人，中国的莎士比亚、契 言可 夫。让我们畅谈一番吧，谈文学，谈音乐，谈俄罗斯，谈中国，谈美利坚，谈一切美好的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