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不得真的“爱情”
我们有理由相信李碧华是用警句来写小说的。在春日慵懒的阳光下，读李碧华的小说《青蛇》，时时被她俏皮话惊醒。一个《白蛇传》的传统故事，落到李碧华的手上，只有认栽了，被她翻手云覆手雨。李碧华很鲜明地站在女性的立场上说话，毫不含糊其词，不做幸福小女人状。她太清醒了，总忍不住去揭穿人生的真相，点悟看观们：幸福不过是假象，信则有，不信则无。她置身于高高的云端，俯视苍生，看芸芸众生如何痛苦而幸福地挣扎。她却悠闲自得，鼻子里发出冷笑。是那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大智慧大超然。她的那支笔专拿痴情的善男信女开涮。
一个青蛇的故事，又是一出男人背叛的故事。李碧华颠覆了传统《白蛇传》皆大欢喜的结局。也是我想不通的，古典戏曲中，白蛇毫无理由地爱上了许仙这样的凡夫俗子，要钱无钱，要本事无本事，要情趣也无情趣，只是个呆头呆脑老实巴交的拥有一个漂亮脸蛋的本分男人，就成为蛇妖托付终生的最大优势，因为本事和钱对一个蛇妖来讲，都不成问题，只有老实才是难得的，被弃的几率低。像传统戏剧里，董永和七仙女，牛郎和织女，穷秀才遭遇好运的例子枚不胜举，几百年里，一代又一代男人集体白日梦的表征。
李碧华给了这出爱情一个合理的解释，青白二蛇，原是吃了吕洞宾的七情六欲仙丸。两个无情物因此动了凡心，万劫不复。
白蛇挑选许仙也有她自己的理由：“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子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所以许仙就这样白捡了便宜，走进了白娘子的传奇。但李碧华把许仙写进故事，原是要嘲弄他一番。用李碧华式的口吻来嘲弄“天长地久”，“爱情”等这些人间的高贵词语。
她又让青蛇冷艳旁观，看多情的白蛇演绎一出可笑的爱情故事。青蛇既旁观，又在旁观中忍不住插入这个故事，这大概也是李碧华为传统戏剧中，青蛇一直默默守在白蛇夫妇二人身边甘心为仆而叫屈。千百年来，我们都忽视了青蛇的存在，把这个故事写成白娘子的爱情，为什么青蛇就甘愿没有身份的存在呢？
青蛇也要有自己的故事，而且她的故事更为丰富，更有色彩。她渐渐地也爱上了许仙，她爱许仙，但更爱白蛇。她从一个不知情爱为何物的蛇精，变为一个知情义的人，与白蛇建立了她所认为的牢不可破的“同性情谊”，又在白蛇死心塌地地为许仙牺牲自己，生出了些许恨意。她要颠覆一下白蛇所痴迷的爱情，于是她勾引许仙，许仙果然轻易上钩。她也爱了许仙，爱上这个她鄙视的“连幻想也发抖的男人”，但她和白蛇不同，她爱得清醒。她明白白蛇爱他，她也爱他，即使他并不好，但她俩没遇上更好的。但她同时又爱着白蛇，她对白蛇说，“他若是不爱你，爱了我，我便替你报复。”
白蛇终于为一个男人而与青蛇反目。青蛇让步了，但她不甘，施诡计让白蛇现了身，吓死许仙。白蛇舍命盗灵芝仙草，让白蛇先带回去给许仙服用，青蛇竟与苏醒的许仙一番云雨，被白蛇发现。
青蛇放弃了与白蛇争夺许仙，因为白蛇已经拥有了许仙的孩子。两人相拥而泣，放任地哭起来。“素贞没有作声。她的泪水暗暗滴进我的衣袖，渗进去，一滴一滴，寒凉至心底。令我微微痛心。”
自此，青蛇彻底地放弃了许仙，放弃了复杂的怨恨，估计她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因为许仙夺走了白蛇而怨恨许仙，还是白蛇占有许仙而怨恨白蛇，她的爱里夹杂着嫉恨，恨里又携带着深爱。但最终她因为那“微微的痛心”而释然。许仙尾随着她，想和青蛇一道私奔。“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许仙如此说道。青蛇已经彻底地对这个负心的男人灰心，且继续保守着这个男人已经负心的秘密，“在人间当客旅，凡事只看七分，哄得痴心的素贞快乐”吧。
读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滚滚红尘》中张曼玉和林青霞相拥而泣的那场戏，令人动容。改编成电影的《青蛇》主角换成王祖贤和张曼玉，二人表演得太精到，王祖贤妖气十足，张曼玉叛逆率真。再接触文本，脑子里浮现的白蛇青蛇就幻化成王祖贤和张曼玉身影。除了她们谁还能把演得更地道更传神更丝丝入扣呢？也许林青霞也是可以的吧。
这还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让白蛇青蛇的爱情都归于徒劳。法海要用金钵收回白蛇，许仙挡住法海。法海威胁道，如果再不让开，就要把许仙一起收到金钵里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见许仙，抱头飞窜，退过一旁。那么快，那么无情，那么可笑。回首一瞥我姐姐，她万念俱灰，反有从未有过的从容，双眸光彩渐渐的，渐渐的淡了，一片清纯，宛如出家人。”
白蛇被法海收去，青蛇一剑了结许仙。“许仙几乎立刻死去，濒死，他有凄绝之美丽，莫名其妙的好看。一种‘即种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艳。”
接着李碧华有段感慨，忍不住引下：“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成了百字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的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的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得她偶一次欢心的金漆神像，生死伫候她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烫贴心灵。——但只是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到底还是男人讨巧啊，因为读《青蛇》觉得许仙和法海都可憎得紧，哪里配得上女人满腔热诚地去爱呢，如果天底下的男人只这两样品种，那真是女人的大不幸，爱情原是一场误会了，倒是白蛇、青蛇各有各的可爱。这是李碧华的个人视角，当不得真。看观们不要灰心，还是该充满信心地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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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剧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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