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趣味地雷问题
亚历克谢·斯蒂凡诺维奇遇到了大麻烦，巨大的麻烦。
请允许我像失败国家的军火推销员一样介绍地雷的种类：（前略）普通爆炸式地雷按引爆方式可以分为压发雷和松发雷。前者是压盘负重即刻引爆，后者是压盘受压松开后引爆。
亚历克谢正和大家快速向前推进，但是突然左脚踩到什么东西，稍微陷进了地里。突然他反应过来：
完了。
一秒钟后他醒悟过来自己还活着。那么也许踩到的不是地雷？他不敢贸然抬脚，于是怀着一种全连抽签选敢死队员的恐惧低下头去。没错了。自己踩到了一个黑黑的小圆盘，而周围的草地，仔细看显然被挖开过，又刻意被掩盖起来。
完了，他心想。但是鉴于他还没有被炸飞这一事实，他想起了老兵们讲的故事：邪恶的德国人搞过一种雷，如果你抬脚，你的下半身也没了。事实上，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知道，不光是邪恶的德国人，大家都搞过这种地雷。延时引爆的目的是，在车辆经过时，如果压时即爆，军用车辆前端的护甲可以减弱爆炸威力；基于这种考虑，炸车辆的后部造成的破坏会更大。
命运真是不公呵，他想。如果是在经过雷区被炸，也许心里感觉还会好些；然而这是在野外草原上一个孤独的地雷，命定要捕捉，而且只能捕捉一个可怜人。
天父保佑，圣西里尔保佑。那么现在怎么办？他不得动弹，大声惨叫道：“雷！”
旁边行军经过的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看到有人朝自己看过来，又求救道：“我踩到地雷了！”
那个人很快走掉了。狗娘养的！他又朝行进的人们喊道：“救命！我踩到了地雷！”
有两个人注意到了他，但是想到他踩到了地雷，却还没爆炸，于是又走开了。
“同志！亲爱的同志！”他绝望地号叫，“请告诉连长同志好吗？我踩到了地雷！”
斯大林万岁！似乎是有同志通知了连部，很快一个军医过来了，他之前并不认识。很显然军医期望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然而他依然站着，军医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又往四周看到底伤者在哪里。他大声叫道：“医生同志！是我！就是我踩到了地雷！”
医生看到他，不禁笑了出来：“感谢天父！你踩到的是哑雷呀。”
“但是我一抬脚它就会爆炸呀！请相信我！”极为窘迫的亚列克谢几乎要抬脚来证明这一点了，“请您救救我好吗？”
“医生只能救受伤的人呀。”军医露出一副即使他说的是真的也无关紧要的神情。
“哦，但我马上就要被炸了，这是延时的地雷啊！所以……所以……至少您帮我请来扫雷组的同志好吗？”他痛苦地说道。
医生说也许有这种地雷吧，但是他还是应该感谢天父因为毕竟迄今为止它并没有爆炸。工兵连在前头，而且似乎走了很远……
“请救救我的命！”亚历克谢哭丧地喊道，“请救救一位同志！我有父亲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二弟在库尔斯克牺牲了，他是一位烈士！我……”
“我一定会告诉前面的同志的。”医生用一种不太坚定的语气说“一定”，似乎是告诉他也许圣路加也治不好他了——虽然他目前没有什么疾病。然后他就向队伍中跑去。
亚历克谢就像一个叫花子一样，在行军的队伍旁边不停哀喊着“救救我吧”“可怜可怜我吧”“请帮帮一个不幸的同志”，然而他很难讲清楚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以及即使他讲得清，也没有人会停下来听他讲话。他看起来只像一个被爆炸声吓疯了的疯子，普通的疯子。可是疯子并不罕见：同志们这一年来，连头被炸没了却会走路的人也见过不少呢。
也许只有新兵理解新兵，一个看起来年纪适合读小学的同志停下来听他讲故事。亚列克谢忙说他踩到了地雷，求他救自己一命。在对方被吓跑之前，他来得及讲清楚了一种特殊的地雷的工作原理。这位同志看来很同情他，提议自己能不能帮他的忙。
也许他遇到的是一位天才，这位长着娃娃脸或者本身就是娃娃的同志建议说，还是有办法的。因为地雷只会在没有东西压着它的时候爆炸，那么如果用一个东西替代压着地雷，亚历克谢就可以毫发无伤地获救了。这简直是无比的天才。亚历克谢感动地哭出来了，哀求娃娃同志帮他找一个能够压住地雷的东西。
虽然非亲非故，娃娃同志还是非常热忱地帮助他。他用行军包里的麻袋，装满了附近能找到的泥土和石头，半小时后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沉重的袋子回来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大无畏地靠近亚历克谢，把袋子放在他面前。
现在亚历克谢需要手术刀般的技艺了。让这个替死鬼袋子被炸飞吧，或者最好是哑雷，他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挪到自己脚边。然后呢，然后努力维持身体的重心，把袋子放在自己的左脚上，依然没有问题，然后慢慢地抽出自己的左脚。娃娃脸后退了几步，亚历克谢把左脚收回
嘭
醒来的时候亚历克谢发现自己的感受异乎寻常，因为几乎没有知觉。他努力寻找身体的一些知觉，发现只能通过右眼看到一点微弱的光亮，睁不开。接着是下身的剧痛。一种空虚的痛。他惨叫一声，旁边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他四天前被地雷炸了，左腿已经截肢，左眼失明了，左手还剩下一个大拇指。
他努力回忆起一些被炸之前的细节，非常艰难，而且思维缓慢，伴随着身体的剧痛，大概半分钟才能想起一个画面，但时间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他本可以不被炸，这个念头萦绕着，伴随着剧痛。狗娘养的渣滓，天父降灾于你的祖先，他在脑海中骂着那个娃娃脸。
本可以不被炸的。本可以有一架飞机呼啸着把他带走，速度比地雷的反应还要快；本可以有工兵同志切断地雷的导线（那样会不会爆的更快？）；德国人本可以不往地下埋这种挨千刀的东西，或者他可能第一下就被炸飞；或者本可以……
或者他可以一直站在地雷上一动不动。那时他的身上，没有一处缺胳膊少腿，他可以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世界末日。也许像伟大的禁欲修士一样，会有人给永远站立的他送食物和水。水，要喝水，渴。渴。
在痛苦中度过了也许几天也许几小时后，他努力睁开右眼，看到了野战医院的帐篷顶。眼睛有两种状态吧，一种睁开一种闭上。也许闭上后还能张开，但是另一些状态是不可逆的。牙齿要么完好要么掉了。把眉毛剃光就不会再长。他想，他的左腿（以及上面的指头，和各种其他的零碎），和地雷一起属于自己，是一个器官；它的两种状态，要么是黏在一起，作为整体；要么就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痛。极其痛哎唷。
请允许我像失败国家的军火推销员一样介绍地雷的种类：（前略）普通爆炸式地雷按引爆方式可以分为压发雷和松发雷。前者是压盘负重即刻引爆，后者是压盘受压松开后引爆。
亚历克谢正和大家快速向前推进，但是突然左脚踩到什么东西，稍微陷进了地里。突然他反应过来：
完了。
一秒钟后他醒悟过来自己还活着。那么也许踩到的不是地雷？他不敢贸然抬脚，于是怀着一种全连抽签选敢死队员的恐惧低下头去。没错了。自己踩到了一个黑黑的小圆盘，而周围的草地，仔细看显然被挖开过，又刻意被掩盖起来。
完了，他心想。但是鉴于他还没有被炸飞这一事实，他想起了老兵们讲的故事：邪恶的德国人搞过一种雷，如果你抬脚，你的下半身也没了。事实上，全知全能的叙述者知道，不光是邪恶的德国人，大家都搞过这种地雷。延时引爆的目的是，在车辆经过时，如果压时即爆，军用车辆前端的护甲可以减弱爆炸威力；基于这种考虑，炸车辆的后部造成的破坏会更大。
命运真是不公呵，他想。如果是在经过雷区被炸，也许心里感觉还会好些；然而这是在野外草原上一个孤独的地雷，命定要捕捉，而且只能捕捉一个可怜人。
天父保佑，圣西里尔保佑。那么现在怎么办？他不得动弹，大声惨叫道：“雷！”
旁边行军经过的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看到有人朝自己看过来，又求救道：“我踩到地雷了！”
那个人很快走掉了。狗娘养的！他又朝行进的人们喊道：“救命！我踩到了地雷！”
有两个人注意到了他，但是想到他踩到了地雷，却还没爆炸，于是又走开了。
“同志！亲爱的同志！”他绝望地号叫，“请告诉连长同志好吗？我踩到了地雷！”
斯大林万岁！似乎是有同志通知了连部，很快一个军医过来了，他之前并不认识。很显然军医期望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然而他依然站着，军医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又往四周看到底伤者在哪里。他大声叫道：“医生同志！是我！就是我踩到了地雷！”
医生看到他，不禁笑了出来：“感谢天父！你踩到的是哑雷呀。”
“但是我一抬脚它就会爆炸呀！请相信我！”极为窘迫的亚列克谢几乎要抬脚来证明这一点了，“请您救救我好吗？”
“医生只能救受伤的人呀。”军医露出一副即使他说的是真的也无关紧要的神情。
“哦，但我马上就要被炸了，这是延时的地雷啊！所以……所以……至少您帮我请来扫雷组的同志好吗？”他痛苦地说道。
医生说也许有这种地雷吧，但是他还是应该感谢天父因为毕竟迄今为止它并没有爆炸。工兵连在前头，而且似乎走了很远……
“请救救我的命！”亚历克谢哭丧地喊道，“请救救一位同志！我有父亲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二弟在库尔斯克牺牲了，他是一位烈士！我……”
“我一定会告诉前面的同志的。”医生用一种不太坚定的语气说“一定”，似乎是告诉他也许圣路加也治不好他了——虽然他目前没有什么疾病。然后他就向队伍中跑去。
亚历克谢就像一个叫花子一样，在行军的队伍旁边不停哀喊着“救救我吧”“可怜可怜我吧”“请帮帮一个不幸的同志”，然而他很难讲清楚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以及即使他讲得清，也没有人会停下来听他讲话。他看起来只像一个被爆炸声吓疯了的疯子，普通的疯子。可是疯子并不罕见：同志们这一年来，连头被炸没了却会走路的人也见过不少呢。
也许只有新兵理解新兵，一个看起来年纪适合读小学的同志停下来听他讲故事。亚列克谢忙说他踩到了地雷，求他救自己一命。在对方被吓跑之前，他来得及讲清楚了一种特殊的地雷的工作原理。这位同志看来很同情他，提议自己能不能帮他的忙。
也许他遇到的是一位天才，这位长着娃娃脸或者本身就是娃娃的同志建议说，还是有办法的。因为地雷只会在没有东西压着它的时候爆炸，那么如果用一个东西替代压着地雷，亚历克谢就可以毫发无伤地获救了。这简直是无比的天才。亚历克谢感动地哭出来了，哀求娃娃同志帮他找一个能够压住地雷的东西。
虽然非亲非故，娃娃同志还是非常热忱地帮助他。他用行军包里的麻袋，装满了附近能找到的泥土和石头，半小时后气喘吁吁地背着一个沉重的袋子回来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大无畏地靠近亚历克谢，把袋子放在他面前。
现在亚历克谢需要手术刀般的技艺了。让这个替死鬼袋子被炸飞吧，或者最好是哑雷，他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挪到自己脚边。然后呢，然后努力维持身体的重心，把袋子放在自己的左脚上，依然没有问题，然后慢慢地抽出自己的左脚。娃娃脸后退了几步，亚历克谢把左脚收回
嘭
醒来的时候亚历克谢发现自己的感受异乎寻常，因为几乎没有知觉。他努力寻找身体的一些知觉，发现只能通过右眼看到一点微弱的光亮，睁不开。接着是下身的剧痛。一种空虚的痛。他惨叫一声，旁边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他四天前被地雷炸了，左腿已经截肢，左眼失明了，左手还剩下一个大拇指。
他努力回忆起一些被炸之前的细节，非常艰难，而且思维缓慢，伴随着身体的剧痛，大概半分钟才能想起一个画面，但时间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意义。他本可以不被炸，这个念头萦绕着，伴随着剧痛。狗娘养的渣滓，天父降灾于你的祖先，他在脑海中骂着那个娃娃脸。
本可以不被炸的。本可以有一架飞机呼啸着把他带走，速度比地雷的反应还要快；本可以有工兵同志切断地雷的导线（那样会不会爆的更快？）；德国人本可以不往地下埋这种挨千刀的东西，或者他可能第一下就被炸飞；或者本可以……
或者他可以一直站在地雷上一动不动。那时他的身上，没有一处缺胳膊少腿，他可以一直站在那里直到世界末日。也许像伟大的禁欲修士一样，会有人给永远站立的他送食物和水。水，要喝水，渴。渴。
在痛苦中度过了也许几天也许几小时后，他努力睁开右眼，看到了野战医院的帐篷顶。眼睛有两种状态吧，一种睁开一种闭上。也许闭上后还能张开，但是另一些状态是不可逆的。牙齿要么完好要么掉了。把眉毛剃光就不会再长。他想，他的左腿（以及上面的指头，和各种其他的零碎），和地雷一起属于自己，是一个器官；它的两种状态，要么是黏在一起，作为整体；要么就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痛。极其痛哎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