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炉火正旺
一
小时候，一有空闲，我就跑去故乡那些大山的深处。经过竹林、野葡萄藤、松树，跨过一些大石块、天然的沟壑、坟场，再往里走，树密林深，人迹罕至。我看见了一棵粗壮的楠树，就背靠着它坐下来。楠树足有20米高，阳光被它扩散的树枝树叶挡在外面，一丝鸟叫声也没有。地面落叶堆积，松软如泥，湿气萦绕在整个丛林，夹着淡淡的雾。
我常常那样一个人待很久，直到夜幕低垂。光影消失在树林，我突然就害怕了，便飞快的跑出去。到小溪旁时，一抬眼便望见了家中的灯火。我喝一口泉水，跑回到家中，炉火正旺。我坐在木凳上，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对我嘘寒问暖。火苗越烧越旺。饭菜的香味盈满了整个屋子。
我总是想起那时的形象。如果真有命运那种东西，那它一定也是以形象作为基础的。在我十五岁之后，我就极少再去到那颗楠树下坐坐了。现如今，我们举家迁往了县城，住在一栋新建住宅区的一个套间里。我很庆幸，父母仍旧身体安康。我与我的一位高中同学结了婚，她贤惠而知性，是一位温婉如玉的女子。我成了我曾经就读的高中的年级组长，同时还是一名语文老师。那时候，曹老师已经退休了，我一有空了便去拜访她。我总是在课堂上提起一个叫做‘南子’的人。我对学生说，他是我最好的知己。‘南子’的形象就是从坐在楠树下开始的。学生们爱听南子的故事。还有沈婉伊的故事，还有父亲。在不断的提起这一切的时光中，我对于命运的认识也终渐加深。
岁月使我开始相信：命运之下，各有所归。但年轻的时候，不太相信这些。年轻的时候，总要拼了血、与命运抗争。人的一生会害怕很多东西。年轻时，我所害怕的是不能按自我设定的道路来生活。为此，我几近选择了与一切为敌。现在想来，的确是有些傻气。你那时认为非此不可的东西，现在或许已被丢弃在身后。你那时抱定的理想，现在未必仍旧那么执着。你那时喜欢的人，现在可能已为他人（夫）妇。你想起来往事，唯有淡然一笑。你终于知道，你还是败给了时光。
说是年轻，其实也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对学生们说的，就是南子二十六岁之前的事情。形象是固定的，亘古不变。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一心只想写作。整天把自己关在破落的屋子里，纸稿堆满了书桌。脑海里无数的故事盘旋，日夜不得安宁。孤独像麻风病一样折磨着自己。精力旺盛，可以连续写上十个小时。野心一点点的燃烧，把自己推上虚拟的王座。欠债累累，朋友们一个个的远去。
二十六岁呀，像一场灿烂而荒唐的梦。现在想起来，竟常因此自豪不已呢。我不顾一切，那样执着的生活过，谁说不是一件畅快的事！人的一生总该有一两件畅快的事！人也总应该有过一两段做梦的时光！木心说，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我那时候，就沉浸在这个最好的梦里。
那时候，我住在湖南长沙。我在中南大学老校区（本部）的后街租了一个小单间。我问房东要了一个书架。书架又高又重，红色的漆早已破落不堪。我在书架上摆满了一生沉浸在那个最好的梦里的人所写的书。我那时一心想着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要我的墓志铭上刻着：这里埋着一位作家。他度过了他痴迷而幸福的一生。
后街是中南大学学生们的称呼，它隶属于‘桃花村’，是一片古老而破落的街区。房主都是城郊农民，因靠近了学校，就利用租房这样的途径来赚取一些钱财。这里房屋的构造都大同小异，一楼为本地居民居住，二楼及以上则出租给大学生们。整条街曲曲折折，往913公交车起点站或是学校桃花公寓的方向，有各种商店、网吧、家庭旅馆、澡堂，还有专供吃饭的餐饮一条街。
我的房主姓曹。一共父子三人。父亲高大强壮，挺着硕大的啤酒肚，说话如猛虎嘶吼，母亲则小巧圆润，烫一头金黄色的卷发。儿子还在上小学的年纪，放学回家后，整日里躲在家中看日本动漫。家门口总是有一条狗。有时候是小狗，游荡个不停，有时候是大狗，就被铁链拴在墙角。
我所在的这所居民楼与周围其它居民楼不同的地方有两点。一是它的庭院的上空用大块的塑料片盖着，阳光照不进来，使得庭院整日里显得阴暗潮湿。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一楼另一对夫妇。他们是河南人，租住在一楼卫生间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在庭院的最外侧简单的搭建了一个小木屋，在里面进行凉菜的制作。每到夜里接近两点，夫妻两人才忙完关灯睡去。那时，我还在写作。早上五点多钟，丈夫就起来，又开始进行凉菜泡制。等他一开灯，我抬头看天，天已经要将亮起来。我丢下笔，站在阳台，呼气吸气十次，感觉到天地苍茫、独往而不惧、内心似明镜，然后就爬上床睡觉。这栋居民楼第二个不同点则是它是周围唯一的一栋平顶房。站在房顶，可以看到城市的车水马龙，和学校里来回走动的学生。
我的房间在二楼楼梯口的右手边。十多平米的小房间，带一个小阳台。阳台下面，就是一片橘子林。风就整夜整夜的从橘子林里吹过来。下午，我常常坐在阳台上发呆，想起‘身前生后名’这样的问题。如果阳光大好，就搬着席子，在阳台上躺着。有时橘子林里有几只喜鹊叫个不停。阳台的右方尽头，靠着橘子林，是一棵大槐树，春天我刚搬过来时，啄木鸟常在上面啄个不休。人去扰它，它也不闻不问。
如今早已进入冬季，橘子林里挂满了红彤彤的橘子。橘子果小，水分少，籽多。只有当地的居民爱吃。每隔几天，便有居民拿着袋子，压弯了橘子树，摘了一袋橘子逍遥而去。我是不用进到橘子林的，站在阳台，就能够着靠近的这一两颗橘子树上的橘子。乡民们摘橘子，看到我，都和我大声打招呼。我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认识。他们有的开了餐馆，我去那里吃饭，有的开了台球室，我偶尔带着姑娘在里面打台球。橘子摘完了，橘子树全部变得光秃秃，我就闭门不出，把自己锁在房子里写小说。我答应过沈婉伊，我一定会为她写一本小说的。
二
在元旦之前，长沙的冬天还不曾真正冷过。气温恒定在十多度。午后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窗上。但雾气始终弥漫着，像某一场哀伤沉闷的电影的取景所需。婉伊说，看哈，那太阳，就像还没有煎好的蛋黄。我也就抬头看层层迷雾里的太阳，我说那是一张羞红的女子的脸。那时，我和婉伊就坐在地板上对望着。太阳那淡黄的光照在我们身上，在墙角留下折转的褶皱。这南方的前半个冬天，正是那正淘气但已经有些娇羞的十六七岁的少女。我们没有缘由的发笑，亲密如在同一个洞穴里冬眠的两条蛇。婉伊，南方的佳人，南方的知音。
婉伊每周的周三晚上来看我一次。从盛夏开始，这已经成了我们的不成文的约定。对于为何选择周三的夜晚，何以只待一晚上，我都没有问她。她来了，看到她，拥有她，我就很满足。婉伊，你那南方女子的身体，正是那柔软的蛇。我爱它，就像爱着一条水里面游动的蛇。每一个周三的夜晚，你缠绕着我，把你的毒汁渗进我的身体，我就欢呼着，只想把一切都忘了。我说，每周都想这样，让你撕咬，允吸你的毒汁，彼此融合。每一周，一次都不能少，简直不可原谅。
是从四月开始的，那时学校稀疏的桃花正零落，白玉兰正一朵朵开的正艳呢。那草里冒出来的邹菊，闪耀着那一点的黄，格外的惹人怜。你来了，身上还带有花的香味。你坐在我的床头，开始是娴静的，和我轻声说着话。后来就肆无忌惮的坐在地下了。
你来的时候天还亮堂堂的。太阳和月亮同时高悬天际。四月过去，不多久就盛夏了，城市热的让人难以忍受。但等夜将至，晚风来袭，从橘子林里刮进房间，这时穿着短裤，站在阳台，便可以借着灯光读诗。读兰波、济慈、普拉斯。也读阿多尼斯。顾城。读陶渊明。读完诗，天就完全黑了。
“写诗吗？”你问我。
“写了无数的诗，从十五岁写到大学毕业。写古诗，后来写现代诗。”我回答。
“那么，为什么不写了呢？”
“写诗与写小说终究是不同的。写诗应该跑到阳光底下、跑到树下、跑到江边、跑到云端里、跑到上下跳跃的胸脯里。写小说，则要把自己关在房间，创造出一个世界。”
“看你说的多好呀！跑到云端里，跑到上下跳跃的胸脯里。听呀，说的可真好！”
如果遇见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一定可以为婉伊写成千上万的诗。像叶芝，像一切痴情的诗人那样。婉伊应该是诗里的，是千古绝句。然而我决定要做一个小说家。我竟然一首诗也不曾为婉伊写过。
婉伊自己是写诗的。她还在写诗的年纪。她天性敏感，灵魂与身体都是如此。每一次轻吻都让她激动万分。抚摸，深入，直抵身体最深处，那敏锐让人震惊。灵魂是飘在静静的河中的，因阳光雨露而多彩多样。这种绚丽让她写诗，是一种安慰。然而写着写着就流泪了，对着天空长久的发呆。我看过她的诗。她的诗让人害怕。寒。烫。力量，献身于神的力量，永恒的空无。
“我想写一首一生一世的诗，可是有时候也觉得生活就像是一首写不完的诗。”婉伊，你几乎是含着绝望的语气那样对我说，又或者是对着天空说。
‘一生一世的诗
一条长长的石子路
一把琴，一片枫叶，一段铁轨
一个遥远的南方，一座南方的小城，一位城里的伊人’
我只能哼这样的小调来安慰你。我总是胡乱的编出一些这样的小调。自己也弄不懂的小调。
后来秋天了，走过学校的那些小道，整个人都被桂花的香味包围。你来到我的房间，我一下子就闻见那桂花的香味。你在秋天仍旧穿的那么单薄。我抱住你，抱住香味，久久的不愿放手。
“秋天可是一个寂寥的季节呢，”我说。你说偏不，要把秋天也过得轰轰烈烈。秋天的性爱也要轰轰烈烈。要像夏天一样，不知羞耻的欢娱。要像叶子一样坠落下来，感觉到疲累。
冬天，白日里渐渐的短了，你来时正是暗黑，人被一种广阔无边的孤寂包围。我们躲在被窝里谈了很多。我们要了很多。我们还都要做艺术的宠儿。
‘你身上有细细密密的孤独。’，你那样对我说。我把身子背过你去。你吻在我的背上，那么清浅的一个吻。我的孤独就变得怪石嶙峋般，碰撞、突兀。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我会成为一颗闪耀的明星，我说。你吻我，祝福我。你说你永远相信我，就像相信诗句不死那样的相信我。我们谈我们一点都不相同的童年，谈那些过去的人。我们探求身体无所不在的秘密，用手和舌在花园里耕耘。我们谈我们的渴望，谈虚无缥缈的未来。
你告诉我你所期待的生活。你语气坚定，你像诀别那样的说：“我所期待的，是一个独立的女人自在地行走在世界上。比男性更有自然个体的味道。物质始终是我的一位理想情人。我不想依靠任何男人的力量获得物质。我要当一个有财产的女人。我想要一个大书房，还要在里面有一架三角钢琴。”
听完后，我告诉你，我说，我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女孩。一个苏州的女孩。而婉伊，那是多么美丽的名字。像一朵自在漂浮的白云。
你对什么都不在乎。才二十岁呀，就太老了。这一点，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心知肚明。你是那样的人，通透、慈悲、不拒绝。你太老了，也太年轻，然而终有一天，你将生活成如你真实的年龄所应该生活的那个样子。你将不再写那些别人难以看懂的诗，不再忙于行走，不再寻欢作乐。你将停下来，以独立的姿态，生活下去。有关这些，我一句也没说。
“婉伊，对不起，我给不起任何承诺。只怕未来很长的岁月都给不起。”我最终说出来的是这样的话。唯一的一句后悔的话。然而早已经来不及了。一切，早已经注定如此。从楠树下坐着的小孩子的形象就已经注定。
你沉默了许久。也可能不是许久，只是沉默把时间给延长。你在认真思考。你在寻找词句。你面无表情，直到一切变得清晰。
“我是带着满身伤痕而来的。我走近你，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寻求安慰。也不是要找那世人渴求的爱情。更不是要一种承诺。我所在乎的是一种理想。我内心最深处的爱、纯粹、透亮、善良、热情，我不愿意丢失。那是我的灵魂。我想把它们保存在你这里，像埋在树底下，像藏着的秘密。只有你知道这一切，知道我本质上来说是一个纯真而任性的孩子，知道那种幼稚的奢望所包含的意义。”你这样回答完，吐了好长的一口气，就立马抽起烟来。
“知道有一个人能理解我，那是让我觉得最为温暖和舒心的事。”你把烟抽完后继续说，“我并不是那样孤零零的，不是吗？有什么值得害怕呢？我即使生活的破碎不堪，也依旧是一个美好的人。”
我任凭你把话说完。我再找不出言语来安慰你，我只能点头。夜晚，是另一种形式的安慰，届时，我们将忘记所有我们白日里说过的话。我站起来，走向床边，你顿时就明白了。你也站起来，你想起来似的继续说：“南子，我知道你是一只飞鸟，一定要不知疲倦的永远飞下去的。”
我已经坐在床头了。是的呀，二十六岁，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我沉默着望着窗外。如果真是一只飞鸟，我多想做一只彩色的飞鸟。而你已经走近，衣衫渐脱，绕指成柔。
三
每一年的冬天都是不一样的。我是喜欢冬天的，因为那寒冷让人清醒，属于自己。只有在冬天，你可以沉默着，不理会喧嚣的一切。
故乡的冬天更冷一些。冬天刚一来到，橘子就红透了漫山遍野。乡亲们把橘子摘了，总也卖不完，家里就还藏留着许多。树上剩余的橘子，等老透了，就一坡坡的掉落在土地上，如红色的海浪，让人惋惜又觉得好看。
等山里的橘子林也变得光秃秃的时候，父亲就回来了。他提着一个大大的绿色军包，步子缓慢的往回家的土路上走。我站在菜园子的高地上看着他穿过那颗大榕树、那口老井，一步步的接近木房子。母亲在家里做饭，一边做饭一边哭泣。父亲走过菜园子的路口，我就蹲下躲在菜地里，以免被他看见。父亲在屋前停住，整理好衣衫、把鞋擦干净，就进了屋。我从菜园子里跑出来，又跑进屋里。父亲站着笑着，要去拉母亲的手。母亲早就破涕为笑了，骂父亲是老流氓。父亲母亲看到我进屋，就松开了手，不好意思的笑起来。父亲走过来，想要抱我，我挣脱他的怀抱，跑去他的包里寻找外面世界的新鲜玩意。但什么也没有。旧衣服、旧鞋子、剃须刀、电话薄、火车票。永远是这些东西。我搜完了包，就又跑走了，在外面发了一会儿呆，望着森林出神。
父亲二十岁未满就去安徽马鞍山打工了。那时候他刚刚和母亲结婚。他一辈子辗转过广东、天津、上海、安徽等不同的地方，但最终还是在马鞍山停了下来。那是一座以钢铁闻名的城市。父亲就在一家铁厂。他一辈子给别人打工。工厂忙起来的时候，他要两年或是三年才能回一次家，都是在春节时候。
父亲回来时，天已经很冷了。我们围坐在火炉旁边吃晚饭。母亲笑个不停，把最好的菜挑给父亲吃，父亲又挑给我。他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看看我。他还要捏我的脸，看我长胖了没有。我把最好的菜又挑回到锅里，只顾低头吃饭。父亲回来的那一顿饭，通常是我们家里一年之中最为丰盛的一顿。连除夕夜的饭菜也比不上这一顿。母亲早早的就开始准备了，把挂在炕头的腊肉取出，洗净，切好，配上红辣椒，整整炒一大盘。她杀了鸡，合着黄豆和香菇一起炖着。还有一锅的猪腿熬海带。煎鸡蛋、自家泡好的豆芽菜、酸萝卜。父亲说出门在外，总是挂念着家里的腊肉吃。他毫不费力的就把那一大盘腊肉吃掉，然后摸摸自己挺大的肚子，顺势就斜躺在身后的木椅上。
吃完晚饭后，我终于还是钻进了父亲的怀抱。他就用他那金黄色的坚硬胡须扎我的头或者脖子。我则扯他的耳朵，有时也把他的头捉住，拔他的胡须。我还要他翘成二郎腿，我就坐在他的右脚踝上，他就用他的右腿把我举起来又放下。我把这称之为‘骑马’。我终于玩累了，就乖乖的待在父亲的怀里不动，这时候，父亲开始变得喜悦起来。他和我们说起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外面闯荡的岁月。那时候，火车上偷盗和抢劫成风，他就把钱塞在屁股底下；他说他在上海的时候，骑着老式的自行车，差点从桥上掉下去；他还说起在芜湖时一伙湖南打工仔和四川打工仔打群架，两边都是四五十人，他在那次打架中脊背被人砸了一木棍，现在还常常脊背发酸。
炉火烧的很旺，母亲不时的往里面加柴。全是从屋后山头捡起来的干树枝。炉火的炊烟袅袅往上，熏了腊肉，穿过房梁和瓦片，随风消逝在远处天空。炉火有时候砰砰作响，按乡亲们的解释，那是有客要来了，火在欢迎呢。但客人始终不来。父亲说完了故事，我们就玩起扑克，输了的话是要学动物叫的。父亲每次一输，就学着鸡咯吱咯吱的叫。屋头歇在房梁上的公鸡听到后，也应声叫起来。母亲想起似的站起来，跑到稻草堆里，捡来一窝鸡蛋。我们都笑起来。母亲用纸包好鸡蛋，用水打湿，放在火堆里烧。有时，就真有客人来了。母亲提来酒，热好饭菜，父亲就和客人吃吃喝喝，闲话起东家长西家短了。鸡蛋烧熟后，父亲就给我剥好，喂给我吃。
小时候的冬天，我始终靠着炉火不愿离去，除非窗外有雪。炉火砰砰作响，其实只是因为烧的是栎树。客人酒足饭饱后开心的离去，我们又围坐着，靠的更紧。父亲玩牌总是输，就总是学动物叫。我和母亲就总是笑个不停。
但很可能，窗外就下雪了呢。小时候，我度过的每个冬天都是有雪的。火炉里的火依然旺盛着，透过木窗的格子往外看去，雪就不经意下起来了。那么洁白、轻盈、透明的雪。打开门，走到外面，看着雪花一点点的变大。跑到雪地里，任雪花落在自己的身上。捧着小手，接一朵雪花，跑到父亲面前，要他把那雪花吃掉，他也就一口吃掉了。夜晚睡去后，脑海里仍是惦记着雪。等凌晨起床，一出门，整个世界早已经一片雪白了呀！屋前的山上，山里的人家，都掩在雪白里了。干枯的田里的秸秆被雪压着，只露出尖头。地上早已经积起了膝盖那样深的雪。我换好靴子，就去雪地里跑起来。可是不一会儿，雪还是渗进了脚里。我拿一根竹篙，在雪地里画画，或者写字。母亲起床，看到我那么欢喜，也就不骂我了。她烧一壶热水，把冰冻的水管解冻，放出水来做早餐吃。有时候冷极了，水管整个的冻成了冰，热水也难以解冻。这时，我就帮着母亲，抓无数的雪，装进水壶，把它们烧成开水。屋檐下的冰柱老长老长的，用足了力拔下来，握在手中，整个小手冻得通红。脸也通红通红的，呼出的寒气在空中清晰可见。
下雪之后，父亲总是站在木屋东头的岔路口，望着远处的人家，一根接一根的抽烟。雪落在他健壮的背影上，像堆的一个肥胖的雪人。雪总是下个不停，刚开始如柳絮，不多会儿就大如棉花糖了。雪在微风里上下飘洒，在天际曼舞。父亲站累了，就绕着那些小道走来走去。如若碰到去山里捕鸟的乡亲路过，就彼此寒暄一番。有时也来家里，母亲则给他热些饭菜，倒二两米酒，再舀一叠花生米。父亲与乡亲相对而坐，两人谈起收成，谈起外面工厂的盈亏，谈起各自的孩子，我就躲在窗口偷听。父亲谈起他的儿子来心情愉悦。他的儿子天生聪慧，远近闻名。成绩总是第一，奖状贴满了堂屋的墙壁。他们喝完了酒，身子暖了。捕鸟的人要离去，我就从窗口蹦到雪地里，继续胡乱的画着。捕鸟的人走出门口，看见我在那里玩雪，就跑过来抓抓我的头，嬉笑着离去。
我总是拉着父亲要他陪我堆雪人。他点头答应我，就不再去岔路口一言不发的站着了。我们拿着镰刀，挖出一大块一大块的雪，滚成雪球，再选择一块平地，把雪堆积成人的模样。路旁，雪一个个的成为猪八戒、葫芦娃、白雪公主的样子。母亲一边看我们堆雪人，一边织毛衣。等雪人堆好，父亲把我骑在他的肩膀上，便开始唱起民歌来。
“郎在高山打一望（罗喂），姐在（哟）河里（哟）洗衣裳（哟喂），
洗衣棒棒儿捶得响（哟喂），郎响几声（哟）姐未张（哟喂），
唱只山歌丢个信（罗喂），棒棒（哟）捶在（哟）岩板上（哟喂）。”
这是一首乡亲们爱唱的桑植民歌。我那时还小，听着听着就醉了。父亲的嗓子并不算好，但正是农家人的那种憨厚与至情，有一种青野自然的味道。父亲爱哼那些民歌，我都渐渐的忘了那些歌词，我只能哼出一些小调。
天连续放晴之后，雪就渐渐融化了。地上踩过去一片泥泞。鸟儿瞬间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压弯的树枝又抬起了头。只有远山深处还能看见淡淡的白，夹杂在青翠之中。树永远是青翠的，只有草呈现枯黄之色。等过完春节，土地干了，乡亲们都从家里出来，开荒、犁地、把枯草一把火烧掉。那时候，我就漫山遍野的跑，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父亲依旧散步，有时候也唱歌，歌声便被别的农田里的乡亲们接过去。那时，我也知道，又是父亲离开的日子了。父亲和母亲在夜里坐在炉火旁，聊到很晚。我早早的上床，假装睡着。父亲半夜里来到我的房间，也不开灯，就只是帮我把被子好好盖住，站立了片刻又离去。第二天凌晨我起床，父亲已经走了。我记得每一次他都是凌晨三四点走的，到天刚好亮起来，他正走到乡里的街上。他搭乘第一辆中巴车，去县城，再去马鞍山。
小的时候，我总是希望冬天更长一些，冷的日子更长一些。住在后街，我也怀有这样的期望。我想在这个冬天完成这部小说。我要在小说的扉页写到：献给婉伊。我也想献给父亲，但我没有那份勇气。
四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一趟马鞍山。回到长沙后，和文灿华一起租住在岳麓山下。那也是一栋民居，只不过四野显得更荒凉一些。我和他就住在隔壁。
那里的房主是一对老夫妻。丈夫瘦骨伶仃，戴一副老花镜，妻子矮胖，总是絮絮叨叨个不停。我听说他们唯一的儿子因为涉嫌杀人而常年潜逃在外。我们住在那儿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匆匆回来了一次，要了些钱，就又走了。他们老夫妻哭个不停，我们就都知道了。第二天，便有警察过来询问。老夫妻一句话也不说。我们也都推说不知道。老丈夫平时有个习惯，晚饭过后，总要坐在屋前方的一块大石上拉上半个小时的二胡。有时，有另外的老头，一个吹笛，还有一个唱花鼓戏。日子好的时候，他们总要玩弄到夜幕将至才散去，我和文灿华就坐在窗前听到那时候。
等老头们散去之后，文灿华就拿出吉他唱歌。几乎什么歌都唱。但每每带姑娘回来，他就唱the beatles 或者弹《hotel california》，也弹许巍。他的心中装着一个神：Jim Morrison。他嗓子好，初中开始学吉他，练的也勤快。大学里，文灿华渴望组建一支乐队。大门乐队那样的，他告诉我。他们几个好友玩了一段时间，参加了一些演出，之后又解散了。
我们都是在夜里写作的。我们都写小说。我和他大学时住在同一个寝室。乐队解散后，他整个生活一团糟，我便常常把他带到图书馆。他的性情稍微稳定下来，一头钻进文学里。后来，他就想到写小说这件事值得去做。让我们写吧，让我们成为中国的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吧，他告诉我。毕业后，我们在岳麓山下写了两年，我写出了第一个长篇小说《情迷星城》。
写完后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两天。心被拉入疲倦的深海，孤独地游曳。文灿华和新认识的一个女孩整日的躲在房子里嬉戏。我终于觉得睡够了，就跑去澡堂洗了个长时间的澡，剪去长发，打扮整洁，趁着烈日炎炎，跑去打印店把小说打印出来。
我去了xx出版社，在顶层找到编辑室。我推开编辑室的门，就如走过光明之门。室内有唯一的一个编辑，他关上电脑，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我。我说明来意，将小说打印稿由半空递过去。他示意我坐下。我把僵在半空中的手抽回来，坐在松软的转椅上。编辑开始大谈出版市场，说中国现在写小说的人不说有上千万，至少也有两三百万。又说他们出版社已经很少出版小说了，不过除非你是名家，又或者你的作品在网络上有很大的反响或是一定的点击量。
“出版社要考虑市场的，年轻人。出版新人的作品，没有人担得起那个风险。”他说。他四十岁上下，说话字正腔圆，两手不停的敲打着办公桌。
“我能保证书的质量。”我辩解到。两手伸在空中，但语气平淡。
编辑直摇头，嘴角闪过一丝浅笑。我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半秃。
“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出版社的邮箱每天投稿的人都爆满了，国内的国外的都有。邮寄过来的打印稿也堆满了。我们一共才三个编辑，根本没有时间看。电子稿没有人管，邮寄稿也就只是编个号，登记一下。根本不可能看的。”说完之后，他点燃一支烟，又把头摆过去打开电脑。
我摆头看到办公桌左手边堆的稿件。约有三四十厘米厚的样子。我暗暗捏紧拳头。我恍然间看到许多个整天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不停写作的人。
编辑再次转过头来，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年轻人，情况就是这样了。你去别的出版社，情况也大致如此。不是我让你灰心，写小说这个事，终究还是没什么出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手依然轻声敲打着桌面。食指和中指关节处有些发黄。
我不满的看他一眼，眼睛又随之盯着那些稿件。
“就是说，即使我把小说放在这儿，也没有人看，是吗？”我松开拳头，在他要再次摆头过去对着电脑时说到。
“是的，没人看。我们现在都是编辑去找作者。”他说。语气类似阿道夫希特勒。
“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的。”我说完后，站起身，再摇摇头，又握紧了拳头。
编辑听完后，耸耸肩，又露出那种浅笑。
我低头望了编辑一眼，把打印稿滚成圆圈握在右手中，转身离去。我砰的关上顶层的门，跑下楼梯，对着出版社前停着的一辆路虎车的轮胎上吐了一口痰。太阳毒辣辣的，双眼猛然间难以睁开。我穿的白衬衫一小会儿就湿透了。我一个人在街上晃荡。我真想躺在冰窖里。我什么都不愿想，只想躺在冰窖里。哪里有冰窖呢。我在高桥大市场里穿梭不止。市场上没什么客人，老板们躲在风扇后面呼呼的吹着风。我路过那些肉食、米面、服饰、器械、五金店。我路过好几处垃圾桶，想把小说打印稿丢掉，但转念又作罢。等走的累了，我搭乘905路公交车，回到了住处。
傍晚，等老丈夫拉完二胡离去后，我和文灿华跑到拉二胡的地方，躺在石块上喝酒。我们喝二锅头。风清幽的吹过，月如玉盘。我们喝了不到半个小时，文灿华刚送走的女孩又跑回来找他了。他丢下酒瓶，轻拥我，就又跑去和女孩子疯闹。
未来的两个星期，连着去其它出版社也是一样的结果。年轻人，你写的很好，但和我们的出版风格不一样。年轻人，写作是一个手艺活，好好练，总能有所成就的。年轻人，对不起，我们出版社早已经亏损了，你还是另寻他路吧。年轻人，我们是正规出版社，你的作品说实话，有些阴暗。得到的永远是这样的回答。
我又连着睡了两天。自我怀疑、疲倦。文灿华不停的来看我，紧盯着我。不行，不能这样了，过不了这样的生活，他不停的对我说。虚幻，永远是虚幻，你也换一种方式吧。说完后他就走了，第二天退了房子。两年来，他一无所成，只是些碎片。他花太多时间在和陌生姑娘睡觉那样的事上了。只有两年，他就被消耗一空。我们都身无分文，总是走很远的路去他熟悉的朋友所在的酒吧喝酒。免费吧，哥们，欠一次吧，哥们，跟着他永远有酒喝。然而终究忍耐不住了。他背叛了艺术。
他走的时候，我仍旧躺着睡觉。我关紧了门。他在门外来回踱步，大声叫我的名字。我不应他。他终于还是走了。不久之后，他走进了一个老女人的怀抱。那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女富商。他有时候称她为老女人，有时称她为白姐姐。他给我打来电话。我有钱了，可以资助你，我就是你的提奥，他说。
文灿华走后，我继续留在山下。我一天看了三遍金基德的《春夏秋冬又一春》。又看完法斯宾德的所有电影。再看贾木许和维姆•文德斯。老夫妻看我总是孤零一人，就时常和我拉些家常，有时也叫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天气冷了之后，老丈夫也不去拉二胡了。吃晚饭后，我和他就开始下棋。老丈夫棋艺非常了得，军棋、五子棋、象棋无不精通。我们总是玩五局三胜。我不会军棋，五子棋勉强和他下成平手，象棋的话他总得给我让一车两卒。
时光匆匆，新的故事终于成熟了。稿纸被再次写满。这就是《我的南方女郎》。那是春天刚来的时候。写完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换一个环境了，于是我就搬去了后街。沈婉伊就是在看到了这部小说之后来找我的。后来她每周三的夜晚都来看我 。
五
婉伊第一次来看我的那天，是四月一个下雨的日子。已经是许久未下雨，早晨起来，就听见了雨声。嘀、咚、嘀、咚。雨是斜飞着的，在透明的玻璃上，雨点呈现出恣意的画笔来。由窗口望去，那天空中的雨，像慵懒的少女，对镜理鬓发。冷清、惆怅、悠长。
我在雨声中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是一位陌生女子。但我知道，你就是婉伊。梦幻的、青春的、苍凉的姑娘。我不敢打量你，不敢去获得你美或者是不美的印象。我对你一笑，把你迎进我的房间。你把伞叠好，放在门后。你的头发湿了，雨水顺着刘海滴在地板上。苏州的、雨里的、四月的姑娘。
雨永远那么下着，像同一种旋律的爵士乐。春天的雨，声声脆，啼人泪。天色是灰暗的，迷雾从地底泛起，层层散开。那么小的房间，两个人站着，显得局促。我叫你坐下。坐在床头。
我把自己的毛巾递给你，要你擦干发上的水滴。你的头发是那么长，从肩后绕到胸前，发尖直垂到小腹处。你一直擦着，我们不说一句话。你把毛巾递回给我。我把它晾在衣架上挂着。
“真是一场讨厌的雨呀。”终于还是你先开口。
“雨要落下来，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决定了来看你，雨就下了，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转过头去望窗外的雨。雨声滴滴打在橘子树上，人的心也随之有了一种旋律。
“那些路边的花也被雨水打落了吧？”我问。
“是啊，掉落了好几朵玉兰呢。我想捡起来，却想起‘花落成泥碾作尘’，就还是作罢了。”
“几多春雨几多容颜花下留呀。”
我这样一回答，一切就沉默下来。一种僵局。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床头。四月的雨天。
“你比我想象中好看。”你抬起眼盯着我说。
听到这句话，我就笑了一声。我也看你。你穿着一件淡红的宽松上衣，同样宽松的筒裤。裤子的最底下染成了白色，贴着踝关节。粉白相间的运动鞋。
我那时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忘了。我能记得的只是，那些年月里，我总是只穿大头皮鞋和拖鞋。黄色的、黑色的大头皮鞋。冬天总是围着围巾。至于四月的一个下雨的日子的自己的样子，我总也想不起来。
我问你你想象中的我是怎样的。
“更加健壮，公牛那样的健壮；胡须，对，一定是有胡须的，不是像现在这样刮得干干净净；头很大，皮肤黝黑。”你那样回答，表情仍旧严肃如初。我又笑了起来。我一笑了，你也就跟着笑。一只老鼠从书柜里爬出来，顺着阳台的门缝钻出去。你立马站起来，跑过去打开阳台的门，到处追寻老鼠的踪迹。老鼠肯定爬进橘子林里去了。
你跑动的时候带起了轻微的一阵风。风里就是那种香水的味道。我记忆深刻的香水的味道。我不知道名字的香水。可是只要稍一闻到，我便立马知道。就是那种，不会错的，属于你的香水的味道。风里还有四月的玉兰花的香味。
你蹲在阳台的门口，望着雨，怅然若失。雨滴已经溅湿了阳台的地面。我坐在书架前的凳子上望着你。我涌出冲动，准备在这个雨天，引诱一位年轻的姑娘。非得如此，雨就是因此而下的。
我点燃一支烟。你转头望着我，我立刻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我再次吸燃一支烟递给你。
你不要坐在地板上，会冷的。我劝你。你微微的摇了摇头，把烟灰弹在阳台上。你竟然会用鼻子吐烟呢。
我看了你的《我的南方女郎》，你说，在阿轩那儿，你的好朋友，我还向他问到了你的地址。
我点点头。我早已经知道。就在前几天，阿轩打来电话，说店里有一位刚来不多久的姑娘看了你的小说，有空要来看你呢。一位苏州的、留学过法国的姑娘，他特别强调。我起先并不在意，接着又希望是真的。我刚来后街不多久，对一切都还很陌生。人是寂寞的，便渴望些美丽的遇见。于是，一直怀着期待的心情在等着你。
你坐在我的斜对面，以一种说不清的姿态。我只是问你，阿轩可好？
“总是老样子。把自己装扮成流浪歌手的模样，却找不到信仰所在。自高自大，神经质。飘在半空里，总有一天会摔下来。”
我一边想起阿轩，一边佩服起眼前的你。按阿轩告诉我的，你来到‘拾荒者’酒吧才一个月的时间不到。你感受到了一切，鹰的眼睛那般敏锐。
“《我的南方女郎》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吗？”你问我。
“不、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可是那是多么好的一个故事啊。夜半时，你的房屋的中央挂着一盏电灯，灯正亮着。你坐在窗前，由窗口的玻璃向外望去，你就能看到那盏电灯的灯丝在窗口外面对称的半空里所组成的暗黄色的圈。灯泡的轮廓也清晰可见。那光很微弱，但毕竟是光。你的故事就是那盏灯，那种光。”
婉伊，你那样说，我却变得忧伤起来了。有些夜里，我从恐慌中醒来。我害怕了，握紧拳头，却什么也抓不住。写过的文字就已经死掉了。至少对于我自己来说是这样的。深夜无眠，大海上茫茫的一片，浮现出父亲渐要苍老的脸。我全身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面对这样的时刻，我毫无办法，唯有等着它慢慢的消散。那样的时刻我对谁也没有倾诉。没什么好说的。父亲说，永远不要畏惧生活。我答应他，想起他，野心再一次泛起来。野心把恐慌也压了下去。而你说那盏灯，那种光，你那么深情的描述着，写过的文字就复活了。
“你喜欢《我的南方女郎》？”我问。
“嗯，可喜欢啦。我在酒吧里读了一遍。又在家里读了一遍，第二天醒来再读了一遍，就想着或许可以来找你。一定要来找你。不来不行，不能自控。”
我仍旧不敢好好去看你。我怕你让我失望。我怕自己沉迷。我的时间不多，我脑海里总在想着新的小说。海子的诗句成了一种幻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我一瞬间失去了耐心。我坐在了深山里的那颗楠树下。等我回过神来，你还是那么坐着。炉火正旺。你的侧脸与其说是娴静，不如说是亲切。你有微微翘起的睫毛、曲线完美的鼻子。你的头发那样长，简直是一种奢侈。
我告诉你说，我曾经写过另外一个故事。一个性爱纠缠的故事。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句子，就是‘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夜晚，我喝的酩酊大醉。第二天凌晨醒来，发现自己依然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作家。’。于是我就继续往下写，把性爱纠缠的故事割掉，新的故事，那就是《我的南方女郎》。
“我也想看看那个故事。”你说。
“对不起，被我一把火烧掉了。跟所有的过去一样，付之一炬。”我回答。
“那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我真想看看你所有的文字啊。我也突然很想知道你的所有的过去。人生如谜呀。”
“繁华背后是透彻心扉的苍凉。”
我回答完后就点燃一支烟。雨还在无情的下着。我引诱你的决心渐渐的淡了。我看着你，叫你不要再坐在地下。你听了话，又坐在床沿。我看清楚你的脸，南方的小脸蛋。二十岁的稚嫩的脸蛋。我用笔歌颂了许多南方的姑娘。南方姑娘永远如水，流动的、柔软的、清爽的水。南方姑娘你可以握着，像握着一首美丽的诗。你是苏州来的姑娘，你是南方的，江南水乡。但你要厚重一些。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城市里的姑娘。你很平等。
“在你的故事里，我看到了你要成为一个作家的决心，”你说，“冲破一切，发出苍凉的呼号。”
“唯有如此。写书，日日夜夜。唯一的安慰。”我回答。
你点点头。你的眼里竟一瞬间噙满了泪水。窗外掠过一只无名的鸟。女人一流泪，我就变得沉默寡言。我彻底放弃了引诱你的心。
“我甚至不知道可以去做什么。总是匆匆忙忙。到底何去何从呢？”你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什么都不会拥有，也什么都不会失去。到处都一样。”
沉默再次不可阻挡的袭来。不是因为思考。仅仅是沉默罢了。气氛中有一份浓烈，还有淡雅的不知所措。欲望来袭，渴望填补空白。
“雨总是这样下个不停。”你说。你的泪水终究没有流出来。
“是啊，永远是这样的雨。”
“雨一停，我也就该走了。”
“如果雨不停呢？”
“那就陪着你，理解你。”
我看看你，你毫不避讳我的目光。泪水浸染过后的双眼，清澈如湖。我的身影印在你的眼里，像一个小丑。我已然憔悴不堪。
“我睡过很多女孩。”我说。
“这无关紧要。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都会被忘掉。人终究是要死的，一切都要不作数。因为这死，反倒给了我们勇敢的决心。”
我们总是用这样的语言彼此安慰。也说给自己听。语言是无力的，但我们不知道。我们以为懂得了，但其实一无所知。沉重起来，欲望朦胧，你也比我想象中要好看。
“你说四月是美丽的吗？”我转移话题。简单的对话。就这样相处。
我们同时看窗外的天空，又彼此对视。雨渐渐的小了。天还是那么阴沉。
“四月是美的。我喜欢这样的季节。我怕冷又怕热。”
我们谈论四月。又谈论起‘你是人间四月天’这样的诗句。雨停了。一切突然静了。
“我该走了。”说完后你从床沿站起来。我也站起来。我们僵在那里，有一种拥抱的冲动。很多冲动，彼此心知肚明。可是身体跟不上心里的步伐。冲动如潮水一般涌来，又激流退去。你走动了，拿起在门后的伞。我送你出门。雨后的天空一片清爽。水流顺着巷子往低处流走。巷口住着的胖寡妇出来了，仍旧叼着烟。她永远叼着烟，在路口来回的游荡。我们路过时，她再次对我一笑。我每次路过时，她都对我笑。
我们出了巷子，从学校往外走。小道上行人三三两两。玉兰果真就那样躺在雨水中。四月永远那么惹人欣喜。肩并肩走路，走的很慢。如果再下一场雨，你势必不走了吧，然而雨终究没有下下来。那古老的校园，要花二十分钟才能走完。雨滴还顺着树叶滴在路上。
“我以后每周三都来看你，可好？”临分别时你问。我把你送到学校门口对面的公交车站。
“真希望雨永远下个不停呢。”我一个劲地点头。
“雨天会来，晴天也会来的。”
“如果真是那样，终有一天，我会为你写本书。书的扉页会有这样的字：献给婉伊。”
因为一本书而来，得到一本书。你满意的笑了。你坐上了公交车。公交车缓缓离去，你还在车里向我招手。
六
我要写作，我要成为一个作家。我在电话里这样告诉父亲。那是拿到大学毕业证的前一个星期。
写作是什么？写作能干嘛？父亲问。
写文章，写故事，写书。可以成为一个人物。鲁迅那样的人物。可以赚钱，远超过所能想象的数目的钱。我这样回答。
父亲一言不发。我站在七月空旷的校园里，热浪滚滚。父亲的形象一点点的浮现出来。巴尔扎克似的身材、浓黑的眉、金黄的胡须。
电话那头传来风扇转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寂寥。后来我常常想，在那样彼此沉默的时间里，父亲到底想了些什么呢。他是想起了那些短暂的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的时光吗？他是想起了他儿子大学时的一副浪荡不羁的样子吗？还是想起了他自己那失败的一生？他是有野心的，然而无可奈何。他一辈子受制于人，不为人所看重，只怕在有生之年凭借自己也丝毫不能改变。他要老了，金黄的胡须慢慢就要变白了。他明白终将要承认自己人生的失败。
我是他唯一的希望。是获得尊重的一轮旭日。是大步走路、谈笑风生的法宝。养育之恩必须得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小时候，一切都在正确的道路上。乡村里唯一的大学生，锦绣的前程。父亲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知道，十五岁时，很多东西就变了。而现在，电话这头，我要选择我自己所认定的道路。
“律师呢，为什么不做律师？或者做法官呀。”父亲问。
我一点也不排斥法律，我在大学期间学了许多实用而有趣的法律知识。然而它不属于我。它只是工具，我要灵魂的共存。
“不，不。我要写作。让我做这个。”我回答。
“写作到底是个什么破烂玩意，迷了你？啊！写作有权有势有地位？成为一个体面的人，做体面的事，把什么写作丢在一边吧。”
“父亲，写作不是你口中的破烂玩意，作家是受人尊重的。”
“二十多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乡亲们都尊重的是谁吗？所有的人都盼着你当大官发大财，都时不时地追问着你的消息，你不能视而不见。乡亲们会取笑我们家的，你会沦为笑柄。”
“我不是为他们而活的，父亲，你也不是为他们而活的。”
“世世代代都是这样，你的祖辈是，你的爷爷是，你的父亲也是。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公公，那是因为他死得早。他被众乡亲们一致处死了呀，他被绑在黄柏树桩上，一刀砍过去，头就掉进了水田里。水田里的水马上就被染成了红色。我们家受人欺被人看低，到你才看到了希望。你现在这样，是要让你的父亲永远抬不起头来吗？”
“不，父亲，我会出人头地的。给我五年时间。”，我说。“我会完成一切。”
父亲再次沉默。我挂掉了电话。那是我第一次和父亲说到有关要成为一个作家的事情。还是读高中的时候，我曾经问过父亲，关于作家他知道些什么。李白、杜甫呀，父亲说。不，说些隔我们近的，我说。父亲顿了顿，说，鲁迅、郭沫若。父亲学生时代也是成绩优异呢，乡亲们也常常说起这样的事。他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他被爷爷拉到田地里做农活。我们家那时候算是村里最穷的几家之一了，粮食永远也不够。劳动力也不够。父亲从那时候起，从一个娃娃起，就成了劳动力。永远是劳动力。永远是命运。
我一个人坐在大学宿舍的湖边，开始幻想新的人生。热浪把我的惭愧照的发烫，然而新的人生必须开始。我把湖边的草一根根的扯断，丢进湖里。草在水中慢慢的飘散开来。草扯光了，就用拳头锤击泥土。与夜晚一起获得平静，这时，我才想到，父亲绝不会相信这一切的。他不知道写作到底是什么，他也一点都不会相信写作。
父亲在夜里又打来电话，我依然固执己见。我变得愤怒起来，觉得人生被绑架。父亲也愤怒起来，在电话里痛骂。我听着他说出以前从未说出的话语，那些脏话。他从一个沉默慈祥的父亲变成一个失落粗俗的父亲。我竟然因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只有写作，死也要写作。父亲说他要来长沙，要来学校，要教育这个不孝子。我一次次的挂掉他的电话。战斗开始打响。
有关要写作的事，我对婉伊不是这样说的。婉伊望着我。她渴望读懂我。我们彼此倾心，因为我们陌生而又互相理解。我说，就算我穷困潦倒一生，但只要想着未来的某一天，在某个旧书摊、或者某所大学的图书馆，摆有我所写成的书，我就心满意足了。有一两个人看到它，觉得欣喜，充满了力量，这就足够了。微弱至极的光，但照亮了黑暗角落的某个失落者的心。旺盛的生命力，穿越无边尘埃。这就是我渴望的一切。艺术本身必将胜利。
我还说，写作是寂寞的，但更多是快乐的。其它的快乐都来的太短暂，唯有写作的快乐，深入灵魂，走向永恒。我希望一生都能活在这种快乐之中。我希望一生是自己渴求的一生。
婉伊默默的听我说完。抱着我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身体。瘦削的、决不妥协的身体。婉伊轻轻的抚摸我，用一种无边无际的温柔。不要怕，不要怕，一切都会变好的，她在我耳边轻语。每一个周三的夜晚都是一种安慰。绝无仅有的安慰。因为这安慰，我差点爱上了她。那些夜晚，我渴望的是同一种香水掩盖下的肌肤，肌肤的颤动，颤动产生的无边的欢娱。
每一次，都在这种欢娱中再次思考生命。都在那欢乐而稍有节制的呼叫中复活。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找到我自己。我抱她，吻她，把她的一切都占为己有。我没有想到，她那么年轻的躯体就饱受摧残。才十六岁半，她就获得了欢娱。十六岁半，就把自己交给了模模糊糊的情欲。从不后悔，乐此不疲。她的需求令人感到害怕。可是真的太美好了。再也没有比与她结合在一起更加美好的事情了。再也不会有。
艺术的梦，情欲的梦，飞翔的梦，总是在做梦。从不愿意醒来。不听取任何劝告，不妥协。像是被选定者。那种自信从何而来自己都不能知晓。就是这样的人生，无从改变。就这样度过一生，直至死去。墓志铭上会是喜悦之歌。而故事，被一代代传诵。
五年时间？父亲，请你不要相信这一切。不要哀叹，不要哭泣。幸福的道路各不相同。
七
婉伊第二次来看我，是在她的二十岁的生日。那时已经隔她第一次来看我将近两个月了。我刚吃完晚饭，手里拿着刚买的一包黄金叶，走上楼梯。婉伊正蹲坐在门口等我。她手里提着一个巧克力慕斯和一个小巧的蛋糕。
嗨，她站起来向我打招呼。轻微的一笑。
你来了呀。我迈步走向她。我打开房间的门。
我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点燃一支烟，递给她，她接过去。我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她把巧克力慕斯和蛋糕放在地板上，便走去阳台站着。她张开双臂，观望着那一片橘子园。夏日了，她只穿一件白色的短袖，一条紧身蓝色牛仔裤。白色平板鞋。她的背影在夏日阳光里充满了柔弱之感。她像一个女人那样在夏日的风里美丽着。我坐在阳台门口，抽烟看她。
“来了你这里，真觉得轻松呀。一切都那么静谧。”，她背对着我感叹到，“有没有觉得像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她转过身来问我。
我点点头。我问她为何现在才来看我。
出了点事。回了一趟苏州。她把烟蒂丢在地上，踩灭，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她的乳房微微隆起。双腿蜷曲着，两手搭在膝关节上。长发席地，扎成了辫子，如黑色马尾。
“我以为你永远的不来了呢。”我说。
“我要来的。只要你在，我就终究要来的。”
我们彼此对望着。眼神与语言同时富有挑逗性。我的欲望就一点点的上来了。我的躯体轻飘飘的。我想要立马得到她，就在门口，在橘子园里吹过来的清风里。我的心被抽离了，毫无力量感。渴望，见到南方女孩的渴望。
“对了，今天可是我的二十岁生日哦。专门来和你一起过生日来的。”
我拍拍手，唱几句生日快乐歌。你看着我，就笑了。
“你真年轻。你还是一个小姑娘。”我说。
你竟然抬起头吃惊的望着我。一双年轻的眼睛，我又看到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的面容。年轻眼睛里的沧桑的面容。
“是的，我是年轻的。大家都认为我是年轻的。”你这样说，然后把巧克力慕斯和蛋糕拿过来。
“我给巧克力慕斯和蛋糕起了个一个好听的名字。你猜叫什么呢？” 你问我。
“二十岁之吻。”我胡乱的答。
“不，不，它叫做‘black dream’呢。black black dream,，white white heart，可好听？”
“Black black dream
white white heart
blue blue love
you and me
dance with sunshine
black black dream”
我随口就那样又哼起小调来。你就默默的听着。你也要学，我就告诉你词句，你也随之哼起来。
我们坐在地下吃慕斯和蛋糕。一边吃一边胡闹。我们终于亲密起来了。往对方脸上涂奶酪，捏对方的手，猜拳。又唱生日歌，用中文，用英文。你还用法文唱。
Bon Anniversaire
Bon Anniversaire
Bon Anniversaire
我听不懂，就只是看你的嘴唇微微的动着。等你唱完了，我说出来一句‘Bonjour，mademoiselle’，这是我所熟悉的唯一的法语。
“Bonjour ,Monsieu”你回答。我们就扶着头笑个不停。
“喝酒吧，我们喝酒吧。”你这样提议到。
“喝酒？”我仰头望着你。
“是啊，喝酒。喝它个不醉不归。我想喝卡力特黑啤。还要花生米。还要香辣鸭爪。”
我跑出门去，在整条后街的商店寻找卡力特。没有，哪儿都没有。哪种黑啤都没有。我买回来一箱青岛，一大袋子花生米，还有两包香辣鸭爪。你正坐在桌前读乔伊斯的《都柏林人》。
我用牙齿咬开啤酒盖。你说你要把那一篇看完。《阿拉比》，就是那一篇。我走过去，站在凳子后。你的发香流动起来了。那种香水味也从脖颈散发出来。白色的短袖，白色的肌肤。我把你的辫子解开，抚摸着你的秀发，把它从胸前拢在身后。一片黑色的瀑布，女子的香味在瀑布中荡漾。一个纯白的曼妙身躯在瀑布里，时而蹙眉，时而掩面。你的耳朵也露出来了，从背后望去，看见那淡淡的茸毛，松软，清亮。
你把书看完了，反过双手来要捉住我。你触摸到我光洁的下巴。你的手轻轻滑过它。
“你的耳垂可真美。”我说。
“你的下巴不应该总是剃的那么干干净净。”你说。
我们又笑起来。你从凳子上站起来。怎么可以去描述你的美呢？不能去描述眼睛的明亮，不能去描述嘴唇的柔软，也不能去描述脖子的细弱。坐在那儿看书就是美的，站起来后，又吃惊又犹疑的样子，就是美的。说漂亮的话，不含烟尘气，就是美的。
我们坐在地下喝酒。喝完一瓶啤酒，天就黑下来了。一会儿满天的星子就挂上了天际。星子的光照在你的身上，泛着淡淡的白。
你给自己和我点燃一支烟。又一口喝掉四分之一瓶的啤酒。
“我总是喝太多的酒，可是喝不喝又何妨呢。酒不醉人人自醉。”你这样感叹完，我以为你醉了。可是你一点都没醉。你又闹起来，趴在我的大腿上。你差点滚到地板上去，我一把拉住了你。你双眼迷离，呆呆的望着我。我要去吻你，你就一下子立起身子来，痴痴的笑着。我们继续喝酒，吃花生米，吃鸭爪，直到满天星子的光都蹦上了你的身子。
“二十年，真是一瞬间啊。”你对着星子这么说。
“一生都只是瞬如烟火呢。”
“你说，最终我们是要去到哪里呢？”
“一抔黄土了。”
你仇恨般的看了我一眼，又埋头喝酒。我们干杯，再喝完一瓶。我们像喝交杯酒那样喝酒。我的手臂挽在你细白的手臂上。我的嘴唇与你的嘴唇相隔如此之近，我都能闻到你嘴唇的气息。你的嘴唇微微发红，残留的酒滴增加了它的湿润。
酒瓶空了一个又一个。你的脸那样羞红，是一种欲望之火。蔓延到耳垂，蔓延到脖子。
“《我的南方女郎》里你写过两句短短的诗，是和安贞初遇时你想到的诗句。”
“孤独有时候如一场雨一样落下来，而我们的父亲并不喜欢这样的雨。”我回答。
“嗯，就是这两句诗。我为很多原因来看你，尤其是因为这两句诗。”
我闭口不言。我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刻提起我的父亲。我们接着喝酒。
“醉了吗？”我问你。
“哪里就醉了！”你歪着头回答我。像是为了证明你还没有真醉，你站起来。你说那篇《阿拉比》写的可真是好啊，你说你要念给我听。你那样说，就去书桌拿《都伯林人》。可是，还没站稳，就歪倒在了床尾。
我们借着醉意，互相摸索对方的身体。衣服一件件的掉落，丢在地板上。乳房跳跃而出，像随风摆动的一朵白百合。花蕊是粉红的。它不饰娇羞，饱满而又贪婪。握在掌心，是一种柔软的蓝调。抚摸在每一寸肌体上，是朦胧的，然而在扩散。吻随之而来，放浪不羁。我寻找你身上的每一个敏感地带。一件宝藏、白色的宝藏，最深处是微红。因喝酒的缘故，红晕一点点的遍及全身。手和舌熟稔无比，一会儿就找到了那些致命的所在。肌体，越烧越旺，直到如一团火焰。
我们融合在一起。在温热中，来回穿越于大海。海浪声越来越大，广阔无垠。你的指甲抓进我的肌体，直到汗滴将我们浸湿。在那一瞬间，我从窗口望见，不远处城市一角的高速路上的路灯，像一条彩带。闭上眼吧，那样才能感受的更深刻。温热成了火焰，燃烧又燃烧，彼此都化为灰烬。
我们抱得那么紧。我们都没有醉。醉是虚假的。你终于放肆的叫起来，你说快啊，满足了，最后的冲击，那么深刻。我死命的冲锋，用光了子弹。连我也叫出声来。抱在一起，听闻喘气声。久久的，久久的，大海开始平息。出现了另一个王国，是大海尽头的城堡。你在城堡之中度过你的二十岁。在我的怀里度过二十岁。伤横累累的二十岁呀。烈火熊熊的二十岁呀。我们沉默着。羞耻感袭来之后又消失。你变得更加娇弱了。你软绵绵的扑在我的身上。我们看着时钟，十二点就要过了。我们再一起唱生日快乐歌。我要你在我的怀里许一个愿，你默默的许了，可是不告诉我愿望的内容。我们又闹又笑，成了无尽年岁里的恩爱。十二点刚过，你生命中新的一年就来到了。我们又迫不及待地吞噬彼此的肉体。你索性把薄薄的被子踢到床下。你嫩白的乳房在空中舞蹈。雪花一样飘洒。南方女孩的乳房。我竖起上半身，轻轻擒住它。舌尖绕过，你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环着它，围着它，咬住它。我松开嘴，就看见了粉红的受伤的蓓蕾。
第二天醒来，在晨光中看到你乳房上的轻微的咬痕。我再次吻在上面，像蜻蜓掠过水面。你熟睡着，孩子般安详。我的心，坚硬的石头，渐渐地熔化。你在夏日的清晨，甚至不用睁开眼来看我一眼，你就胜利了。太阳一点点的浮起来，天边掠过一抹红。你的五官没有那种合理无暇的美，你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美人。你那么躺着，又远又近，超凡脱俗。我又睡着了，等再次醒来，正看见你站在阳台上发呆。
我走出来，从背后抱住你，你被我吓倒，直跳起来。落下来的时候，正踩在我的脚上。为此，我要惩罚你，就捏你胳膊上的肉，又用手指戳你的咯吱窝。你终于颤笑个不停，身子缩成一团蹲在地上。我把你抱起来，你两手吊着我的脖子，到阳台门口的时候，就亲了我脖子一口。
真想在那样的早晨再要你一次呀。就那样要个不停。我要去脱你的衣服，你拿开我的手。
我在玻璃上写了四句诗，你不要看看吗？你对我说。
我放开你，看到玻璃上模糊的字迹。我走到玻璃前。是用手指写的，在玻璃的灰尘上。字迹极淡，但我还是认清了。那是阿赫玛托娃的诗句：
‘无人与我更加亲密
无人令我柔软如斯
甚至无人把我委托给折磨
甚至无人爱抚然后忘记我’
我抽烟，不停的读那四句诗。你从床上爬起来，已经整理好了衣衫。你又变得不一样了。晚上的你是一个样子，白日的你是一个样子。四月的你是一个样子，盛夏的你是一个样子。你年轻而又端庄的站在我的面前。你把诗句也读了一遍。昨晚的一切已经遥不可及了。
“我该走了。”你说。
“一定得走？”
“嗯，一定得走。我会再来看你的，每周三的夜晚都会来看你。”
我们走着，走在洒满夏日阳光的校道上。那种阳光可真是刺人肌肤啊。我们沿着大树下走。我们如陌生一样熟悉。我们走到学校门口，走过马路。我斜靠着栏杆，看着你搭乘公交车离去。明晃晃的太阳把公交车照的透亮。公交车消失在视野尽头，我跨过马路，在附近的商店买一包烟，又在中国福利彩票店买二十注双色球。我一个人慢跑回住处，在阳台上做五十个俯卧撑，再在门梁上做二十个引体向上。二十六岁了，去获得所要的一切吧。这是最后一年。唯一的最后的机会。
我摆脱所有的思绪，点上烟，又开始新的一周的写作。然而是不行的。心里来来回回的，只是一个苏州女孩的身影。啤酒、花蕊、大海、窗户玻璃上的诗句。盛夏开始，在心田里壮大。
八
父亲在电话里说要来长沙看我，是想要来教训他那个儿子的。我不答应，我不要他来到这里，不要他知道我的生活。我去看你吧，父亲，我说。
大学毕业证一拿到，我就跑去了父亲所在的工厂。我一个人从株洲坐火车，过 ，十多个小时之后，到马鞍山。那是我第一次去父亲打工的地方。
父亲站在火车站出站口右手边的走廊边。我出了站，看到他，他手里正拿着报纸，茫然的望着远方。我叫一声父亲，他回过神来，点点头。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要帮我提包，我拒绝了他。我们坐上火车站小广场对面街道的公交车。我们坐在中间的前后两排，彼此沉默无言。我记得公交车驶过的那些低矮的楼房，破落的街道。公交车驶离了市区，到了接近荒凉之地时，父亲叫我下车。之后，他一路带着我，经过一些杂草丛生的土地，土地里还有前几日下雨而残留的污水。我们踩着铺在淤泥里的石块往前走，到一处破败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那就是父亲工作的工厂了。我站在铁门外，转眼四望，就明白了一切。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懂得，真实的生活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不是书中的、不是电视里的、不是父亲口里所说的。真实的生活在铁厂之内，我推开门，走进去。父亲跟着我走进去。有人正在一间房子里打扑克。有一间房子里的小孩哭个不停，里面同时传来母亲责骂的声音。父亲把我带进他的房间，搬来一把小木凳，让我坐着。父亲打开风扇。是一个土砖房，刷在土砖上的泥已经剥落。没有天花板，顶很高。二十平米左右，摆满了杂物。吃住全在里面。
父亲从外面打来水，要我洗脸。他一个人做起饭来，我洗完脸，要求帮忙，被他推开。我出门去倒水，把脸盆放在门口，就到处走走看看。房子全部是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土砖房，墙角有掉落的泥土屑。在最右边是一间宽阔的厂房，正中间有一个大火炉。火炉高约两米，三人合围般大小。由于是中午时分，火炉还未开工。在厂房的两侧，摆着许多的废铁和钢球。这就是父亲他们的工作：把废铁倒进火炉里熔烧，然后把沸腾的铁水倒进一定形状的模具里，变成新的钢铁器材。
我和父亲相对坐着吃午饭。父亲把特意买的香肠和鸡杂都往我碗里挑来。我吃着有些咸的菜，我问父亲，在这个厂里待了多久了。他回答说七年了。刚出来打工时也是这样的铁厂，只是不是这个地方。那时候总想跑到更好的地方，现在年纪大了，觉得就呆在这里也不错，只是没想到，一转眼就过去七年了。很累吧，我问。父亲只是摇摇头，把一碗米饭泡上油乎乎的汤，略微搅拌，就几口吞下了。
吃完午饭后，父亲躺在床上休息。我就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我记得那些街道很冷清，光着胳膊的人抽着烟散漫的走过。我走到荒凉的地方，打听到此处距离采石矶不远，就一个人跑去看。浩渺长江东去，采石矶突兀而出。听闻李白醉酒捉月溺死便在此处，我又寻到太白楼，登楼远望。
吃了晚饭后，父亲就去上工了。我一个人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走去厂房。父亲脱了上衣，手里拿着铁铲，正铲一大铲的铁块往火炉里投进去。汗一层层的从他的身体里溢出。他铲地下的铁块，再丢进铁炉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样的动作。父亲手臂上的肌肉随着铁铲的运动而有规律的鼓涨。他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我，但什么话也没有说。手臂是粗壮的，但身体却显得臃肿了不少。肚子挺得老大，皮带象征性的挂在腰间。我看了几分钟，全身因火炉的炙烤而渗出了汗滴。我默默离开厂房，走到外面的草地。工厂的烟雾冉冉升起，随风而曲折。
半夜里父亲下工回来，吵醒了我但我仍假装睡着。父亲跑去一个大水缸里洗澡，回来后把风扇转过来完全对着我之后就躺下睡了。他睡在地下的一床凉席上，一小会就开始打起了呼噜。我睁开眼来，月光透过破墙的角落照进来。前面房间的人仍在玩扑克，吵闹声隐约可闻。父亲转了个身，继续打呼噜。这就是他的生活。这就是他的一生。他的二十岁在这样的地方，他的四十五岁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命运从来不曾眷顾他。太阳永远照耀不到他。贫穷低贱一直笼罩着这个家族。成为一个人物，出人头地，是的，只有这样，我别无选择。把那该死的贫穷一脚踢走，过上富足的生活。让所有人羡慕的生活。我把风扇转过去，对着父亲。月色照在墙上，成不规则的图案。
第二天醒来，买好的早晨已经放在了桌上。父亲正坐着在看报纸。我洗漱完，吃了早餐。
“你打算呆几天？”父亲问。
“两三天，或者四五天。”
我答完后，父亲仍旧看报。他告诉我说中央又在开会。又说报纸上总是报导说现在大学生就业难。他问实际情况是不是那样。
我大致向他讲述了情况。实际上，我也并不了解任何情况。
“你怎么个安排？”
“写书。”声音轻到连自己都不能听清。
“我的话是耳边风？”父亲把报纸一把扔在地上。
“我会成功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那个让你们骄傲的人。”
“你不务正业的话你自己也应该羞愧，你该羞愧而死。从小到大，你还是这么个倔脾气。你要好好思考你的人生。”
“父亲，我说过的，给我五年时间。五年之后，我一无所成的话，我不会再做任何奢求。那时候，我会按照您规定的道路去走。”
父亲抬头紧盯着我，像盯着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我埋下头，玩弄自己的手指。父亲叹一口气。我想说很多，但一句话也不能说出。我站起来，走出房子。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下午，和父亲同在一个铁厂的表哥带我一起去赌场。那是在市区的一条百转千回的街上，一个不起眼的店面，里面摆满了老虎机。我进去后，发现了许多熟人，他们都是我一个村子里的。马鞍山是我们那儿打工仔最常聚居的地方。他们散布在各个破落的工厂里。他们各自与我打招呼，询问我的学业情况，我笑着说一切都好，他们就改口说我父亲真是幸运，有了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我告诉父亲说我出去玩玩，到市区。他躺着午睡，一句话没说。从小到大，他放心我一切的行动。他以为我永远是那样一个小孩。爱学习、省吃俭用、从不惹是生非。
我问表哥附近可否有其它的赌场，他说有，我就拉着他，去了另外一家本地人的赌场。在里面，没有一个熟人，我们一赌就是五个小时。我赢了四百多，表哥输了两百多。我把表哥输的钱给他，然后两人拿着剩余的钱，大吃大喝。夜半，我回到父亲的小房子里。夏天太热了，风扇毫无作用。热是一种病毒，无孔不入。
之后的几天，表哥一下完工，就带我去赌场。父亲坐在小凳子上，不是看报就是看电视新闻。汗滴从他的头上往下掉。我们有输有赢，但总体上是赢的。表哥那几天无比高兴，他一笑起来，就有一股迷人的魅力。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的魅力。工厂的房间实在太热，我们不愿意回去，就在赌场附近的一家宾馆开了一间空调房。电视节目永远是那样庸俗而无聊。我们夜里睡不着觉，就又一起去赌场，却发现赌场已经关门。向周围商店老板打听才知道是由于公安局查的正紧。接着，表哥带我到不远处的一座桥下。一去我就明白了。每一座城市都有这样的桥。桥下，那些穿着暴露、高挺着乳房的姑娘们迎风站着。还有半老徐娘。她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大部分已经结婚。她们没有知识，知道的只是把两腿叉开。那样赚来的钱最快速也最直接。表哥问我要不要叫一个，我拒绝了。他要了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年轻姑娘，就带回了宾馆。我坐在门口抽烟，里面传来姑娘放浪的叫声。我抽完烟，慢慢的走去附近的已经废旧的铁轨。我沿着铁轨散着步。到处是一片荒凉，一丝风也没有。低矮的房屋没有规则的东拼西凑着。在一个交叉路口，一个中年妇女蹲坐在那儿，旁边摆了一个大背篓和一个小花盆。盆里面是很小的本地梨。她的皮肤黝黑，正百无聊赖的到处张望着。我抽完一支烟，去买了两斤梨，慢慢的走回宾馆。
姑娘正在穿衣。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看。我把梨洗好，递给表哥和她一人一个。
“小伙子，你不放一放？”姑娘问我。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声音却已经苍老了。我坐在床头，上下打量姑娘。她终于不好意思起来，整理好了衣服，拿着小挎包，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陡然停住，转过身来。
“我的技术很好的，保准让你欲仙欲死”。她斜倚着门口，冲我吐着舌头。我看一眼她，又看一眼表哥。表哥坏笑的点点头。他嘴唇发白，斜躺在床上。我走过去，再次递给姑娘一个梨。姑娘拉起我的手。我推开她，她身上的女人味仍是一瞬间吸引了我。我咬一下舌头，推着她往外走。她的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我把她送出了宾馆门口。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城市幽暗的灯光中。
我躺在另一张床上。表哥又去看了一次赌场，依旧关着门。表哥问我在大学里睡过多少姑娘。我懒得去回忆，就回答说三个。他若有所思，最后回到说，‘大学里的姑娘肯定不一样，有文化，而且保养的好啊。’我大声笑起来。
“我父亲可会做这样的事？”我转头过去问表哥。
“他那人啊，死脑筋。吃喝嫖赌是一样都不会。”表哥直摇头。
我得到了答案，就转移话题，问他这里同村里的其它人的故事，他一一的向我讲述。有一对夫妻两人同时在一家铁厂里打工，一下班之后一起去赌场，直至输的身无分文，年年不回老家去；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因为偷窃被判入狱，由于肺结核保外就医，可是又在此期间私造高仿真枪，再次入狱；两个人闹出了淋病；有一人因为喝酒过烈导致血管爆裂而死。
表哥说在外面的人都是这样。生活太苦太累，必须找一些乐子。他还说今年玩够了就回去相个亲，做个正经人。我说我一定回去参加他的婚礼。
“我父亲在外面到底是怎样的？”我终究还是问了表哥。
“你父亲嘛，有点太沉默寡言了，那人，不合群嘛。”一提到父亲，表哥就直摇头。
“从来不和你们一起？”
“是啊，总是看报、睡觉、散步、和门卫打乒乓球，就做那些事。有时候一个人喝闷酒。他呀，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享乐呢。”
我知道的。从小就是那样。印象里便一直是那样。沉默而伟大。过春节回家的日子，一家人呆在一起，还能说说笑笑。可是一生气，就总是独自沉默，连续几天不说一句话。也不去串门，就在屋前屋后忙活。
离开马鞍山的前一天，我和父亲一起逛商城。他说要给我买钙片，还要买一件厚棉衣预备着过冬。
“你身子骨从小就不健朗，多吃点钙片有好处。”父亲说。父亲好像忘了我都二十二岁了，骨骼也已经定格了。他在药房询问，我只是等在门口。他买好了钙片，递给我，又要带我去买棉衣。我说大夏天的哪会有卖棉衣的。他不信，他见到过，他带着我到处找，他说在夏季买会便宜很多。在那种小门面的一个一个隔间的小衣铺里，终于还是找到了。全部是那种地摊货。父亲要我进去试衣间里试衣服的大小。是那种拉着一块布挡住外面而组成的小空间。没有一件好看的，都不合适，都老土不堪，父亲终究还是作罢。等我们一起回到工厂，我称有事跑了出来。我找到一间商店，再买了一个风扇。我提回去放在房间里，我告诉父亲，等我走后，可以一个风扇吹上半身，一个风扇吹腿。父亲默默的把风扇放在了角落里。
晚上八点三十二的火车。父亲和工友换了班，去火车站送我。我们搭乘来时的同一辆公交车，仍是默默无言。下了车，我背着行李包，这才发现父亲比我矮了许多。他有些佝偻了。他昨晚故意把金黄的胡须刮掉了。头发仍是蓬松的，杂草一般堆在头上。他递给我两千元钱，我拒绝了他。他拉着我的包要塞给我，我就躲开了。
“你进去吧，时间不早了。”父亲把钱揣在手里对我说。
我看一眼手表，其实才七点十七分呢。然而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多跟母亲打打电话。”父亲叮嘱。
“嗯，我会的。”
“在火车上要舍得吃饭，别总是吃泡面。”
“我知道的。”
“你读过那么多书，很多东西自然比我懂，你自己也那么大的人了，不要读的书都白读了。”
“我会努力的。”
父亲点点头。车流缓缓在他身后驶过。如果当初父亲有机会读大学，不知道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他可曾怨恨过爷爷？
“你走吧，车上要注意安全。“
“那我走了。父亲，你要保重。”
我转过身，往前踏了一步。
“你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父亲从背后喊出来一句。
我停下脚步，然而终究没有转过身去。我数着自己的步子往前走，检票进站。在候车室里，无论透过哪一块玻璃都再看不到父亲所在的位置了。五年时间，从此两个世界。
九
婉伊在过完她的二十岁生日之后的每周周三夜里都来看我。她总是使用同样味道的香水。我也从来不问她香水的名字。在夜色中，我被那种香水环绕，睡眠也因此无比安详。那是唯一可以忘掉有关写作的夜晚。轻松而幸福的夜晚。有时候我醒的比婉伊早，就呆呆的望着她。她娇小的脸庞，如小荷才露的尖尖角。但这只是一瞬间，不多会儿，你就觉得她确乎要沧桑了。还只有二十岁呀，一切都太早了。
有些时候，婉伊会给我带她自己在家里所做的晚餐。她租住在八一桥附近，坐106路公交车，在左家垄西站下车，往前走大约两百米，再穿越中南大学的本部校区，越过一座围墙，在巷子里拐两次，就到了我的住处。她的厨艺极好，她说是她从小跟着母亲学的。她的母亲空闲时间都花在美食上面了，她自然耳濡目染。吃完晚饭后，她会告诉我这一周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新闻，给我看她写的诗，不多久夜就来了。
我们看着太阳一点点的落下山去。一切都变得苍凉起来。夜幕低垂，巷子里的犬吠声密如鼓点。我们抽烟，直等到狗再也不吠了。静、千百年来的孤独。身体的渴求一日日的减少，情欲变得轻柔。彼此的身体已经熟稔非常，每一次的性事便变得无比耐心起来。同时向顶点奔去，携手而行。有了更多的对话，倾听在夜里。夏天到冬天，每个周三，时针每一次转到那里，就有同样的故事。激情为习惯所取代，难离彼此。行之无误又难以描摹。
我开始更多的了解你，也向你讲述我的故乡。我们在夜里沸腾，然后卷入疲倦，这时，仍旧不能满足。两颗灵魂在呼喊，孤零零的，微微的，追根溯源。
苏州是怎样的一座城呢？我问。
我看到斑驳的墙壁
树叶落在潮湿的青石板上
柳条千丝万缕像是在讲述少女的心事
卖菜的小三轮车碾压在狭窄的巷道上发出的声音
像是某个电影的开场白
由远及近，然后慢慢消失
恰烟雨朦胧
你说，那就是你回忆中的苏州。你生活过的苏州。你不愿讲述那些旅游杂志上说的，你有你的语言。苏州的夜晚是好多路边摊的味道，一条长长寂静的河。你走在苏州的街上，总会突然想到‘风雨任平生’这样的句子。
后来，你又说了一些你二十岁之前的故事。你说了留学法国期间为一个法国男人堕过胎的故事。
我一点也不惊讶。那就是你的人生。因为这样的人生，你才会来到我的身边。我从来不写平凡的人生，我愿意写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孩。
周四的上午，我们总是起的很晚。我们离开彼此的身体，一切又都变得端庄起来。吃午饭的时候，看着对面的你，有时竟不知真假。你像是从远处河流漂来的一个姑娘。你在鲜花的包围之中。你是奥菲莉亚。你死去，又在我这里复活。有关你，我的好奇总是太多，但又一无所知。吃完午饭，我们一起走过学校那宁静的小道，树的阴影呈不规则的形状印在地上。真想把它们画下来呀，你总是这样感叹。
你说这样宁静的小道，让你想起法国。一想起法国，更多的记忆就浮现出来了。可是你已经能坦然接受了。你说你不敢想象，时间就这样把一切伤痛慢慢的掩埋掉。
你告诉我说，那是在戛纳。你高中毕业后直接就去了巴黎。夏天的时候，你一个人跑去戛纳打工。一有空，你就去到南方的那些小镇，在那些火车站里乱晃。连行李都没有。有时候骑着自行车，穿越那些村庄。那个夏天，从一开始，就有一种东西在你心里躁动不安。许多个夜晚，月光洒在静谧的港口上，轮船上已经没有了灯光。你突然想回国了，想你所熟悉的城市，想那些亲切的面孔和语言。可是第二天，再次在蔚蓝海岸走着，你又觉得你喜欢上了漂泊。
就那样晃晃荡荡的日子里，有一天，在一个海滩上，走过来一个法国男人。
你和你的中国裙子很美。他用蹩脚的中文说。
你抬起头来望他。他比你高了将近一个头，你仰望着，就看见那种淡蓝色的深邃双眼。你多谢他的称赞。你们聊天，他竟然说起了长城，又说起孔子，他说自己小时候随着父亲去过中国的北京，在那里待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还去过天津、大连。他的父亲是大使馆里的人。
那天临分别时，他要开车送你回旅馆，你拒绝了。可是第二天在海滩上，你又见到了他，他不停的对你微笑。第三天，第四天，直到你原计划要离开戛纳的时候，你始终能见到他。温柔的、英俊的、蓝色眼睛的法国男人。他也总是来找你聊天。你说，我们说法语吧，你要练你的法语。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家里自学法语了。你所读的书里，被描述最多的就是巴黎这座城市。人的一生总该去一趟巴黎，而你高中一毕业，就忍不住的要去。你们说法语，开始是很简单的，慢慢地就能聊起些稍微复杂的话题。他带着你去喝葡萄酒，为你唱法文歌，还把你介绍给他的那一帮同伴们认识。你们在海滩看来来往往的人，那些身材丰满的女人。你听他讲述法国的故事，讲《八月炮火》，讲戴高乐，也讲福柯。你内心深处的骚动终于明晰起来。夏天，人在异国的骚动。你终于决定再过几天回巴黎。你任凭他的调情一步步的升级，你让自己在他的汽车里成为了他的女人。第一次，拥有一个法国男朋友。骚动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得到了抚慰。
他跟随你去了巴黎，你们住在一起。你问他如何能这样悠闲，他说为了你，为了中国女孩。后来你知道，他只是在等待驻派印度尼西亚的通知。他也要沿着父亲的道路，成为一个外交官。你对他说一切都挺好的，前程似锦。
有一次，他弄碎了你的树叶，一片漂亮的红色法国梧桐叶，是你从普罗旺斯捡来的。为此，你故意生气，不理他，身体也不给他。他为此懊恼，像个小孩一样撒娇，求得你的谅解。第二天你去学校的路上又捡到了一片新的树叶。晚上回家，你把它夹在日记本里，在旁边用中文写着‘我爱上了一个小孩’。夜晚，你主动攀附在他的身体上，你说中国有位词人，叫做李之仪，他写过一句古词：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他茫然的望着你，对这样的古词，以他的中文水平，还不能够理解。他说，如果翻译成法语，会是怎样呢。你在脑海里想了想，但作罢了。你说，或许有一天，你就会懂得。然后你用吻堵住了他疑问的嘴，幸福的钟声就敲响起来。
一切只延续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他离开了你。他的父亲过来了，接走了他，他要去印度尼西亚了。他走的时候，你站在窗口。你听见他和他父亲在楼下的争吵。你看着他们一起走进雪铁龙轿车，吵闹声还在传来。汽车发动了，他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望向你们一起居住的房间。你看到他转过来的脸，竟然像一幅行将死去的面孔。车走了，一切慢慢地远了。你再也看不见，真是一场迅速而残忍的诀别啊。他和你一起回巴黎的那天，城市被雾气笼罩着。分别那天还是这样子，可是他已经走了。你看见雾气中漂来一朵洁白的莲花，上面承载着你的爱与信任。
后来你才发现你怀孕了。他走后，身体一直不适。你一个人去了一趟意大利，在米兰发烧，到了威尼斯开始晨吐。拖着疲倦至极的身子回到巴黎的时候已是秋末。街上落叶满地，踩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响声。你拿着验孕棒看了又看，扔进垃圾桶里又拿出来看，结果都是一样。你伏在地板上哭了一下午，然后又是一晚上。第二天你打他的电话，也已经打不通。你给他发邮件，告诉他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邮件许久未回。晨呕开始成为习惯。每天上午吐个不停。不愿出门，门紧锁起来，躺在床上，看着墙发呆。你的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他像玫瑰花一样很快就会凋零。这样的决定一旦做出，眼泪就再难以止住。发呆、哭泣。发呆、哭泣。
周五的夜晚，小露易丝的母亲打来电话，问你怎么不去照顾小露易丝了呢。她说，小露易丝可想你了。你挣扎着起床，打扮漂亮，遮掩住哭过的痕迹。你坐地铁到小露易丝的家。小露易丝开门，看到你，就跑过来抱住你。她才四岁，是一个混血儿。法国男人离开巴黎后，你就每周五的夜晚在小露易丝的家里打工。你陪四岁的小露易丝画画，给她讲故事。露易丝卷卷的棕色头发，大大的眼睛，穿着袜子在家里跑来跑去。你看着她，想着你的孩子要是能够长大，也一定会像露易丝这样的混血儿那么漂亮。露易丝过来喊你去画画。你们坐在空旷的地板上，露易丝仰着小脸说，“我有好多事情要干呀，你要帮助我。” 你捏了捏露易丝的小脸蛋。你觉得你也应该这样想，生命里还有许许多多需要做的事情，这不过是一片泥泞的沼泽罢了。下班的时候，露易丝的母亲给你做了排骨炖藕片，还给了你一些在这里的超市买不到的中国小零食。你一出露易丝的家门，眼泪就又止不住的流了出来。你回到家，又躺在床上，你一刻不停地吃那些零食。那几天正好开始嘴馋，孕妇们都喜欢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后来巴黎也下雪了。有一天上午你刚出门的时候，看见门口堆着一个丑丑的雪人。它戴着一顶圣诞帽，鼻子老长老长。他还有正在微笑的嘴。它那么丑，你看着它突然就笑了。一切并没有那么糟，总能过去的。微笑着面对。你开始选课，坚持去打工，去医院，做检查，定日程。有时候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你想你的孩子不过是和他们一起去寻找春天的太阳了。过完这个冬天，你也会重生，你的灵魂将会长出新的翅膀。孩子替你死去，你替孩子承受这世间无边的虚无。
医院里需要预约，还需要一些固定的程序，才能做最后的手术。因为孩子小，医生说可以药物流产。确定之后，你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给孩子做好吃的，想她在走之前能尝一尝中国的美食。开始在房间里放张楚的歌、唐朝乐队的歌、王菲的歌，希望肚子里的孩子也能听懂。
孩子的最后一天，你一个人在巴黎的街上游荡。你说整个巴黎是灰绿色的。那些教堂和宫殿恢弘而精致。房屋一律六、七层，灰顶黄墙，墙壁上有精妙绝伦的雕塑和装饰。那些女人们都优雅、妆容精致。你来到了莎士比亚书店。那里只有狭窄的过道，书架是最简单的老木头。屋顶是那种农家中不加矫饰的大梁，似乎还有烟熏过的痕迹。书架上贴着简单的分类，白纸黑字。你看那些书的封面。看那些作者和书名。一本书都不翻开。
回到家中，空荡的房间，听着雪的融水一滴一滴掉落下来，已不忍落泪。第二天早上去了医院，吃了第一次药。临走的时候问医生可不可以看一下孩子的B超照片。黑白的底片，孩子像是一个孤岛，在你的子宫里。医生说，他有一厘米长。你听着低下头眼泪就掉出来了。医生说，你有想说的话，都可以对他说，即使他没有耳朵，也能够听见。你就望着他，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孩子，你的父亲已经走远了，在印度洋的一个岛国上。我给他发了邮件，他知道了你的存在，可是他还是不能回来呢。他一定也是要你去到另一个国度的吧，我们把那里称为天堂。孩子，你的妈妈才十八岁，就成了一个残忍的女人，你会恨你的妈妈吗？你还不曾见到过这个残忍的世界，是不是可以算作一种幸福呢？
回到家中，打开百叶窗，阳光一下子照进来。你那么长久的站在窗台下。你说你的心变的柔软如丝。那一刻，你升起了从未有过的母性，你多想用轻轻的温柔去抚摸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呀，去爱他，去吻他。然而，他已经没有了，他从你的心里一点点的消失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死亡是如此匆匆。你哭了出来，开始轻轻的，后来就蹲在墙角哭。那时候，阳光也成了一种伤害。
婉伊，你其实什么也没有忘。因为有些东西的存在从来不是为了忘却，而是铭记。你满身伤痕的来到我的身边，你已经二十岁了。你像个小孩，却又要苍老了。你语气那样平淡的讲述你的过往，合着许多秋日的阳光和温馨的上午。我知道，你所说的掩埋，其实是一种自我安慰。但哭泣的时光确乎已经过去了。你在我的怀里说起往事，一次也没有哭泣。你说那些事，是让人成长的。成长就是尽量不去畏惧。你说我们是平等的。我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作家，你也不是一个漂泊至此的旅客。我们是，也永远是，相知相怜的孤独人。
十
我该如何向你描述我南方的村庄呢？那些高山、河岸、农田、竹林、野百合、橘子林，好斗的黄牛，皮肤晒成金黄色的人，每一座木屋里升起的炊烟。不，这些永远都不够。一百首诗都不够。有关这些，我一定在其它的小说里写过。可是永远也不够。我还要一直的写下去，直到彼此都苍老。
那是湖南、湖北、重庆交界地带，一个叫做桑植县的地方。
桑植让我想到诗经，又想到陶渊明。婉伊说。
我邀请婉伊有机会一定去我的故乡看一看。那山那水那人，每一样无不清秀自然。那所有的野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从田垄上长到荒草里。那每一个路口转过，新的鸟声，新的牛群。那耕耘的汉子，那刺绣的姑娘，那婉转的歌喉日夜的唱。去吧，去到那里看一看，去看我那童年的诗啊。
关于村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我喜欢城市。我只去过法国南部的那些村庄。可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村庄。我也是幻想村庄的呢。有一天，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看你童年的诗。
那是一座小村庄。小村庄是在高山之中。山是连绵不绝的，翻山的人眼望前方便是尽头，但走起来，却是过了一山还是一山。那里距八大公山自然保护区只有几个山坡的距离。在八大公山里，有着那些千年的古树，亚热带的常青落叶阔叶混交林，鹅掌楸、青钱柳、珙桐，还有金钱豹、云豹、猕猴、毛冠鹿、苏门羚、白冠长尾雉、大鲵。表哥就是八大公山乡的。我们一起走过那些高山，在原始次森林里游玩过。我们摘过草药、野果、野菌。后来我们又长大了，我们都离开了大山。
那座小村庄的深山里，不知远古什么时期留下的巨大的石块，呈各种形状堆立山中。石块旁是溪流，溪水清冽，透明如镜。溪水随雨季涨落。干旱时，溪流枯竭，只剩山泉从地底深处缓缓流出。若是涨水时节，溪流溢满，呼啸而来，隔很远便能闻见水声。溪流直流入高山之下的澧水，也算是澧水的支流之一。澧水的源头听说是五注接连在一起的地底泉水，因而那乡也叫做‘五道水’乡。小村庄与五道水乡大约还有十五公里路程。
小村庄的最东头便是我的家。等费足了劲翻完了高山，以为终于见到了村庄和人家。但还得缓缓的走上一个多小时呢，就在那森林里走，走累了歇在有风的洞口。那洞皆是冬暖夏凉，解放时期曾为土匪躲避穴居而用。腿抬不动了，山势渐缓，就望见了炊烟。再走完一条百米多的小道，有一棵大榕树。这时，就看到一幅人家。那就是我家，木屋便修建在榕树相隔百米处的一个突起的小山头里。往家里走去，会经过一个又斜又大的石块。石块旁是一口老井，井深只为两米多。老井周围长满了野百合、金银花和飞燕草。春天时，花开遍地，姹紫嫣红。夏日，在周围劳作累了的乡亲就在井里汲凉水喝，抽一口老水烟。而秋熟的稻谷，就晒在那大石块上。冬天，井里的水全变成了冰，长短不一的冰柱悬挂在井口。
自我考上大学之后，来我家小坐的乡亲们便不断增多。老人们总是说，很多年没见到这孩子了，多俊的孩子呀，比父亲都高许多了呢。年轻人互相取闹，打麻将。小孩跳进怀里，要听外面世界的故事。母亲总是与人为善，热心招待每一个来家里的人。春节时分，父亲受了平日在外打工时所不能受的敬仰，面露喜悦。他又和乡亲们一起喝起了酒，称兄道弟。
写完《我的南方女郎》后，我给父亲打电话。我说我要一举成名了。像平地一声雷，轰的一下，就是那样，我描述到。父亲在电话那头一言不发。他的儿子聪慧，不学自通，可是除了这智力上的一点优势，再没有让他称心满意的。性格沉默、多愁善感、没有耐心，注定难成大事。那就是他的想法。他希望他的儿子凭借着学业上的成就闯出一番天地。可是他的儿子背离了他。他的期望也因之随着时日一天天的降低。他对母亲说，那个不务正业一无是处的儿子。
永远不要畏惧生活，父亲在挂掉电话前只是说了这样一句。从此之后到五年之期，我们之间的电话越来越少。我们不知该谈些什么。他的儿子走在自我抉择的道路上，还未曾妥协。然而出人头地是另外一回事。遥远的灯塔，自我安慰的太阳。乡亲们还没有表现出嘲笑，只是淡淡的忘了。又是无人问津的家门，像祖辈那样。依然是贫困和木房子一起变老。父亲是对的，或许他的儿子注定难成大事。一切都已经在十五岁时注定了。
十五岁，遥远的十五岁，那时我多么消瘦多么清秀呀。我那时拥有的是一张瓷娃娃的脸。我还有那时候的照片，是和曹老师一起拍的照片。她开着车，载我到县城汽车站附近的一家照相馆。照相馆的老板以为我是她的儿子，要我们靠拢些，再靠拢些。我们脸贴着脸，都微笑着。就是那么一张照片，一张年轻的脸，一张老去的脸。
我在县城读高中一年级。那是个沿着澧水两岸修筑的破落小城。只有一条主街道。唯一的一辆公交车来来回回的跑，没有站牌，有人招手就停下了。出租车一律两元上车，可以开往县城区的任何地方。那时是我第一次告别大山。我读到了杜拉斯的《情人》。我清楚的记得是在曹老师的家里。一个破书柜，《情人》就摆在最下面的抽屉里。书已经快要脱页了，上面还有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密密麻麻的评论。王道乾的译本。
不到三个小时就看完了第一遍。看完之后就呆呆的望着曹老师的背影。曹老师坐在书桌前批改期中考试的试卷。她坐在椅子上，双腿显得更加瘦长，小腿裸露在外，像摆在砧板上的白萝卜。她近贴着试卷。她极度近视，一离开眼镜便什么也看不见。三十七八岁，离婚独居，没有小孩，在市里的日报副刊上有专栏。不妨称她为老古董。同学们都称她为老古董。她就是那样上课的，一切为考试服务。要求极为严格，处罚起学生来绝不手软。
我发了许久的呆，站起来把书悄悄的装进书包。我告诉曹老师说我要回学校了。她望着我，拉着我的手，说要开车送我。我说自己坐公交车就很好。
那天夜里，我在宿舍就着台灯的光，再次把《情人》缓慢的读了一遍。我第一次为一部作品而哭泣。感情喷涌而出，不可阻绝。泪水湿了枕头。有一个室友们听见了哭声，支起身子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回答。哭声小了，泪水依旧。为什么而哭呢？不是为爱情，不，不是为那种爱情，我是为一种美而哭。珠玉般的美、精致、透亮、跳跃的音符。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我都沉浸在那种美中不可自拔。我一遍又一遍的读它，每读一次就被那种美再次震撼。
十五岁呀，我告诉自己：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写出那样一部美丽至极的作品。那时，我就就明白了写作的美，就想着要投身其中。后来，我读了许多更加恢弘更加伟大的作品，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大江健三郎等等。我的野心也日益增大。然而，最初的喜悦是无法忘却的。像初吻那般，天荒地老。那种震颤一直都在，美是永恒的。
曹老师终于发现她丢了书。她找到我，我就把一切都如实相告。她要我开始写故事，每周都写。我那时候就写故乡，写那些乡亲，我也将一直写下去。十五岁时，我就成了一个写故事的人。父亲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成绩滑落的厉害，他跑来学校，要做调查。我以为我被某个女孩迷住，但什么也没能查出来。他走了，而我已经清楚，我一生有关自我的梦想只有两个：走遍世界；写出一两本精致如玉并传之后世的书。十五岁时就下定决心，从来不曾改变。
十一
冬天终于在元旦来临之前露出了獠牙。气温陡然降低，寒风一阵强似一阵。橘子林里的落叶被风卷起来漫天飞舞。霜也在凌晨结在那些枯草和树丫上。把自己裹了起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寒冬。我把房门紧闭，除了外出吃饭，一概不出门。写小说的状态时好时坏，对待婉伊的态度也开始变得冷热不定。有时候半夜里醒来，想一把抓住流走的时间，然而也只能紧握住婉伊的手。二十六岁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也许有一天，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整个家族都是这样，失败是一种传袭。我半夜爬起来，检查自己写过的文字。力量若无若无。黄色的树林分出无数条小道。有一条人迹罕至的路，直通到一颗高大的楠树。婉伊睡在我身旁。拥抱着她，踏踏实实。我多想呼唤她留下来呀，日夜陪我欢娱呀。然而终也没有。她只是每周周三的夜里，从河流飘过来，震颤着复活。我开始变得不满足，甚至有了厌恶，不去碰她。她比以前安静了许多。她的情绪也开始有了变化，很细微，但任凭直觉，还是轻易的感受到了。
那一年最后的一个星期三，还是在那个二楼右手边带阳台的小屋里，我不停的要她。风把窗子吹响，咿呀抖动。抚摸让彼此都温暖起来。我像往常一样的要她，甚至要的更深更久。她的喘息声由溪流变成了海浪，最后成了一声嘶鸣。她抱着我流汗的手臂，柔软的挂在上面。我们抱着，蜷缩在被窝里，都不知该如何形容即将过往的一年。那个夜里我们要的那么坚决，可是心里仍旧空空如也。
‘时光啊时光，无尽漫漫悠长。
活在美丽的冬天里
成长为橘黄色的太阳
活在温暖的人世里
成长为南方最美的情郎
时光啊时光，你莫教人心慌。’
我又哼出了这样的小调。就在你的怀里哼出来，你说这就温暖了一切。从四月，到冬日，比一生还长。你说这就是我们的生命，要用血把平凡的日子点亮。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了你，你会怎样呢？”你轻声的问我。念诗般的说出来。
“把所有有关你的一切都保存好。”
“那时，你会怎样回忆这样的时光呢？”
“不哭泣，不伤悲。”
“你会怨恨我吗？”
“即使我们之中有一个人，把一切都忘了，我也不能在意。”
两天后，我们许多人待在‘拾荒者’酒吧里迎接元旦的到来。‘坦克’乐队在演奏Queen的《we will rock all》。阿轩是乐队的主唱和节奏吉他手。他穿一身藏青色，手背上的刺青隐约可见。他嗓音高亢，酒吧里将近一百人同时跟着节奏合着他的歌声大声喊唱。男孩女孩都在抽烟喝酒，站起来跳舞，头上冒出了汗滴。有人躲在角落里接吻。有两个精壮的汉子光着上身在进行俯卧撑比赛。一个戴一顶黑色鸭舌帽的瘦弱女孩蹲在门口打电话。
文灿华也来了。他到处跟人寒暄。他要把我介绍给所有人认识。我拒绝了，我和熟识的几个人打了个招呼，就跑到窗台的偏僻吧台喝酒。婉伊忙着给各种顾客拿烟拿酒，她是这里最美的女服务员。她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那大衣拖着她，不时的闪现在我的眼前。她对我的盯视视而不见。我脑海里浮现出她两天前的夜晚的样子。半年多来的样子。她定格下来，却又变化多端。
婉伊，我一边喝酒，一边看你。这还是我们相识以来，我第一次来你工作的地方。文灿华走后，我也就再也没去酒吧了。此刻，我望着你，心随着你的身影而动，你怎能对一切置若罔闻呢？你好像把一切都忘了似的。你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我。
“嘿，我的兄弟，我的梵高，来，喝一杯。”文灿华走过来，端起酒杯。还只有一年半，他就显得胖了起来。
我也端起酒杯，和他碰一杯。他喝完酒，不停的拍我的肩膀，然后坐下来。
“小说写得怎样了？”他问。
“快完了。冬天一过，就要结束了。”
他点点头，端起酒杯，举到唇边，却又把酒杯放下了。
“我准备和老女人结婚了。”他几乎是轻声细语。
“你疯了！”
“我思考了许久，这或许是我整个人生最正确的选择。”
“他妈的！”
我这样骂之后，我们先后默默的喝了一杯酒。乐队在演奏Guns N' Roses的《Estranged》。文灿华随之哼了起来。
“真怀念那时的乐队时光啊。”文灿华感叹。我继续保持沉默。“还有图书馆时光、和你一起在岳麓山下写作的时光、与老女人在一起的时光。好像我的生命就是由这么一段段的时光构成的，每一段时光都精彩万分。”
“他妈的！”我再次骂了这样一句。
他自顾自地抽烟。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夸张的拉开。
“我爱上她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一点也离不开她。那个疯狂的老女人。”他继续说。
“可是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是啊，结婚是另外一回生。但既然相爱，结婚又算是什么呢。结婚是她需要的，我就给她，这就是我们的爱。”
我突然对一切感到厌倦。眼前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现场音乐声震耳欲聋，电吉他弹出绚丽至极的旋律来。烟雾、酒、汗滴、话语充斥着整个酒吧。
“一年又过去了！”文灿华感叹一句。
“又是破碎不堪的一年。”我接口说。
“来，干杯。为过往的一年。”
“干杯。”
“为你的小说。为老女人。”
我们两人都笑起来，一口气喝掉酒杯里的酒。我已经有些醉意了，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喝酒的样子。故乡的米酒度数偏低些。乡村人喝酒，都缓慢而长久，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说些碎话。父亲坐在火炉旁，把碗放在桌檐，每隔三分钟的样子，端起酒碗，喝掉一小口。
“嘿，门口那个妞不错吧。”文灿华弹掉手里的烟灰，挤着左眼对我说。
我盯着蹲在门口的女孩看了一眼。多么柔弱的脖子呀。她摆动着手势极力的表达着什么。想来一定是背对着父母或者是男朋友独自出来放纵的女孩。
我点点头。文灿华又瞄准了猎物。连我也对那目标蠢蠢欲动。我的身体忽然饥渴至极。
“看我这个晚上把她搞定啊。”文灿华转过头来，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站起来。
“你呀，可真是一个勇者啊。”他盯着我说到。
“什么？”
“勇者的游戏。可是值得。”
说完之后，他走到我面前，紧抱了我一下。他大声笑几声，离开我身边。他从门口女孩的身边绕过去，再跑到酒池中央，钻进人群，跳起舞来。我盯着他看，又看门口的女孩。我用胳膊撑着头。
婉伊款款而来，手里拎着两瓶拉斐。等她从我身边不远经过时，我一把拉住她。
“今晚去我那里！”
“得工作啊，况且今晚可不是周三哦。”
“狗屁的工作、周三，我要你去！”
我这样说，她盯着我看，紧接着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微笑。她把酒放在桌上，捧着我的脸，像一个寻欢作乐者那样，吻起我来。嘴唇相接。舌头寻找到舌头。淡雅的肉色。摄人心魄的甜。然而酒在我的身体里打转，吻要把酒也允吸而出。我一把推开她，用手遮住嘴。她看着我，笑个不停，又端起酒，扭动着身躯，离开我的身边。我跑去卫生间里呕吐。文灿华和不久前还蹲在门口的姑娘在厕所门口激吻。我吐完了出来，拍一下文灿华的屁股，他们也不停下来。
“十、九、八……”
人群在阿轩的带领下一起数着倒数。所有人都拿好酒瓶，紧握着拳头。
零点的钟声敲响。城市的各处都响起来礼炮的声音。我们大声吼叫，打开香槟酒，一起狂欢纵乐，祝彼此新年快乐。乐队停止了演奏，吉他手和鼓手抱着酒瓶也喝起酒来。欢乐声从各处传来。到处是一片纵乐的海洋。
“自由万岁！”阿轩举起拳头呼喊着。
人群也大声呼喊着‘自由万岁’。
“爱情万岁！”
“爱情万岁！”人群也大声呼喊。
“艺术万岁！”
“艺术万岁！”
“阿轩，祝你的老二万岁！”人群里响起来一个声音。所有人听完后都笑个不停。是刚刚做俯卧撑的汉子中的一个举起酒杯叫出来的。听说他是个地道的酒鬼，山东人，三十多岁仍旧单身。
“你他妈的那玩意才活到一万岁呢，又老又丑，毛毛虫。”阿轩回腔到。人群又笑起来。
那汉子听了也不回话。人群又开始纵乐。
“大作家，别来无恙？”阿轩走到我身边，举起酒杯问我。
“一切安好。”
“祝你在不久的未来闪耀世人模糊的双眼。”
“祝你玩音乐玩到死。”
我们笑着喝了一杯。
“以后常来，这个酒吧会是你的天堂。许多奇形怪状的人物，值得认识。”
我点点头。
“今晚可否给婉伊放个假？”我提出请求。
“没有问题的。你想什么时候带她走就可以带她走。不过那姑娘可是真喜欢你的小说。喜欢文字。喜欢任何独特的东西。只是有时候太旺盛了一些。一个多么旺盛的姑娘啊。”
我一边听着阿轩的话，一边在酒吧里各处寻找婉伊的身影。可是许久也没见婉伊走出来。哪里都看不到她。我告别了阿轩，仍旧去找。休息室没有。调酒室没有。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等在女厕所门口，也一直没有婉伊的身影。
十二点半过去之后，人群开始渐渐的散去。酒吧里放起了bon jovi的歌。我坐在吧台，一边抽烟一边等婉伊。头始终昏昏沉沉。婉伊会到哪里去呢？为什么会悄无声息的不见呢？一点钟刚过，文灿华搂着门口打电话的姑娘离开了酒吧。一点半钟，已经只有稀疏的几个顾客了。喝醉酒的人就那样趴在吧台。
凌晨两点，仍是到处不见婉伊的影子。我去找阿轩，他也说不知道。我问他婉伊这段时间可否有任何异常的行为，他回答说一切正常。他告诉我说只要一有婉伊的消息就立马通知我。我答谢了他，离开‘拾荒者’酒吧。寒风从北吹来，巷子里充满烧烤油烟的味道。狂欢之后的街道，一派肃穆，冷清的让人害怕。边走路边等出租车，可是一辆车也没有。我痛骂这个不伦不类的城市，欢乐轻浮的城市。我走着，漫长的路。我想起婉伊在酒吧所给我的那个吻。亲密之吻，诀别之吻。寻欢作乐之吻、摄人心魄之吻。我借着酒意，穿越于大学城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都留有青春的味道。每一栋女生宿舍楼里，都有年轻的女孩的身体。每一种身体的美都是不一样的。极乐世界的起伏也是不一样的。只要闭上眼一想，连你自己也会感到害怕。想要拉着你死去，对，死去。在陌生的情欲中死去。可是不可以！生，还有更大的使命在。女学生也明白这个，从那个临死之境回来，身体蜷缩，猛然间流出眼泪。
珍惜陌生的眼泪。珍惜四月的雨水。
后来，是许久之后，法国男人给你回了邮件。他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他说他和他的父亲谈过很多次，然而没有一次好的结果。他说在异国，会分外的想念属于巴黎的一切。他只字不提孩子的事。有关爱情。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最后写到，过几天，我要回巴黎处理一些事情，你能来见我吗？
我路过无数关了门的餐馆、店铺，走过大草坪、档案室、足球场，终于在法国梧桐树下再次呕吐，直至胃产生一阵阵痉挛。没有月亮。新年的第一个凌晨，阴冷无比。站起来，想要继续行走，但体力不支，挪着步走到前面的藤椅上，躺下。我想起来很多电影、很多诗句、很多疯掉的人、很多遥远的美丽、很多别人的文字。但是凌晨终究还是太冷了。
婉伊，南方水里的婉伊，玫瑰花瓣上的婉伊。轻启朱唇，叫出你的名字，婉伊。你的影子在藤椅前跳跃，舞蹈，穿着夏日的裙。我要去抱住你，就扑倒在地上。
我想起昨晚去酒吧前给母亲打电话，她说山里面飘起了一些雪花，可是雪聚不起来，只一层层的白。倒是每日凌晨醒来 厚厚的霜凝固了大地。竹林里也没有聚起来雪吗？我问母亲。没有呢，雪在竹叶上就停下了，太阳一出来就融化了，水就一滴滴的落在松软的土地上。母亲说起雪的时候，是那么温柔。她像爱着她的儿子一样爱着那些雪。母亲是一个天生快乐的女人。多么好，永远不让人太过担心。
日日烤着炉火吧？我问母亲。嗯，烧的正旺呢，你父亲说今年要回来看看的，你也回来吗？我……我也该回来看看了。
一个源泉、一个谜底，一只粉红色的蝴蝶，一个穿越生死的洞穴，这就是你，婉伊。
我从藤椅上爬起来，在虚假的清醒中继续往前走。我穿过熟悉无比的校园，毫不费力的找到了在后街的家。一踏进庭院的大门，锁在角落的狗就叫起来。它的身影在黑暗中上蹿下跳，铁链冷冰冰的击打着地面。后街所有的狗都叫了起来。平日里，你根本不会知道这样破落的街里会有这么多的狗。你见过一只，两只，它们整日闲散地寻找着食物。几十只狗同时叫着，以为那是一首交响乐。我捏紧了拳头，想要与庭院里的狗大战一场，却发现它无力摆脱铁链。它一直蹦着跳着，或许脖子也因此而渗出了血。自我折磨吧，傻瓜。我找到楼梯，抓着楼梯的栏杆，走到二楼，打开房门。
十二
父亲常常说，腰总是无缘无故地疼，头也会痛。腰疼是年轻时打架落下的后遗症，后来一直做重活，腰就从来没有消停过。头痛是不知道缘由的，风一吹，头就炸痛，里面嗡嗡响个不停。啤酒肚太大了，坐下去都难了。夜里睡觉，翻来覆去的，全身不舒适。总是睡不多久就醒来，之后再也睡不着，脑海里想各种事情，主要是为他的儿子担忧。
这些都是母亲后来悄悄告诉我的。是在元旦之前我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把这一切合盘托出。她成了我和父亲之间的桥梁。父亲年纪大了，已经难以再胜任铁厂里的工作。特别是夏天，身体上已经熬不住了。母亲叫他别做了，回来吧，回来做个过小日子的人。父亲犹豫再三，还是要做下去。还没有老到动也不能动呢，他说。能做一点是一点，能赚多少是多少。父亲告诉母亲这一切，母亲再告诉我。我能听见父亲的声音。
父亲年轻时是多棒多结实的身体啊。大雪过后，山里面有许多被大雪压断的树。父亲跑去山里，用斧头和锯子把树根弄断，就一整根一整根的往家里背回来。大树总有两百斤重，就翻越那些小山头，背了回来。不像其它的乡亲们，嘴里‘嘿呀吼呀’的叫着，为自己鼓一份劲吼一份热闹。父亲不吼不叫，他喜欢唱山歌。不是总唱个不停，情绪到了才会唱。我听到屋头的响声，是大树被放下的声音，我就知道父亲回来了。一小会儿，脚步声就又走远了。
大树是可以烧炭的。炭窑就在菜园左边的红土地里。树烧成了炭，一面可以供自己冬日里烤火取暖，一面可以卖些钱财。父亲在春节过后的那几天，还要挑着炭，是两个极大的箩筐，用扁担挑着。去到每一家，敲门，问乡亲们，可要买炭啊。不要的就笑一笑，递一支烟，那几个水果，说自己家也烧了呢。需要的就立马把父亲迎进屋，先是寒暄，又要酒菜招待，好歹推脱掉了，说晚上之前要把整个村子走完呢，怕来不及。这时，乡亲才拿出尼龙口袋，说要买多少斤，父亲就从箩筐里夹出多少斤来，总是有多的，父亲就说送了，接好钱，挑起箩筐就要走。乡亲追到门口，只得递上家里最好的烟，父亲接过烟，道过谢，又在雪地里走着。
有一首桑植民歌，叫做《桑木扁担软溜溜》。父亲是爱唱的。然而有两个版本。一个与苏州有关，一个与扬州有关。父亲总是常苏州有关的版本。从小，苏州就在歌里。
桑木扁担儿软溜溜哇
软溜溜哇 叶儿一个软哆
软溜溜哇 衣得儿呀呀
挑担白米下苏州哇 幺幺儿精呀
啧啧啧儿精呀 啧啧啧儿蹦呀 下苏州哇
苏州爱我好白米呀 好白米呀
叶儿一个软哆 好白米呀 衣得儿呀呀
我爱苏州好太湖哇 幺幺儿精呀
啧啧啧儿精呀 啧啧啧儿蹦呀 好太湖哇
这样的歌总是唱了又唱。后来，我为婉伊也唱过这首歌。我为她解释了那些拟声的词，方言。她听着我唱，听着苏州。她说，真不敢相信啊。她后来寻找资料，找这首歌。一切都是真的，命里注定的。真不敢相信啊。
而有关雪，有更多浪漫的故事。那时父亲刚和母亲结婚。大半个冬天，鹅毛大的雪就总下个不停。雪刚下的那天，母亲说想出去走走，看看你们这里的雪。母亲是从另外的一个乡里嫁过来的。父亲说，好嘞，我带你去看雪。他从屋顶上把好几年没有骑过的老自行车找到了，顺着梯子，拎下来。他把自行车擦洗干净。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母亲，就出发去看雪了。自行车的后座上垫了一件小棉衣。母亲就坐在上面，头靠在父亲的背上，搂着父亲的腰。他们从家里出发，沿着通往村希望小学去的那条小道，慢悠悠地骑着。那条小道走的人多，雪刚落下来，被人踩掉，还难以积起来。自行车是滑在上面的，父亲说倒省了踩踏板的力呢。雪冷寂的下着，整个世界忽而就一片雪白。雪的美他们形容不出，他们只说，那雪呀，就像些小仙女似的。远近的山，都被雪掩盖着，是画笔勾勒的。雪，起伏、连绵，在低处与高处同时圣洁着。
雪花飘落在父亲母亲身上。雪花停留在自行车上。捕鸟的人看见了，读书去的孩子看见了，串门的老人看见了。父亲母亲的故事就传开了。乡亲们后来把这个故事说给我听。父母也是点头表示真有此事了的。乡亲们说，那时你的父母还年轻，是一对刚结婚的小夫妻。他们骑着自行车赏雪，雪就落在他们身上，你就是从雪里面来的孩子。我真以为我是从雪里面来的孩子。离开故乡前，我都那么以为。那一定是父亲一生一中最快乐的时光。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承认他老了的时候，我就知道，写作之路就此关闭。时间不多，小说必须马上写完。五年时间一到，就该与一切都达成谅解。父亲的怀抱，故乡的怀抱。
大门已经关闭。然而路还在。这时写作已经无关乎成败了，它成了一种快乐。也是一种承诺。一种拯救。
十三
元旦之后的第四日，又是星期三。刚一起床，我便心神不宁。等待像一场罪恶。不停的看时间，来回的走动。昨天起，天又放晴了。气温一瞬间升高。到处都是暖洋洋的。雾气被阳光一点点的晒开，纵目望去，一切又有了可爱的样子。
上午什么也不能做，心里被一根根的线拉扯着。去吃了午饭，买了烟，和台球店的老板说了半个小时的话。我问她有没有曾经因为等待而心神不宁过？她笑个不停，她说我把她当成十七八岁的少女了呢。我一抬头，原来她已经年近四十了。我走的时候，她说，让人心神不宁的或许不是等待，而是爱情。我就说，你可真是少女了啊，我笑着就走了。我回到小屋子里，把整个房间整理一遍，又拖洗干净。书各归其位，稿纸夹进笔记本里，被子叠成四方体。
还有和你一起所画的画。是在一张大大的白纸上所画的，画好后就贴在了墙上。盛夏的时候，你就问我可以画一幅画吗？你说你要画一只小白兔，浑身发白，唯有脑袋像西藏天空那样的蓝色。我给小白兔画了一个大大的白色的心，还有一支蓝色的丘比特之箭。我说，你还记得吗？black black dream，white white heart，blue blue love，你哼起来，你都记得呢。我们一起哼起来，我们把画画完，挂在墙上，开心的笑出声来。我捧着你的脸亲了一下。你说，我们还需要一个温暖的太阳，一块草地，一片麦田，一个水塘，几只虾米，一些巧克力，音乐和书。最后你又在画上添上了云朵和黑色的小礼帽，一架三角钢琴。
我把画取下来，轻轻擦掉上面的灰尘。没有想到，半年多就这样过去了，尘埃都落在了岁月上面。也落在了梦想上面。尘埃无边。我又把画挂好，我告诉自己，你一定会来的。只要我在，你就一定会来的。
下午跑去楼顶。在楼顶可以看清后街的巷子。只要听到独属于你的脚步声，你的香味，我就知道是你。我在可以看到你的地方等你。后来又回房间取了海子和里尔克的诗。我在阳光底下读诗。许久没有那样读诗了。后来夜幕快要降临，我把诗集丢在楼顶的地板上。太阳很快又被雾气笼罩，一会儿就从山头消失无踪。黄昏自地平线上升起。冷起来了，你还不来。胖寡妇又徘徊在巷子口，嘴里叼着一支烟。她水桶那么胖，每次饭后都要来回走动。有脚步声，密密的，转了巷子口才知道，只是两个住在附近的女孩。狗没有缘由的吠个不停。胖寡妇抽完了烟，进了屋子。我也就下去了。我把诗集丢在书架上。
那一个晚上你都没来。第二天醒来身旁没有你，那张画如昨日一样那么挂着。还有什么呢？你喜欢抱着的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你掉落在枕上的头发、被窝里你久久不能散去的香水味、一双粉色的短袜、一只彩色的画笔。这就是一切。不，不，还有肩膀上你咬过的痕迹、你的舌滑过的每一寸肌体的触感、你的吻、你的丛林的溪水。
我就那样在整个上午想着你。又是日头正好的一天呢，你看啊，冬日的阳光是多么灿烂。我想起来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你就只穿一件连衣裙，裙子底下什么也没有，你就那样来到我的小房子里。你说要让阳光照透你，把你照的圣洁。现在，你在哪里呢？穿着什么呢？可有想起我？
我又去老地方吃饭，要老板给我温了点酒。我回来时对台球室的老板说，是啊，是爱情让人心神不宁呢。老板笑了起来，她说，看吧，你又成了少年了，少年才那么因为爱情烦忧呢。我不再回答她，就慢慢的走回来。待在小屋子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我把画取下来，在画的右下角写上了艾吕雅的诗句：
我爱你为所有我未曾相识的女人
我爱你为所有我未曾经历的时间。
我答应过我不能在意的，我那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切。你是沿着河流漂流而来的，你也将沿着河流漂流而去。这是一种奇妙而微弱的缘分。我懂得了，就放下了。
开始不分日夜的写作，六天，小说结尾。它产生了，从此将不再属于我。连重读一遍都不愿意。不悲不喜，仅仅是完成了。你还没有来，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打电话问阿轩，他说你也再没有回到过‘拾荒者’酒吧，不过……不过什么，我问。不过，她退房间时交给了房东一个东西，是一个空空的日记本，里面夹着一片法国梧桐叶。她说，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叫做南子的人会来找她的，那时就请把这个日记本交给他吧。
我挂掉电话。把手稿背在背包里。还有必须的生活用品。把那幅画折好。我骑着山地车就出发了。我穿过学校，走阜埠河路，左拐沿着湘江，再拐进新民学路的‘朝圣者’酒吧，找到阿轩。我问清楚了他婉伊那时租房的住址。我骑车去到婉伊的住处，就在附近四百多米的一个巷子里。我敲响门，房东是一位中年大婶。我说明来意，拿出身份证，表明我就是南子。她对我微微一笑，她走进她自己的房间，隔了一小会儿，拿出一个日记本。她递给我。我拿在手上，又打开。一处笔迹都没有，连名字都没有写。那片法国梧桐叶孤零零的夹在日记本的正中间。叶子笔直，已经有些枯萎，能明晰看清上面的筋脉。我把日记本拿好。我问房东，那个叫做沈婉伊的女孩，可还留下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吗？房东摇了摇头，又笑了笑。她说什么都没有，就叫我把这个交给你，说你看到后就会明白一切的。我又问，那她可有说她去哪儿了呢？房东依旧摇摇头，她说这也没有说起，自己当然也不会去问租客的下一站是哪里。我再次打开日记本，看着那片法国梧桐叶。不用写一句话，就应该明白的。然而只能明白，不能拥有。我把日记本放好在背包里，谢过房东，骑上山地车，右转又到湘江边。
一直往北而上。冬意浓烈，一片萧索。一排排枯黄的桦树排列在干枯的河滩中。河风吹拂，树尖轻轻摇摆。草地也已枯黄。街道两边的枫树不时地落下一两片枫叶。
只半个多小时，就出了长沙市区界，到了望城。一切变得空旷寂寥起来，大卡车路过，尘土飞扬。我戴上耳机，听许巍早期的歌。阳光让一切都温暖起来，以至于忘了这本该是寒冷的冬天。飞鸟掠过天空，折转而西去。
赶上一对父子，都穿着暗黑色的厚毛衣。父亲故意放慢了速度，与儿子并排而行。两人一言不发。我想起来骑行滇藏途中遇到的自衡阳骑车直到拉萨的一对父子。父亲是南华大学的音乐老师，儿子才六岁半。母亲本也已经一起骑了，还只刚进入广西境内，就因体力不支而搭车回家。父亲被称作‘老焦’，儿子被称作‘小焦点’。我与他们结伴而行了两天，一起吃喝睡觉。过怒江七十二拐的时候，父亲也一点都不顾忌，只是在后面紧跟着儿子。等夜晚停下来，小焦点喜欢倒弄一些铁片、钥匙、修理自行车的一些工具等。他总是来找我玩，要我和他一起把那些东西拼凑组合。我问他未来不学父亲唱歌吗？他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嗨，你们好啊。”我赶上去，向父子俩打招呼。
“小伙子，你好啊。”父亲回答我。父亲有四十上下的年纪，显得敦厚。
“准备骑到哪儿呢？”我问。
“到前面新沙洲呢。”父亲回答。儿子一个劲地踩着车，头也不昂起来。
“如果一直往前，是到哪里？”
“洞庭湖。”
“那还有多远的路程？”
“一百来公里。一直沿着江就可以了啊。”
我道了谢，加快速度踩车，超越了他们。再骑了十多分钟，遇到一对情侣模样的人。他们把车停在路边，一直看着我。他们都穿着专业的骑行服。从紧裹的身体就可以看出，两人都圆润丰满。他们看着我，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但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我一阵风似的从他们面前飞驶而过。
等骑到了望城的一处码头，我把车停在路边的草地上。我坐下来歇息。轮渡的马达声嗡嗡响个不停，不多会儿，轮渡就到了渡口。私家车、大巴车、摩托车、单独的行人，纷纷从轮渡上出来。等轮渡完全清空，响起了汽笛声。湘江这边的车与人又慢慢的上了轮渡。我放眼一望，江里到处是星星点点的小洲，货运船或渔船频繁往来。江的对面，光秃秃的山，像脱了颜料的山水画。
我就那样坐着，看了许久车辆与行人由轮渡过江。冬日午后的阳光温顺而慵懒。连日未曾休息好，在阳光下终于困意袭来。我找到一颗孤单的枫树，把车也停在旁边，就在树下躺下了。做了很短的梦，自己被吓醒来。一看时间，才过去不到半个小时。一切都没有变，轮渡依旧，唯有太阳往西天边落下去了一些。我把头靠在树上。
在梦里，那是深夜，我和父亲坐在故乡屋后的一片竹林中，竹叶落满了一地。父亲剃了光头，坐在我的对面。他手里拿着剃刀，面容前所未有的祥和。你做好最终的决定了吗？父亲问。我点点头。父亲站起来，把我的长及肩头的发一点点的剪去。等剃光了头，我和父亲往希望小学附近的破庙里踱步走去。我们正走到学校门口时，母亲追了上来。她拉住我和父亲的手，一个劲地哭泣。我和父亲都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母亲就哭的更加大声了，哭声惊吓了周围的乡亲。一户户的木门全部打开，一条疯狗猛地扑向我。
一个瞬间，梦马上就转换了场景。在第二个梦里，我被关在一个囚笼里。乡亲们排成队，一个接一个的骂我。一些老人往我身上吐痰。
“把他浸猪笼吧。丢在澧水里淹死！”
“像他死去的公公那样，绑在黄柏树桩上，把头砍进水田里吧。”
“让下雪了就那样冻死他吧。”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个不休。我怒吼，问自己犯了何罪有何错误，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我这才发现我舌头已经被割掉。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努力挣扎，却毫无作用。等到日落西山时，已全身乏力。我紧闭上双眼，死神一把就抓住我的脖子。
我就那样被吓醒来。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在我的脖子上爬来爬去。我一巴掌打死了它。血溅满了手心。
我努力去想父亲母亲的样子，却发现一切是那样模糊。任凭怎样回忆，也只能是大概轮廓：父亲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浓眉，金黄胡须；母亲不足一米六，头发又黑又长。能想起的唯有此而已。细节几乎全部忘掉。
汗滴渗透全身，头皮发麻，生殖器渗出了一两滴尿液。马达声再次响起。雾渐渐的要浓起来。我的父亲一辈子都是一个工人，母亲一辈子都是一个农民，我却想要成为一个作家。这就像一种罪恶。罪是因此而犯下的。太阳又渐渐的在雾气里淡了光芒。冬日里日子短了，四五点钟太阳就要完全落下去的。那时候，天就瞬间冷起来了。
我抓着树站起来，戴上耳机，清空脑袋里有关梦境或者回忆的一切，再次骑上车出发向前。什么也抓不住，唯有继续向前。不背离太阳，不背离神。踩着车，小腿感觉到微微的酸痛。我以接近三十码的速度骑着，把路边无数的灰尘吸进自己的肺里。太阳每下落一点，都能看清。太阳渐渐的变小，最后隐入了村庄的小矮楼之中。蹦蹦跳跳的孩子吹着口哨往村庄的小路上走去。小路笔直无比，过了商店，便是稻田。一个骑马的中年汉子，嘴里念着赶马的话语，与马蹄声相映成趣。十五岁时，我就想好了要这样度过一生。从来不曾后悔。
唯有成为作家。其它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福克纳在接受采访时说，一个作家最好的职业是妓院的老板。不，那也是虚假的。唯有作家是真实的，永垂不朽。十五岁时是那样的，那是最初的梦。二十六岁的冬天，黄色的树林里，有了许许多多的岔路。终其一生，我们或许都走不上我们渴望的最深的那一条路。
夜宿靖港古城。第二天天刚亮，又启程出发，夜至汨罗市的洞庭湖边。夜幕微茫下，湖面空阔辽远，不见边际。大学时曾经站在岳阳楼上望洞庭湖，那种烟波浩淼也是一样的。这里，只是荒凉一些罢了。
荒凉之中，有一处孤灯。走过去，是一处渔家。敲门，说自己是来借宿的。渔夫打开门，上下打量我，把我迎进屋去。说是屋，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木棚。渔夫五十岁上下，肌肤在油灯下，显得黝黑无比。身体仍是精壮的，披着一件军大衣。是的，夜里是冷起来了，一坐下来就冷了。他把电火炉开的最大。他把木凳让给我坐，自己就坐在手里拿着的书上。是《说岳全传》。书老旧，线装，快要一页页的完全散开了。
他问我的具体情况，我一切都如实相告。他沉默良久。隔了许久他才说他也曾经有过儿子，如果还活着的话，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他的儿子两次复读之后，成绩仍是不够理想。而他还逼他的儿子再复读一次，一定要成为一个大学生。儿子最终在第三次复读的期间服药自尽了。听说也不完全是由于学业原因，还与一个女孩有关。有关那个女孩，渔夫一句话都没有讲述。
他这样说完，流出了几行清泪。之后，他拿出邵阳老酒，我们闷头喝酒。湖边的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吹来。我问他在湖边呆了多久了，他说儿子死后，就常常一个人躲在这里，后来觉得清静，就干脆搭建了木棚，平日里就在这里打渔，算是住下了。
喝完酒就在他有些肮脏的床上睡下了。他还在灯下看《说岳全传》。第二天醒来，渔夫已在湖边的芦苇荡边钓鱼。我在湖里洗了脸。不知名的鸟鸣声此起彼伏。不远处有白色羽毛的鸟美艳非常。我问渔夫，那种鸟是什么，他告诉我说是东方白鹳。我看着他默默的钓鱼。太阳从湖面升起来，一片朦胧的金黄。
“我该走了。”我向渔夫道别。
“是要去哪里呢？”他问。
我踩上山地车，举头四望，是啊，到底是要去向哪里呢？
小时候，一有空闲，我就跑去故乡那些大山的深处。经过竹林、野葡萄藤、松树，跨过一些大石块、天然的沟壑、坟场，再往里走，树密林深，人迹罕至。我看见了一棵粗壮的楠树，就背靠着它坐下来。楠树足有20米高，阳光被它扩散的树枝树叶挡在外面，一丝鸟叫声也没有。地面落叶堆积，松软如泥，湿气萦绕在整个丛林，夹着淡淡的雾。
我常常那样一个人待很久，直到夜幕低垂。光影消失在树林，我突然就害怕了，便飞快的跑出去。到小溪旁时，一抬眼便望见了家中的灯火。我喝一口泉水，跑回到家中，炉火正旺。我坐在木凳上，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对我嘘寒问暖。火苗越烧越旺。饭菜的香味盈满了整个屋子。
我总是想起那时的形象。如果真有命运那种东西，那它一定也是以形象作为基础的。在我十五岁之后，我就极少再去到那颗楠树下坐坐了。现如今，我们举家迁往了县城，住在一栋新建住宅区的一个套间里。我很庆幸，父母仍旧身体安康。我与我的一位高中同学结了婚，她贤惠而知性，是一位温婉如玉的女子。我成了我曾经就读的高中的年级组长，同时还是一名语文老师。那时候，曹老师已经退休了，我一有空了便去拜访她。我总是在课堂上提起一个叫做‘南子’的人。我对学生说，他是我最好的知己。‘南子’的形象就是从坐在楠树下开始的。学生们爱听南子的故事。还有沈婉伊的故事，还有父亲。在不断的提起这一切的时光中，我对于命运的认识也终渐加深。
岁月使我开始相信：命运之下，各有所归。但年轻的时候，不太相信这些。年轻的时候，总要拼了血、与命运抗争。人的一生会害怕很多东西。年轻时，我所害怕的是不能按自我设定的道路来生活。为此，我几近选择了与一切为敌。现在想来，的确是有些傻气。你那时认为非此不可的东西，现在或许已被丢弃在身后。你那时抱定的理想，现在未必仍旧那么执着。你那时喜欢的人，现在可能已为他人（夫）妇。你想起来往事，唯有淡然一笑。你终于知道，你还是败给了时光。
说是年轻，其实也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对学生们说的，就是南子二十六岁之前的事情。形象是固定的，亘古不变。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一心只想写作。整天把自己关在破落的屋子里，纸稿堆满了书桌。脑海里无数的故事盘旋，日夜不得安宁。孤独像麻风病一样折磨着自己。精力旺盛，可以连续写上十个小时。野心一点点的燃烧，把自己推上虚拟的王座。欠债累累，朋友们一个个的远去。
二十六岁呀，像一场灿烂而荒唐的梦。现在想起来，竟常因此自豪不已呢。我不顾一切，那样执着的生活过，谁说不是一件畅快的事！人的一生总该有一两件畅快的事！人也总应该有过一两段做梦的时光！木心说，艺术本来也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艺术，是个最好的梦。我那时候，就沉浸在这个最好的梦里。
那时候，我住在湖南长沙。我在中南大学老校区（本部）的后街租了一个小单间。我问房东要了一个书架。书架又高又重，红色的漆早已破落不堪。我在书架上摆满了一生沉浸在那个最好的梦里的人所写的书。我那时一心想着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要我的墓志铭上刻着：这里埋着一位作家。他度过了他痴迷而幸福的一生。
后街是中南大学学生们的称呼，它隶属于‘桃花村’，是一片古老而破落的街区。房主都是城郊农民，因靠近了学校，就利用租房这样的途径来赚取一些钱财。这里房屋的构造都大同小异，一楼为本地居民居住，二楼及以上则出租给大学生们。整条街曲曲折折，往913公交车起点站或是学校桃花公寓的方向，有各种商店、网吧、家庭旅馆、澡堂，还有专供吃饭的餐饮一条街。
我的房主姓曹。一共父子三人。父亲高大强壮，挺着硕大的啤酒肚，说话如猛虎嘶吼，母亲则小巧圆润，烫一头金黄色的卷发。儿子还在上小学的年纪，放学回家后，整日里躲在家中看日本动漫。家门口总是有一条狗。有时候是小狗，游荡个不停，有时候是大狗，就被铁链拴在墙角。
我所在的这所居民楼与周围其它居民楼不同的地方有两点。一是它的庭院的上空用大块的塑料片盖着，阳光照不进来，使得庭院整日里显得阴暗潮湿。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一楼另一对夫妇。他们是河南人，租住在一楼卫生间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在庭院的最外侧简单的搭建了一个小木屋，在里面进行凉菜的制作。每到夜里接近两点，夫妻两人才忙完关灯睡去。那时，我还在写作。早上五点多钟，丈夫就起来，又开始进行凉菜泡制。等他一开灯，我抬头看天，天已经要将亮起来。我丢下笔，站在阳台，呼气吸气十次，感觉到天地苍茫、独往而不惧、内心似明镜，然后就爬上床睡觉。这栋居民楼第二个不同点则是它是周围唯一的一栋平顶房。站在房顶，可以看到城市的车水马龙，和学校里来回走动的学生。
我的房间在二楼楼梯口的右手边。十多平米的小房间，带一个小阳台。阳台下面，就是一片橘子林。风就整夜整夜的从橘子林里吹过来。下午，我常常坐在阳台上发呆，想起‘身前生后名’这样的问题。如果阳光大好，就搬着席子，在阳台上躺着。有时橘子林里有几只喜鹊叫个不停。阳台的右方尽头，靠着橘子林，是一棵大槐树，春天我刚搬过来时，啄木鸟常在上面啄个不休。人去扰它，它也不闻不问。
如今早已进入冬季，橘子林里挂满了红彤彤的橘子。橘子果小，水分少，籽多。只有当地的居民爱吃。每隔几天，便有居民拿着袋子，压弯了橘子树，摘了一袋橘子逍遥而去。我是不用进到橘子林的，站在阳台，就能够着靠近的这一两颗橘子树上的橘子。乡民们摘橘子，看到我，都和我大声打招呼。我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认识。他们有的开了餐馆，我去那里吃饭，有的开了台球室，我偶尔带着姑娘在里面打台球。橘子摘完了，橘子树全部变得光秃秃，我就闭门不出，把自己锁在房子里写小说。我答应过沈婉伊，我一定会为她写一本小说的。
二
在元旦之前，长沙的冬天还不曾真正冷过。气温恒定在十多度。午后的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窗上。但雾气始终弥漫着，像某一场哀伤沉闷的电影的取景所需。婉伊说，看哈，那太阳，就像还没有煎好的蛋黄。我也就抬头看层层迷雾里的太阳，我说那是一张羞红的女子的脸。那时，我和婉伊就坐在地板上对望着。太阳那淡黄的光照在我们身上，在墙角留下折转的褶皱。这南方的前半个冬天，正是那正淘气但已经有些娇羞的十六七岁的少女。我们没有缘由的发笑，亲密如在同一个洞穴里冬眠的两条蛇。婉伊，南方的佳人，南方的知音。
婉伊每周的周三晚上来看我一次。从盛夏开始，这已经成了我们的不成文的约定。对于为何选择周三的夜晚，何以只待一晚上，我都没有问她。她来了，看到她，拥有她，我就很满足。婉伊，你那南方女子的身体，正是那柔软的蛇。我爱它，就像爱着一条水里面游动的蛇。每一个周三的夜晚，你缠绕着我，把你的毒汁渗进我的身体，我就欢呼着，只想把一切都忘了。我说，每周都想这样，让你撕咬，允吸你的毒汁，彼此融合。每一周，一次都不能少，简直不可原谅。
是从四月开始的，那时学校稀疏的桃花正零落，白玉兰正一朵朵开的正艳呢。那草里冒出来的邹菊，闪耀着那一点的黄，格外的惹人怜。你来了，身上还带有花的香味。你坐在我的床头，开始是娴静的，和我轻声说着话。后来就肆无忌惮的坐在地下了。
你来的时候天还亮堂堂的。太阳和月亮同时高悬天际。四月过去，不多久就盛夏了，城市热的让人难以忍受。但等夜将至，晚风来袭，从橘子林里刮进房间，这时穿着短裤，站在阳台，便可以借着灯光读诗。读兰波、济慈、普拉斯。也读阿多尼斯。顾城。读陶渊明。读完诗，天就完全黑了。
“写诗吗？”你问我。
“写了无数的诗，从十五岁写到大学毕业。写古诗，后来写现代诗。”我回答。
“那么，为什么不写了呢？”
“写诗与写小说终究是不同的。写诗应该跑到阳光底下、跑到树下、跑到江边、跑到云端里、跑到上下跳跃的胸脯里。写小说，则要把自己关在房间，创造出一个世界。”
“看你说的多好呀！跑到云端里，跑到上下跳跃的胸脯里。听呀，说的可真好！”
如果遇见一个真正的诗人，他一定可以为婉伊写成千上万的诗。像叶芝，像一切痴情的诗人那样。婉伊应该是诗里的，是千古绝句。然而我决定要做一个小说家。我竟然一首诗也不曾为婉伊写过。
婉伊自己是写诗的。她还在写诗的年纪。她天性敏感，灵魂与身体都是如此。每一次轻吻都让她激动万分。抚摸，深入，直抵身体最深处，那敏锐让人震惊。灵魂是飘在静静的河中的，因阳光雨露而多彩多样。这种绚丽让她写诗，是一种安慰。然而写着写着就流泪了，对着天空长久的发呆。我看过她的诗。她的诗让人害怕。寒。烫。力量，献身于神的力量，永恒的空无。
“我想写一首一生一世的诗，可是有时候也觉得生活就像是一首写不完的诗。”婉伊，你几乎是含着绝望的语气那样对我说，又或者是对着天空说。
‘一生一世的诗
一条长长的石子路
一把琴，一片枫叶，一段铁轨
一个遥远的南方，一座南方的小城，一位城里的伊人’
我只能哼这样的小调来安慰你。我总是胡乱的编出一些这样的小调。自己也弄不懂的小调。
后来秋天了，走过学校的那些小道，整个人都被桂花的香味包围。你来到我的房间，我一下子就闻见那桂花的香味。你在秋天仍旧穿的那么单薄。我抱住你，抱住香味，久久的不愿放手。
“秋天可是一个寂寥的季节呢，”我说。你说偏不，要把秋天也过得轰轰烈烈。秋天的性爱也要轰轰烈烈。要像夏天一样，不知羞耻的欢娱。要像叶子一样坠落下来，感觉到疲累。
冬天，白日里渐渐的短了，你来时正是暗黑，人被一种广阔无边的孤寂包围。我们躲在被窝里谈了很多。我们要了很多。我们还都要做艺术的宠儿。
‘你身上有细细密密的孤独。’，你那样对我说。我把身子背过你去。你吻在我的背上，那么清浅的一个吻。我的孤独就变得怪石嶙峋般，碰撞、突兀。总有一天，我会出人头地。我会成为一颗闪耀的明星，我说。你吻我，祝福我。你说你永远相信我，就像相信诗句不死那样的相信我。我们谈我们一点都不相同的童年，谈那些过去的人。我们探求身体无所不在的秘密，用手和舌在花园里耕耘。我们谈我们的渴望，谈虚无缥缈的未来。
你告诉我你所期待的生活。你语气坚定，你像诀别那样的说：“我所期待的，是一个独立的女人自在地行走在世界上。比男性更有自然个体的味道。物质始终是我的一位理想情人。我不想依靠任何男人的力量获得物质。我要当一个有财产的女人。我想要一个大书房，还要在里面有一架三角钢琴。”
听完后，我告诉你，我说，我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女孩。一个苏州的女孩。而婉伊，那是多么美丽的名字。像一朵自在漂浮的白云。
你对什么都不在乎。才二十岁呀，就太老了。这一点，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心知肚明。你是那样的人，通透、慈悲、不拒绝。你太老了，也太年轻，然而终有一天，你将生活成如你真实的年龄所应该生活的那个样子。你将不再写那些别人难以看懂的诗，不再忙于行走，不再寻欢作乐。你将停下来，以独立的姿态，生活下去。有关这些，我一句也没说。
“婉伊，对不起，我给不起任何承诺。只怕未来很长的岁月都给不起。”我最终说出来的是这样的话。唯一的一句后悔的话。然而早已经来不及了。一切，早已经注定如此。从楠树下坐着的小孩子的形象就已经注定。
你沉默了许久。也可能不是许久，只是沉默把时间给延长。你在认真思考。你在寻找词句。你面无表情，直到一切变得清晰。
“我是带着满身伤痕而来的。我走近你，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寻求安慰。也不是要找那世人渴求的爱情。更不是要一种承诺。我所在乎的是一种理想。我内心最深处的爱、纯粹、透亮、善良、热情，我不愿意丢失。那是我的灵魂。我想把它们保存在你这里，像埋在树底下，像藏着的秘密。只有你知道这一切，知道我本质上来说是一个纯真而任性的孩子，知道那种幼稚的奢望所包含的意义。”你这样回答完，吐了好长的一口气，就立马抽起烟来。
“知道有一个人能理解我，那是让我觉得最为温暖和舒心的事。”你把烟抽完后继续说，“我并不是那样孤零零的，不是吗？有什么值得害怕呢？我即使生活的破碎不堪，也依旧是一个美好的人。”
我任凭你把话说完。我再找不出言语来安慰你，我只能点头。夜晚，是另一种形式的安慰，届时，我们将忘记所有我们白日里说过的话。我站起来，走向床边，你顿时就明白了。你也站起来，你想起来似的继续说：“南子，我知道你是一只飞鸟，一定要不知疲倦的永远飞下去的。”
我已经坐在床头了。是的呀，二十六岁，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我沉默着望着窗外。如果真是一只飞鸟，我多想做一只彩色的飞鸟。而你已经走近，衣衫渐脱，绕指成柔。
三
每一年的冬天都是不一样的。我是喜欢冬天的，因为那寒冷让人清醒，属于自己。只有在冬天，你可以沉默着，不理会喧嚣的一切。
故乡的冬天更冷一些。冬天刚一来到，橘子就红透了漫山遍野。乡亲们把橘子摘了，总也卖不完，家里就还藏留着许多。树上剩余的橘子，等老透了，就一坡坡的掉落在土地上，如红色的海浪，让人惋惜又觉得好看。
等山里的橘子林也变得光秃秃的时候，父亲就回来了。他提着一个大大的绿色军包，步子缓慢的往回家的土路上走。我站在菜园子的高地上看着他穿过那颗大榕树、那口老井，一步步的接近木房子。母亲在家里做饭，一边做饭一边哭泣。父亲走过菜园子的路口，我就蹲下躲在菜地里，以免被他看见。父亲在屋前停住，整理好衣衫、把鞋擦干净，就进了屋。我从菜园子里跑出来，又跑进屋里。父亲站着笑着，要去拉母亲的手。母亲早就破涕为笑了，骂父亲是老流氓。父亲母亲看到我进屋，就松开了手，不好意思的笑起来。父亲走过来，想要抱我，我挣脱他的怀抱，跑去他的包里寻找外面世界的新鲜玩意。但什么也没有。旧衣服、旧鞋子、剃须刀、电话薄、火车票。永远是这些东西。我搜完了包，就又跑走了，在外面发了一会儿呆，望着森林出神。
父亲二十岁未满就去安徽马鞍山打工了。那时候他刚刚和母亲结婚。他一辈子辗转过广东、天津、上海、安徽等不同的地方，但最终还是在马鞍山停了下来。那是一座以钢铁闻名的城市。父亲就在一家铁厂。他一辈子给别人打工。工厂忙起来的时候，他要两年或是三年才能回一次家，都是在春节时候。
父亲回来时，天已经很冷了。我们围坐在火炉旁边吃晚饭。母亲笑个不停，把最好的菜挑给父亲吃，父亲又挑给我。他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看看我。他还要捏我的脸，看我长胖了没有。我把最好的菜又挑回到锅里，只顾低头吃饭。父亲回来的那一顿饭，通常是我们家里一年之中最为丰盛的一顿。连除夕夜的饭菜也比不上这一顿。母亲早早的就开始准备了，把挂在炕头的腊肉取出，洗净，切好，配上红辣椒，整整炒一大盘。她杀了鸡，合着黄豆和香菇一起炖着。还有一锅的猪腿熬海带。煎鸡蛋、自家泡好的豆芽菜、酸萝卜。父亲说出门在外，总是挂念着家里的腊肉吃。他毫不费力的就把那一大盘腊肉吃掉，然后摸摸自己挺大的肚子，顺势就斜躺在身后的木椅上。
吃完晚饭后，我终于还是钻进了父亲的怀抱。他就用他那金黄色的坚硬胡须扎我的头或者脖子。我则扯他的耳朵，有时也把他的头捉住，拔他的胡须。我还要他翘成二郎腿，我就坐在他的右脚踝上，他就用他的右腿把我举起来又放下。我把这称之为‘骑马’。我终于玩累了，就乖乖的待在父亲的怀里不动，这时候，父亲开始变得喜悦起来。他和我们说起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外面闯荡的岁月。那时候，火车上偷盗和抢劫成风，他就把钱塞在屁股底下；他说他在上海的时候，骑着老式的自行车，差点从桥上掉下去；他还说起在芜湖时一伙湖南打工仔和四川打工仔打群架，两边都是四五十人，他在那次打架中脊背被人砸了一木棍，现在还常常脊背发酸。
炉火烧的很旺，母亲不时的往里面加柴。全是从屋后山头捡起来的干树枝。炉火的炊烟袅袅往上，熏了腊肉，穿过房梁和瓦片，随风消逝在远处天空。炉火有时候砰砰作响，按乡亲们的解释，那是有客要来了，火在欢迎呢。但客人始终不来。父亲说完了故事，我们就玩起扑克，输了的话是要学动物叫的。父亲每次一输，就学着鸡咯吱咯吱的叫。屋头歇在房梁上的公鸡听到后，也应声叫起来。母亲想起似的站起来，跑到稻草堆里，捡来一窝鸡蛋。我们都笑起来。母亲用纸包好鸡蛋，用水打湿，放在火堆里烧。有时，就真有客人来了。母亲提来酒，热好饭菜，父亲就和客人吃吃喝喝，闲话起东家长西家短了。鸡蛋烧熟后，父亲就给我剥好，喂给我吃。
小时候的冬天，我始终靠着炉火不愿离去，除非窗外有雪。炉火砰砰作响，其实只是因为烧的是栎树。客人酒足饭饱后开心的离去，我们又围坐着，靠的更紧。父亲玩牌总是输，就总是学动物叫。我和母亲就总是笑个不停。
但很可能，窗外就下雪了呢。小时候，我度过的每个冬天都是有雪的。火炉里的火依然旺盛着，透过木窗的格子往外看去，雪就不经意下起来了。那么洁白、轻盈、透明的雪。打开门，走到外面，看着雪花一点点的变大。跑到雪地里，任雪花落在自己的身上。捧着小手，接一朵雪花，跑到父亲面前，要他把那雪花吃掉，他也就一口吃掉了。夜晚睡去后，脑海里仍是惦记着雪。等凌晨起床，一出门，整个世界早已经一片雪白了呀！屋前的山上，山里的人家，都掩在雪白里了。干枯的田里的秸秆被雪压着，只露出尖头。地上早已经积起了膝盖那样深的雪。我换好靴子，就去雪地里跑起来。可是不一会儿，雪还是渗进了脚里。我拿一根竹篙，在雪地里画画，或者写字。母亲起床，看到我那么欢喜，也就不骂我了。她烧一壶热水，把冰冻的水管解冻，放出水来做早餐吃。有时候冷极了，水管整个的冻成了冰，热水也难以解冻。这时，我就帮着母亲，抓无数的雪，装进水壶，把它们烧成开水。屋檐下的冰柱老长老长的，用足了力拔下来，握在手中，整个小手冻得通红。脸也通红通红的，呼出的寒气在空中清晰可见。
下雪之后，父亲总是站在木屋东头的岔路口，望着远处的人家，一根接一根的抽烟。雪落在他健壮的背影上，像堆的一个肥胖的雪人。雪总是下个不停，刚开始如柳絮，不多会儿就大如棉花糖了。雪在微风里上下飘洒，在天际曼舞。父亲站累了，就绕着那些小道走来走去。如若碰到去山里捕鸟的乡亲路过，就彼此寒暄一番。有时也来家里，母亲则给他热些饭菜，倒二两米酒，再舀一叠花生米。父亲与乡亲相对而坐，两人谈起收成，谈起外面工厂的盈亏，谈起各自的孩子，我就躲在窗口偷听。父亲谈起他的儿子来心情愉悦。他的儿子天生聪慧，远近闻名。成绩总是第一，奖状贴满了堂屋的墙壁。他们喝完了酒，身子暖了。捕鸟的人要离去，我就从窗口蹦到雪地里，继续胡乱的画着。捕鸟的人走出门口，看见我在那里玩雪，就跑过来抓抓我的头，嬉笑着离去。
我总是拉着父亲要他陪我堆雪人。他点头答应我，就不再去岔路口一言不发的站着了。我们拿着镰刀，挖出一大块一大块的雪，滚成雪球，再选择一块平地，把雪堆积成人的模样。路旁，雪一个个的成为猪八戒、葫芦娃、白雪公主的样子。母亲一边看我们堆雪人，一边织毛衣。等雪人堆好，父亲把我骑在他的肩膀上，便开始唱起民歌来。
“郎在高山打一望（罗喂），姐在（哟）河里（哟）洗衣裳（哟喂），
洗衣棒棒儿捶得响（哟喂），郎响几声（哟）姐未张（哟喂），
唱只山歌丢个信（罗喂），棒棒（哟）捶在（哟）岩板上（哟喂）。”
这是一首乡亲们爱唱的桑植民歌。我那时还小，听着听着就醉了。父亲的嗓子并不算好，但正是农家人的那种憨厚与至情，有一种青野自然的味道。父亲爱哼那些民歌，我都渐渐的忘了那些歌词，我只能哼出一些小调。
天连续放晴之后，雪就渐渐融化了。地上踩过去一片泥泞。鸟儿瞬间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压弯的树枝又抬起了头。只有远山深处还能看见淡淡的白，夹杂在青翠之中。树永远是青翠的，只有草呈现枯黄之色。等过完春节，土地干了，乡亲们都从家里出来，开荒、犁地、把枯草一把火烧掉。那时候，我就漫山遍野的跑，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父亲依旧散步，有时候也唱歌，歌声便被别的农田里的乡亲们接过去。那时，我也知道，又是父亲离开的日子了。父亲和母亲在夜里坐在炉火旁，聊到很晚。我早早的上床，假装睡着。父亲半夜里来到我的房间，也不开灯，就只是帮我把被子好好盖住，站立了片刻又离去。第二天凌晨我起床，父亲已经走了。我记得每一次他都是凌晨三四点走的，到天刚好亮起来，他正走到乡里的街上。他搭乘第一辆中巴车，去县城，再去马鞍山。
小的时候，我总是希望冬天更长一些，冷的日子更长一些。住在后街，我也怀有这样的期望。我想在这个冬天完成这部小说。我要在小说的扉页写到：献给婉伊。我也想献给父亲，但我没有那份勇气。
四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一趟马鞍山。回到长沙后，和文灿华一起租住在岳麓山下。那也是一栋民居，只不过四野显得更荒凉一些。我和他就住在隔壁。
那里的房主是一对老夫妻。丈夫瘦骨伶仃，戴一副老花镜，妻子矮胖，总是絮絮叨叨个不停。我听说他们唯一的儿子因为涉嫌杀人而常年潜逃在外。我们住在那儿的时候，他们的儿子匆匆回来了一次，要了些钱，就又走了。他们老夫妻哭个不停，我们就都知道了。第二天，便有警察过来询问。老夫妻一句话也不说。我们也都推说不知道。老丈夫平时有个习惯，晚饭过后，总要坐在屋前方的一块大石上拉上半个小时的二胡。有时，有另外的老头，一个吹笛，还有一个唱花鼓戏。日子好的时候，他们总要玩弄到夜幕将至才散去，我和文灿华就坐在窗前听到那时候。
等老头们散去之后，文灿华就拿出吉他唱歌。几乎什么歌都唱。但每每带姑娘回来，他就唱the beatles 或者弹《hotel california》，也弹许巍。他的心中装着一个神：Jim Morrison。他嗓子好，初中开始学吉他，练的也勤快。大学里，文灿华渴望组建一支乐队。大门乐队那样的，他告诉我。他们几个好友玩了一段时间，参加了一些演出，之后又解散了。
我们都是在夜里写作的。我们都写小说。我和他大学时住在同一个寝室。乐队解散后，他整个生活一团糟，我便常常把他带到图书馆。他的性情稍微稳定下来，一头钻进文学里。后来，他就想到写小说这件事值得去做。让我们写吧，让我们成为中国的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吧，他告诉我。毕业后，我们在岳麓山下写了两年，我写出了第一个长篇小说《情迷星城》。
写完后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两天。心被拉入疲倦的深海，孤独地游曳。文灿华和新认识的一个女孩整日的躲在房子里嬉戏。我终于觉得睡够了，就跑去澡堂洗了个长时间的澡，剪去长发，打扮整洁，趁着烈日炎炎，跑去打印店把小说打印出来。
我去了xx出版社，在顶层找到编辑室。我推开编辑室的门，就如走过光明之门。室内有唯一的一个编辑，他关上电脑，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我。我说明来意，将小说打印稿由半空递过去。他示意我坐下。我把僵在半空中的手抽回来，坐在松软的转椅上。编辑开始大谈出版市场，说中国现在写小说的人不说有上千万，至少也有两三百万。又说他们出版社已经很少出版小说了，不过除非你是名家，又或者你的作品在网络上有很大的反响或是一定的点击量。
“出版社要考虑市场的，年轻人。出版新人的作品，没有人担得起那个风险。”他说。他四十岁上下，说话字正腔圆，两手不停的敲打着办公桌。
“我能保证书的质量。”我辩解到。两手伸在空中，但语气平淡。
编辑直摇头，嘴角闪过一丝浅笑。我这才发现，他的头发已经半秃。
“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出版社的邮箱每天投稿的人都爆满了，国内的国外的都有。邮寄过来的打印稿也堆满了。我们一共才三个编辑，根本没有时间看。电子稿没有人管，邮寄稿也就只是编个号，登记一下。根本不可能看的。”说完之后，他点燃一支烟，又把头摆过去打开电脑。
我摆头看到办公桌左手边堆的稿件。约有三四十厘米厚的样子。我暗暗捏紧拳头。我恍然间看到许多个整天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不停写作的人。
编辑再次转过头来，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年轻人，情况就是这样了。你去别的出版社，情况也大致如此。不是我让你灰心，写小说这个事，终究还是没什么出息。”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手依然轻声敲打着桌面。食指和中指关节处有些发黄。
我不满的看他一眼，眼睛又随之盯着那些稿件。
“就是说，即使我把小说放在这儿，也没有人看，是吗？”我松开拳头，在他要再次摆头过去对着电脑时说到。
“是的，没人看。我们现在都是编辑去找作者。”他说。语气类似阿道夫希特勒。
“总有一天，你们会后悔的。”我说完后，站起身，再摇摇头，又握紧了拳头。
编辑听完后，耸耸肩，又露出那种浅笑。
我低头望了编辑一眼，把打印稿滚成圆圈握在右手中，转身离去。我砰的关上顶层的门，跑下楼梯，对着出版社前停着的一辆路虎车的轮胎上吐了一口痰。太阳毒辣辣的，双眼猛然间难以睁开。我穿的白衬衫一小会儿就湿透了。我一个人在街上晃荡。我真想躺在冰窖里。我什么都不愿想，只想躺在冰窖里。哪里有冰窖呢。我在高桥大市场里穿梭不止。市场上没什么客人，老板们躲在风扇后面呼呼的吹着风。我路过那些肉食、米面、服饰、器械、五金店。我路过好几处垃圾桶，想把小说打印稿丢掉，但转念又作罢。等走的累了，我搭乘905路公交车，回到了住处。
傍晚，等老丈夫拉完二胡离去后，我和文灿华跑到拉二胡的地方，躺在石块上喝酒。我们喝二锅头。风清幽的吹过，月如玉盘。我们喝了不到半个小时，文灿华刚送走的女孩又跑回来找他了。他丢下酒瓶，轻拥我，就又跑去和女孩子疯闹。
未来的两个星期，连着去其它出版社也是一样的结果。年轻人，你写的很好，但和我们的出版风格不一样。年轻人，写作是一个手艺活，好好练，总能有所成就的。年轻人，对不起，我们出版社早已经亏损了，你还是另寻他路吧。年轻人，我们是正规出版社，你的作品说实话，有些阴暗。得到的永远是这样的回答。
我又连着睡了两天。自我怀疑、疲倦。文灿华不停的来看我，紧盯着我。不行，不能这样了，过不了这样的生活，他不停的对我说。虚幻，永远是虚幻，你也换一种方式吧。说完后他就走了，第二天退了房子。两年来，他一无所成，只是些碎片。他花太多时间在和陌生姑娘睡觉那样的事上了。只有两年，他就被消耗一空。我们都身无分文，总是走很远的路去他熟悉的朋友所在的酒吧喝酒。免费吧，哥们，欠一次吧，哥们，跟着他永远有酒喝。然而终究忍耐不住了。他背叛了艺术。
他走的时候，我仍旧躺着睡觉。我关紧了门。他在门外来回踱步，大声叫我的名字。我不应他。他终于还是走了。不久之后，他走进了一个老女人的怀抱。那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女富商。他有时候称她为老女人，有时称她为白姐姐。他给我打来电话。我有钱了，可以资助你，我就是你的提奥，他说。
文灿华走后，我继续留在山下。我一天看了三遍金基德的《春夏秋冬又一春》。又看完法斯宾德的所有电影。再看贾木许和维姆•文德斯。老夫妻看我总是孤零一人，就时常和我拉些家常，有时也叫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天气冷了之后，老丈夫也不去拉二胡了。吃晚饭后，我和他就开始下棋。老丈夫棋艺非常了得，军棋、五子棋、象棋无不精通。我们总是玩五局三胜。我不会军棋，五子棋勉强和他下成平手，象棋的话他总得给我让一车两卒。
时光匆匆，新的故事终于成熟了。稿纸被再次写满。这就是《我的南方女郎》。那是春天刚来的时候。写完后，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要换一个环境了，于是我就搬去了后街。沈婉伊就是在看到了这部小说之后来找我的。后来她每周三的夜晚都来看我 。
五
婉伊第一次来看我的那天，是四月一个下雨的日子。已经是许久未下雨，早晨起来，就听见了雨声。嘀、咚、嘀、咚。雨是斜飞着的，在透明的玻璃上，雨点呈现出恣意的画笔来。由窗口望去，那天空中的雨，像慵懒的少女，对镜理鬓发。冷清、惆怅、悠长。
我在雨声中听见敲门声。打开门，是一位陌生女子。但我知道，你就是婉伊。梦幻的、青春的、苍凉的姑娘。我不敢打量你，不敢去获得你美或者是不美的印象。我对你一笑，把你迎进我的房间。你把伞叠好，放在门后。你的头发湿了，雨水顺着刘海滴在地板上。苏州的、雨里的、四月的姑娘。
雨永远那么下着，像同一种旋律的爵士乐。春天的雨，声声脆，啼人泪。天色是灰暗的，迷雾从地底泛起，层层散开。那么小的房间，两个人站着，显得局促。我叫你坐下。坐在床头。
我把自己的毛巾递给你，要你擦干发上的水滴。你的头发是那么长，从肩后绕到胸前，发尖直垂到小腹处。你一直擦着，我们不说一句话。你把毛巾递回给我。我把它晾在衣架上挂着。
“真是一场讨厌的雨呀。”终于还是你先开口。
“雨要落下来，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决定了来看你，雨就下了，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转过头去望窗外的雨。雨声滴滴打在橘子树上，人的心也随之有了一种旋律。
“那些路边的花也被雨水打落了吧？”我问。
“是啊，掉落了好几朵玉兰呢。我想捡起来，却想起‘花落成泥碾作尘’，就还是作罢了。”
“几多春雨几多容颜花下留呀。”
我这样一回答，一切就沉默下来。一种僵局。一个陌生的女人坐在床头。四月的雨天。
“你比我想象中好看。”你抬起眼盯着我说。
听到这句话，我就笑了一声。我也看你。你穿着一件淡红的宽松上衣，同样宽松的筒裤。裤子的最底下染成了白色，贴着踝关节。粉白相间的运动鞋。
我那时是什么样子，我已经忘了。我能记得的只是，那些年月里，我总是只穿大头皮鞋和拖鞋。黄色的、黑色的大头皮鞋。冬天总是围着围巾。至于四月的一个下雨的日子的自己的样子，我总也想不起来。
我问你你想象中的我是怎样的。
“更加健壮，公牛那样的健壮；胡须，对，一定是有胡须的，不是像现在这样刮得干干净净；头很大，皮肤黝黑。”你那样回答，表情仍旧严肃如初。我又笑了起来。我一笑了，你也就跟着笑。一只老鼠从书柜里爬出来，顺着阳台的门缝钻出去。你立马站起来，跑过去打开阳台的门，到处追寻老鼠的踪迹。老鼠肯定爬进橘子林里去了。
你跑动的时候带起了轻微的一阵风。风里就是那种香水的味道。我记忆深刻的香水的味道。我不知道名字的香水。可是只要稍一闻到，我便立马知道。就是那种，不会错的，属于你的香水的味道。风里还有四月的玉兰花的香味。
你蹲在阳台的门口，望着雨，怅然若失。雨滴已经溅湿了阳台的地面。我坐在书架前的凳子上望着你。我涌出冲动，准备在这个雨天，引诱一位年轻的姑娘。非得如此，雨就是因此而下的。
我点燃一支烟。你转头望着我，我立刻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我再次吸燃一支烟递给你。
你不要坐在地板上，会冷的。我劝你。你微微的摇了摇头，把烟灰弹在阳台上。你竟然会用鼻子吐烟呢。
我看了你的《我的南方女郎》，你说，在阿轩那儿，你的好朋友，我还向他问到了你的地址。
我点点头。我早已经知道。就在前几天，阿轩打来电话，说店里有一位刚来不多久的姑娘看了你的小说，有空要来看你呢。一位苏州的、留学过法国的姑娘，他特别强调。我起先并不在意，接着又希望是真的。我刚来后街不多久，对一切都还很陌生。人是寂寞的，便渴望些美丽的遇见。于是，一直怀着期待的心情在等着你。
你坐在我的斜对面，以一种说不清的姿态。我只是问你，阿轩可好？
“总是老样子。把自己装扮成流浪歌手的模样，却找不到信仰所在。自高自大，神经质。飘在半空里，总有一天会摔下来。”
我一边想起阿轩，一边佩服起眼前的你。按阿轩告诉我的，你来到‘拾荒者’酒吧才一个月的时间不到。你感受到了一切，鹰的眼睛那般敏锐。
“《我的南方女郎》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吗？”你问我。
“不、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可是那是多么好的一个故事啊。夜半时，你的房屋的中央挂着一盏电灯，灯正亮着。你坐在窗前，由窗口的玻璃向外望去，你就能看到那盏电灯的灯丝在窗口外面对称的半空里所组成的暗黄色的圈。灯泡的轮廓也清晰可见。那光很微弱，但毕竟是光。你的故事就是那盏灯，那种光。”
婉伊，你那样说，我却变得忧伤起来了。有些夜里，我从恐慌中醒来。我害怕了，握紧拳头，却什么也抓不住。写过的文字就已经死掉了。至少对于我自己来说是这样的。深夜无眠，大海上茫茫的一片，浮现出父亲渐要苍老的脸。我全身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面对这样的时刻，我毫无办法，唯有等着它慢慢的消散。那样的时刻我对谁也没有倾诉。没什么好说的。父亲说，永远不要畏惧生活。我答应他，想起他，野心再一次泛起来。野心把恐慌也压了下去。而你说那盏灯，那种光，你那么深情的描述着，写过的文字就复活了。
“你喜欢《我的南方女郎》？”我问。
“嗯，可喜欢啦。我在酒吧里读了一遍。又在家里读了一遍，第二天醒来再读了一遍，就想着或许可以来找你。一定要来找你。不来不行，不能自控。”
我仍旧不敢好好去看你。我怕你让我失望。我怕自己沉迷。我的时间不多，我脑海里总在想着新的小说。海子的诗句成了一种幻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我一瞬间失去了耐心。我坐在了深山里的那颗楠树下。等我回过神来，你还是那么坐着。炉火正旺。你的侧脸与其说是娴静，不如说是亲切。你有微微翘起的睫毛、曲线完美的鼻子。你的头发那样长，简直是一种奢侈。
我告诉你说，我曾经写过另外一个故事。一个性爱纠缠的故事。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句子，就是‘二十七岁生日那天夜晚，我喝的酩酊大醉。第二天凌晨醒来，发现自己依然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作家。’。于是我就继续往下写，把性爱纠缠的故事割掉，新的故事，那就是《我的南方女郎》。
“我也想看看那个故事。”你说。
“对不起，被我一把火烧掉了。跟所有的过去一样，付之一炬。”我回答。
“那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我真想看看你所有的文字啊。我也突然很想知道你的所有的过去。人生如谜呀。”
“繁华背后是透彻心扉的苍凉。”
我回答完后就点燃一支烟。雨还在无情的下着。我引诱你的决心渐渐的淡了。我看着你，叫你不要再坐在地下。你听了话，又坐在床沿。我看清楚你的脸，南方的小脸蛋。二十岁的稚嫩的脸蛋。我用笔歌颂了许多南方的姑娘。南方姑娘永远如水，流动的、柔软的、清爽的水。南方姑娘你可以握着，像握着一首美丽的诗。你是苏州来的姑娘，你是南方的，江南水乡。但你要厚重一些。一眼就可以看出，你是城市里的姑娘。你很平等。
“在你的故事里，我看到了你要成为一个作家的决心，”你说，“冲破一切，发出苍凉的呼号。”
“唯有如此。写书，日日夜夜。唯一的安慰。”我回答。
你点点头。你的眼里竟一瞬间噙满了泪水。窗外掠过一只无名的鸟。女人一流泪，我就变得沉默寡言。我彻底放弃了引诱你的心。
“我甚至不知道可以去做什么。总是匆匆忙忙。到底何去何从呢？”你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什么都不会拥有，也什么都不会失去。到处都一样。”
沉默再次不可阻挡的袭来。不是因为思考。仅仅是沉默罢了。气氛中有一份浓烈，还有淡雅的不知所措。欲望来袭，渴望填补空白。
“雨总是这样下个不停。”你说。你的泪水终究没有流出来。
“是啊，永远是这样的雨。”
“雨一停，我也就该走了。”
“如果雨不停呢？”
“那就陪着你，理解你。”
我看看你，你毫不避讳我的目光。泪水浸染过后的双眼，清澈如湖。我的身影印在你的眼里，像一个小丑。我已然憔悴不堪。
“我睡过很多女孩。”我说。
“这无关紧要。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都会被忘掉。人终究是要死的，一切都要不作数。因为这死，反倒给了我们勇敢的决心。”
我们总是用这样的语言彼此安慰。也说给自己听。语言是无力的，但我们不知道。我们以为懂得了，但其实一无所知。沉重起来，欲望朦胧，你也比我想象中要好看。
“你说四月是美丽的吗？”我转移话题。简单的对话。就这样相处。
我们同时看窗外的天空，又彼此对视。雨渐渐的小了。天还是那么阴沉。
“四月是美的。我喜欢这样的季节。我怕冷又怕热。”
我们谈论四月。又谈论起‘你是人间四月天’这样的诗句。雨停了。一切突然静了。
“我该走了。”说完后你从床沿站起来。我也站起来。我们僵在那里，有一种拥抱的冲动。很多冲动，彼此心知肚明。可是身体跟不上心里的步伐。冲动如潮水一般涌来，又激流退去。你走动了，拿起在门后的伞。我送你出门。雨后的天空一片清爽。水流顺着巷子往低处流走。巷口住着的胖寡妇出来了，仍旧叼着烟。她永远叼着烟，在路口来回的游荡。我们路过时，她再次对我一笑。我每次路过时，她都对我笑。
我们出了巷子，从学校往外走。小道上行人三三两两。玉兰果真就那样躺在雨水中。四月永远那么惹人欣喜。肩并肩走路，走的很慢。如果再下一场雨，你势必不走了吧，然而雨终究没有下下来。那古老的校园，要花二十分钟才能走完。雨滴还顺着树叶滴在路上。
“我以后每周三都来看你，可好？”临分别时你问。我把你送到学校门口对面的公交车站。
“真希望雨永远下个不停呢。”我一个劲地点头。
“雨天会来，晴天也会来的。”
“如果真是那样，终有一天，我会为你写本书。书的扉页会有这样的字：献给婉伊。”
因为一本书而来，得到一本书。你满意的笑了。你坐上了公交车。公交车缓缓离去，你还在车里向我招手。
六
我要写作，我要成为一个作家。我在电话里这样告诉父亲。那是拿到大学毕业证的前一个星期。
写作是什么？写作能干嘛？父亲问。
写文章，写故事，写书。可以成为一个人物。鲁迅那样的人物。可以赚钱，远超过所能想象的数目的钱。我这样回答。
父亲一言不发。我站在七月空旷的校园里，热浪滚滚。父亲的形象一点点的浮现出来。巴尔扎克似的身材、浓黑的眉、金黄的胡须。
电话那头传来风扇转动的声音。除此之外，一片寂寥。后来我常常想，在那样彼此沉默的时间里，父亲到底想了些什么呢。他是想起了那些短暂的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的时光吗？他是想起了他儿子大学时的一副浪荡不羁的样子吗？还是想起了他自己那失败的一生？他是有野心的，然而无可奈何。他一辈子受制于人，不为人所看重，只怕在有生之年凭借自己也丝毫不能改变。他要老了，金黄的胡须慢慢就要变白了。他明白终将要承认自己人生的失败。
我是他唯一的希望。是获得尊重的一轮旭日。是大步走路、谈笑风生的法宝。养育之恩必须得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小时候，一切都在正确的道路上。乡村里唯一的大学生，锦绣的前程。父亲以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知道，十五岁时，很多东西就变了。而现在，电话这头，我要选择我自己所认定的道路。
“律师呢，为什么不做律师？或者做法官呀。”父亲问。
我一点也不排斥法律，我在大学期间学了许多实用而有趣的法律知识。然而它不属于我。它只是工具，我要灵魂的共存。
“不，不。我要写作。让我做这个。”我回答。
“写作到底是个什么破烂玩意，迷了你？啊！写作有权有势有地位？成为一个体面的人，做体面的事，把什么写作丢在一边吧。”
“父亲，写作不是你口中的破烂玩意，作家是受人尊重的。”
“二十多年了，你难道还不明白，乡亲们都尊重的是谁吗？所有的人都盼着你当大官发大财，都时不时地追问着你的消息，你不能视而不见。乡亲们会取笑我们家的，你会沦为笑柄。”
“我不是为他们而活的，父亲，你也不是为他们而活的。”
“世世代代都是这样，你的祖辈是，你的爷爷是，你的父亲也是。你从来没有见过你的公公，那是因为他死得早。他被众乡亲们一致处死了呀，他被绑在黄柏树桩上，一刀砍过去，头就掉进了水田里。水田里的水马上就被染成了红色。我们家受人欺被人看低，到你才看到了希望。你现在这样，是要让你的父亲永远抬不起头来吗？”
“不，父亲，我会出人头地的。给我五年时间。”，我说。“我会完成一切。”
父亲再次沉默。我挂掉了电话。那是我第一次和父亲说到有关要成为一个作家的事情。还是读高中的时候，我曾经问过父亲，关于作家他知道些什么。李白、杜甫呀，父亲说。不，说些隔我们近的，我说。父亲顿了顿，说，鲁迅、郭沫若。父亲学生时代也是成绩优异呢，乡亲们也常常说起这样的事。他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他被爷爷拉到田地里做农活。我们家那时候算是村里最穷的几家之一了，粮食永远也不够。劳动力也不够。父亲从那时候起，从一个娃娃起，就成了劳动力。永远是劳动力。永远是命运。
我一个人坐在大学宿舍的湖边，开始幻想新的人生。热浪把我的惭愧照的发烫，然而新的人生必须开始。我把湖边的草一根根的扯断，丢进湖里。草在水中慢慢的飘散开来。草扯光了，就用拳头锤击泥土。与夜晚一起获得平静，这时，我才想到，父亲绝不会相信这一切的。他不知道写作到底是什么，他也一点都不会相信写作。
父亲在夜里又打来电话，我依然固执己见。我变得愤怒起来，觉得人生被绑架。父亲也愤怒起来，在电话里痛骂。我听着他说出以前从未说出的话语，那些脏话。他从一个沉默慈祥的父亲变成一个失落粗俗的父亲。我竟然因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只有写作，死也要写作。父亲说他要来长沙，要来学校，要教育这个不孝子。我一次次的挂掉他的电话。战斗开始打响。
有关要写作的事，我对婉伊不是这样说的。婉伊望着我。她渴望读懂我。我们彼此倾心，因为我们陌生而又互相理解。我说，就算我穷困潦倒一生，但只要想着未来的某一天，在某个旧书摊、或者某所大学的图书馆，摆有我所写成的书，我就心满意足了。有一两个人看到它，觉得欣喜，充满了力量，这就足够了。微弱至极的光，但照亮了黑暗角落的某个失落者的心。旺盛的生命力，穿越无边尘埃。这就是我渴望的一切。艺术本身必将胜利。
我还说，写作是寂寞的，但更多是快乐的。其它的快乐都来的太短暂，唯有写作的快乐，深入灵魂，走向永恒。我希望一生都能活在这种快乐之中。我希望一生是自己渴求的一生。
婉伊默默的听我说完。抱着我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身体。瘦削的、决不妥协的身体。婉伊轻轻的抚摸我，用一种无边无际的温柔。不要怕，不要怕，一切都会变好的，她在我耳边轻语。每一个周三的夜晚都是一种安慰。绝无仅有的安慰。因为这安慰，我差点爱上了她。那些夜晚，我渴望的是同一种香水掩盖下的肌肤，肌肤的颤动，颤动产生的无边的欢娱。
每一次，都在这种欢娱中再次思考生命。都在那欢乐而稍有节制的呼叫中复活。都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找到我自己。我抱她，吻她，把她的一切都占为己有。我没有想到，她那么年轻的躯体就饱受摧残。才十六岁半，她就获得了欢娱。十六岁半，就把自己交给了模模糊糊的情欲。从不后悔，乐此不疲。她的需求令人感到害怕。可是真的太美好了。再也没有比与她结合在一起更加美好的事情了。再也不会有。
艺术的梦，情欲的梦，飞翔的梦，总是在做梦。从不愿意醒来。不听取任何劝告，不妥协。像是被选定者。那种自信从何而来自己都不能知晓。就是这样的人生，无从改变。就这样度过一生，直至死去。墓志铭上会是喜悦之歌。而故事，被一代代传诵。
五年时间？父亲，请你不要相信这一切。不要哀叹，不要哭泣。幸福的道路各不相同。
七
婉伊第二次来看我，是在她的二十岁的生日。那时已经隔她第一次来看我将近两个月了。我刚吃完晚饭，手里拿着刚买的一包黄金叶，走上楼梯。婉伊正蹲坐在门口等我。她手里提着一个巧克力慕斯和一个小巧的蛋糕。
嗨，她站起来向我打招呼。轻微的一笑。
你来了呀。我迈步走向她。我打开房间的门。
我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点燃一支烟，递给她，她接过去。我给自己也点了一支烟。她把巧克力慕斯和蛋糕放在地板上，便走去阳台站着。她张开双臂，观望着那一片橘子园。夏日了，她只穿一件白色的短袖，一条紧身蓝色牛仔裤。白色平板鞋。她的背影在夏日阳光里充满了柔弱之感。她像一个女人那样在夏日的风里美丽着。我坐在阳台门口，抽烟看她。
“来了你这里，真觉得轻松呀。一切都那么静谧。”，她背对着我感叹到，“有没有觉得像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她转过身来问我。
我点点头。我问她为何现在才来看我。
出了点事。回了一趟苏州。她把烟蒂丢在地上，踩灭，走过来坐在我的对面。她的乳房微微隆起。双腿蜷曲着，两手搭在膝关节上。长发席地，扎成了辫子，如黑色马尾。
“我以为你永远的不来了呢。”我说。
“我要来的。只要你在，我就终究要来的。”
我们彼此对望着。眼神与语言同时富有挑逗性。我的欲望就一点点的上来了。我的躯体轻飘飘的。我想要立马得到她，就在门口，在橘子园里吹过来的清风里。我的心被抽离了，毫无力量感。渴望，见到南方女孩的渴望。
“对了，今天可是我的二十岁生日哦。专门来和你一起过生日来的。”
我拍拍手，唱几句生日快乐歌。你看着我，就笑了。
“你真年轻。你还是一个小姑娘。”我说。
你竟然抬起头吃惊的望着我。一双年轻的眼睛，我又看到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的面容。年轻眼睛里的沧桑的面容。
“是的，我是年轻的。大家都认为我是年轻的。”你这样说，然后把巧克力慕斯和蛋糕拿过来。
“我给巧克力慕斯和蛋糕起了个一个好听的名字。你猜叫什么呢？” 你问我。
“二十岁之吻。”我胡乱的答。
“不，不，它叫做‘black dream’呢。black black dream,，white white heart，可好听？”
“Black black dream
white white heart
blue blue love
you and me
dance with sunshine
black black dream”
我随口就那样又哼起小调来。你就默默的听着。你也要学，我就告诉你词句，你也随之哼起来。
我们坐在地下吃慕斯和蛋糕。一边吃一边胡闹。我们终于亲密起来了。往对方脸上涂奶酪，捏对方的手，猜拳。又唱生日歌，用中文，用英文。你还用法文唱。
Bon Anniversaire
Bon Anniversaire
Bon Anniversaire
我听不懂，就只是看你的嘴唇微微的动着。等你唱完了，我说出来一句‘Bonjour，mademoiselle’，这是我所熟悉的唯一的法语。
“Bonjour ,Monsieu”你回答。我们就扶着头笑个不停。
“喝酒吧，我们喝酒吧。”你这样提议到。
“喝酒？”我仰头望着你。
“是啊，喝酒。喝它个不醉不归。我想喝卡力特黑啤。还要花生米。还要香辣鸭爪。”
我跑出门去，在整条后街的商店寻找卡力特。没有，哪儿都没有。哪种黑啤都没有。我买回来一箱青岛，一大袋子花生米，还有两包香辣鸭爪。你正坐在桌前读乔伊斯的《都柏林人》。
我用牙齿咬开啤酒盖。你说你要把那一篇看完。《阿拉比》，就是那一篇。我走过去，站在凳子后。你的发香流动起来了。那种香水味也从脖颈散发出来。白色的短袖，白色的肌肤。我把你的辫子解开，抚摸着你的秀发，把它从胸前拢在身后。一片黑色的瀑布，女子的香味在瀑布中荡漾。一个纯白的曼妙身躯在瀑布里，时而蹙眉，时而掩面。你的耳朵也露出来了，从背后望去，看见那淡淡的茸毛，松软，清亮。
你把书看完了，反过双手来要捉住我。你触摸到我光洁的下巴。你的手轻轻滑过它。
“你的耳垂可真美。”我说。
“你的下巴不应该总是剃的那么干干净净。”你说。
我们又笑起来。你从凳子上站起来。怎么可以去描述你的美呢？不能去描述眼睛的明亮，不能去描述嘴唇的柔软，也不能去描述脖子的细弱。坐在那儿看书就是美的，站起来后，又吃惊又犹疑的样子，就是美的。说漂亮的话，不含烟尘气，就是美的。
我们坐在地下喝酒。喝完一瓶啤酒，天就黑下来了。一会儿满天的星子就挂上了天际。星子的光照在你的身上，泛着淡淡的白。
你给自己和我点燃一支烟。又一口喝掉四分之一瓶的啤酒。
“我总是喝太多的酒，可是喝不喝又何妨呢。酒不醉人人自醉。”你这样感叹完，我以为你醉了。可是你一点都没醉。你又闹起来，趴在我的大腿上。你差点滚到地板上去，我一把拉住了你。你双眼迷离，呆呆的望着我。我要去吻你，你就一下子立起身子来，痴痴的笑着。我们继续喝酒，吃花生米，吃鸭爪，直到满天星子的光都蹦上了你的身子。
“二十年，真是一瞬间啊。”你对着星子这么说。
“一生都只是瞬如烟火呢。”
“你说，最终我们是要去到哪里呢？”
“一抔黄土了。”
你仇恨般的看了我一眼，又埋头喝酒。我们干杯，再喝完一瓶。我们像喝交杯酒那样喝酒。我的手臂挽在你细白的手臂上。我的嘴唇与你的嘴唇相隔如此之近，我都能闻到你嘴唇的气息。你的嘴唇微微发红，残留的酒滴增加了它的湿润。
酒瓶空了一个又一个。你的脸那样羞红，是一种欲望之火。蔓延到耳垂，蔓延到脖子。
“《我的南方女郎》里你写过两句短短的诗，是和安贞初遇时你想到的诗句。”
“孤独有时候如一场雨一样落下来，而我们的父亲并不喜欢这样的雨。”我回答。
“嗯，就是这两句诗。我为很多原因来看你，尤其是因为这两句诗。”
我闭口不言。我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刻提起我的父亲。我们接着喝酒。
“醉了吗？”我问你。
“哪里就醉了！”你歪着头回答我。像是为了证明你还没有真醉，你站起来。你说那篇《阿拉比》写的可真是好啊，你说你要念给我听。你那样说，就去书桌拿《都伯林人》。可是，还没站稳，就歪倒在了床尾。
我们借着醉意，互相摸索对方的身体。衣服一件件的掉落，丢在地板上。乳房跳跃而出，像随风摆动的一朵白百合。花蕊是粉红的。它不饰娇羞，饱满而又贪婪。握在掌心，是一种柔软的蓝调。抚摸在每一寸肌体上，是朦胧的，然而在扩散。吻随之而来，放浪不羁。我寻找你身上的每一个敏感地带。一件宝藏、白色的宝藏，最深处是微红。因喝酒的缘故，红晕一点点的遍及全身。手和舌熟稔无比，一会儿就找到了那些致命的所在。肌体，越烧越旺，直到如一团火焰。
我们融合在一起。在温热中，来回穿越于大海。海浪声越来越大，广阔无垠。你的指甲抓进我的肌体，直到汗滴将我们浸湿。在那一瞬间，我从窗口望见，不远处城市一角的高速路上的路灯，像一条彩带。闭上眼吧，那样才能感受的更深刻。温热成了火焰，燃烧又燃烧，彼此都化为灰烬。
我们抱得那么紧。我们都没有醉。醉是虚假的。你终于放肆的叫起来，你说快啊，满足了，最后的冲击，那么深刻。我死命的冲锋，用光了子弹。连我也叫出声来。抱在一起，听闻喘气声。久久的，久久的，大海开始平息。出现了另一个王国，是大海尽头的城堡。你在城堡之中度过你的二十岁。在我的怀里度过二十岁。伤横累累的二十岁呀。烈火熊熊的二十岁呀。我们沉默着。羞耻感袭来之后又消失。你变得更加娇弱了。你软绵绵的扑在我的身上。我们看着时钟，十二点就要过了。我们再一起唱生日快乐歌。我要你在我的怀里许一个愿，你默默的许了，可是不告诉我愿望的内容。我们又闹又笑，成了无尽年岁里的恩爱。十二点刚过，你生命中新的一年就来到了。我们又迫不及待地吞噬彼此的肉体。你索性把薄薄的被子踢到床下。你嫩白的乳房在空中舞蹈。雪花一样飘洒。南方女孩的乳房。我竖起上半身，轻轻擒住它。舌尖绕过，你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环着它，围着它，咬住它。我松开嘴，就看见了粉红的受伤的蓓蕾。
第二天醒来，在晨光中看到你乳房上的轻微的咬痕。我再次吻在上面，像蜻蜓掠过水面。你熟睡着，孩子般安详。我的心，坚硬的石头，渐渐地熔化。你在夏日的清晨，甚至不用睁开眼来看我一眼，你就胜利了。太阳一点点的浮起来，天边掠过一抹红。你的五官没有那种合理无暇的美，你不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美人。你那么躺着，又远又近，超凡脱俗。我又睡着了，等再次醒来，正看见你站在阳台上发呆。
我走出来，从背后抱住你，你被我吓倒，直跳起来。落下来的时候，正踩在我的脚上。为此，我要惩罚你，就捏你胳膊上的肉，又用手指戳你的咯吱窝。你终于颤笑个不停，身子缩成一团蹲在地上。我把你抱起来，你两手吊着我的脖子，到阳台门口的时候，就亲了我脖子一口。
真想在那样的早晨再要你一次呀。就那样要个不停。我要去脱你的衣服，你拿开我的手。
我在玻璃上写了四句诗，你不要看看吗？你对我说。
我放开你，看到玻璃上模糊的字迹。我走到玻璃前。是用手指写的，在玻璃的灰尘上。字迹极淡，但我还是认清了。那是阿赫玛托娃的诗句：
‘无人与我更加亲密
无人令我柔软如斯
甚至无人把我委托给折磨
甚至无人爱抚然后忘记我’
我抽烟，不停的读那四句诗。你从床上爬起来，已经整理好了衣衫。你又变得不一样了。晚上的你是一个样子，白日的你是一个样子。四月的你是一个样子，盛夏的你是一个样子。你年轻而又端庄的站在我的面前。你把诗句也读了一遍。昨晚的一切已经遥不可及了。
“我该走了。”你说。
“一定得走？”
“嗯，一定得走。我会再来看你的，每周三的夜晚都会来看你。”
我们走着，走在洒满夏日阳光的校道上。那种阳光可真是刺人肌肤啊。我们沿着大树下走。我们如陌生一样熟悉。我们走到学校门口，走过马路。我斜靠着栏杆，看着你搭乘公交车离去。明晃晃的太阳把公交车照的透亮。公交车消失在视野尽头，我跨过马路，在附近的商店买一包烟，又在中国福利彩票店买二十注双色球。我一个人慢跑回住处，在阳台上做五十个俯卧撑，再在门梁上做二十个引体向上。二十六岁了，去获得所要的一切吧。这是最后一年。唯一的最后的机会。
我摆脱所有的思绪，点上烟，又开始新的一周的写作。然而是不行的。心里来来回回的，只是一个苏州女孩的身影。啤酒、花蕊、大海、窗户玻璃上的诗句。盛夏开始，在心田里壮大。
八
父亲在电话里说要来长沙看我，是想要来教训他那个儿子的。我不答应，我不要他来到这里，不要他知道我的生活。我去看你吧，父亲，我说。
大学毕业证一拿到，我就跑去了父亲所在的工厂。我一个人从株洲坐火车，过 ，十多个小时之后，到马鞍山。那是我第一次去父亲打工的地方。
父亲站在火车站出站口右手边的走廊边。我出了站，看到他，他手里正拿着报纸，茫然的望着远方。我叫一声父亲，他回过神来，点点头。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要帮我提包，我拒绝了他。我们坐上火车站小广场对面街道的公交车。我们坐在中间的前后两排，彼此沉默无言。我记得公交车驶过的那些低矮的楼房，破落的街道。公交车驶离了市区，到了接近荒凉之地时，父亲叫我下车。之后，他一路带着我，经过一些杂草丛生的土地，土地里还有前几日下雨而残留的污水。我们踩着铺在淤泥里的石块往前走，到一处破败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那就是父亲工作的工厂了。我站在铁门外，转眼四望，就明白了一切。二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懂得，真实的生活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不是书中的、不是电视里的、不是父亲口里所说的。真实的生活在铁厂之内，我推开门，走进去。父亲跟着我走进去。有人正在一间房子里打扑克。有一间房子里的小孩哭个不停，里面同时传来母亲责骂的声音。父亲把我带进他的房间，搬来一把小木凳，让我坐着。父亲打开风扇。是一个土砖房，刷在土砖上的泥已经剥落。没有天花板，顶很高。二十平米左右，摆满了杂物。吃住全在里面。
父亲从外面打来水，要我洗脸。他一个人做起饭来，我洗完脸，要求帮忙，被他推开。我出门去倒水，把脸盆放在门口，就到处走走看看。房子全部是已经有几十年历史的土砖房，墙角有掉落的泥土屑。在最右边是一间宽阔的厂房，正中间有一个大火炉。火炉高约两米，三人合围般大小。由于是中午时分，火炉还未开工。在厂房的两侧，摆着许多的废铁和钢球。这就是父亲他们的工作：把废铁倒进火炉里熔烧，然后把沸腾的铁水倒进一定形状的模具里，变成新的钢铁器材。
我和父亲相对坐着吃午饭。父亲把特意买的香肠和鸡杂都往我碗里挑来。我吃着有些咸的菜，我问父亲，在这个厂里待了多久了。他回答说七年了。刚出来打工时也是这样的铁厂，只是不是这个地方。那时候总想跑到更好的地方，现在年纪大了，觉得就呆在这里也不错，只是没想到，一转眼就过去七年了。很累吧，我问。父亲只是摇摇头，把一碗米饭泡上油乎乎的汤，略微搅拌，就几口吞下了。
吃完午饭后，父亲躺在床上休息。我就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我记得那些街道很冷清，光着胳膊的人抽着烟散漫的走过。我走到荒凉的地方，打听到此处距离采石矶不远，就一个人跑去看。浩渺长江东去，采石矶突兀而出。听闻李白醉酒捉月溺死便在此处，我又寻到太白楼，登楼远望。
吃了晚饭后，父亲就去上工了。我一个人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走去厂房。父亲脱了上衣，手里拿着铁铲，正铲一大铲的铁块往火炉里投进去。汗一层层的从他的身体里溢出。他铲地下的铁块，再丢进铁炉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样的动作。父亲手臂上的肌肉随着铁铲的运动而有规律的鼓涨。他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我，但什么话也没有说。手臂是粗壮的，但身体却显得臃肿了不少。肚子挺得老大，皮带象征性的挂在腰间。我看了几分钟，全身因火炉的炙烤而渗出了汗滴。我默默离开厂房，走到外面的草地。工厂的烟雾冉冉升起，随风而曲折。
半夜里父亲下工回来，吵醒了我但我仍假装睡着。父亲跑去一个大水缸里洗澡，回来后把风扇转过来完全对着我之后就躺下睡了。他睡在地下的一床凉席上，一小会就开始打起了呼噜。我睁开眼来，月光透过破墙的角落照进来。前面房间的人仍在玩扑克，吵闹声隐约可闻。父亲转了个身，继续打呼噜。这就是他的生活。这就是他的一生。他的二十岁在这样的地方，他的四十五岁也是在这样的地方。命运从来不曾眷顾他。太阳永远照耀不到他。贫穷低贱一直笼罩着这个家族。成为一个人物，出人头地，是的，只有这样，我别无选择。把那该死的贫穷一脚踢走，过上富足的生活。让所有人羡慕的生活。我把风扇转过去，对着父亲。月色照在墙上，成不规则的图案。
第二天醒来，买好的早晨已经放在了桌上。父亲正坐着在看报纸。我洗漱完，吃了早餐。
“你打算呆几天？”父亲问。
“两三天，或者四五天。”
我答完后，父亲仍旧看报。他告诉我说中央又在开会。又说报纸上总是报导说现在大学生就业难。他问实际情况是不是那样。
我大致向他讲述了情况。实际上，我也并不了解任何情况。
“你怎么个安排？”
“写书。”声音轻到连自己都不能听清。
“我的话是耳边风？”父亲把报纸一把扔在地上。
“我会成功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那个让你们骄傲的人。”
“你不务正业的话你自己也应该羞愧，你该羞愧而死。从小到大，你还是这么个倔脾气。你要好好思考你的人生。”
“父亲，我说过的，给我五年时间。五年之后，我一无所成的话，我不会再做任何奢求。那时候，我会按照您规定的道路去走。”
父亲抬头紧盯着我，像盯着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我埋下头，玩弄自己的手指。父亲叹一口气。我想说很多，但一句话也不能说出。我站起来，走出房子。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下午，和父亲同在一个铁厂的表哥带我一起去赌场。那是在市区的一条百转千回的街上，一个不起眼的店面，里面摆满了老虎机。我进去后，发现了许多熟人，他们都是我一个村子里的。马鞍山是我们那儿打工仔最常聚居的地方。他们散布在各个破落的工厂里。他们各自与我打招呼，询问我的学业情况，我笑着说一切都好，他们就改口说我父亲真是幸运，有了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孩子。
我告诉父亲说我出去玩玩，到市区。他躺着午睡，一句话没说。从小到大，他放心我一切的行动。他以为我永远是那样一个小孩。爱学习、省吃俭用、从不惹是生非。
我问表哥附近可否有其它的赌场，他说有，我就拉着他，去了另外一家本地人的赌场。在里面，没有一个熟人，我们一赌就是五个小时。我赢了四百多，表哥输了两百多。我把表哥输的钱给他，然后两人拿着剩余的钱，大吃大喝。夜半，我回到父亲的小房子里。夏天太热了，风扇毫无作用。热是一种病毒，无孔不入。
之后的几天，表哥一下完工，就带我去赌场。父亲坐在小凳子上，不是看报就是看电视新闻。汗滴从他的头上往下掉。我们有输有赢，但总体上是赢的。表哥那几天无比高兴，他一笑起来，就有一股迷人的魅力。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的魅力。工厂的房间实在太热，我们不愿意回去，就在赌场附近的一家宾馆开了一间空调房。电视节目永远是那样庸俗而无聊。我们夜里睡不着觉，就又一起去赌场，却发现赌场已经关门。向周围商店老板打听才知道是由于公安局查的正紧。接着，表哥带我到不远处的一座桥下。一去我就明白了。每一座城市都有这样的桥。桥下，那些穿着暴露、高挺着乳房的姑娘们迎风站着。还有半老徐娘。她们都是从乡下来的，大部分已经结婚。她们没有知识，知道的只是把两腿叉开。那样赚来的钱最快速也最直接。表哥问我要不要叫一个，我拒绝了。他要了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年轻姑娘，就带回了宾馆。我坐在门口抽烟，里面传来姑娘放浪的叫声。我抽完烟，慢慢的走去附近的已经废旧的铁轨。我沿着铁轨散着步。到处是一片荒凉，一丝风也没有。低矮的房屋没有规则的东拼西凑着。在一个交叉路口，一个中年妇女蹲坐在那儿，旁边摆了一个大背篓和一个小花盆。盆里面是很小的本地梨。她的皮肤黝黑，正百无聊赖的到处张望着。我抽完一支烟，去买了两斤梨，慢慢的走回宾馆。
姑娘正在穿衣。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看。我把梨洗好，递给表哥和她一人一个。
“小伙子，你不放一放？”姑娘问我。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声音却已经苍老了。我坐在床头，上下打量姑娘。她终于不好意思起来，整理好了衣服，拿着小挎包，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陡然停住，转过身来。
“我的技术很好的，保准让你欲仙欲死”。她斜倚着门口，冲我吐着舌头。我看一眼她，又看一眼表哥。表哥坏笑的点点头。他嘴唇发白，斜躺在床上。我走过去，再次递给姑娘一个梨。姑娘拉起我的手。我推开她，她身上的女人味仍是一瞬间吸引了我。我咬一下舌头，推着她往外走。她的高跟鞋在楼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我把她送出了宾馆门口。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城市幽暗的灯光中。
我躺在另一张床上。表哥又去看了一次赌场，依旧关着门。表哥问我在大学里睡过多少姑娘。我懒得去回忆，就回答说三个。他若有所思，最后回到说，‘大学里的姑娘肯定不一样，有文化，而且保养的好啊。’我大声笑起来。
“我父亲可会做这样的事？”我转头过去问表哥。
“他那人啊，死脑筋。吃喝嫖赌是一样都不会。”表哥直摇头。
我得到了答案，就转移话题，问他这里同村里的其它人的故事，他一一的向我讲述。有一对夫妻两人同时在一家铁厂里打工，一下班之后一起去赌场，直至输的身无分文，年年不回老家去；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因为偷窃被判入狱，由于肺结核保外就医，可是又在此期间私造高仿真枪，再次入狱；两个人闹出了淋病；有一人因为喝酒过烈导致血管爆裂而死。
表哥说在外面的人都是这样。生活太苦太累，必须找一些乐子。他还说今年玩够了就回去相个亲，做个正经人。我说我一定回去参加他的婚礼。
“我父亲在外面到底是怎样的？”我终究还是问了表哥。
“你父亲嘛，有点太沉默寡言了，那人，不合群嘛。”一提到父亲，表哥就直摇头。
“从来不和你们一起？”
“是啊，总是看报、睡觉、散步、和门卫打乒乓球，就做那些事。有时候一个人喝闷酒。他呀，不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享乐呢。”
我知道的。从小就是那样。印象里便一直是那样。沉默而伟大。过春节回家的日子，一家人呆在一起，还能说说笑笑。可是一生气，就总是独自沉默，连续几天不说一句话。也不去串门，就在屋前屋后忙活。
离开马鞍山的前一天，我和父亲一起逛商城。他说要给我买钙片，还要买一件厚棉衣预备着过冬。
“你身子骨从小就不健朗，多吃点钙片有好处。”父亲说。父亲好像忘了我都二十二岁了，骨骼也已经定格了。他在药房询问，我只是等在门口。他买好了钙片，递给我，又要带我去买棉衣。我说大夏天的哪会有卖棉衣的。他不信，他见到过，他带着我到处找，他说在夏季买会便宜很多。在那种小门面的一个一个隔间的小衣铺里，终于还是找到了。全部是那种地摊货。父亲要我进去试衣间里试衣服的大小。是那种拉着一块布挡住外面而组成的小空间。没有一件好看的，都不合适，都老土不堪，父亲终究还是作罢。等我们一起回到工厂，我称有事跑了出来。我找到一间商店，再买了一个风扇。我提回去放在房间里，我告诉父亲，等我走后，可以一个风扇吹上半身，一个风扇吹腿。父亲默默的把风扇放在了角落里。
晚上八点三十二的火车。父亲和工友换了班，去火车站送我。我们搭乘来时的同一辆公交车，仍是默默无言。下了车，我背着行李包，这才发现父亲比我矮了许多。他有些佝偻了。他昨晚故意把金黄的胡须刮掉了。头发仍是蓬松的，杂草一般堆在头上。他递给我两千元钱，我拒绝了他。他拉着我的包要塞给我，我就躲开了。
“你进去吧，时间不早了。”父亲把钱揣在手里对我说。
我看一眼手表，其实才七点十七分呢。然而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多跟母亲打打电话。”父亲叮嘱。
“嗯，我会的。”
“在火车上要舍得吃饭，别总是吃泡面。”
“我知道的。”
“你读过那么多书，很多东西自然比我懂，你自己也那么大的人了，不要读的书都白读了。”
“我会努力的。”
父亲点点头。车流缓缓在他身后驶过。如果当初父亲有机会读大学，不知道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他可曾怨恨过爷爷？
“你走吧，车上要注意安全。“
“那我走了。父亲，你要保重。”
我转过身，往前踏了一步。
“你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父亲从背后喊出来一句。
我停下脚步，然而终究没有转过身去。我数着自己的步子往前走，检票进站。在候车室里，无论透过哪一块玻璃都再看不到父亲所在的位置了。五年时间，从此两个世界。
九
婉伊在过完她的二十岁生日之后的每周周三夜里都来看我。她总是使用同样味道的香水。我也从来不问她香水的名字。在夜色中，我被那种香水环绕，睡眠也因此无比安详。那是唯一可以忘掉有关写作的夜晚。轻松而幸福的夜晚。有时候我醒的比婉伊早，就呆呆的望着她。她娇小的脸庞，如小荷才露的尖尖角。但这只是一瞬间，不多会儿，你就觉得她确乎要沧桑了。还只有二十岁呀，一切都太早了。
有些时候，婉伊会给我带她自己在家里所做的晚餐。她租住在八一桥附近，坐106路公交车，在左家垄西站下车，往前走大约两百米，再穿越中南大学的本部校区，越过一座围墙，在巷子里拐两次，就到了我的住处。她的厨艺极好，她说是她从小跟着母亲学的。她的母亲空闲时间都花在美食上面了，她自然耳濡目染。吃完晚饭后，她会告诉我这一周来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新闻，给我看她写的诗，不多久夜就来了。
我们看着太阳一点点的落下山去。一切都变得苍凉起来。夜幕低垂，巷子里的犬吠声密如鼓点。我们抽烟，直等到狗再也不吠了。静、千百年来的孤独。身体的渴求一日日的减少，情欲变得轻柔。彼此的身体已经熟稔非常，每一次的性事便变得无比耐心起来。同时向顶点奔去，携手而行。有了更多的对话，倾听在夜里。夏天到冬天，每个周三，时针每一次转到那里，就有同样的故事。激情为习惯所取代，难离彼此。行之无误又难以描摹。
我开始更多的了解你，也向你讲述我的故乡。我们在夜里沸腾，然后卷入疲倦，这时，仍旧不能满足。两颗灵魂在呼喊，孤零零的，微微的，追根溯源。
苏州是怎样的一座城呢？我问。
我看到斑驳的墙壁
树叶落在潮湿的青石板上
柳条千丝万缕像是在讲述少女的心事
卖菜的小三轮车碾压在狭窄的巷道上发出的声音
像是某个电影的开场白
由远及近，然后慢慢消失
恰烟雨朦胧
你说，那就是你回忆中的苏州。你生活过的苏州。你不愿讲述那些旅游杂志上说的，你有你的语言。苏州的夜晚是好多路边摊的味道，一条长长寂静的河。你走在苏州的街上，总会突然想到‘风雨任平生’这样的句子。
后来，你又说了一些你二十岁之前的故事。你说了留学法国期间为一个法国男人堕过胎的故事。
我一点也不惊讶。那就是你的人生。因为这样的人生，你才会来到我的身边。我从来不写平凡的人生，我愿意写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孩。
周四的上午，我们总是起的很晚。我们离开彼此的身体，一切又都变得端庄起来。吃午饭的时候，看着对面的你，有时竟不知真假。你像是从远处河流漂来的一个姑娘。你在鲜花的包围之中。你是奥菲莉亚。你死去，又在我这里复活。有关你，我的好奇总是太多，但又一无所知。吃完午饭，我们一起走过学校那宁静的小道，树的阴影呈不规则的形状印在地上。真想把它们画下来呀，你总是这样感叹。
你说这样宁静的小道，让你想起法国。一想起法国，更多的记忆就浮现出来了。可是你已经能坦然接受了。你说你不敢想象，时间就这样把一切伤痛慢慢的掩埋掉。
你告诉我说，那是在戛纳。你高中毕业后直接就去了巴黎。夏天的时候，你一个人跑去戛纳打工。一有空，你就去到南方的那些小镇，在那些火车站里乱晃。连行李都没有。有时候骑着自行车，穿越那些村庄。那个夏天，从一开始，就有一种东西在你心里躁动不安。许多个夜晚，月光洒在静谧的港口上，轮船上已经没有了灯光。你突然想回国了，想你所熟悉的城市，想那些亲切的面孔和语言。可是第二天，再次在蔚蓝海岸走着，你又觉得你喜欢上了漂泊。
就那样晃晃荡荡的日子里，有一天，在一个海滩上，走过来一个法国男人。
你和你的中国裙子很美。他用蹩脚的中文说。
你抬起头来望他。他比你高了将近一个头，你仰望着，就看见那种淡蓝色的深邃双眼。你多谢他的称赞。你们聊天，他竟然说起了长城，又说起孔子，他说自己小时候随着父亲去过中国的北京，在那里待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还去过天津、大连。他的父亲是大使馆里的人。
那天临分别时，他要开车送你回旅馆，你拒绝了。可是第二天在海滩上，你又见到了他，他不停的对你微笑。第三天，第四天，直到你原计划要离开戛纳的时候，你始终能见到他。温柔的、英俊的、蓝色眼睛的法国男人。他也总是来找你聊天。你说，我们说法语吧，你要练你的法语。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家里自学法语了。你所读的书里，被描述最多的就是巴黎这座城市。人的一生总该去一趟巴黎，而你高中一毕业，就忍不住的要去。你们说法语，开始是很简单的，慢慢地就能聊起些稍微复杂的话题。他带着你去喝葡萄酒，为你唱法文歌，还把你介绍给他的那一帮同伴们认识。你们在海滩看来来往往的人，那些身材丰满的女人。你听他讲述法国的故事，讲《八月炮火》，讲戴高乐，也讲福柯。你内心深处的骚动终于明晰起来。夏天，人在异国的骚动。你终于决定再过几天回巴黎。你任凭他的调情一步步的升级，你让自己在他的汽车里成为了他的女人。第一次，拥有一个法国男朋友。骚动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得到了抚慰。
他跟随你去了巴黎，你们住在一起。你问他如何能这样悠闲，他说为了你，为了中国女孩。后来你知道，他只是在等待驻派印度尼西亚的通知。他也要沿着父亲的道路，成为一个外交官。你对他说一切都挺好的，前程似锦。
有一次，他弄碎了你的树叶，一片漂亮的红色法国梧桐叶，是你从普罗旺斯捡来的。为此，你故意生气，不理他，身体也不给他。他为此懊恼，像个小孩一样撒娇，求得你的谅解。第二天你去学校的路上又捡到了一片新的树叶。晚上回家，你把它夹在日记本里，在旁边用中文写着‘我爱上了一个小孩’。夜晚，你主动攀附在他的身体上，你说中国有位词人，叫做李之仪，他写过一句古词：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他茫然的望着你，对这样的古词，以他的中文水平，还不能够理解。他说，如果翻译成法语，会是怎样呢。你在脑海里想了想，但作罢了。你说，或许有一天，你就会懂得。然后你用吻堵住了他疑问的嘴，幸福的钟声就敲响起来。
一切只延续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他离开了你。他的父亲过来了，接走了他，他要去印度尼西亚了。他走的时候，你站在窗口。你听见他和他父亲在楼下的争吵。你看着他们一起走进雪铁龙轿车，吵闹声还在传来。汽车发动了，他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望向你们一起居住的房间。你看到他转过来的脸，竟然像一幅行将死去的面孔。车走了，一切慢慢地远了。你再也看不见，真是一场迅速而残忍的诀别啊。他和你一起回巴黎的那天，城市被雾气笼罩着。分别那天还是这样子，可是他已经走了。你看见雾气中漂来一朵洁白的莲花，上面承载着你的爱与信任。
后来你才发现你怀孕了。他走后，身体一直不适。你一个人去了一趟意大利，在米兰发烧，到了威尼斯开始晨吐。拖着疲倦至极的身子回到巴黎的时候已是秋末。街上落叶满地，踩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响声。你拿着验孕棒看了又看，扔进垃圾桶里又拿出来看，结果都是一样。你伏在地板上哭了一下午，然后又是一晚上。第二天你打他的电话，也已经打不通。你给他发邮件，告诉他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邮件许久未回。晨呕开始成为习惯。每天上午吐个不停。不愿出门，门紧锁起来，躺在床上，看着墙发呆。你的肚子里有了一个孩子，他像玫瑰花一样很快就会凋零。这样的决定一旦做出，眼泪就再难以止住。发呆、哭泣。发呆、哭泣。
周五的夜晚，小露易丝的母亲打来电话，问你怎么不去照顾小露易丝了呢。她说，小露易丝可想你了。你挣扎着起床，打扮漂亮，遮掩住哭过的痕迹。你坐地铁到小露易丝的家。小露易丝开门，看到你，就跑过来抱住你。她才四岁，是一个混血儿。法国男人离开巴黎后，你就每周五的夜晚在小露易丝的家里打工。你陪四岁的小露易丝画画，给她讲故事。露易丝卷卷的棕色头发，大大的眼睛，穿着袜子在家里跑来跑去。你看着她，想着你的孩子要是能够长大，也一定会像露易丝这样的混血儿那么漂亮。露易丝过来喊你去画画。你们坐在空旷的地板上，露易丝仰着小脸说，“我有好多事情要干呀，你要帮助我。” 你捏了捏露易丝的小脸蛋。你觉得你也应该这样想，生命里还有许许多多需要做的事情，这不过是一片泥泞的沼泽罢了。下班的时候，露易丝的母亲给你做了排骨炖藕片，还给了你一些在这里的超市买不到的中国小零食。你一出露易丝的家门，眼泪就又止不住的流了出来。你回到家，又躺在床上，你一刻不停地吃那些零食。那几天正好开始嘴馋，孕妇们都喜欢吃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后来巴黎也下雪了。有一天上午你刚出门的时候，看见门口堆着一个丑丑的雪人。它戴着一顶圣诞帽，鼻子老长老长。他还有正在微笑的嘴。它那么丑，你看着它突然就笑了。一切并没有那么糟，总能过去的。微笑着面对。你开始选课，坚持去打工，去医院，做检查，定日程。有时候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你想你的孩子不过是和他们一起去寻找春天的太阳了。过完这个冬天，你也会重生，你的灵魂将会长出新的翅膀。孩子替你死去，你替孩子承受这世间无边的虚无。
医院里需要预约，还需要一些固定的程序，才能做最后的手术。因为孩子小，医生说可以药物流产。确定之后，你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给孩子做好吃的，想她在走之前能尝一尝中国的美食。开始在房间里放张楚的歌、唐朝乐队的歌、王菲的歌，希望肚子里的孩子也能听懂。
孩子的最后一天，你一个人在巴黎的街上游荡。你说整个巴黎是灰绿色的。那些教堂和宫殿恢弘而精致。房屋一律六、七层，灰顶黄墙，墙壁上有精妙绝伦的雕塑和装饰。那些女人们都优雅、妆容精致。你来到了莎士比亚书店。那里只有狭窄的过道，书架是最简单的老木头。屋顶是那种农家中不加矫饰的大梁，似乎还有烟熏过的痕迹。书架上贴着简单的分类，白纸黑字。你看那些书的封面。看那些作者和书名。一本书都不翻开。
回到家中，空荡的房间，听着雪的融水一滴一滴掉落下来，已不忍落泪。第二天早上去了医院，吃了第一次药。临走的时候问医生可不可以看一下孩子的B超照片。黑白的底片，孩子像是一个孤岛，在你的子宫里。医生说，他有一厘米长。你听着低下头眼泪就掉出来了。医生说，你有想说的话，都可以对他说，即使他没有耳朵，也能够听见。你就望着他，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孩子，你的父亲已经走远了，在印度洋的一个岛国上。我给他发了邮件，他知道了你的存在，可是他还是不能回来呢。他一定也是要你去到另一个国度的吧，我们把那里称为天堂。孩子，你的妈妈才十八岁，就成了一个残忍的女人，你会恨你的妈妈吗？你还不曾见到过这个残忍的世界，是不是可以算作一种幸福呢？
回到家中，打开百叶窗，阳光一下子照进来。你那么长久的站在窗台下。你说你的心变的柔软如丝。那一刻，你升起了从未有过的母性，你多想用轻轻的温柔去抚摸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呀，去爱他，去吻他。然而，他已经没有了，他从你的心里一点点的消失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死亡是如此匆匆。你哭了出来，开始轻轻的，后来就蹲在墙角哭。那时候，阳光也成了一种伤害。
婉伊，你其实什么也没有忘。因为有些东西的存在从来不是为了忘却，而是铭记。你满身伤痕的来到我的身边，你已经二十岁了。你像个小孩，却又要苍老了。你语气那样平淡的讲述你的过往，合着许多秋日的阳光和温馨的上午。我知道，你所说的掩埋，其实是一种自我安慰。但哭泣的时光确乎已经过去了。你在我的怀里说起往事，一次也没有哭泣。你说那些事，是让人成长的。成长就是尽量不去畏惧。你说我们是平等的。我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作家，你也不是一个漂泊至此的旅客。我们是，也永远是，相知相怜的孤独人。
十
我该如何向你描述我南方的村庄呢？那些高山、河岸、农田、竹林、野百合、橘子林，好斗的黄牛，皮肤晒成金黄色的人，每一座木屋里升起的炊烟。不，这些永远都不够。一百首诗都不够。有关这些，我一定在其它的小说里写过。可是永远也不够。我还要一直的写下去，直到彼此都苍老。
那是湖南、湖北、重庆交界地带，一个叫做桑植县的地方。
桑植让我想到诗经，又想到陶渊明。婉伊说。
我邀请婉伊有机会一定去我的故乡看一看。那山那水那人，每一样无不清秀自然。那所有的野花，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从田垄上长到荒草里。那每一个路口转过，新的鸟声，新的牛群。那耕耘的汉子，那刺绣的姑娘，那婉转的歌喉日夜的唱。去吧，去到那里看一看，去看我那童年的诗啊。
关于村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我喜欢城市。我只去过法国南部的那些村庄。可是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村庄。我也是幻想村庄的呢。有一天，我一定要去那里看看，看你童年的诗。
那是一座小村庄。小村庄是在高山之中。山是连绵不绝的，翻山的人眼望前方便是尽头，但走起来，却是过了一山还是一山。那里距八大公山自然保护区只有几个山坡的距离。在八大公山里，有着那些千年的古树，亚热带的常青落叶阔叶混交林，鹅掌楸、青钱柳、珙桐，还有金钱豹、云豹、猕猴、毛冠鹿、苏门羚、白冠长尾雉、大鲵。表哥就是八大公山乡的。我们一起走过那些高山，在原始次森林里游玩过。我们摘过草药、野果、野菌。后来我们又长大了，我们都离开了大山。
那座小村庄的深山里，不知远古什么时期留下的巨大的石块，呈各种形状堆立山中。石块旁是溪流，溪水清冽，透明如镜。溪水随雨季涨落。干旱时，溪流枯竭，只剩山泉从地底深处缓缓流出。若是涨水时节，溪流溢满，呼啸而来，隔很远便能闻见水声。溪流直流入高山之下的澧水，也算是澧水的支流之一。澧水的源头听说是五注接连在一起的地底泉水，因而那乡也叫做‘五道水’乡。小村庄与五道水乡大约还有十五公里路程。
小村庄的最东头便是我的家。等费足了劲翻完了高山，以为终于见到了村庄和人家。但还得缓缓的走上一个多小时呢，就在那森林里走，走累了歇在有风的洞口。那洞皆是冬暖夏凉，解放时期曾为土匪躲避穴居而用。腿抬不动了，山势渐缓，就望见了炊烟。再走完一条百米多的小道，有一棵大榕树。这时，就看到一幅人家。那就是我家，木屋便修建在榕树相隔百米处的一个突起的小山头里。往家里走去，会经过一个又斜又大的石块。石块旁是一口老井，井深只为两米多。老井周围长满了野百合、金银花和飞燕草。春天时，花开遍地，姹紫嫣红。夏日，在周围劳作累了的乡亲就在井里汲凉水喝，抽一口老水烟。而秋熟的稻谷，就晒在那大石块上。冬天，井里的水全变成了冰，长短不一的冰柱悬挂在井口。
自我考上大学之后，来我家小坐的乡亲们便不断增多。老人们总是说，很多年没见到这孩子了，多俊的孩子呀，比父亲都高许多了呢。年轻人互相取闹，打麻将。小孩跳进怀里，要听外面世界的故事。母亲总是与人为善，热心招待每一个来家里的人。春节时分，父亲受了平日在外打工时所不能受的敬仰，面露喜悦。他又和乡亲们一起喝起了酒，称兄道弟。
写完《我的南方女郎》后，我给父亲打电话。我说我要一举成名了。像平地一声雷，轰的一下，就是那样，我描述到。父亲在电话那头一言不发。他的儿子聪慧，不学自通，可是除了这智力上的一点优势，再没有让他称心满意的。性格沉默、多愁善感、没有耐心，注定难成大事。那就是他的想法。他希望他的儿子凭借着学业上的成就闯出一番天地。可是他的儿子背离了他。他的期望也因之随着时日一天天的降低。他对母亲说，那个不务正业一无是处的儿子。
永远不要畏惧生活，父亲在挂掉电话前只是说了这样一句。从此之后到五年之期，我们之间的电话越来越少。我们不知该谈些什么。他的儿子走在自我抉择的道路上，还未曾妥协。然而出人头地是另外一回事。遥远的灯塔，自我安慰的太阳。乡亲们还没有表现出嘲笑，只是淡淡的忘了。又是无人问津的家门，像祖辈那样。依然是贫困和木房子一起变老。父亲是对的，或许他的儿子注定难成大事。一切都已经在十五岁时注定了。
十五岁，遥远的十五岁，那时我多么消瘦多么清秀呀。我那时拥有的是一张瓷娃娃的脸。我还有那时候的照片，是和曹老师一起拍的照片。她开着车，载我到县城汽车站附近的一家照相馆。照相馆的老板以为我是她的儿子，要我们靠拢些，再靠拢些。我们脸贴着脸，都微笑着。就是那么一张照片，一张年轻的脸，一张老去的脸。
我在县城读高中一年级。那是个沿着澧水两岸修筑的破落小城。只有一条主街道。唯一的一辆公交车来来回回的跑，没有站牌，有人招手就停下了。出租车一律两元上车，可以开往县城区的任何地方。那时是我第一次告别大山。我读到了杜拉斯的《情人》。我清楚的记得是在曹老师的家里。一个破书柜，《情人》就摆在最下面的抽屉里。书已经快要脱页了，上面还有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密密麻麻的评论。王道乾的译本。
不到三个小时就看完了第一遍。看完之后就呆呆的望着曹老师的背影。曹老师坐在书桌前批改期中考试的试卷。她坐在椅子上，双腿显得更加瘦长，小腿裸露在外，像摆在砧板上的白萝卜。她近贴着试卷。她极度近视，一离开眼镜便什么也看不见。三十七八岁，离婚独居，没有小孩，在市里的日报副刊上有专栏。不妨称她为老古董。同学们都称她为老古董。她就是那样上课的，一切为考试服务。要求极为严格，处罚起学生来绝不手软。
我发了许久的呆，站起来把书悄悄的装进书包。我告诉曹老师说我要回学校了。她望着我，拉着我的手，说要开车送我。我说自己坐公交车就很好。
那天夜里，我在宿舍就着台灯的光，再次把《情人》缓慢的读了一遍。我第一次为一部作品而哭泣。感情喷涌而出，不可阻绝。泪水湿了枕头。有一个室友们听见了哭声，支起身子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回答。哭声小了，泪水依旧。为什么而哭呢？不是为爱情，不，不是为那种爱情，我是为一种美而哭。珠玉般的美、精致、透亮、跳跃的音符。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我都沉浸在那种美中不可自拔。我一遍又一遍的读它，每读一次就被那种美再次震撼。
十五岁呀，我告诉自己：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写出那样一部美丽至极的作品。那时，我就就明白了写作的美，就想着要投身其中。后来，我读了许多更加恢弘更加伟大的作品，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马尔克斯、大江健三郎等等。我的野心也日益增大。然而，最初的喜悦是无法忘却的。像初吻那般，天荒地老。那种震颤一直都在，美是永恒的。
曹老师终于发现她丢了书。她找到我，我就把一切都如实相告。她要我开始写故事，每周都写。我那时候就写故乡，写那些乡亲，我也将一直写下去。十五岁时，我就成了一个写故事的人。父亲什么也不知道。他的儿子成绩滑落的厉害，他跑来学校，要做调查。我以为我被某个女孩迷住，但什么也没能查出来。他走了，而我已经清楚，我一生有关自我的梦想只有两个：走遍世界；写出一两本精致如玉并传之后世的书。十五岁时就下定决心，从来不曾改变。
十一
冬天终于在元旦来临之前露出了獠牙。气温陡然降低，寒风一阵强似一阵。橘子林里的落叶被风卷起来漫天飞舞。霜也在凌晨结在那些枯草和树丫上。把自己裹了起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寒冬。我把房门紧闭，除了外出吃饭，一概不出门。写小说的状态时好时坏，对待婉伊的态度也开始变得冷热不定。有时候半夜里醒来，想一把抓住流走的时间，然而也只能紧握住婉伊的手。二十六岁了，一切都没有改变。也许有一天，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整个家族都是这样，失败是一种传袭。我半夜爬起来，检查自己写过的文字。力量若无若无。黄色的树林分出无数条小道。有一条人迹罕至的路，直通到一颗高大的楠树。婉伊睡在我身旁。拥抱着她，踏踏实实。我多想呼唤她留下来呀，日夜陪我欢娱呀。然而终也没有。她只是每周周三的夜里，从河流飘过来，震颤着复活。我开始变得不满足，甚至有了厌恶，不去碰她。她比以前安静了许多。她的情绪也开始有了变化，很细微，但任凭直觉，还是轻易的感受到了。
那一年最后的一个星期三，还是在那个二楼右手边带阳台的小屋里，我不停的要她。风把窗子吹响，咿呀抖动。抚摸让彼此都温暖起来。我像往常一样的要她，甚至要的更深更久。她的喘息声由溪流变成了海浪，最后成了一声嘶鸣。她抱着我流汗的手臂，柔软的挂在上面。我们抱着，蜷缩在被窝里，都不知该如何形容即将过往的一年。那个夜里我们要的那么坚决，可是心里仍旧空空如也。
‘时光啊时光，无尽漫漫悠长。
活在美丽的冬天里
成长为橘黄色的太阳
活在温暖的人世里
成长为南方最美的情郎
时光啊时光，你莫教人心慌。’
我又哼出了这样的小调。就在你的怀里哼出来，你说这就温暖了一切。从四月，到冬日，比一生还长。你说这就是我们的生命，要用血把平凡的日子点亮。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了你，你会怎样呢？”你轻声的问我。念诗般的说出来。
“把所有有关你的一切都保存好。”
“那时，你会怎样回忆这样的时光呢？”
“不哭泣，不伤悲。”
“你会怨恨我吗？”
“即使我们之中有一个人，把一切都忘了，我也不能在意。”
两天后，我们许多人待在‘拾荒者’酒吧里迎接元旦的到来。‘坦克’乐队在演奏Queen的《we will rock all》。阿轩是乐队的主唱和节奏吉他手。他穿一身藏青色，手背上的刺青隐约可见。他嗓音高亢，酒吧里将近一百人同时跟着节奏合着他的歌声大声喊唱。男孩女孩都在抽烟喝酒，站起来跳舞，头上冒出了汗滴。有人躲在角落里接吻。有两个精壮的汉子光着上身在进行俯卧撑比赛。一个戴一顶黑色鸭舌帽的瘦弱女孩蹲在门口打电话。
文灿华也来了。他到处跟人寒暄。他要把我介绍给所有人认识。我拒绝了，我和熟识的几个人打了个招呼，就跑到窗台的偏僻吧台喝酒。婉伊忙着给各种顾客拿烟拿酒，她是这里最美的女服务员。她裹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那大衣拖着她，不时的闪现在我的眼前。她对我的盯视视而不见。我脑海里浮现出她两天前的夜晚的样子。半年多来的样子。她定格下来，却又变化多端。
婉伊，我一边喝酒，一边看你。这还是我们相识以来，我第一次来你工作的地方。文灿华走后，我也就再也没去酒吧了。此刻，我望着你，心随着你的身影而动，你怎能对一切置若罔闻呢？你好像把一切都忘了似的。你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我。
“嘿，我的兄弟，我的梵高，来，喝一杯。”文灿华走过来，端起酒杯。还只有一年半，他就显得胖了起来。
我也端起酒杯，和他碰一杯。他喝完酒，不停的拍我的肩膀，然后坐下来。
“小说写得怎样了？”他问。
“快完了。冬天一过，就要结束了。”
他点点头，端起酒杯，举到唇边，却又把酒杯放下了。
“我准备和老女人结婚了。”他几乎是轻声细语。
“你疯了！”
“我思考了许久，这或许是我整个人生最正确的选择。”
“他妈的！”
我这样骂之后，我们先后默默的喝了一杯酒。乐队在演奏Guns N' Roses的《Estranged》。文灿华随之哼了起来。
“真怀念那时的乐队时光啊。”文灿华感叹。我继续保持沉默。“还有图书馆时光、和你一起在岳麓山下写作的时光、与老女人在一起的时光。好像我的生命就是由这么一段段的时光构成的，每一段时光都精彩万分。”
“他妈的！”我再次骂了这样一句。
他自顾自地抽烟。眉头时而紧锁，时而夸张的拉开。
“我爱上她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一点也离不开她。那个疯狂的老女人。”他继续说。
“可是结婚是另外一回事？”
“是啊，结婚是另外一回生。但既然相爱，结婚又算是什么呢。结婚是她需要的，我就给她，这就是我们的爱。”
我突然对一切感到厌倦。眼前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现场音乐声震耳欲聋，电吉他弹出绚丽至极的旋律来。烟雾、酒、汗滴、话语充斥着整个酒吧。
“一年又过去了！”文灿华感叹一句。
“又是破碎不堪的一年。”我接口说。
“来，干杯。为过往的一年。”
“干杯。”
“为你的小说。为老女人。”
我们两人都笑起来，一口气喝掉酒杯里的酒。我已经有些醉意了，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喝酒的样子。故乡的米酒度数偏低些。乡村人喝酒，都缓慢而长久，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说些碎话。父亲坐在火炉旁，把碗放在桌檐，每隔三分钟的样子，端起酒碗，喝掉一小口。
“嘿，门口那个妞不错吧。”文灿华弹掉手里的烟灰，挤着左眼对我说。
我盯着蹲在门口的女孩看了一眼。多么柔弱的脖子呀。她摆动着手势极力的表达着什么。想来一定是背对着父母或者是男朋友独自出来放纵的女孩。
我点点头。文灿华又瞄准了猎物。连我也对那目标蠢蠢欲动。我的身体忽然饥渴至极。
“看我这个晚上把她搞定啊。”文灿华转过头来，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站起来。
“你呀，可真是一个勇者啊。”他盯着我说到。
“什么？”
“勇者的游戏。可是值得。”
说完之后，他走到我面前，紧抱了我一下。他大声笑几声，离开我身边。他从门口女孩的身边绕过去，再跑到酒池中央，钻进人群，跳起舞来。我盯着他看，又看门口的女孩。我用胳膊撑着头。
婉伊款款而来，手里拎着两瓶拉斐。等她从我身边不远经过时，我一把拉住她。
“今晚去我那里！”
“得工作啊，况且今晚可不是周三哦。”
“狗屁的工作、周三，我要你去！”
我这样说，她盯着我看，紧接着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微笑。她把酒放在桌上，捧着我的脸，像一个寻欢作乐者那样，吻起我来。嘴唇相接。舌头寻找到舌头。淡雅的肉色。摄人心魄的甜。然而酒在我的身体里打转，吻要把酒也允吸而出。我一把推开她，用手遮住嘴。她看着我，笑个不停，又端起酒，扭动着身躯，离开我的身边。我跑去卫生间里呕吐。文灿华和不久前还蹲在门口的姑娘在厕所门口激吻。我吐完了出来，拍一下文灿华的屁股，他们也不停下来。
“十、九、八……”
人群在阿轩的带领下一起数着倒数。所有人都拿好酒瓶，紧握着拳头。
零点的钟声敲响。城市的各处都响起来礼炮的声音。我们大声吼叫，打开香槟酒，一起狂欢纵乐，祝彼此新年快乐。乐队停止了演奏，吉他手和鼓手抱着酒瓶也喝起酒来。欢乐声从各处传来。到处是一片纵乐的海洋。
“自由万岁！”阿轩举起拳头呼喊着。
人群也大声呼喊着‘自由万岁’。
“爱情万岁！”
“爱情万岁！”人群也大声呼喊。
“艺术万岁！”
“艺术万岁！”
“阿轩，祝你的老二万岁！”人群里响起来一个声音。所有人听完后都笑个不停。是刚刚做俯卧撑的汉子中的一个举起酒杯叫出来的。听说他是个地道的酒鬼，山东人，三十多岁仍旧单身。
“你他妈的那玩意才活到一万岁呢，又老又丑，毛毛虫。”阿轩回腔到。人群又笑起来。
那汉子听了也不回话。人群又开始纵乐。
“大作家，别来无恙？”阿轩走到我身边，举起酒杯问我。
“一切安好。”
“祝你在不久的未来闪耀世人模糊的双眼。”
“祝你玩音乐玩到死。”
我们笑着喝了一杯。
“以后常来，这个酒吧会是你的天堂。许多奇形怪状的人物，值得认识。”
我点点头。
“今晚可否给婉伊放个假？”我提出请求。
“没有问题的。你想什么时候带她走就可以带她走。不过那姑娘可是真喜欢你的小说。喜欢文字。喜欢任何独特的东西。只是有时候太旺盛了一些。一个多么旺盛的姑娘啊。”
我一边听着阿轩的话，一边在酒吧里各处寻找婉伊的身影。可是许久也没见婉伊走出来。哪里都看不到她。我告别了阿轩，仍旧去找。休息室没有。调酒室没有。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我等在女厕所门口，也一直没有婉伊的身影。
十二点半过去之后，人群开始渐渐的散去。酒吧里放起了bon jovi的歌。我坐在吧台，一边抽烟一边等婉伊。头始终昏昏沉沉。婉伊会到哪里去呢？为什么会悄无声息的不见呢？一点钟刚过，文灿华搂着门口打电话的姑娘离开了酒吧。一点半钟，已经只有稀疏的几个顾客了。喝醉酒的人就那样趴在吧台。
凌晨两点，仍是到处不见婉伊的影子。我去找阿轩，他也说不知道。我问他婉伊这段时间可否有任何异常的行为，他回答说一切正常。他告诉我说只要一有婉伊的消息就立马通知我。我答谢了他，离开‘拾荒者’酒吧。寒风从北吹来，巷子里充满烧烤油烟的味道。狂欢之后的街道，一派肃穆，冷清的让人害怕。边走路边等出租车，可是一辆车也没有。我痛骂这个不伦不类的城市，欢乐轻浮的城市。我走着，漫长的路。我想起婉伊在酒吧所给我的那个吻。亲密之吻，诀别之吻。寻欢作乐之吻、摄人心魄之吻。我借着酒意，穿越于大学城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都留有青春的味道。每一栋女生宿舍楼里，都有年轻的女孩的身体。每一种身体的美都是不一样的。极乐世界的起伏也是不一样的。只要闭上眼一想，连你自己也会感到害怕。想要拉着你死去，对，死去。在陌生的情欲中死去。可是不可以！生，还有更大的使命在。女学生也明白这个，从那个临死之境回来，身体蜷缩，猛然间流出眼泪。
珍惜陌生的眼泪。珍惜四月的雨水。
后来，是许久之后，法国男人给你回了邮件。他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痛苦。他说他和他的父亲谈过很多次，然而没有一次好的结果。他说在异国，会分外的想念属于巴黎的一切。他只字不提孩子的事。有关爱情。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最后写到，过几天，我要回巴黎处理一些事情，你能来见我吗？
我路过无数关了门的餐馆、店铺，走过大草坪、档案室、足球场，终于在法国梧桐树下再次呕吐，直至胃产生一阵阵痉挛。没有月亮。新年的第一个凌晨，阴冷无比。站起来，想要继续行走，但体力不支，挪着步走到前面的藤椅上，躺下。我想起来很多电影、很多诗句、很多疯掉的人、很多遥远的美丽、很多别人的文字。但是凌晨终究还是太冷了。
婉伊，南方水里的婉伊，玫瑰花瓣上的婉伊。轻启朱唇，叫出你的名字，婉伊。你的影子在藤椅前跳跃，舞蹈，穿着夏日的裙。我要去抱住你，就扑倒在地上。
我想起昨晚去酒吧前给母亲打电话，她说山里面飘起了一些雪花，可是雪聚不起来，只一层层的白。倒是每日凌晨醒来 厚厚的霜凝固了大地。竹林里也没有聚起来雪吗？我问母亲。没有呢，雪在竹叶上就停下了，太阳一出来就融化了，水就一滴滴的落在松软的土地上。母亲说起雪的时候，是那么温柔。她像爱着她的儿子一样爱着那些雪。母亲是一个天生快乐的女人。多么好，永远不让人太过担心。
日日烤着炉火吧？我问母亲。嗯，烧的正旺呢，你父亲说今年要回来看看的，你也回来吗？我……我也该回来看看了。
一个源泉、一个谜底，一只粉红色的蝴蝶，一个穿越生死的洞穴，这就是你，婉伊。
我从藤椅上爬起来，在虚假的清醒中继续往前走。我穿过熟悉无比的校园，毫不费力的找到了在后街的家。一踏进庭院的大门，锁在角落的狗就叫起来。它的身影在黑暗中上蹿下跳，铁链冷冰冰的击打着地面。后街所有的狗都叫了起来。平日里，你根本不会知道这样破落的街里会有这么多的狗。你见过一只，两只，它们整日闲散地寻找着食物。几十只狗同时叫着，以为那是一首交响乐。我捏紧了拳头，想要与庭院里的狗大战一场，却发现它无力摆脱铁链。它一直蹦着跳着，或许脖子也因此而渗出了血。自我折磨吧，傻瓜。我找到楼梯，抓着楼梯的栏杆，走到二楼，打开房门。
十二
父亲常常说，腰总是无缘无故地疼，头也会痛。腰疼是年轻时打架落下的后遗症，后来一直做重活，腰就从来没有消停过。头痛是不知道缘由的，风一吹，头就炸痛，里面嗡嗡响个不停。啤酒肚太大了，坐下去都难了。夜里睡觉，翻来覆去的，全身不舒适。总是睡不多久就醒来，之后再也睡不着，脑海里想各种事情，主要是为他的儿子担忧。
这些都是母亲后来悄悄告诉我的。是在元旦之前我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把这一切合盘托出。她成了我和父亲之间的桥梁。父亲年纪大了，已经难以再胜任铁厂里的工作。特别是夏天，身体上已经熬不住了。母亲叫他别做了，回来吧，回来做个过小日子的人。父亲犹豫再三，还是要做下去。还没有老到动也不能动呢，他说。能做一点是一点，能赚多少是多少。父亲告诉母亲这一切，母亲再告诉我。我能听见父亲的声音。
父亲年轻时是多棒多结实的身体啊。大雪过后，山里面有许多被大雪压断的树。父亲跑去山里，用斧头和锯子把树根弄断，就一整根一整根的往家里背回来。大树总有两百斤重，就翻越那些小山头，背了回来。不像其它的乡亲们，嘴里‘嘿呀吼呀’的叫着，为自己鼓一份劲吼一份热闹。父亲不吼不叫，他喜欢唱山歌。不是总唱个不停，情绪到了才会唱。我听到屋头的响声，是大树被放下的声音，我就知道父亲回来了。一小会儿，脚步声就又走远了。
大树是可以烧炭的。炭窑就在菜园左边的红土地里。树烧成了炭，一面可以供自己冬日里烤火取暖，一面可以卖些钱财。父亲在春节过后的那几天，还要挑着炭，是两个极大的箩筐，用扁担挑着。去到每一家，敲门，问乡亲们，可要买炭啊。不要的就笑一笑，递一支烟，那几个水果，说自己家也烧了呢。需要的就立马把父亲迎进屋，先是寒暄，又要酒菜招待，好歹推脱掉了，说晚上之前要把整个村子走完呢，怕来不及。这时，乡亲才拿出尼龙口袋，说要买多少斤，父亲就从箩筐里夹出多少斤来，总是有多的，父亲就说送了，接好钱，挑起箩筐就要走。乡亲追到门口，只得递上家里最好的烟，父亲接过烟，道过谢，又在雪地里走着。
有一首桑植民歌，叫做《桑木扁担软溜溜》。父亲是爱唱的。然而有两个版本。一个与苏州有关，一个与扬州有关。父亲总是常苏州有关的版本。从小，苏州就在歌里。
桑木扁担儿软溜溜哇
软溜溜哇 叶儿一个软哆
软溜溜哇 衣得儿呀呀
挑担白米下苏州哇 幺幺儿精呀
啧啧啧儿精呀 啧啧啧儿蹦呀 下苏州哇
苏州爱我好白米呀 好白米呀
叶儿一个软哆 好白米呀 衣得儿呀呀
我爱苏州好太湖哇 幺幺儿精呀
啧啧啧儿精呀 啧啧啧儿蹦呀 好太湖哇
这样的歌总是唱了又唱。后来，我为婉伊也唱过这首歌。我为她解释了那些拟声的词，方言。她听着我唱，听着苏州。她说，真不敢相信啊。她后来寻找资料，找这首歌。一切都是真的，命里注定的。真不敢相信啊。
而有关雪，有更多浪漫的故事。那时父亲刚和母亲结婚。大半个冬天，鹅毛大的雪就总下个不停。雪刚下的那天，母亲说想出去走走，看看你们这里的雪。母亲是从另外的一个乡里嫁过来的。父亲说，好嘞，我带你去看雪。他从屋顶上把好几年没有骑过的老自行车找到了，顺着梯子，拎下来。他把自行车擦洗干净。他骑着自行车，载着母亲，就出发去看雪了。自行车的后座上垫了一件小棉衣。母亲就坐在上面，头靠在父亲的背上，搂着父亲的腰。他们从家里出发，沿着通往村希望小学去的那条小道，慢悠悠地骑着。那条小道走的人多，雪刚落下来，被人踩掉，还难以积起来。自行车是滑在上面的，父亲说倒省了踩踏板的力呢。雪冷寂的下着，整个世界忽而就一片雪白。雪的美他们形容不出，他们只说，那雪呀，就像些小仙女似的。远近的山，都被雪掩盖着，是画笔勾勒的。雪，起伏、连绵，在低处与高处同时圣洁着。
雪花飘落在父亲母亲身上。雪花停留在自行车上。捕鸟的人看见了，读书去的孩子看见了，串门的老人看见了。父亲母亲的故事就传开了。乡亲们后来把这个故事说给我听。父母也是点头表示真有此事了的。乡亲们说，那时你的父母还年轻，是一对刚结婚的小夫妻。他们骑着自行车赏雪，雪就落在他们身上，你就是从雪里面来的孩子。我真以为我是从雪里面来的孩子。离开故乡前，我都那么以为。那一定是父亲一生一中最快乐的时光。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承认他老了的时候，我就知道，写作之路就此关闭。时间不多，小说必须马上写完。五年时间一到，就该与一切都达成谅解。父亲的怀抱，故乡的怀抱。
大门已经关闭。然而路还在。这时写作已经无关乎成败了，它成了一种快乐。也是一种承诺。一种拯救。
十三
元旦之后的第四日，又是星期三。刚一起床，我便心神不宁。等待像一场罪恶。不停的看时间，来回的走动。昨天起，天又放晴了。气温一瞬间升高。到处都是暖洋洋的。雾气被阳光一点点的晒开，纵目望去，一切又有了可爱的样子。
上午什么也不能做，心里被一根根的线拉扯着。去吃了午饭，买了烟，和台球店的老板说了半个小时的话。我问她有没有曾经因为等待而心神不宁过？她笑个不停，她说我把她当成十七八岁的少女了呢。我一抬头，原来她已经年近四十了。我走的时候，她说，让人心神不宁的或许不是等待，而是爱情。我就说，你可真是少女了啊，我笑着就走了。我回到小屋子里，把整个房间整理一遍，又拖洗干净。书各归其位，稿纸夹进笔记本里，被子叠成四方体。
还有和你一起所画的画。是在一张大大的白纸上所画的，画好后就贴在了墙上。盛夏的时候，你就问我可以画一幅画吗？你说你要画一只小白兔，浑身发白，唯有脑袋像西藏天空那样的蓝色。我给小白兔画了一个大大的白色的心，还有一支蓝色的丘比特之箭。我说，你还记得吗？black black dream，white white heart，blue blue love，你哼起来，你都记得呢。我们一起哼起来，我们把画画完，挂在墙上，开心的笑出声来。我捧着你的脸亲了一下。你说，我们还需要一个温暖的太阳，一块草地，一片麦田，一个水塘，几只虾米，一些巧克力，音乐和书。最后你又在画上添上了云朵和黑色的小礼帽，一架三角钢琴。
我把画取下来，轻轻擦掉上面的灰尘。没有想到，半年多就这样过去了，尘埃都落在了岁月上面。也落在了梦想上面。尘埃无边。我又把画挂好，我告诉自己，你一定会来的。只要我在，你就一定会来的。
下午跑去楼顶。在楼顶可以看清后街的巷子。只要听到独属于你的脚步声，你的香味，我就知道是你。我在可以看到你的地方等你。后来又回房间取了海子和里尔克的诗。我在阳光底下读诗。许久没有那样读诗了。后来夜幕快要降临，我把诗集丢在楼顶的地板上。太阳很快又被雾气笼罩，一会儿就从山头消失无踪。黄昏自地平线上升起。冷起来了，你还不来。胖寡妇又徘徊在巷子口，嘴里叼着一支烟。她水桶那么胖，每次饭后都要来回走动。有脚步声，密密的，转了巷子口才知道，只是两个住在附近的女孩。狗没有缘由的吠个不停。胖寡妇抽完了烟，进了屋子。我也就下去了。我把诗集丢在书架上。
那一个晚上你都没来。第二天醒来身旁没有你，那张画如昨日一样那么挂着。还有什么呢？你喜欢抱着的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你掉落在枕上的头发、被窝里你久久不能散去的香水味、一双粉色的短袜、一只彩色的画笔。这就是一切。不，不，还有肩膀上你咬过的痕迹、你的舌滑过的每一寸肌体的触感、你的吻、你的丛林的溪水。
我就那样在整个上午想着你。又是日头正好的一天呢，你看啊，冬日的阳光是多么灿烂。我想起来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你就只穿一件连衣裙，裙子底下什么也没有，你就那样来到我的小房子里。你说要让阳光照透你，把你照的圣洁。现在，你在哪里呢？穿着什么呢？可有想起我？
我又去老地方吃饭，要老板给我温了点酒。我回来时对台球室的老板说，是啊，是爱情让人心神不宁呢。老板笑了起来，她说，看吧，你又成了少年了，少年才那么因为爱情烦忧呢。我不再回答她，就慢慢的走回来。待在小屋子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我把画取下来，在画的右下角写上了艾吕雅的诗句：
我爱你为所有我未曾相识的女人
我爱你为所有我未曾经历的时间。
我答应过我不能在意的，我那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切。你是沿着河流漂流而来的，你也将沿着河流漂流而去。这是一种奇妙而微弱的缘分。我懂得了，就放下了。
开始不分日夜的写作，六天，小说结尾。它产生了，从此将不再属于我。连重读一遍都不愿意。不悲不喜，仅仅是完成了。你还没有来，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打电话问阿轩，他说你也再没有回到过‘拾荒者’酒吧，不过……不过什么，我问。不过，她退房间时交给了房东一个东西，是一个空空的日记本，里面夹着一片法国梧桐叶。她说，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叫做南子的人会来找她的，那时就请把这个日记本交给他吧。
我挂掉电话。把手稿背在背包里。还有必须的生活用品。把那幅画折好。我骑着山地车就出发了。我穿过学校，走阜埠河路，左拐沿着湘江，再拐进新民学路的‘朝圣者’酒吧，找到阿轩。我问清楚了他婉伊那时租房的住址。我骑车去到婉伊的住处，就在附近四百多米的一个巷子里。我敲响门，房东是一位中年大婶。我说明来意，拿出身份证，表明我就是南子。她对我微微一笑，她走进她自己的房间，隔了一小会儿，拿出一个日记本。她递给我。我拿在手上，又打开。一处笔迹都没有，连名字都没有写。那片法国梧桐叶孤零零的夹在日记本的正中间。叶子笔直，已经有些枯萎，能明晰看清上面的筋脉。我把日记本拿好。我问房东，那个叫做沈婉伊的女孩，可还留下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吗？房东摇了摇头，又笑了笑。她说什么都没有，就叫我把这个交给你，说你看到后就会明白一切的。我又问，那她可有说她去哪儿了呢？房东依旧摇摇头，她说这也没有说起，自己当然也不会去问租客的下一站是哪里。我再次打开日记本，看着那片法国梧桐叶。不用写一句话，就应该明白的。然而只能明白，不能拥有。我把日记本放好在背包里，谢过房东，骑上山地车，右转又到湘江边。
一直往北而上。冬意浓烈，一片萧索。一排排枯黄的桦树排列在干枯的河滩中。河风吹拂，树尖轻轻摇摆。草地也已枯黄。街道两边的枫树不时地落下一两片枫叶。
只半个多小时，就出了长沙市区界，到了望城。一切变得空旷寂寥起来，大卡车路过，尘土飞扬。我戴上耳机，听许巍早期的歌。阳光让一切都温暖起来，以至于忘了这本该是寒冷的冬天。飞鸟掠过天空，折转而西去。
赶上一对父子，都穿着暗黑色的厚毛衣。父亲故意放慢了速度，与儿子并排而行。两人一言不发。我想起来骑行滇藏途中遇到的自衡阳骑车直到拉萨的一对父子。父亲是南华大学的音乐老师，儿子才六岁半。母亲本也已经一起骑了，还只刚进入广西境内，就因体力不支而搭车回家。父亲被称作‘老焦’，儿子被称作‘小焦点’。我与他们结伴而行了两天，一起吃喝睡觉。过怒江七十二拐的时候，父亲也一点都不顾忌，只是在后面紧跟着儿子。等夜晚停下来，小焦点喜欢倒弄一些铁片、钥匙、修理自行车的一些工具等。他总是来找我玩，要我和他一起把那些东西拼凑组合。我问他未来不学父亲唱歌吗？他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嗨，你们好啊。”我赶上去，向父子俩打招呼。
“小伙子，你好啊。”父亲回答我。父亲有四十上下的年纪，显得敦厚。
“准备骑到哪儿呢？”我问。
“到前面新沙洲呢。”父亲回答。儿子一个劲地踩着车，头也不昂起来。
“如果一直往前，是到哪里？”
“洞庭湖。”
“那还有多远的路程？”
“一百来公里。一直沿着江就可以了啊。”
我道了谢，加快速度踩车，超越了他们。再骑了十多分钟，遇到一对情侣模样的人。他们把车停在路边，一直看着我。他们都穿着专业的骑行服。从紧裹的身体就可以看出，两人都圆润丰满。他们看着我，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微动了动，但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我一阵风似的从他们面前飞驶而过。
等骑到了望城的一处码头，我把车停在路边的草地上。我坐下来歇息。轮渡的马达声嗡嗡响个不停，不多会儿，轮渡就到了渡口。私家车、大巴车、摩托车、单独的行人，纷纷从轮渡上出来。等轮渡完全清空，响起了汽笛声。湘江这边的车与人又慢慢的上了轮渡。我放眼一望，江里到处是星星点点的小洲，货运船或渔船频繁往来。江的对面，光秃秃的山，像脱了颜料的山水画。
我就那样坐着，看了许久车辆与行人由轮渡过江。冬日午后的阳光温顺而慵懒。连日未曾休息好，在阳光下终于困意袭来。我找到一颗孤单的枫树，把车也停在旁边，就在树下躺下了。做了很短的梦，自己被吓醒来。一看时间，才过去不到半个小时。一切都没有变，轮渡依旧，唯有太阳往西天边落下去了一些。我把头靠在树上。
在梦里，那是深夜，我和父亲坐在故乡屋后的一片竹林中，竹叶落满了一地。父亲剃了光头，坐在我的对面。他手里拿着剃刀，面容前所未有的祥和。你做好最终的决定了吗？父亲问。我点点头。父亲站起来，把我的长及肩头的发一点点的剪去。等剃光了头，我和父亲往希望小学附近的破庙里踱步走去。我们正走到学校门口时，母亲追了上来。她拉住我和父亲的手，一个劲地哭泣。我和父亲都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母亲就哭的更加大声了，哭声惊吓了周围的乡亲。一户户的木门全部打开，一条疯狗猛地扑向我。
一个瞬间，梦马上就转换了场景。在第二个梦里，我被关在一个囚笼里。乡亲们排成队，一个接一个的骂我。一些老人往我身上吐痰。
“把他浸猪笼吧。丢在澧水里淹死！”
“像他死去的公公那样，绑在黄柏树桩上，把头砍进水田里吧。”
“让下雪了就那样冻死他吧。”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个不休。我怒吼，问自己犯了何罪有何错误，可是没有一个人理我，我这才发现我舌头已经被割掉。我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努力挣扎，却毫无作用。等到日落西山时，已全身乏力。我紧闭上双眼，死神一把就抓住我的脖子。
我就那样被吓醒来。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在我的脖子上爬来爬去。我一巴掌打死了它。血溅满了手心。
我努力去想父亲母亲的样子，却发现一切是那样模糊。任凭怎样回忆，也只能是大概轮廓：父亲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一百五十多斤的体重，浓眉，金黄胡须；母亲不足一米六，头发又黑又长。能想起的唯有此而已。细节几乎全部忘掉。
汗滴渗透全身，头皮发麻，生殖器渗出了一两滴尿液。马达声再次响起。雾渐渐的要浓起来。我的父亲一辈子都是一个工人，母亲一辈子都是一个农民，我却想要成为一个作家。这就像一种罪恶。罪是因此而犯下的。太阳又渐渐的在雾气里淡了光芒。冬日里日子短了，四五点钟太阳就要完全落下去的。那时候，天就瞬间冷起来了。
我抓着树站起来，戴上耳机，清空脑袋里有关梦境或者回忆的一切，再次骑上车出发向前。什么也抓不住，唯有继续向前。不背离太阳，不背离神。踩着车，小腿感觉到微微的酸痛。我以接近三十码的速度骑着，把路边无数的灰尘吸进自己的肺里。太阳每下落一点，都能看清。太阳渐渐的变小，最后隐入了村庄的小矮楼之中。蹦蹦跳跳的孩子吹着口哨往村庄的小路上走去。小路笔直无比，过了商店，便是稻田。一个骑马的中年汉子，嘴里念着赶马的话语，与马蹄声相映成趣。十五岁时，我就想好了要这样度过一生。从来不曾后悔。
唯有成为作家。其它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福克纳在接受采访时说，一个作家最好的职业是妓院的老板。不，那也是虚假的。唯有作家是真实的，永垂不朽。十五岁时是那样的，那是最初的梦。二十六岁的冬天，黄色的树林里，有了许许多多的岔路。终其一生，我们或许都走不上我们渴望的最深的那一条路。
夜宿靖港古城。第二天天刚亮，又启程出发，夜至汨罗市的洞庭湖边。夜幕微茫下，湖面空阔辽远，不见边际。大学时曾经站在岳阳楼上望洞庭湖，那种烟波浩淼也是一样的。这里，只是荒凉一些罢了。
荒凉之中，有一处孤灯。走过去，是一处渔家。敲门，说自己是来借宿的。渔夫打开门，上下打量我，把我迎进屋去。说是屋，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木棚。渔夫五十岁上下，肌肤在油灯下，显得黝黑无比。身体仍是精壮的，披着一件军大衣。是的，夜里是冷起来了，一坐下来就冷了。他把电火炉开的最大。他把木凳让给我坐，自己就坐在手里拿着的书上。是《说岳全传》。书老旧，线装，快要一页页的完全散开了。
他问我的具体情况，我一切都如实相告。他沉默良久。隔了许久他才说他也曾经有过儿子，如果还活着的话，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他的儿子两次复读之后，成绩仍是不够理想。而他还逼他的儿子再复读一次，一定要成为一个大学生。儿子最终在第三次复读的期间服药自尽了。听说也不完全是由于学业原因，还与一个女孩有关。有关那个女孩，渔夫一句话都没有讲述。
他这样说完，流出了几行清泪。之后，他拿出邵阳老酒，我们闷头喝酒。湖边的风有一阵没一阵的吹来。我问他在湖边呆了多久了，他说儿子死后，就常常一个人躲在这里，后来觉得清静，就干脆搭建了木棚，平日里就在这里打渔，算是住下了。
喝完酒就在他有些肮脏的床上睡下了。他还在灯下看《说岳全传》。第二天醒来，渔夫已在湖边的芦苇荡边钓鱼。我在湖里洗了脸。不知名的鸟鸣声此起彼伏。不远处有白色羽毛的鸟美艳非常。我问渔夫，那种鸟是什么，他告诉我说是东方白鹳。我看着他默默的钓鱼。太阳从湖面升起来，一片朦胧的金黄。
“我该走了。”我向渔夫道别。
“是要去哪里呢？”他问。
我踩上山地车，举头四望，是啊，到底是要去向哪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