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偷
澡堂满满一大池子的热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泡沫，尽管墙上用红漆写着“禁止泡沫入池”，但依然有很多人在池内洗头。这也怨不得他们，因为没有淋浴。
周末，人很多，浴客们需大声说话对方才可听到，他们的高嗓门伴随着木门与墙壁、木拖鞋与水泥地撞击的巨大声响回荡在雾气腾腾的澡堂。爸爸跟我说过，这就是澡堂与影院最大的物理学（声学）区别。
爸爸今天没有陪我来洗澡，他说我长大了，应该独自去洗。是的，我长大了，我已经学会将毛巾斜拉于后背上下摩擦，以便除去平常与同学趴在地上玩玻璃球所留下的汗渍污垢。澡堂只提供毛巾与拖鞋而并不提供香皂与洗头膏，后两者需要自己携带或购买。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习惯使用香皂洗头，所以我今天只带了从哥哥那里借来的名牌香皂一块，那是他上星期刚刚用他省下来的零用钱买的，只用过一次。
浴池四周的台阶分两层，一层在水下，一层在水上，表面铺了水磨石。这的确很好，屁股坐在上面舒服得很，不像水泥或石板那么粗糙。两层台阶上都坐满了人，水比较热，怕烫的人就坐在池岸一层，仅将小腿探入池中；不怕烫的人就坐在水下一层或干脆蹲在池中央，只留下一个头浮于水面，并时不时用手拨开打散周围的泡沫。
有很多擦背工，他们不像我们那样全裸而是穿了条湿漉漉的三角内裤每人提着个小木箱子坐在池边等待顾客。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需要等，他们的生意很好，基本上都是顾客排队等候。擦背分“大背”与“小背”，“大背”擦全身，包括四肢、颈、胸、腹、背、臀、手、脚、生殖器等；“小背”只擦后背，不含身体其他任何部位。小背五毛，大背一块，价格随生肉及蔬菜价格偶尔浮动。
擦背工的木箱子很眼熟，与乡下赤脚理发师的箱子很相像，半开着口，肥皂等物置于其中。擦背的时候，箱子就成了顾客的枕头，很适用。我不打算擦背，因为我非常怕痒，更不喜欢陌生人触摸我纯洁的身体，否则我会硬的，这悲剧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所以我不打算擦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我家里穷。
擦背很能锻炼人的意志，我给自己擦完“大背”之后已经筋疲力尽了。加之澡堂里的氧气不足，我差点晕厥。坐在池边休息了一会儿，我打算洗头。这时我才发现我的香皂不见了，当时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哥哥严肃、不解而焦急的表情。我想，我一定要找到香皂！否则我今天就赖在澡堂里不走了，如果我就这么空手回去，哥哥他一定会批评我的。
我看了看浑浊的池水，什么也看不到，拨开一层泡沫，水更浑浊了，就像一千碗面汤倒在一起一样，——也许不止一千碗，而是一万碗或者十万碗。天哪，要在十万碗面汤里捞一块名牌香皂，那是何等地艰难！死猪不怕开水烫，也许这么说有些不恰切，但我毅然将我的身体全部探入池底，在拥挤的人群中浑水摸鱼般地找起了香皂。水烫得我尿急，我尽量憋着。我几乎只留了两个鼻孔在水面以上呼吸，四肢在水下不停的踩、摸，常常碰到别人的身体，因为着急所以我一句对不起也没说。如果那是一个游泳池，我一定会被人当着变态打一顿。
在水下绕了一大圈，无功而返，几乎要窒息，坐在池岸，我全身娇嫩的皮肤被烫得通红，像刚刚从胎盘里爬出来似的，但我没有啼哭，我想我定能找回我的香皂。实在不行，就等澡堂下班，让他们把池子里的水全都放完总行了吧。不过到那时说不定香皂已被溶化殆尽了。
突然，我发现我的香皂出现在了一个擦背工的木箱子里，直觉告诉我那绝对是我的香皂，它是那么地亲切那么地熟悉，我很想抓起它然后将它捂在胸口感受它的温度融入它的清香……但我迟疑了，我不敢那么做，我怕擦背工打我。他的肌肉如此发达，比我哥哥的还要发达，我从没见过如此发达的肌肉。是啊！生意那么好，肌肉能不发达嘛！
我敢断定那块香皂不是擦背工的，因为擦背工不可能买那么贵的香皂，这是肯定的，就好像浴室不可能提供多么好的拖鞋与毛巾一样。擦背工统一使用的都是最便宜的那种褐色的檀香皂——就像小厂生产的杂牌巧克力，他们不可能花大价钱去购买我哥哥这样白色的、时尚的、品牌的、经常做广告的高档香皂。
我记得我刚才给自己擦大背的时候，香皂就放在我的屁股旁边，离那个木箱子不远，所以被那擦背工顺手牵羊趁我不注意放进他的木箱子很正常。并且除此而外，我观察了整个澡堂，没有第二块像我那样的香皂。我有足够的理由证明那块香皂是我的,——那又怎么样呢？我反问自己。如果我伸手去拿那香皂，被那擦背工发现了，他完全可以抓我现行，说我是小偷并将我扭送浴室保卫科，然后科长或者科员之类会喊我爸爸来接我回去，那样我的脸往哪儿搁？我还不如跳进浴池溺死自己算了。
还是跟他说实话吧，与他真诚地交流，求他把香皂还给我。我想好了句子，是这样的：叔叔，那香皂是我向我哥哥借来的，如果被你拿去了，我回去之后一定会被他批评甚至谩骂的，所以，请叔叔把我的香皂还给我吧。
很快我就觉得这么做不可行。如果他听我的话把香皂还给我，不就等于他在我面前承认自己是小偷了吗？不可能，绝不可能。
换一种方式，如果我这时对着澡堂大喊，通过墙壁巨大的回声告诉大家我的名牌香皂被这个擦背工偷走放在他的木箱子里了，大家会相信吗？也许相信，但我的证据呢？擦背工肯定矢口否认，然后反咬我一口，说我诬陷，搞不好还会打我。那我岂不是丢了香皂还被打，怎一个“冤“字了得。
直接当他的面从他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拿回我的香皂？我又这样想。如果被他发现了怎么办？我与他四目对视，用我的正气压倒他的邪气？用我的胆识与魄力去击垮他的肌肉？不行！我怕，我怕他打我。小人与流氓都是不讲道理的。
还是“偷”吧，我想。他不是会偷吗？我也会。我可以趁他不注意，将我的香皂从他的木箱子里偷回来，这样我就不会挨打了，也免去了很多啰嗦，不需要证明什么，谁偷谁的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拿回我的香皂就可以高兴回家坦然面对我哥，轻松地对他说声“谢谢”。这么一来，我和他及我哥，三个人都有面子。最坏的结果是，即便我被人当着小偷给抓了，我也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偷，不会被判刑。这是个万全之策。
所有的这些想法只在一念之间一闪而过，擦背工也许意识到我在想什么，但他假装没看见，专心地给顾客擦“小背”。他背对着我，木箱子离我不远。我仰视了一眼澡堂天窗，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留下几柱光束。我深深呼吸一口气，告别了懦弱，然后果敢、自然而贴切地伸手从木箱子里取回了那块与我久别的香皂，它又重回了我的怀抱，我不顾一切地想要流泪，我觉得我战胜了自己。似乎那个擦背工发现了我的“偷盗”行为，他朝我看了一眼，我们的目光发生了碰撞，随即他又躲开了我，低头继续擦背。我想，在那一刻，他应该感到胆怯或羞耻吧。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的肌肉，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我的内心突然强大了起来。
爸爸不仅教会了十岁的我独立洗澡，还教我要做个正直、勇敢而坚强的人，我做到了，我谢谢爸爸的教诲。我甚至隐隐感到如果我不那么做，我恐怕今生今世都将活在阴霾之下软弱之中。很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仍会使用那个牌子的香皂，它常常给我勇气让我从容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难牵绊，亦为我洗却俗世污滓，领我走向人间正道。
周末，人很多，浴客们需大声说话对方才可听到，他们的高嗓门伴随着木门与墙壁、木拖鞋与水泥地撞击的巨大声响回荡在雾气腾腾的澡堂。爸爸跟我说过，这就是澡堂与影院最大的物理学（声学）区别。
爸爸今天没有陪我来洗澡，他说我长大了，应该独自去洗。是的，我长大了，我已经学会将毛巾斜拉于后背上下摩擦，以便除去平常与同学趴在地上玩玻璃球所留下的汗渍污垢。澡堂只提供毛巾与拖鞋而并不提供香皂与洗头膏，后两者需要自己携带或购买。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习惯使用香皂洗头，所以我今天只带了从哥哥那里借来的名牌香皂一块，那是他上星期刚刚用他省下来的零用钱买的，只用过一次。
浴池四周的台阶分两层，一层在水下，一层在水上，表面铺了水磨石。这的确很好，屁股坐在上面舒服得很，不像水泥或石板那么粗糙。两层台阶上都坐满了人，水比较热，怕烫的人就坐在池岸一层，仅将小腿探入池中；不怕烫的人就坐在水下一层或干脆蹲在池中央，只留下一个头浮于水面，并时不时用手拨开打散周围的泡沫。
有很多擦背工，他们不像我们那样全裸而是穿了条湿漉漉的三角内裤每人提着个小木箱子坐在池边等待顾客。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需要等，他们的生意很好，基本上都是顾客排队等候。擦背分“大背”与“小背”，“大背”擦全身，包括四肢、颈、胸、腹、背、臀、手、脚、生殖器等；“小背”只擦后背，不含身体其他任何部位。小背五毛，大背一块，价格随生肉及蔬菜价格偶尔浮动。
擦背工的木箱子很眼熟，与乡下赤脚理发师的箱子很相像，半开着口，肥皂等物置于其中。擦背的时候，箱子就成了顾客的枕头，很适用。我不打算擦背，因为我非常怕痒，更不喜欢陌生人触摸我纯洁的身体，否则我会硬的，这悲剧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所以我不打算擦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我家里穷。
擦背很能锻炼人的意志，我给自己擦完“大背”之后已经筋疲力尽了。加之澡堂里的氧气不足，我差点晕厥。坐在池边休息了一会儿，我打算洗头。这时我才发现我的香皂不见了，当时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哥哥严肃、不解而焦急的表情。我想，我一定要找到香皂！否则我今天就赖在澡堂里不走了，如果我就这么空手回去，哥哥他一定会批评我的。
我看了看浑浊的池水，什么也看不到，拨开一层泡沫，水更浑浊了，就像一千碗面汤倒在一起一样，——也许不止一千碗，而是一万碗或者十万碗。天哪，要在十万碗面汤里捞一块名牌香皂，那是何等地艰难！死猪不怕开水烫，也许这么说有些不恰切，但我毅然将我的身体全部探入池底，在拥挤的人群中浑水摸鱼般地找起了香皂。水烫得我尿急，我尽量憋着。我几乎只留了两个鼻孔在水面以上呼吸，四肢在水下不停的踩、摸，常常碰到别人的身体，因为着急所以我一句对不起也没说。如果那是一个游泳池，我一定会被人当着变态打一顿。
在水下绕了一大圈，无功而返，几乎要窒息，坐在池岸，我全身娇嫩的皮肤被烫得通红，像刚刚从胎盘里爬出来似的，但我没有啼哭，我想我定能找回我的香皂。实在不行，就等澡堂下班，让他们把池子里的水全都放完总行了吧。不过到那时说不定香皂已被溶化殆尽了。
突然，我发现我的香皂出现在了一个擦背工的木箱子里，直觉告诉我那绝对是我的香皂，它是那么地亲切那么地熟悉，我很想抓起它然后将它捂在胸口感受它的温度融入它的清香……但我迟疑了，我不敢那么做，我怕擦背工打我。他的肌肉如此发达，比我哥哥的还要发达，我从没见过如此发达的肌肉。是啊！生意那么好，肌肉能不发达嘛！
我敢断定那块香皂不是擦背工的，因为擦背工不可能买那么贵的香皂，这是肯定的，就好像浴室不可能提供多么好的拖鞋与毛巾一样。擦背工统一使用的都是最便宜的那种褐色的檀香皂——就像小厂生产的杂牌巧克力，他们不可能花大价钱去购买我哥哥这样白色的、时尚的、品牌的、经常做广告的高档香皂。
我记得我刚才给自己擦大背的时候，香皂就放在我的屁股旁边，离那个木箱子不远，所以被那擦背工顺手牵羊趁我不注意放进他的木箱子很正常。并且除此而外，我观察了整个澡堂，没有第二块像我那样的香皂。我有足够的理由证明那块香皂是我的,——那又怎么样呢？我反问自己。如果我伸手去拿那香皂，被那擦背工发现了，他完全可以抓我现行，说我是小偷并将我扭送浴室保卫科，然后科长或者科员之类会喊我爸爸来接我回去，那样我的脸往哪儿搁？我还不如跳进浴池溺死自己算了。
还是跟他说实话吧，与他真诚地交流，求他把香皂还给我。我想好了句子，是这样的：叔叔，那香皂是我向我哥哥借来的，如果被你拿去了，我回去之后一定会被他批评甚至谩骂的，所以，请叔叔把我的香皂还给我吧。
很快我就觉得这么做不可行。如果他听我的话把香皂还给我，不就等于他在我面前承认自己是小偷了吗？不可能，绝不可能。
换一种方式，如果我这时对着澡堂大喊，通过墙壁巨大的回声告诉大家我的名牌香皂被这个擦背工偷走放在他的木箱子里了，大家会相信吗？也许相信，但我的证据呢？擦背工肯定矢口否认，然后反咬我一口，说我诬陷，搞不好还会打我。那我岂不是丢了香皂还被打，怎一个“冤“字了得。
直接当他的面从他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拿回我的香皂？我又这样想。如果被他发现了怎么办？我与他四目对视，用我的正气压倒他的邪气？用我的胆识与魄力去击垮他的肌肉？不行！我怕，我怕他打我。小人与流氓都是不讲道理的。
还是“偷”吧，我想。他不是会偷吗？我也会。我可以趁他不注意，将我的香皂从他的木箱子里偷回来，这样我就不会挨打了，也免去了很多啰嗦，不需要证明什么，谁偷谁的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拿回我的香皂就可以高兴回家坦然面对我哥，轻松地对他说声“谢谢”。这么一来，我和他及我哥，三个人都有面子。最坏的结果是，即便我被人当着小偷给抓了，我也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偷，不会被判刑。这是个万全之策。
所有的这些想法只在一念之间一闪而过，擦背工也许意识到我在想什么，但他假装没看见，专心地给顾客擦“小背”。他背对着我，木箱子离我不远。我仰视了一眼澡堂天窗，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留下几柱光束。我深深呼吸一口气，告别了懦弱，然后果敢、自然而贴切地伸手从木箱子里取回了那块与我久别的香皂，它又重回了我的怀抱，我不顾一切地想要流泪，我觉得我战胜了自己。似乎那个擦背工发现了我的“偷盗”行为，他朝我看了一眼，我们的目光发生了碰撞，随即他又躲开了我，低头继续擦背。我想，在那一刻，他应该感到胆怯或羞耻吧。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他的肌肉，我竟然一点也不害怕，我的内心突然强大了起来。
爸爸不仅教会了十岁的我独立洗澡，还教我要做个正直、勇敢而坚强的人，我做到了，我谢谢爸爸的教诲。我甚至隐隐感到如果我不那么做，我恐怕今生今世都将活在阴霾之下软弱之中。很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仍会使用那个牌子的香皂，它常常给我勇气让我从容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难牵绊，亦为我洗却俗世污滓，领我走向人间正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