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的故事 《永宏》
永宏是个傻子,从小就在村庄间游荡,表情滑稽,步伐混乱,嘴里念叨着没人听懂的句子。人们都说永宏活不长,就他那情况,很容易从崖上摔下去或者掉进白水河里。一个傻娃,妈没得早,又不懂人事,总是要有祸事的。可永宏一直疯癫地游荡,没出过大事,一直到三十好几。
大多数白崖村的小孩都怕他,大人总说,小心永宏,别看是个啥都不懂的傻子,心里坏着呢。谁也不知道永宏怎么傻的。我小时候问过我爹,我爹说是永宏太小就喝酒,喝傻的。于是在我漫长的童年里,酒是可怕的东西。不知道是否受这个原因影响,我至今不喝酒。
我那时也怕永宏,不完全是怕他的疯劲儿,像是更怕看到他那张抽搐的不正常的脸。但我比他们跟永宏更熟一点,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那年白水河干了,人们在河道上祭河神。小孩们当然不操心河干了意味什么,只是被鼓声、神秘的舞步和祭祀队伍彩色的衣着吸引,蹲在岸上看热闹。我那时很小,大概七八岁,远远看到一个背影,以为是水生哥,就跑过去,趴在他身上。那个人一回头,是永宏,脸皱成一团,嘴里叼着个烟头,肩一耸一耸的,朝我扭曲地一笑。我大惊,跌坐在他旁边,正打算要走,永宏嘿嘿笑着递给我那个燃着的烟头。我不接,他还是伸着手,嘴里呜呜说着什么。我拿过烟头,他看着我,我朝烟头吹了两口,烟头亮了一下。我那时也傻,捏着烟头,也学着大孩子的样子吸了一口,呛得我咳嗽了好一阵。他嘿嘿一直笑。那天我就蹲在永宏旁边,看完了整个新奇的祭河神的过程。和村里的任何一个孩子一样,永宏显得很高兴,我也是。
永宏的家在崖底下的一个院子里,院墙是土坯垒的,房子也是老样式的土坯房,墙都有了裂缝,屋顶上都长了一尺长的一簇一簇的草。永宏爹都是老实人,每天起早贪黑,屁股朝天地在地里干活,说是也攒了些钱。白崖村这几年家家都盖了新式的砖瓦房,人们劝永宏爹花钱重盖房子,他总是憨笑说这钱还有大用处呢,等我们老了,地咋办,雇人种地得花钱呢。永宏咋办,就看到时候花大价钱买个媳妇伺候这娃呢。人们不再跟永宏爹讲道理,谁都知道,花多少钱也买不来一个能伺候一个疯汉的媳妇。大家嘴上应承着,说他爹想得远,可怜父母心。
我小时候去过永宏家的院子。也不能说是去过,应该是在他家院墙上站着,再借劲儿爬上他院里的果树。农家下午一般都没人。永宏父母怕他在家破坏东西,去干活的时候就把永宏放出去,不让回家。我在果树上坐着,往兜里装果子,永宏的妹妹忽然出来,捡起一块石头朝我砸过来。她没砸中我。
傻永宏的妹妹不傻,个高,长得还成,皮肤白,不像庄稼人的孩子,就是不爱说话,眼神也恨恨的。后来跟我一个中学,我那时想,永宏妹当我媳妇好像也挺好,但她那个疯哥哥是个拖累。我要是娶了永宏妹,肯定要被村里人笑的。可我总忍不住看她。我觉得她比村里其他的姑娘都好看。
我高中毕业考到城里上大学去了,后来在城里找了份普通的工作,很少灰白崖村了。听说永宏家招了个南方的上门女婿。村里人都说,永宏爹的日子就要慢慢好起来了,家里总算有个能出力干活的男人了。
有次回村,我见过那男人一次,干瘦,黑,眼睛小得看不见他的眼神,说着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倒也能听懂这的土话。那次也见了永宏和他妹妹。她胖了些,还是白,眼神还是恨恨的,我主动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才点头稍微笑了一下。永宏更疯了,见了我一个劲喊大爷,一直含混地说大爷给根烟,大爷给根烟吧。我掏出烟盒给点着一根给他,他高兴得很,还是那样脸皱在一起扭曲地笑着,然后一路转着圈嘴里念念有词地走了。
晚饭过后,太阳刚沉到西山后面去,留下漫天滚烫的红霞,调和着狗吠、说话声、笑声和风声。这是整个白崖村一天中最闲的时候,妇女们总爱凑在我家门口的台子上说话。丑子妈说,有天我过崖准备去地里拢庄稼,碰上永宏,那贼娃子一把把我拽到崖底下抱住了。唏嘘,说一晃这尕傻子就是个大后生了,肚子里都是坏水。庆庆妈把大家拢过去,说前天永宏扯水生媳妇,把新媳妇的脸都抓破了,水生拿着锄头把那傻子狠狠砸了一顿,现在那怂货看见水生就绕着走哩。我妈说,我家长青都要娶媳妇了,那傻子比长青还大五岁呢,也是想女人的年纪。我抽了一口烟,忽然想起点什么,去崖底下永宏家,给了永宏爹一盒烟,说是给永宏的。永宏爹收下烟,执意给我装了一袋新摘的果子。他爹摘果子的时候,那个南方男人一直打量着我,没打招呼,看不出表情。
那次回城,我把那带果子送给了一个我喜欢的城里姑娘,她说真甜。那姑娘后来成了我媳妇。我们结婚那天,在白崖村办了酒席,村里家家都有人来,但永宏爹没来,说是得了大病去城里治病了。过后我带媳妇在村里亲友家串门,路过永宏家的院子,媳妇说,这家怎么这么破。我张望了一下,没看到永宏的影子,说,恩,这是永宏家,永宏是个可怜人。
回城后再听到永宏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媳妇生了孩子,我要工作,忙的焦头烂额,我妈过来帮手。看到我凌乱的头发,我妈笑说,你看你,跟傻永宏一样。
我问,永宏家现在怎么样。
我妈叹了口气,唉,永宏爹死了。没几个月,他那妹妹也良心狗肺,和那狗日的南方男人跑了,把他爹攒下的那点血汗钱全卷走了。后来永宏不见了,反正咱们村再也没人见过,谁知那傻子现在是死是活呦。上个月一连十几天雨,他家那老房子塌了一半。那棵大果树倒是长得好得很。
我忽然觉得心堵,去阳台上抽了一根烟。
回来时媳妇怨我,你又抽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