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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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2011年12月21日,木心潜入这幅照片,与全家团聚了。在照片中,他四五岁,名叫孙璞,时在1931到1932年间。自左至右:父亲、孙璞、小姐姐、母亲、大姐姐。可能长达半个世纪,木心再没见过这幅照片,但他记得,曾几次对我笑说,当时他顾念衣襟不妥帖,袖手拽着下摆,未及正视,照片已拍好了。2008年,木心的外甥王韦,即图中大姐姐的小儿子,带着这幅照片来乌镇看望舅舅--木心七岁丧父,之后,小姐姐死,1956年,母亲死,1967年,大姐姐死。先生说,他隐约记得父亲病重,忽一日,父亲见好了,起身在院子里打了一路拳,要儿子在旁边看,躺回床上,夜里就走了。孙璞太小,不知悲伤,到了七十多岁,有一天,木心说他梦见了父亲。我问:“你父亲怎样?”木心说:“伊朝我走过来。”我问:“你怎样?”木心眼睛看向某处--好似父亲就在那里--略一挺身,学他梦中的坦然的样子,说:“我就叫伊一声‘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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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木心】
2011年10月,我意外得到上海有人发来复印件,是木心十九岁时的照片。不久先生垂危,于11月15日入院抢救,翌日,我赶到桐乡亿元,先生出语谵妄,已不认识我。17、18日,稍好转,认出我来,断续谈话,我记录了一部分。以下是请他辨认这幅照片的时刻--宋体字,是我的问,楷体字,是先生的回答(ps,帖子里改不了字体,暂用折号隔开对话)--这好像是我(平静)。我觉得不像我。--旁边的人是谁?--(摇头)不记得了。哪儿来的照片?有点像。--仔细看看,是谁?--都不是我。(再请他辨认)这是次要的。--什么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艺术。--是你啊!你十九岁!--(缓缓流露认出自己的神色)耶!奇怪!神气得很呢!(猛地,木心扭头大恸,约三四分钟,渐收泪)......我相信有神。(归复平静,浮现回忆的微笑)是我第一次办展览,第一次参加社交......大家都喜欢我......结束后,大家都喜欢我。我很调皮......你看,三个人都戴手套。--中间那个人是谁?--(闭眼回想)中间......高乃大。有容乃大的乃大。--另一个是谁?--想不起来了(后经上海画家辨认,是左翼画家阳太阳)......高乃大也是画家。--你记得这张照片吗?--不记得了。我的作风是不保留的。都送给朋友了。--为什么不保留?--(木心忽然调皮地微笑)国家存亡,这些算什么?自己觉得很了不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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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木心】
木心不喜欢自己的模样,可我总想看他年青时代的照片,他说,都没有了。一次我们参加台湾文人的聚会,人说,木心你好帅。先生浅笑不语,略有窘态,出来后,一脸疑惑而认真地对我说:“天晓得!我是难看分子呀!”2006年先生回国定居,遗留部分物品由学生黄秋虹保管。去冬先生逝世,今春在纽约见秋虹,她从木心遗物中取出这幅照片。我一看,心里笑起来:好啊!“难看分子”藏着这位青年的照片,瞒我三十年--绝对是他。而且毛衣一定是他设计的:拿是六十年代上海老侠客流行的式样--木心几次提到中年林风眠的风度,证据是一管烟斗、一件高领粗绒毛衣--围绕他身边的物件,我猜是尚未摆放停当的展览装置,那些年,木心参与不少工艺品展览设。从容貌体格推算,应摄于1960年前后,时木心三十岁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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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后的木心】
1982年认识木心后,他第一次给我看他的照片,就是这幅。我问几时拍的,他说,刚放出来。"文革"中,谁“进去了”,谁“放出来”,是成人间寻常对话的常用词。就我所知,他被接触监督式的劳动改造,大约是1977年,时年五十岁。两年后,全国大批起用“文革”中挨整的只是分子和所谓业务骨干,木心遂出任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这样一个职位、头衔,与我们今日认知的木心,难以对应。诸位明鉴:为远离文艺圈,也为自保,自1950年到1982年出国,木心远避文艺单位,当了几年中学教师后,长期任职上海工艺美术品工厂--我的老家在上海石门一路,小时候常去石门二路巡梭游荡:木心就只的工厂,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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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木心之一】
木心很少拍照,一旦拍,必正装,郑重打扮。1986年他的第一本散文集出版前,台湾需要照片,我给他拍了几张,就在他琼美卡寓所的楼下公园。他很听话,我要他脑袋转过来,他就一甩头发,猛地转过来。那年他五十九岁。1988年,木心六十一岁,台湾摄影家柯锡杰先生专为他拍了一组肖像照,十分专业,其一,即出现在2006年大陆版《哥伦比亚的倒影》首页。眼前这幅照片摄于1991年,是在纽约曼哈顿中央公园,其时,世界文学史课程进入第三年,今次正好用来印在《文学回忆录》扉页。据我模糊的记忆,摄影者,可能是文学课“校长”李全武。木心暮年在乌镇的主要照片,则为南方青年郑阳所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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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木心之二】
1994年1月9日,木心的“世界文学史”讲毕最后一课。不记得隔了多久,总之是雨雪天气,全体学员,包括家属和小孩,假女钢琴假孙韵家举办了“结业典礼”。所谓典礼,就是弄了茶酒点心,聚了一晚上。孙韵母女即席弹奏了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第23号,之后,师生分别感言,但没有全体合影,而是每一学员上前与木心合影,其时木心六十七岁。那件丝绒衬衣不知从哪里买来,暗棕底色,间杂深稳的浓绿、鹅黄、绛红,由他亲手缝制,修改了前襟的图案,甚得意,偶有出客,则必配驼色灰西装。这身配置,待木心回国定居后,再没见他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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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年木心】
“遵彼乌镇,迥其条肄。既见旧里,不我遐弃。”1994年木心私访故园后,写成诗经体<《乌镇》,以上是其中四句,我不懂,经先生解释--他用今语释古文,总是很简单--大意是:在乌镇的小街巷转啊,绕啊,终于找到老家,老家还在,不肯遗弃我呀。2006年,木心归来,时年七十九岁。看这幅照片,应在八十一二岁之间,这是我最熟悉的木心的神情:盯着我,好像在听我说话,其实在转自己的念头,预备说出他得意的话来,通常是逗人的笑话。照片中,木心落座的环境,显然不是“晚晴小筑”,而在乌镇的另一场所。就我所知,拍摄者,正是邀请并安排先生回乡的当地青年领导陈向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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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遗物之一】
这幅照片,摄于2012年11月乌镇木心故居的卧室。书架的另一端,暂且安放着先生的骨灰盒。目前公开的木心照片,大抵老派绅士装扮,黑礼帽,黑大衣,一柄从伦敦买来的银把手杖,还有黑皮鞋。其实木心唯在极少几次**的场合,全副行头,如此这般,每次摆弄停当,走出时,他会轻微地害羞,几秒钟后,转成豁出去的神色,绅士起来。照片中的小圆镜、小烛台,是他从纽约旧货市场讨来。2010年12月,两位纽约电影人远来乌镇拍摄纪录片,拍摄第四天,江南大学。其时木心已十分虚弱,应请求,他同意在后花园雪地拍一组镜头,于是回卧室换上正装,礼帽手杖,由我搀扶着,在园中走了一圈。那时我与先生末一次散步,不到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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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遗物之二】
“我第一次读完《穷人》,也叫起来。要从近代的几位文学大人物中挑选值得探索的任务,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当时真正理解他的人(指文学家)很少。别林斯基受不了他对人性剖析的无情。后来的高尔基以为陀氏是恶的天才,中国则由鲁迅为代表,认为陀氏是残忍的。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尼采,纪德,一看之下,就对陀氏拜倒。尼采说,陀氏是‘在心理学上唯一可以教我的人’。越到近代,陀氏的研究者、崇拜者越多。而陀氏的世界,仍然大有研究的余地和处女地。”--这是木心再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的讲课中,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段评价。图为木心书房里的陀氏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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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遗物之三】
“气质和品位,我更近梵乐希(今译瓦莱里)。但我一直偏爱波德莱尔。不忘记少年时翻来覆去读《恶之花》和《巴黎的忧郁》的沉醉的夜晚。我家后园整垛墙,四月里都是蔷薇花,大捧小捧剪了来,插在瓶里,摆书桌上,然后读波德莱尔,不会吸鸦片,也够沉醉了。”
“到了老年,莎士比亚似乎把郁结心中的哲学观点都放到丹麦王子形象上,但仿佛都是哈姆雷特,而不是莎翁所言。你们看原作,哈姆雷特和人对白,与他自己的独白,完全是两种辞令语调,这是剧作者莎士比亚在遥控。是莎士比亚于哈姆雷特血肉相连,但又离得很远,远远地遥控。”
以上是木心讲课的段落。图为木心收藏的莎士比亚于波德莱尔肖像。镜框的色泽,都被他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方式,涂抹做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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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版书影】
“尼采说,真正的基督徒只有一个,即耶稣。天才的命运都是被利用的。被各人各取所需。耶稣是永远不得平反的冤案。都被误解。”
“伽亚谟死了,公园1136年时,尼达米去到伽亚谟的墓地,是一个星期五的黄昏,只见那分头有一株梨树,有一株桃树,无数的花瓣几乎盖没坟墓。尼达米想起伽亚谟说过的话,掩面哭泣。我所熟读的是他的《鲁拜集》,是他最右名的代表作。鲁拜是诗体,四行诗。”
“我认为,魏晋风度,就在那些高士艺术与人生的一元论。这一点,世界上其他国家、民族的艺术家似乎都没有做得那么彻底--这也算我的新发现。所以真想与鲁迅先生谈谈。”
以上是木心讲到圣经、阿拉伯文学、魏晋文学时的段落。自右至左:清末版《圣经合选》、民国版《鲁拜集》、《历代小说笔记选--汉魏六朝》。先生要是还在,就可问他,这些书影是否是他年轻时阅读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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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的窗檽】
民国乌镇,有二十多户大户人家,木心故园,位于乌镇东栅财神湾(186号),当地人称“孙家花园”,贴隔壁,即是鲁迅旧友孔另境先生的孔家花园。五十年代初,木心的母亲应镇方政府令,将祖宅田地交公,遂免于划为地主分子,移居上海,与儿子同住。之后,孙家花园成为冶炼小肠。1994年木心讲毕文学课,年底回大陆,在一个初雪的日子,造访远别近五十年的故家,归来写成诗经体《乌镇》--“积雪御丧,邸廪如毁,黔庐赭垣,弃掷逶迤”--1995年秋,我也去了乌镇,亲见破败不堪的故园。在一间无人居住的偏房窗口,我掰下这段朽木,带回纽约,交给木心。他看了很久,一声不响,此后长久放在他的书案上--2001年,乌镇子弟陈向宏启动古镇修旧如就的工程,并为召唤木心返归,使小厂迁出,在孙家花园原址修建了木心命名的“晚晴小筑”。如今,木心故园已是东栅景区入口最先遇到的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