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开工作室的门-02|中国广州 海弟木器工作室












我跟海弟约好在美院门口碰头,电话里他说他住在美院附近。有太阳的时候,南国冬天温暖舒适,学生们在校门口进进出出,和西装革履的珠江新城是两个世界。 隔着斑马线,远远看见一个清瘦的小伙子推着单车冲我打招呼,那应该就是海弟了。牛仔裤,白色圆领衫配上水洗布料衬衣,干净。朝九晚五,他是城市中心海关检验检疫局实验室里穿白大褂的上班族,下了班后回到这里,他变成另一个人,就像双重世界里的卡夫卡。 我们走进一栋浅色外墙的老式出租公寓。 “欢迎来到我的工作室。”海弟的房间在公寓一楼拐角的位置,因为底层架空为临街铺面,所以得以享用一个半封闭的露天阳台。他一边推开门一边说,“这个小木屋是我跟一位熟悉的三轮车夫搬了将近一个月,才成为现在这样子。” 我曾拜访世界各地手工艺人、作家的工作坊,但是眼前的这个工作室还是让我眼前一亮。各式各样的木材几乎把客厅填满,木料、木桌、木椅、木盒、木画架、木造的手工艺品,在这些木的空隙里,零星散落着一些其它东西:蓝色曲线组成的抽象画、各式各样的玻璃瓶子、水泥砖块、一叠速写本……一些不相干的东西看似杂乱,却又被某种秩序聚集在这个空间内。 中国人对木材的偏执向来超过其它民族。中国江南的传统民居历来多用木造,那些木上的纹理纤细,有如绢的润泽感,不用加工都有一种特别的美。现在的国人们对“木”也有关注,但似乎更多是卖手倒爷们“博傻游戏”的道具。在海弟这个现代木匠眼里,这种天然材料又有怎样的故事呢? >>>识木 海弟从小在海边长大,小时候就经常用木头做各种玩具。海边有许多造船厂,他每次经过,都要驻足许久。 “我大学读的是食物检验专业,毕业后像我爸妈所希望的那样,进入一家检验机构,实验室就像个透明的工作室,都是玻璃墙。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大概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今后的人生轨迹,在什么时候考什么职称,进入到哪一个房间,做什么实验。但是我想,这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它透明得有些苍白。”在这个“透明得有些苍白”的单位,其实还有许多不同的实验室,包括玩具、自行车、微生物、动物植物,还有一个木头实验室。他常常做完实验,就偷空去那里找点木头,但那时对此没有研究,有时身边的人问起,你用的是什么木头,他也回答不上。 “当你把喜欢的事物装在心里,白天夜里做梦都会想到。我觉得人本身就是一个磁场,在不知想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以后,我遇到了我的老师苏中海。”故事还是从木头实验室开始,当时实验室里遇到好几种木头难以鉴定,需要邀请权威的老专家。朋友知道他对木头着迷,就把他介绍给了老专家。第一次跟老师见面,专家问他:现在年轻人都不学这个了,你学来干吗?海弟就说起自己儿时的故事,下一子打动了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 此后每个周末,他一早买好菜,坐公交车到老师家。老师教学,他做饭。从最基础的知识学起——树木生长的方式,木的细胞结构,木的性质,一起嗅木头、看木头、摸木头。“对我来说,如同回到小时候,各种各样的木头就是各种惊奇之心”,老师帮他打开了感觉的阀门,让他第一次学会用鼻子、眼睛、双手去感受自然。 海弟取出一叠显微镜拍下的木头相片,“我觉得它像项链,像海洋,像眼睛,像睫毛,原来木头的精致,也如同一个世界。”接着他又递给我一个小抽屉,数百片木块整齐地躺在抽屉里,木块上秀气的中文标注出每一种木料的名字:“110荷木、111马来沉香、113硬椴、114石梓、116柚木……老师崇尚韩愈的传道授业解惑,后来,他这一生收集的各种标本,也都送我一份。这里有国产材、东南亚木材、拉丁美洲木材、非洲木材、欧洲木材,还有老师特别为我做的红木袖珍标本。”所有标本都严谨地标记着时间,许多木头都比海弟老得多,“有的标本小得跟手指头差不多,老师也要我锯成两份,他留小份,给我大份。” >>>聚木 当海弟对木头鉴定初见功夫的时候,他就开始频繁地跑去家具店、古玩店、木器店,只要卖木制品的商店,他都要想去看看。“我这个人从小脸皮就薄,但是木头让我厚起脸皮来了。” 海弟为我倒上一杯茶,继续说他的故事。盛茶的陶壶的盖被替换成一块原木,而茶铲,也是一块古朴的木片。“广州其实有一个很大的木材市场,很早之前我去过那里买木头,那些木头商人对我这种只想买一根两根木头的很不耐烦,一副爱卖不卖的样子,而且常常把价格抬得很高。”没办法,他只好踩单车,一个人去各个村子寻觅。古书上说:“南方有嘉木”,他相信岭南必然也是各色佳木的聚集地。常常背着一个黑色大袋,里面装满了他的“作案工具”——绳子、锯子、刀、放大镜、手电筒,下雨天还得多装一套雨鞋雨衣。这些都是老师教给他的本事,“不是你说它是什么木头,它就是什么木头,木头本身会告诉你,它是什么木头。 收木头的时候,最大的惊喜莫过于发现珍稀的品种。有一次,他发现一种名贵的古木,古时叫做铁力木,现在叫格木,在还没有海南黄花梨之时,它与紫檀都是上品,质地又重又硬,连钉子都钉不进去。古代能用这种木头做家具的木匠,也叫铁力工。王世襄的《明式家具研究》一书里,对这种木制家具有过介绍。海弟在上海博物馆参观时,也曾看过铁力木与海南黄花梨并用的家具,这家伙在江湖上被人们称作“金帮铁底”,十分霸气。 海弟自豪地环顾一周,那些细碎的木“伙计”们栖息此间,就好像孩提时在海边,看到海滩上贝壳与漂流木静置在那里,露出可亲的容颜。“收木头,收木头,后来我就真的收了一屋子的木头”,半年前,他搬家时坚持不想找搬运公司,就是想把这些年的收藏慢慢地摸一遍、看一遍。“每一块收来的木头,都像小孩一样,我都要自己慢慢清洗,除了清洗上面的灰尘,最重要的是,我想看看以前木匠们留在木上的痕迹。通过这些隼眼、锯路,我可以看到传统木作的智慧,慢慢激发我的创作。”当然,最珍贵的木头他都舍不得清洗,他说,木头本身就如同艺术品。 >>>造木 海弟的工作台上除了各式工具,还零散丢着几本最近在看的书,《植物古汉名图考》、西班牙诗人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卡的诗集、工艺美术运动领军人物威廉·莫里斯的画册。广泛的知识来源也把他和一般的木材收集和爱好者区分开来。 “这是我与木头的第八年,这些年我做了一些作品,并和艺术家合作开发产品。”他给我展示了一个精致的木盒,是他为画家白父设计,名字叫“亭盒”。亭,在中国的寓意有停下来、歇一歇再出发的意思。他还为盒子搭配了手作的纸镇,用的是坤甸木。旁边是他制作的一款书签,名字叫“檐”,用的是古材柚木,卯榫结构,还有类似屋檐的雕刻,灵感来自于书中自有黄金屋。“因为自己喜欢看书,也算是送给自己的礼物。”海弟一边说一边递给我另外一件作品,这就是用他找到的古代铁力木制作而成,上面的雕刻像山,寓意“恩重如山”,山的底部有个类似胎儿的轮廓,意为“诞生”,可以用来做纸镇、笔架,亦可以放在手里把玩。最近,他新做了一个雕刻作品,似一个头像,也像一粒种子,名字叫“初开”。“其实,这是我爸爸的名字。他是一位手艺人、一个老小孩。对我来说,是他为我种下了种子,打开了一扇门。” 艺术家夏尔·斯特林将古代绘画体裁分为趋大的描绘和趋小的描绘。趋小的描绘是对一些并不重要的事物的描绘,平平淡淡,与“重要性”常常无关。海弟的设计明显属于后者。“会有创作的瓶颈和苦闷的时候么?”我问道。他答:“我也有生活与创作的瓶颈,对我来说,每天去校园里,看看花,摸摸树,这种感觉让我轻松自在。我很喜欢的一个艺术家塞拉芬娜说:‘先生,您知道吗?执著于自己的作品,在蜗里也能找到上帝,当我悲伤时,我会去野外,摸摸树,和花、鸟、虫子说说话,一切就会好的。’” 塞拉芬娜也是我喜欢的艺术家。她是那种扔在菜市场都会消失的下等女佣人,身材肥胖,却有清澈的心灵和一双被缪斯抚摸过的手。塞拉芬娜坐在自己狭小房间的地板上,绞尽脑汁配颜料,服从于某种伟大力量,全心投注于她的艺术。海弟给我的感觉也是这样,未完成、非永存、不完美、清瘦、孤寂,刻苦简淡的独居。只有怀着赤子之心的人,才能通过美术作品出入别人的内心,让接触到作品的人失魂落魄。 ++++++++++++++++++++++++++++++++++ 延伸阅读:敲开工作室的门-01|德国汉堡 路易斯·吉梅诺皮具修复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