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故人已乘鲤鱼去
她被叫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11点了，中年妇女在一边潸然落泪，干燥的双手像刀子一样刮在她的脸上，温柔的抚摸。眼神里满是“这种疼痛我愿意替你受”的目光，妇女坐下来，坐在绿色的床单上，手沿着她的刘海轻撩，肥大衰老的身体套着红色的针织衫，在狭小的房间里特别起眼。
她差点忘记自己的疼痛，开始的时候，她坐在电脑旁边玩游戏，然后觉得无聊至极。又画了一幅画，用旧的发黑的彩笔涂着颜色，恩，她把爱因斯坦画的很像，连那卷发的弧度都分毫不差，眼晴黢黑，还穿着了一件像样的衣服。她为此自豪的到处争求别的赞赏，然后把画好的画都贴在墙上，开门就可以看见。她又觉得无聊了，拿着滑板去了天台。两只小肥脚踩在上面，腿一蹬，全身抖动着往前滑，腿要不停使用，屁股也要跟着微扭。穿过晾在那里的床单，被套，内衣内裤，绕过地上的鞋子，小石头。如果不这么小心，跌一个下巴脱臼，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姐上次就跌过一回，不过是穿着溜冰鞋，刚好玩了没两次，她姐惯于在她面前表现，叫器着倒溜给她看看，结果右腿后跟一卡，左腿也没有刹住车，两只手在空气中乱抓，一屁股就砸在地板上了四腿朝天，在地上哀嚎。这景像一只被人用大棍强行翻开的老乌龟，特别好笑。但她不敢笑，因为她姐会打她。
“琼，快下来吃饭啦”中年妇女，也就是这个孩子她妈叫着。她的声音穿过窗户直接飘上天台，召唤遍达每个角落。琼还在滑，她觉得好玩，本来滑板放在那里不动的时候就是不平衡的，但是人站在上面动了起来，而且能到处游荡，她爱不释手，感觉快要上瘾了，发了一身热，脸通红，趁最后通缉令下达的时候，她又搞了三圈，治着天台四周的围墙转圈，差点没把人家的无线电锅给推翻掉。她突然发现一个人没意思，于是就抱着滑板回到家里吃饭了。顺便说下滑板是天台捡的，三天了，琼和她姐姐老是在天台玩，发现滑板在围墙边躺了三天无人认领，她们暗下决心，如果第四天，没人来拿的话就占为已有。后面就是滑板每天放在床底下，琼觉得这样很不好，想返回去，但是又喜欢玩。这样每天看到滑板都要想一次这个问题，后面想得脑袋疼，也作罢了。
琼吃饭的时候非常慢，但有时又非常快，反正大多数是慢的，她想快就快。她不吃辣椒，肥肉也不沾，因为她觉得自己腿可肥了，每次买裤子的时候都是运动裤，但穿她身上基本就贴身了。这次她吃的特别少，不再大口吃肉了，她那一脸微微苦相，就好像以前吃肉的震音从来都不是她嘴巴里发出来的，她说：我想睡觉了。妇人问：今天这么早就睡了？她答道：玩累了。琼站起来，拖着一双比自己腿还小的凉拖，缓缓走进她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上，把毯子盖在肚子上，双只小肥手也放在上面，眼晴微闭看着墙上的照片，照片是一家庭合影，背景是一片茫茫大雪，每个人都冻得脸色发青，像死人的样子，但嘴巴哈着气，也不能算太难看。琼不想往在这小房间里，她觉得楼太高，每次爬楼太快会想呕吐；而且邻居家的小孩子每天早上真是烦死了，又吵又闹，弄的自己睡不好觉，只能早早上学。她想自己不是个成绩好的孩子，自然不能那么快到学校，否则出入大了，这样有点不平衡。所以她想离开这个房间，宁愿回家里冻成死人，睡着自己的大床。
琼觉得越来越难受，双手大力压着肚子，又搓又揉，一点也没有减轻肚子里针扎的疼痛。她在自己光滑的肚皮上摸索，光滑是必须的，她才13岁，但又突然想到，这肚皮的脸色肯定不好。摸了半天揉了半天，还是老样子，除疼痛外又想呕吐了。她想完了，这回完了。睁开眼，疼痛把她搞的像个老人，行动都是缓慢慵懒，看似萎靡的。她想不行。必须得说来了，但是个乖孩子，又怕妈妈数落，百次询问搞的很烦。这时妇人开口了：你吃饱没有啊！别等下半夜起来说自己肚子饿。琼也没细听她妈说了什么，身体难受的时候感觉一切都是虚的，这种漂浮感把声音隔了起来，就只顾自己任疼痛作乱。所以难受的人，总是特别容易一眼看出，你眼晴发亮，你就知道哪个人不对劲了。琼回道：妈我不舒服。这声音有几分寻求同情的娇弱感，也有羞愧感，琼觉得自己不该生病，每次都要去医院花钱，而且打针的时候整只手都是冰冷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球还得被无聊的电脑画面收买。全家就自己老生病，也怪不好意思的。
她妈听到琼说不舒服，慌忙的走进小房间，边走边说，哪里不舒服了。她站在站边，背对着门，把阳光挡在了外面，折的琼一脸都是她肥大的身影。她妈问：怎么搞的，哪里不舒服，又是胃不舒服了？说完眼神温柔的跟清水一样，望着琼。琼说：是肚子不舒服，这里。她用手按着肚子给她妈一个指示。她妈也用手去按，边按说说，这里？这里？。不对，不对。那里哪里啊，这里？。好像是。这里是胃啊傻孩子，你是胃疼。走妈带你去诊所，就上次那家，一打就好，宝宝走吧。琼觉得无力，她说我再睡会吧等下你叫我，我现在都觉得好点了。好，等下我叫你，她走了出去，收拾家里，把地板拖了一遍。完毕，坐在床上，那是个大床，她们家换了席梦思，这个席梦思是她另一个女儿在二手店里买的，当时是她女儿睡，后面她女儿不睡了，就给她和她老公睡。
琼的妈妈，也就是中年妇女，她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头发三年前都开始不长了，一直是到胸口，后来她觉得剪剪可能会长长，但剪掉后还是没有长，她一气之下就染了一头金黄，但是去的小店弄的，人家骗她用了差药水，她当时照镜子的时候觉得洋气，还夸了给她染发的男人。离开店时踩的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让她心情很好。她的高跟鞋也是这条街买的，她的同事也是这里买的，她还介绍别人在这里买。这条街除了鞋店就是理发店，在一家大型超市旁边日日不停歇营业。过几天她洗了头，发现掉色的厉害，头发从发金黄变成屎黄了，暗淡无光。她感到很气愤，看着镜框里年轻时的照片，镜框里的她穿着桃红身的旗袍，撑着一把纸伞，真是花容月貌。她搬家到哪里，就带着它。她觉得头发很重要，是看人美不美头发是第一要素，而现在她的第一要素已被人不留情面的摧毁。她决定去找那个给她染头发的男人，同时又联想顶着一头屎去店里跟人家怒嚎也不像个样子，只好放弃。总之她已经老了，有时她感到自己没有力气再做其它的事了，她也常感到疲乏，后来人家夸她的头发把她衬得年轻，她又有劲了，觉得老了就老了，于是她有空就跟人去搓牌。
琼被红色针织衫扶着走进诊所，在年轻女医生面前坐下来。诊所原来有三两道门，现在已经关了一道，除了医生上方的白炽灯还亮着，其他空间都是漆黑一片。女医生说：怎么现在才来，我差点要关门了。红色针织衫答道：刚发作的，没办法，只能送过来止下痛，总不能让一夜睡不着觉吧。女医生没说话，拿起笔在开单：跟上次一样啊。
这是琼最后一次疼痛，之后她再也不疼了。她还不知道她这是得了什么病，去大医院花了很多钱没有瞧出什么出路来，甚至都没有确诊。一边医生说，这是肠胃炎，一边说是胃病，还有的说是心脏某个地方长了个小瘤，需要开刀，但琼还小，身体怕受不了，等她长大了再说。还有的说什么，她也忘记了，要是记得也不懂是什么。她什么也不担心，因为爸妈看她的病例单的时候，表情很轻松，她爸还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医生就爱乱扯，搞笑了。随即还哈了一句以作强调自己的措词。他又说：以后别乱吃零食，这东西对胃不好，我敢打赌你的这是胃病就是吃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食品搞得。你信不。
琼信。她觉得可能是吃的过份了，花了几块钱买的零食不仅吃坏了胃，而且还倒贴上了一百多块钱的医药费，不划算。
琼没犯病后，她妈把她送到老家读书去了，走的那天，狠狠敲诈她妈的好几件衣服鞋子，提着沉甸甸的包，坐上了汽车。走的前一刻，她妈跟她姐还吵了一架，她妈有点抗奋。坐在车上，只等着车子快点开，因为汽子启动了，但又没走，那车屁股下面散发出来的轻烟很呛人，噗嗤的放屁股很刺鼻难闻死了。琼一点也不想她姐姐，因为她知道她姐一定在家里玩着游戏，听着歌，一定很开心再也没有人跟她抢电脑了。男人站在车窗下面，琼伸出半个头道：爸你回去吧，车快开了。男人看着女孩：你现在不小了，读初一了，要好好读，知道了吗？女孩子用膝盖跪在座位上答：知道了，爸你知道这么多车，都是开去哪里的呢？男人瞄了一下车站，各种颜色的车皮的大巴，像一条发肿了变色的毛毛虫，男人觉得有点悲凉，上次也是在这儿送人。他整了整头发，双手插裤袋，看着上前方窗户的脑袋说道：哪里都有，你管那么多呢？你坚持下，明天凌晨就到县城了。脑袋传来一声：哦，随着感到车身在动，补上一句：爸，车开了，我走了。
车开动了，阳光从每个穿窗户散向车厢，琼穿着她最喜欢的黄色碎花外套，心里想着夜里七点到站下车吃饭，然后天黑了蒙头睡个觉，天亮了就到家了。妈妈在身边陪着。
琼家里的房子，二层，砖房。琼的奶奶把她分配到二楼的大房里，这间大房里非常大，中间摆了张大床，两边是很大的窗户，大的差点超过墙壁。琼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感觉躺在一望无夜里田野里，睡在风中，这空旷把人压的很渺小，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呼吸声缥缈着都感觉不是自己的。
她妈走的第二天，琼就提着书包上学了，说到底这个书包只不过是个黑色袋子。她没有新书包，她姐老跟她说，等到发钱了给她买个新书包寄回去。琼不在意自已的书包如何，因为有新鞋子和新衣服，这点让自己很开心，这个开心点可以捱到姐姐寄到书包的那一天。学校的人一个都不认识了，跟同村伙伴分了同一个班，坐在一起。坐在班里倒好，不要走动，要是休息站在操场里玩，四处都是陌生人，自己长这么肥，成绩又不好，琼从心底滋生了一味害羞与自卑感。后来她那些贴身的裤子都不愿意穿着，眼皮底下是大肥肉晃来晃去，自己有点不好受，如果从后面看起来，绷的紧紧的裤子还显得屁股大，这种紧裤子必须配个长外套，得把屁股盖住一半。有了新裤子后，她就不再为这些烦恼了，她把紧小的裤子让她奶奶穿。但她自己还是很肥，只是裤子宽松点比较体面。
肥胖的人走在大街上总是不自觉的感到不好意思。别人的眼光会灼到脂肪，脂肪发热，就感到肚子腰围有点膨胀了。琼一度想要甩掉脂肪，也想要成绩爬上来。这两项已占据这小小的脑袋了，所以很难再别的事情，即使是她妈在远处给她打电话，让她照顾好身子，不要乱吃，不然在学校，没有照顾怎么搞，一个人要好自为之呢。琼也没有放在心上，她总觉得会过去的，一个13岁的孩子，即如此幼稚亦成熟。
这一晚她梦到了她哥哥。
她哥哥，早在20年前就死了，她妈难产，小的没有保住。很难看出来妇人顶着屎黄的头，在馆子跟别人搓牌，笑声泛滥，20年前却失去了一个孩子。是啊，为什么要让你得出？失去孩子就不能顶屎黄头了，不能笑了？还能挂嘴边了？可是他们全家都知道，只是过了的事情都放在心里，就当他上了天堂。琼也听过，以前还常问她姐，说是有个哥哥。她姐连答道：是呢，他在天堂。
晚上8时的时候，小伙伴们来找琼去橘子林玩耍。她们决定玩捉迷藏，四个人划拳，看谁出的不一样就负责找人，琼很不幸。她很不希望去找别人，因为一个人对三个很不好对付，还要背对着她们喊完20声才能去找。等她喊完的时候，转身，橘子林顿时寂静多了，只剩一片灰蒙蒙，与远处照来的暗光。天空是灰色的，什么都没有。她踩着黄草，手里拿枯枝敲打橘子树干，走在橘林里面，四处张望。每朝一个方向看一次，嘴里要叫一声“我看到你了，别躲了，出来吧”但没有人回应。她想，可能是藏在隐秘的地方了，比如坎边，石壁边或者是杂草丛里，于是琼寻着这些地方，想把这些可恨的伙伴给揪出来。下一轮好让她们试试这找人的麻烦，既麻烦又无聊。被人找，还能玩弄别人，听脚步声怕是要逮到自个了，可以赶紧换地方，把别人耍的团团转，这一点很占便宜。
琼感到她们实在是过份，走到自己腿都酸了，还不让人找着。她也觉得玩弄一下她们，但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她站在橘林坎边半晌，像被钉了上了钉一样，一动不动。黄色碎花外套穿了好几天，污渍把鲜艳的地方都堵上了。灰色的裤子在夜里不显眼，从远处看，就是一团微亮的东西，停在半空中。当然只要她动，就可以看清是个人了。琼露出一丝微笑，把手里的枯枝折断，跳下坎边，坎下面是一个草地，草地边上是一条河。她想在河边玩，任她们乱藏到哪，她也不去找，气死她们，她们无趣了自然会主动出来。
她坐在石头上，看着水在荡漾，这时月亮出来了，波光粼粼，琼觉得好看极了。她把脏手放进水里洗，把双脚泡在水里洗。如果奶奶在家催她回去了，她可以随时套时鞋子，回到家时并且还是干干净净的。琼的小胖手在水的抚摸，变得干净了，白白的，她满足极了，两只手在衣角擦了擦。手拖着下巴，双脚则在打架，互相爬到对方的背上，不仅没分出个胜利，琼相信，后面顺便会把脚出洗白了。她双手突然放下来，眼晴一亮，看见脚边有一只可爱的小鲤鱼在晃动。她的脚顿时不动了，怕鲤鱼跑了就不好玩了。鲤鱼出来可能是因为夜里太无聊的原因，也可能是受气，或者睡不着、也可能是鲤鱼太小不知道什么叫胆儿，再者就是鲤鱼是条好鱼，因为它坚信人类不然扼杀它，它不怕。是的琼没有去抓它，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待她脚一动，鲤鱼就迅速闪了，都来不及看清她如何走的，走的哪个方向。
她回到家后就准备睡了，实际上她还纠结着明天该穿哪件衣服。躺在大床上，望着天花板，此刻她的小伙伴已经入睡了，虽然最后都没有来找她。她也渐渐睡去，5瓦的灯泡亮着微光，两边窗户紧闭，一切寂静极了，只有风在外头沙沙的响。琼在小房间醒来，一个陌生的男子走向她，对着她微笑。琼也慢半拍的跟着笑。男子长的比她姐高多了，又帅气，真是好呢。男生走到她身边，那姿势跟她妈极像，坐在她身边，脸没有对着她，琼感觉哥哥总是逆光的，难以看清他的脸，他的脸上总是有一团白雾。琼是半夜醒来的，她很干渴，想找点水喝，可又是无力。做的什么梦她也记不得了，她只记得有一团白雾，一个自称哥哥的男人。
就是这个夜里，她很想念，那张合影。虽然身处在在合影的地方，但一个人太寂廖。想念那块滑板，甚至想念姐姐。
她走后，我就更加无所事事了，我知道她恨我。因为我看见，小房间里墙壁上的合影，旁边是我跟她的照，她把我的脑袋都涂掉了，我以为她只是讨厌我，但我看到这个，让我十分震惊。她走那天我跟妈妈吵了架，我平静的在屋里洗头洗衣。直到他们走下楼梯，我才轻轻的走到门口，站了几分钟，关门，继续洗。以前爸爸就是这么送我跟妹妹的，我们坐在车上，他也是站在车身窗户下，还是说的一样的话，不免“回去吧、注意安全、车开了、好好学习”，车没开我就想爸爸，但是她的车开了，她也只想爸爸。我不该被她想的。
我给她寄了宽松的裤子。
我上学的时候就肥，我知道穿着紧裤子的感受。冬天下很大雪的时候，我们在橘林里打雪仗，我们去河边结的冰，可是看不到任何生物，只有在杀鸡杀鸭的时候，鲤鱼们才会冒出来抢鸡鸭的心肝脾肺肠子吃。照那张照片时，我们都很冻，我跟她戴了个帽子。大家都穿的好看，可脸色像个僵尸，最后受不了，都去烤火了。夏天的时候，我们在天台上滑冰，我弄滑板，她穿溜冰鞋。我的腿伤还没有好，只能微轻的动，她则在一边非常轻松非常客观，这样让我就显得很落莫，我不干了。
有一次琼生病，她卷缩在角落，不哭不闹很乖，却也可怜的像只小狗。
可是在她眼这些东西又变得微不足道，她从来没有在乎。坚强而弱小。
最后一次生病的时候，红色针织衫在她床边哭的透不过气。但眼泪流出来却是高雅的，这时候，屎黄色的头发突然变得好看起来了，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
在时的疼痛，走时的孤寂。记得太多细节，并且对此耿耿于怀，无比怀念。替你恐吓这些旧相识，这次你醒来，记得喝水。所有东西你不必担心，我会妥善保管，只等冬季的到来。她姐写信对琼说道。
天使就要像个样子。
她差点忘记自己的疼痛，开始的时候，她坐在电脑旁边玩游戏，然后觉得无聊至极。又画了一幅画，用旧的发黑的彩笔涂着颜色，恩，她把爱因斯坦画的很像，连那卷发的弧度都分毫不差，眼晴黢黑，还穿着了一件像样的衣服。她为此自豪的到处争求别的赞赏，然后把画好的画都贴在墙上，开门就可以看见。她又觉得无聊了，拿着滑板去了天台。两只小肥脚踩在上面，腿一蹬，全身抖动着往前滑，腿要不停使用，屁股也要跟着微扭。穿过晾在那里的床单，被套，内衣内裤，绕过地上的鞋子，小石头。如果不这么小心，跌一个下巴脱臼，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姐上次就跌过一回，不过是穿着溜冰鞋，刚好玩了没两次，她姐惯于在她面前表现，叫器着倒溜给她看看，结果右腿后跟一卡，左腿也没有刹住车，两只手在空气中乱抓，一屁股就砸在地板上了四腿朝天，在地上哀嚎。这景像一只被人用大棍强行翻开的老乌龟，特别好笑。但她不敢笑，因为她姐会打她。
“琼，快下来吃饭啦”中年妇女，也就是这个孩子她妈叫着。她的声音穿过窗户直接飘上天台，召唤遍达每个角落。琼还在滑，她觉得好玩，本来滑板放在那里不动的时候就是不平衡的，但是人站在上面动了起来，而且能到处游荡，她爱不释手，感觉快要上瘾了，发了一身热，脸通红，趁最后通缉令下达的时候，她又搞了三圈，治着天台四周的围墙转圈，差点没把人家的无线电锅给推翻掉。她突然发现一个人没意思，于是就抱着滑板回到家里吃饭了。顺便说下滑板是天台捡的，三天了，琼和她姐姐老是在天台玩，发现滑板在围墙边躺了三天无人认领，她们暗下决心，如果第四天，没人来拿的话就占为已有。后面就是滑板每天放在床底下，琼觉得这样很不好，想返回去，但是又喜欢玩。这样每天看到滑板都要想一次这个问题，后面想得脑袋疼，也作罢了。
琼吃饭的时候非常慢，但有时又非常快，反正大多数是慢的，她想快就快。她不吃辣椒，肥肉也不沾，因为她觉得自己腿可肥了，每次买裤子的时候都是运动裤，但穿她身上基本就贴身了。这次她吃的特别少，不再大口吃肉了，她那一脸微微苦相，就好像以前吃肉的震音从来都不是她嘴巴里发出来的，她说：我想睡觉了。妇人问：今天这么早就睡了？她答道：玩累了。琼站起来，拖着一双比自己腿还小的凉拖，缓缓走进她自己的小房间。躺在床上，把毯子盖在肚子上，双只小肥手也放在上面，眼晴微闭看着墙上的照片，照片是一家庭合影，背景是一片茫茫大雪，每个人都冻得脸色发青，像死人的样子，但嘴巴哈着气，也不能算太难看。琼不想往在这小房间里，她觉得楼太高，每次爬楼太快会想呕吐；而且邻居家的小孩子每天早上真是烦死了，又吵又闹，弄的自己睡不好觉，只能早早上学。她想自己不是个成绩好的孩子，自然不能那么快到学校，否则出入大了，这样有点不平衡。所以她想离开这个房间，宁愿回家里冻成死人，睡着自己的大床。
琼觉得越来越难受，双手大力压着肚子，又搓又揉，一点也没有减轻肚子里针扎的疼痛。她在自己光滑的肚皮上摸索，光滑是必须的，她才13岁，但又突然想到，这肚皮的脸色肯定不好。摸了半天揉了半天，还是老样子，除疼痛外又想呕吐了。她想完了，这回完了。睁开眼，疼痛把她搞的像个老人，行动都是缓慢慵懒，看似萎靡的。她想不行。必须得说来了，但是个乖孩子，又怕妈妈数落，百次询问搞的很烦。这时妇人开口了：你吃饱没有啊！别等下半夜起来说自己肚子饿。琼也没细听她妈说了什么，身体难受的时候感觉一切都是虚的，这种漂浮感把声音隔了起来，就只顾自己任疼痛作乱。所以难受的人，总是特别容易一眼看出，你眼晴发亮，你就知道哪个人不对劲了。琼回道：妈我不舒服。这声音有几分寻求同情的娇弱感，也有羞愧感，琼觉得自己不该生病，每次都要去医院花钱，而且打针的时候整只手都是冰冷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球还得被无聊的电脑画面收买。全家就自己老生病，也怪不好意思的。
她妈听到琼说不舒服，慌忙的走进小房间，边走边说，哪里不舒服了。她站在站边，背对着门，把阳光挡在了外面，折的琼一脸都是她肥大的身影。她妈问：怎么搞的，哪里不舒服，又是胃不舒服了？说完眼神温柔的跟清水一样，望着琼。琼说：是肚子不舒服，这里。她用手按着肚子给她妈一个指示。她妈也用手去按，边按说说，这里？这里？。不对，不对。那里哪里啊，这里？。好像是。这里是胃啊傻孩子，你是胃疼。走妈带你去诊所，就上次那家，一打就好，宝宝走吧。琼觉得无力，她说我再睡会吧等下你叫我，我现在都觉得好点了。好，等下我叫你，她走了出去，收拾家里，把地板拖了一遍。完毕，坐在床上，那是个大床，她们家换了席梦思，这个席梦思是她另一个女儿在二手店里买的，当时是她女儿睡，后面她女儿不睡了，就给她和她老公睡。
琼的妈妈，也就是中年妇女，她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头发三年前都开始不长了，一直是到胸口，后来她觉得剪剪可能会长长，但剪掉后还是没有长，她一气之下就染了一头金黄，但是去的小店弄的，人家骗她用了差药水，她当时照镜子的时候觉得洋气，还夸了给她染发的男人。离开店时踩的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让她心情很好。她的高跟鞋也是这条街买的，她的同事也是这里买的，她还介绍别人在这里买。这条街除了鞋店就是理发店，在一家大型超市旁边日日不停歇营业。过几天她洗了头，发现掉色的厉害，头发从发金黄变成屎黄了，暗淡无光。她感到很气愤，看着镜框里年轻时的照片，镜框里的她穿着桃红身的旗袍，撑着一把纸伞，真是花容月貌。她搬家到哪里，就带着它。她觉得头发很重要，是看人美不美头发是第一要素，而现在她的第一要素已被人不留情面的摧毁。她决定去找那个给她染头发的男人，同时又联想顶着一头屎去店里跟人家怒嚎也不像个样子，只好放弃。总之她已经老了，有时她感到自己没有力气再做其它的事了，她也常感到疲乏，后来人家夸她的头发把她衬得年轻，她又有劲了，觉得老了就老了，于是她有空就跟人去搓牌。
琼被红色针织衫扶着走进诊所，在年轻女医生面前坐下来。诊所原来有三两道门，现在已经关了一道，除了医生上方的白炽灯还亮着，其他空间都是漆黑一片。女医生说：怎么现在才来，我差点要关门了。红色针织衫答道：刚发作的，没办法，只能送过来止下痛，总不能让一夜睡不着觉吧。女医生没说话，拿起笔在开单：跟上次一样啊。
这是琼最后一次疼痛，之后她再也不疼了。她还不知道她这是得了什么病，去大医院花了很多钱没有瞧出什么出路来，甚至都没有确诊。一边医生说，这是肠胃炎，一边说是胃病，还有的说是心脏某个地方长了个小瘤，需要开刀，但琼还小，身体怕受不了，等她长大了再说。还有的说什么，她也忘记了，要是记得也不懂是什么。她什么也不担心，因为爸妈看她的病例单的时候，表情很轻松，她爸还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医生就爱乱扯，搞笑了。随即还哈了一句以作强调自己的措词。他又说：以后别乱吃零食，这东西对胃不好，我敢打赌你的这是胃病就是吃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食品搞得。你信不。
琼信。她觉得可能是吃的过份了，花了几块钱买的零食不仅吃坏了胃，而且还倒贴上了一百多块钱的医药费，不划算。
琼没犯病后，她妈把她送到老家读书去了，走的那天，狠狠敲诈她妈的好几件衣服鞋子，提着沉甸甸的包，坐上了汽车。走的前一刻，她妈跟她姐还吵了一架，她妈有点抗奋。坐在车上，只等着车子快点开，因为汽子启动了，但又没走，那车屁股下面散发出来的轻烟很呛人，噗嗤的放屁股很刺鼻难闻死了。琼一点也不想她姐姐，因为她知道她姐一定在家里玩着游戏，听着歌，一定很开心再也没有人跟她抢电脑了。男人站在车窗下面，琼伸出半个头道：爸你回去吧，车快开了。男人看着女孩：你现在不小了，读初一了，要好好读，知道了吗？女孩子用膝盖跪在座位上答：知道了，爸你知道这么多车，都是开去哪里的呢？男人瞄了一下车站，各种颜色的车皮的大巴，像一条发肿了变色的毛毛虫，男人觉得有点悲凉，上次也是在这儿送人。他整了整头发，双手插裤袋，看着上前方窗户的脑袋说道：哪里都有，你管那么多呢？你坚持下，明天凌晨就到县城了。脑袋传来一声：哦，随着感到车身在动，补上一句：爸，车开了，我走了。
车开动了，阳光从每个穿窗户散向车厢，琼穿着她最喜欢的黄色碎花外套，心里想着夜里七点到站下车吃饭，然后天黑了蒙头睡个觉，天亮了就到家了。妈妈在身边陪着。
琼家里的房子，二层，砖房。琼的奶奶把她分配到二楼的大房里，这间大房里非常大，中间摆了张大床，两边是很大的窗户，大的差点超过墙壁。琼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感觉躺在一望无夜里田野里，睡在风中，这空旷把人压的很渺小，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呼吸声缥缈着都感觉不是自己的。
她妈走的第二天，琼就提着书包上学了，说到底这个书包只不过是个黑色袋子。她没有新书包，她姐老跟她说，等到发钱了给她买个新书包寄回去。琼不在意自已的书包如何，因为有新鞋子和新衣服，这点让自己很开心，这个开心点可以捱到姐姐寄到书包的那一天。学校的人一个都不认识了，跟同村伙伴分了同一个班，坐在一起。坐在班里倒好，不要走动，要是休息站在操场里玩，四处都是陌生人，自己长这么肥，成绩又不好，琼从心底滋生了一味害羞与自卑感。后来她那些贴身的裤子都不愿意穿着，眼皮底下是大肥肉晃来晃去，自己有点不好受，如果从后面看起来，绷的紧紧的裤子还显得屁股大，这种紧裤子必须配个长外套，得把屁股盖住一半。有了新裤子后，她就不再为这些烦恼了，她把紧小的裤子让她奶奶穿。但她自己还是很肥，只是裤子宽松点比较体面。
肥胖的人走在大街上总是不自觉的感到不好意思。别人的眼光会灼到脂肪，脂肪发热，就感到肚子腰围有点膨胀了。琼一度想要甩掉脂肪，也想要成绩爬上来。这两项已占据这小小的脑袋了，所以很难再别的事情，即使是她妈在远处给她打电话，让她照顾好身子，不要乱吃，不然在学校，没有照顾怎么搞，一个人要好自为之呢。琼也没有放在心上，她总觉得会过去的，一个13岁的孩子，即如此幼稚亦成熟。
这一晚她梦到了她哥哥。
她哥哥，早在20年前就死了，她妈难产，小的没有保住。很难看出来妇人顶着屎黄的头，在馆子跟别人搓牌，笑声泛滥，20年前却失去了一个孩子。是啊，为什么要让你得出？失去孩子就不能顶屎黄头了，不能笑了？还能挂嘴边了？可是他们全家都知道，只是过了的事情都放在心里，就当他上了天堂。琼也听过，以前还常问她姐，说是有个哥哥。她姐连答道：是呢，他在天堂。
晚上8时的时候，小伙伴们来找琼去橘子林玩耍。她们决定玩捉迷藏，四个人划拳，看谁出的不一样就负责找人，琼很不幸。她很不希望去找别人，因为一个人对三个很不好对付，还要背对着她们喊完20声才能去找。等她喊完的时候，转身，橘子林顿时寂静多了，只剩一片灰蒙蒙，与远处照来的暗光。天空是灰色的，什么都没有。她踩着黄草，手里拿枯枝敲打橘子树干，走在橘林里面，四处张望。每朝一个方向看一次，嘴里要叫一声“我看到你了，别躲了，出来吧”但没有人回应。她想，可能是藏在隐秘的地方了，比如坎边，石壁边或者是杂草丛里，于是琼寻着这些地方，想把这些可恨的伙伴给揪出来。下一轮好让她们试试这找人的麻烦，既麻烦又无聊。被人找，还能玩弄别人，听脚步声怕是要逮到自个了，可以赶紧换地方，把别人耍的团团转，这一点很占便宜。
琼感到她们实在是过份，走到自己腿都酸了，还不让人找着。她也觉得玩弄一下她们，但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她站在橘林坎边半晌，像被钉了上了钉一样，一动不动。黄色碎花外套穿了好几天，污渍把鲜艳的地方都堵上了。灰色的裤子在夜里不显眼，从远处看，就是一团微亮的东西，停在半空中。当然只要她动，就可以看清是个人了。琼露出一丝微笑，把手里的枯枝折断，跳下坎边，坎下面是一个草地，草地边上是一条河。她想在河边玩，任她们乱藏到哪，她也不去找，气死她们，她们无趣了自然会主动出来。
她坐在石头上，看着水在荡漾，这时月亮出来了，波光粼粼，琼觉得好看极了。她把脏手放进水里洗，把双脚泡在水里洗。如果奶奶在家催她回去了，她可以随时套时鞋子，回到家时并且还是干干净净的。琼的小胖手在水的抚摸，变得干净了，白白的，她满足极了，两只手在衣角擦了擦。手拖着下巴，双脚则在打架，互相爬到对方的背上，不仅没分出个胜利，琼相信，后面顺便会把脚出洗白了。她双手突然放下来，眼晴一亮，看见脚边有一只可爱的小鲤鱼在晃动。她的脚顿时不动了，怕鲤鱼跑了就不好玩了。鲤鱼出来可能是因为夜里太无聊的原因，也可能是受气，或者睡不着、也可能是鲤鱼太小不知道什么叫胆儿，再者就是鲤鱼是条好鱼，因为它坚信人类不然扼杀它，它不怕。是的琼没有去抓它，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待她脚一动，鲤鱼就迅速闪了，都来不及看清她如何走的，走的哪个方向。
她回到家后就准备睡了，实际上她还纠结着明天该穿哪件衣服。躺在大床上，望着天花板，此刻她的小伙伴已经入睡了，虽然最后都没有来找她。她也渐渐睡去，5瓦的灯泡亮着微光，两边窗户紧闭，一切寂静极了，只有风在外头沙沙的响。琼在小房间醒来，一个陌生的男子走向她，对着她微笑。琼也慢半拍的跟着笑。男子长的比她姐高多了，又帅气，真是好呢。男生走到她身边，那姿势跟她妈极像，坐在她身边，脸没有对着她，琼感觉哥哥总是逆光的，难以看清他的脸，他的脸上总是有一团白雾。琼是半夜醒来的，她很干渴，想找点水喝，可又是无力。做的什么梦她也记不得了，她只记得有一团白雾，一个自称哥哥的男人。
就是这个夜里，她很想念，那张合影。虽然身处在在合影的地方，但一个人太寂廖。想念那块滑板，甚至想念姐姐。
她走后，我就更加无所事事了，我知道她恨我。因为我看见，小房间里墙壁上的合影，旁边是我跟她的照，她把我的脑袋都涂掉了，我以为她只是讨厌我，但我看到这个，让我十分震惊。她走那天我跟妈妈吵了架，我平静的在屋里洗头洗衣。直到他们走下楼梯，我才轻轻的走到门口，站了几分钟，关门，继续洗。以前爸爸就是这么送我跟妹妹的，我们坐在车上，他也是站在车身窗户下，还是说的一样的话，不免“回去吧、注意安全、车开了、好好学习”，车没开我就想爸爸，但是她的车开了，她也只想爸爸。我不该被她想的。
我给她寄了宽松的裤子。
我上学的时候就肥，我知道穿着紧裤子的感受。冬天下很大雪的时候，我们在橘林里打雪仗，我们去河边结的冰，可是看不到任何生物，只有在杀鸡杀鸭的时候，鲤鱼们才会冒出来抢鸡鸭的心肝脾肺肠子吃。照那张照片时，我们都很冻，我跟她戴了个帽子。大家都穿的好看，可脸色像个僵尸，最后受不了，都去烤火了。夏天的时候，我们在天台上滑冰，我弄滑板，她穿溜冰鞋。我的腿伤还没有好，只能微轻的动，她则在一边非常轻松非常客观，这样让我就显得很落莫，我不干了。
有一次琼生病，她卷缩在角落，不哭不闹很乖，却也可怜的像只小狗。
可是在她眼这些东西又变得微不足道，她从来没有在乎。坚强而弱小。
最后一次生病的时候，红色针织衫在她床边哭的透不过气。但眼泪流出来却是高雅的，这时候，屎黄色的头发突然变得好看起来了，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
在时的疼痛，走时的孤寂。记得太多细节，并且对此耿耿于怀，无比怀念。替你恐吓这些旧相识，这次你醒来，记得喝水。所有东西你不必担心，我会妥善保管，只等冬季的到来。她姐写信对琼说道。
天使就要像个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