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自动铅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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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2年11月,我辞职回家。
在这家公司,我工作了三年。三年时间可长可短,如果我活到90岁,三年就是我生命的1/30,如果我只能活到30岁,那就是我生命的1/10。
我把生命的几分之几给了它,它却把我扔了。在某种意义上,我像个燃烧殆尽的烟蒂,被人食指一弹,落进烟灰缸。用句流行的话说,这叫做烧完美好青春,换一个老板。只是下一个老板,至今音信全无。我挺为他着急,如果他正在创业,我希望他能拉到投资。如果他还在上学,我希望他能泡上最美的姑娘。
2.
我在双井下了地铁。
下午3点,街上没什么人。大部分人此时坐在写字楼里,没心没肺地忙着。他们住在西装里,全身心荒废生命。我倒是想荒废,可惜没人要我。1991年,我妈不要我,跟个台胞闪人了,如今把“你好”说成“立货”。2011年,我女朋友不要我,她说压根没想过结婚这档子事,不如散了吧。半年后,她嫁给一个高大的兽医,第一眼以为是个屠夫,温柔起来是朵穿裤子的云。2012年,公司不要我,这回什么都没说。这回他妈的什么都没说。
我像个小三一样走在街上,自以为很重要,其实就你丫多余。我一路念着:“婊子无情。”不远处一个路人叫起来:“你说谁呢你?”我笑了,刚想变回流氓,搭茬吵架。仔细一看,原来她在打电话。她打电话很用力,攥手机的手青筋迸露,好像不这样,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分量。她字斟句酌地说:“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你立即、马上、瞬间把文件拿到我公司。”吼完,她挂了电话。眼神像我妈、女朋友、公司人事一样决绝——挂电话的样子,像把往事按死在烟灰缸里。
这女人穿着很荒谬,身上的衣服拿麻袋片拼凑的,远望过去,像一段支离破碎的往事。女人的脸很圆,这种圆超出了常识。这么说吧,有个人15岁离开故乡,25岁娶妻生子,35岁发达发福,45岁丧妻,55岁破产,65岁回到故乡。这是一个轮回。女人的脸比这个轮回还圆。
记忆中,有一个人也有这么一张圆脸。那是多少年之前遇见的人了。我再次回头看路人,她的头发飞扬跋扈,圆脸上写满失落,身上的衣服用补丁盖着补丁。我终于开心起来,原来有人比我还惨。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乞丐高兴呢?那就是让一个残废从他面前经过。女人发现了我,她愣住了,好像在追忆有关我的往事。再回头的时候,她不见了。原来的地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吐着烟圈,不耐烦的走来走去。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分明就是多年前,我认识的那个人。我在北京11月的街上,竭力思考。我回忆她到底出现在我生命中哪个阶段。上天给了我一张大圆脸,我却扽出一根线。于是,我扯着这根线,回到1991年。
3.
1991年,我上小学,2年级。那一年,很无知,很美好——我妈还是我妈,我也还没有性欲非得去勾搭女生,更不用为了生计坐吃等死。夏天的一个傍晚,我糊弄完作业出去玩。那一天,与我相好的小伙伴们一概消失。我至今也不知道原因,好像他们彼此说好了,共同导演了这么一段往事。
我一个人跑到楼后。我随身带着弹球,挖了7个洞,没滋没味地乱弹。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喊我。最开始,我没注意到。听到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叫人的方式很诡异,哑着嗓子,像个潦草的摇滚乐主唱。她在窗户里。我在窗户外。在彼此眼中,两个人都是遗像。
她说:“小城,你功课写完了?”我说是,那都是小意思,划拉划拉就搞定了。2年级时,我对中年女人很防备,我总怀疑她们是我妈的眼线。她们打探我的小道消息,无所不用其极——功课做没做完,上课有没有溜号,小动作多不多,课后有没有做值日。我妈对我做值日这事耿耿于怀,她觉得劳动光荣都是扯淡。她往往会在饭桌上爆发:“你他妈怎么这么爱劳动,你劳动,学校给钱么?”她对学校充满了憎恨,有一次跑到学校吵架。对手是我们校长,68岁,德高望重,差点死在这一天。我妈追着问他:“你让我儿子学赖宁是他妈什么意思?着火了不跑,这不是傻逼么?我儿子要是救火去,你能和我再生一个?”68岁的校长闭着眼,只顾导气。
我不认识这女人,但我认识她女儿。她女儿叫做杨颖,和我同班,有一张月亮一样皎洁的脸,很干净,圆的像个轮回。我问女人有事么?她说你进来,我跑进楼道。里面阴凉,菜味层起彼伏。一只小狗在角落尿尿,我把手伸向它。它跑过来,被我一脚踢开。女人开了门等我。她拿出一支自动铅笔。她说这笔坏了,问我能不能修好。
当时我挺晕的,楼后成群的小孩子冲来杀去,为什么她认准了我。但我没想太多。我坐在写字台前,台灯的光昏黄。记忆中,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是关着的,只有这盏灯开着。光把黑暗化开,照着面前不大的一块。
这是一支很普通的自动铅笔,普通到了像是一年365天中的某一天。这支笔塞了,我拧开笔帽,把每个小零件拆开。笔帽上有一个针,我疏导着笔芯。铅笔苟延残喘,失恋后把一片阴云梗在心里。如果不是因为主人寒酸,估计早被遗弃到抽屉里。
笔芯通了后,我把笔复原。嘴里念着:“大力神,组合,上弹。”放上一根0.5mm的铅,找来杨颖的作文本,在上面写了几句烂话,其中包括:为这伟大的祖国而奋斗。还有:不爱江山爱美人。我把笔放到桌上,那上面有一个铁皮铅笔盒,三角板像把枪。中年女人夸我很聪明。1991年,全民缺乏想象力,每个大人总是说:“你是个小一休,真聪明。”我一天被人说上3到5回,我知道这些人口是心非,但依然很得意。
出门的时候,我感觉有一双眼睛盯着我。我回过头,看见杨颖在角落里看我,顾盼游离,让我想起月光下的城,城边的小河。她的脸上挂着笑,一个整圆里套着一个半圆。她知道我不会和她说话。在我7岁的时候,你不能和女生说话,那是无知的表现。我觉得女生都是下等生物,因为她们没有小鸡鸡。可惜好景不长,4年级后,我疯了一样嫉妒她们。她们每个人都有一对傲人的胸肌,上学放学,招摇过市。
4.
对于女生的认知,我大致经过了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0岁到6岁,我们相安无事,摆着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臭脸。在这个阶段,大人耍流氓是我无法理解的行为。
第二个阶段是6岁到8岁,这是一个迷惑的阶段。我总觉得她们充满了神秘,但到底怎么神秘,我也不知道。我从电视上了解,很久的将来,我可能会娶一个女人,把她的肚子搞大,生一个比我还不着调的小鬼。如果非得和一个女人生孩子,我希望是隔壁班的张小倩。我喜欢她,但是她喜欢李楠。李楠也很喜欢她,我常看到他们一起过家家。他们在沙堆上扮演着爹地、妈咪。我恨得要死,但表面上,我得装作不吊她们。8岁的时候,如果你care一个女生,会被其他男生耻笑。
8岁到14岁是第三个阶段,我希望全班的女生都捧我,爱戴我。我伸长右臂从女人堆前经过,我喊着:“同志们好!”她们喊:“首长好!”我对她们点点头,婴儿肥的脸上挂着无耻的笑。那时我想,我的理想是做个大众情人。但是情人到底一起干什么?这件事,我14岁之后才明白。其实很简单——男人各有各的主题,但有个终极的统一主题,就是把女人的肚子搞大。为此,他们不择手段。他们可以撒娇、诱惑、跪地请求,扮演着从警察到囚徒的各种角色。
5.
杨颖出现在我人生的第二个阶段,没有比此更纯的事了。二年级下学期,老师也昏了头,把杨颖安排在我同桌。当年,我们老师姓高。成为老师前,她是厂里的纺织女工,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没事的时候,爱看苏联小说,因此多认识几个字。从来不会好好说话。如果有学生坑她,她会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那个年代流行一帮一,每个好学生的右边,都坐着一个坏小孩,粗野地分割着左派右派。学校老师大多来自工厂,那是一个荤笑话的发祥地,所以他们说起话来非常缺德。如果有学生作弊,他们会说:“哎,你这小逼,打小作弊,长大就要偷鸡摸狗,说不定还要偷汉,更说不定还要当流氓强盗,再说不定就得拉出去毙了。”如果有学生撒谎,他们就说:“撒谎的就得下地狱,给你投到血池里割舌。”搞得坏小孩五迷三道,一部分跑去写魔幻小说了,其余的当了电商老板。
成为我的同桌后,杨颖总是问我,她长大后会不会偷鸡摸狗,乃至偷汉。她又问我,如果她偷汉,我会不会介意。2年级的时候,我总是被她搞得浑浑噩噩,我说我不介意。我和她说,你就算把全世界偷了,我也只能报以喝彩。
杨颖的成绩很烂,她的智商都拿去发育了。2年级时,全班女生一平如洗,胸部都是区分正反面用的。只有她,胸口拎着拨千斤的四两肉,非常傲娇地晃晃悠悠。后来,我知道,不是杨颖比别人大,而是她提前发育了两年。我觉得她很有先见之明,小学的时候我很神道,我和她说:“你跑赢了时间。”我和她解释,“我觉得一切问题都是时间问题。比如长跑,那就是5分钟的问题,比如作业,那就是一晚上的问题。有些时候,你快就赢了,另一些时候,你扛到最后就赢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不知道从哪学来一句话:“李小城,你丫真乃奇男子也。”
长大后,当我想起这个话题,我更是如此觉得。每个人,每一件事物,不是活在空间里,而是活在时间中。而且这个时间是过去式,它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东西——因为你正在扮演的一切,都将瞬间成为过去。杨颖和我说,只有她姥爷活在时间以外,他死了。每当她想起他时,他总是62岁。
6.
有一次我问我妈,你们女人胸口拎的都是什么,我妈说那是屁股。在一个短暂的阶段,我逢人就说,我小时候吃屁股长大的。
杨颖有时候给我带吃的,有时候带一两个她买来的小玩具。我记得,她总是喜欢买一种叫做“粘牙糖”的棍糖。这在昌平每一家小摊上都货源充足。顾名思义,这种糖像是初恋,粘在心上化不开,于是甜一下午。
杨颖总是穿一件绿色的运动衫,她身材高大,比我高出一头。但是这件运动衫更大,能装下两个我。体育课上,她跑起来,张开双臂,像是等待拥抱的风筝。运动衫的口袋很脏,五颜六色。她每次都是把吃的装在口袋,像是不知道怎么安置一段回忆。在教室里,她兴冲冲地掏出来,递给我。我嚼的时候,她总是问,怎么样,李小城,怎么样。她总是把怎么样说两遍。这时,她的圆脸不像月亮,像是灿烂的太阳。粘牙糖风尘仆仆,黏着所有的过路人扬起的尘埃。
偶尔她给我带连环画。纸页很旧,我知道这是她从旧书店偷来的。我每每说她,她就反问我,她长大后会不会偷汉。我看书的时候,她支着头看我。我每翻过一页,她就问:“怎么样,李小城,怎么样。”她的眼神清澈,那里面总有一个小小的我。有一次,她从兜里掏出一只玻璃小猫。她说这是她姥爷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想存在我这,等到我们长大了,再还给她。小猫晶莹剔透,身上布满了黑黄的条纹,眼睛像是日本卡通里的那样。那个时候,长大遥远得没有形状,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有时候,高老师留了课堂作业。我在左边写,杨颖在右边抄。抄累了,她会发呆,拄着头看着窗外。大多时候,这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梧桐树把叶子铺了满地,树上的知了唱着他们的终结篇。自行车车篷上,停着纸飞机。那不知道是谁用试卷叠的,上面画着红色的勾勾叉叉。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杨颖在想什么。她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她说着,怎么样,李小城,怎……,就此发呆起来,像是一盘卡壳的磁带。醒过来后,她慌张地抄着。她攥着我修好的自动铅笔,每一个笔画深入纸张。她小声说着:“李小城,等等我,等等我。我抄不过来。”有一次,高老师听见了,她叫嚣着:“抄作业还那么多要求。他可以等你5分钟,但他等你一辈子么?杨颖侧过脸来问我:“你会等我一辈子么?”那时候,我觉得一辈子过于漫长,漫长的像是说过再见,但是再也不见的约定。
杨颖家住在我家楼后,放学我们搭伴回家。我们路过两家工厂,一家叫做红冶厂,一家叫做桥梁厂。一小队烟囱在工厂里静默地抽烟,它们毫无表情,等待晚餐,等待一个时代的终结。它们全年无休,盯着有些人来了,另一些人离开。工厂里的医院,总有小孩在哭。放学的时候,工厂里的工人下班。他们叫骂着、笑着、调戏女工。香烟撕扯着他们的嗓子。我和杨颖在路上走着。我们时常聊些什么。那个时候只有两个话题。一是变形金刚。二是长大后,我们想干什么。对于第一个话题,我和她没什么可说的。于是,我们聊得最多的就是长大。其实,我压根没想过将来做什么。我和杨颖说,我倒是说过当个科学家,但那都是我拿来迷惑我妈用的。她说,你总得想干点什么?我问她想干什么。她摇摇头,说她也没想过。有时候,她捡到几个啤酒瓶卖了,路过菜市场时,买两个冰壶。我们站在路边,用槽牙磕着壶口。
有时候,杨颖拄着头看我。这个时候,我会想象她长大后的人生。我想她学习这么差,估计长大也就是个女工,纺织工、电工、或者钳工。如果混好了,也许能当个档案管理员,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房间里,穿梭游走。架子上摆满了黄色的牛皮纸袋,它们冷漠地盯着杨颖,无所畏惧。下班后,杨颖回到家,或许她有个老公,或许还有个小孩。她高兴的时候骂老公,不高兴了就骂孩子。这一天,很快就过完。这将是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我猜。
7.
男生开始刻意排挤我,他们像群泼妇一样,打闹起哄。课间,他们总在黑板上写着:杨颖喜欢李小城。然后看着我慌乱地跑上去擦黑板。高老师呵斥捣乱的男生,但也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倒是杨颖乐在其中,她很得意,朝男生们叫嚣:“我就是喜欢李小城,怎么了。”此前,我还有一两个朋友。不久,他们就加入了讽刺的大军,他们张牙舞爪,把所有的恶意都挤在脸上。我内心很反感,但表面上迎合他们的嘲讽。我故作得意,像是整场电影的导演,其实充其量,我只配当个跑龙套的。
有一个男生叫做董海戈,他妈是我妈的同事。其实他不叫这个名字,他的真名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流行一款叫做街霸的游戏,里面有一个独眼龙,发波的时候总喊着:海戈。我觉得他的蠢样子和董海戈很像,于是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因为这个外号,记恨了我两年。直到我转校离开。他在所有的男生中闹的最凶。有一次上语文课,我站起来念课文,董海戈把我的凳子撤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给地板标一个注脚。全班哄笑,我站起来,装作故意摔倒。好像我主宰着所有人的欢乐。究其本质,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高老师喊着:“肃静,肃静。你们知道什么叫做静净敬吗?”这时,杨颖从我身边站起来,她一声不吭地走着,全班人盯着她,但没有一个人出声。整个场面就像目睹一场默剧。她经过高老师的面前,从讲台上拎起板擦。2年级时,女生先于男生发育,一个个膀大腰圆,杀伤力极强。在当时,杨颖比我班最高的男生还高。她站在董海戈的面前,杀气腾腾。她狞笑了一下,这丝笑很诡异,像是走错了门的汉奸,本应该跑到日本军营,进了门才发现全是共产党。她拿出共产党的狠劲,用力地拍下去。板擦上的粉笔末四处飞散。换种话说,这叫做灰飞烟灭。董海戈扯着嗓子哭,脸上一道道白色的泪痕。杨颖把板擦甩到讲台上,回到座位坐好。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问我:“李小城,你看过《一千零一夜》么?”
我惊呆了,我发现当个好人不容易,做个流氓很简单,而且可以快意恩仇。在这一刻,我终于确定了我长大后的理想。我想当个阿飞,跟在老流氓的车前马后,平时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欺负小学生。出事了,就一窝蜂拥上去,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黑板擦。江湖上,人称板擦帮。想象中,老流氓有个女人,女人应当是杨颖。她穿着黑色的皮衣、紧身皮裤,抽着俄罗斯的香烟。一张圆脸隐在烟雾中,阴晴不明。而碰头的暗号就是:你看过《一千零一夜》么?
高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我问她为什么不叫杨颖。她非常嫌弃地说:“她已经无药可救了。”办公室里码放着三两个木桌,桌上摆着茶水和报纸,墙上一个钟表嗑着时光。一个男老师说:“这就是你们班上早恋的啊?”高老师,鼻子哼了下,说:“可不是。小小年纪,不学好。学起资本主义作风倒蛮有一套。”进办公室前,我想象自己要像个烈士一样——如果做不成江姐,至少得像小萝卜头,宁死不屈。别说骂我,就是打我,暗害我,扎我车胎,我也得像个阿飞一样猖狂。想象中,我还得有几句台词,“就凭你,也想吓唬我。明告诉你,老子就是吓大毕业的。别说就你丫一个高肥肥,你丫就是把校长那老贼请出来,我也不惧。再告诉你,老子忍你丫很久了。我平时老实,那他妈是迷惑你们这帮傻boy的。”我面带戾气地冲进办公室,我怒视着高肥肥那张老油脸,然后很不争气地哭起来。
高老师说:“你哭什么啊。”
我说:“高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高老师说:“说,你哪错了?”
我说:“我不应该上课摔跤。”
她拍着桌子,“说重点。”
我抬起头,有些迷惑。我说:“重点就是我上课摔了一跤。”
高老师说:“放屁。你放心大胆地和老师讲,老师不会让坏孩子欺负你。”她喝了一口茶水,然后说:“是不是杨颖总是缠着你?她说没说过喜欢你。”
我低头不语。高老师叫嚣起来,她的口水喷我一脸,“说!你说不说,不说我请你家长。”我哭得更响亮了,“我说,我全说。”
高老师很得意,“那你说。”
我说:“我说什么啊?”
高老师说:“就说你和杨颖是怎么回事?”
我哼哼唧唧,“我和杨颖,我们是纯洁的男女关系。您不能拿您小人之心度我们之腹啊。”男老师窃笑,后来又觉得不好,拿张北京晚报遮着脸。
高老师气的印堂发黑,她跳起来,语无伦次,“你们这叫他妈什么纯洁,你们是纯洁的资本主义作风。李小城,我告诉你,你这是资本主义意识在作祟,你这是在滋生犯罪。从小就搞男女关系,长大后你就是拉皮条的,你……你……你就是全北京市,乃至全中国最牛逼的皮条客。”她呼哧乱喘,“我要请你家长,我现在就给你妈打电话。”
一炷香的功夫,我妈冲进来。意料之外的是,她满脸春风,扭着就进来了。她甩着膀子说:“哎呦喂,高老师,你这是何苦来哉呢。怎么这么大的气性呢。”
高老师想起我老母泼辣的秉性,她字斟句酌,“李小城他妈,你要好好管管孩子。你说,这么小就谈恋爱。长大了怎么办,还不得包二奶,养小蜜啊。”
我妈回头对我说:“行啊,儿子,还恋爱了。妈真为你骄傲。”
高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孩子妈,你得教孩子好啊,你这是助长资本主义之风,开家长瞎逼管理的先河。”
我妈豹眼圆睁,让高老师胆战心惊。遥想我妈当年,是方圆50里,出了名的泼辣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正经人在街上看见她,都得绕道走。她说:“我说,高老师,这话我不爱听。只要是人,就有恋爱的权利,如果你姥姥和你姥爷不恋爱,就没你妈。如果你妈和你爸不恋爱,就没你。如果全世界都不恋爱,你他妈的是从石头子蹦出来的不成。”
高老师说:“你,你别说脏话啊,这是学校,这是象牙塔。”
我妈说:“扯淡。”她对我说,“儿子走,咱们今天不上课,老娘带你下馆子去。”
8.
我记得那是7月的一天。我们走的时候是下午三点,阳光刺眼,街上白茫茫一片。我走在我妈的右后方,低头等待暴风骤雨。10年后,在同样的一条街,工业区鳞次栉比,收容着来自全中国的打工妹。她们操着家乡话往来穿梭。有些很可爱,有些很无奈。其中一个,做了我的后妈,她比我小一岁,但我管她叫阿姨。1991年,这些还都遥远得不着调。那个时候,中国开始流行虚假繁荣。街上几个小馆子,起着叱咤风云的名字。 一个主营蛋炒饭的饭馆,叫做天下粮仓,一个卖豆腐脑的小铺,叫做西北来顺大饭店。
我妈走进中国大酒店,我跟在她屁股后面。那是一个油腻腻的小饭馆。窗户像周末午后两点睡醒的脸。我和她靠窗坐着,服务员潦草地点完菜,不知道遁到哪里。后堂蹿出浓烟,把这变成战场。窗边两只苍蝇无所畏惧地交配。总之,这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以为我妈要和我谈心,但她其实在和我提分手。
我妈说:“儿子,你喜欢她么?”
我说:“高胖子?不喜欢。我烦她。”
她说:“不是高胖子,我说的是杨颖。”
我说:“我不知道。”
我妈说:“儿子,我和你说件事,你别和你爸说。”她停顿了下,接着说,“妈上小学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男孩。那个男孩长很一般。但他有股说不出来的劲。那个时候,我们只上半天课,下半天发到郊区学习务农。有一次走在路上,我看见那个男孩。他站在工厂食堂的门口,嘴里高喊着:拿起筷子做刀枪,集中火力砸食堂,全厂工人齐造反,吃饭路上当闯将。本来一件挺荒谬的事,他却像个演说家一样,唤起群众巨大的兴奋。”
服务员端来一盘鱼香肉丝,我妈拿烫茶水洗筷子递给我。我不明所以,“他为什么砸食堂?”
“因为他中午吃饭,买了一碗馄饨。那时候一碗有20个馄饨。本来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一般也没人数清。但是他每次去,都拿20个红豆,吃一个馄饨,掏出一颗豆子。那天他只掏出18个豆子。”
我问我妈:“妈,你喜欢丫哪啊?”
我妈说,她压根也不知道喜欢这个人哪。可从那天开始,一切变得有所不同。她觉得天更蓝了,街上走的都是好人,监狱里关的都是坏蛋,连狗撒尿都很优雅。她会装作不经意,出现在男孩的必经之路。她和同行女生说说笑笑,但每句话都是说给男孩听的。最先发现我妈神经病的,是我姥姥。她发现我妈洗澡倍用力,刷牙倍勤奋,全身狠劲都往自己身上招呼。而且半夜爬起来,念西蒙诺夫的诗:等着我吧,我会回来。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我妈有时候站在门口傻笑,有时候躲在厕所哭泣,而且还是公共厕所。一个蹲客从厕所出来,拖着麻腿,找到我姥姥说,看看你家二丫头吧,又在厕所里犯二呢。
根据我姥姥活了半辈子的经验,她找到我妈,说了一段我妈即将和我说的话。她说,二丫头,人这一辈子会喜欢很多人。你喜欢上的这些人,有些人喜欢你,有些人不喜欢你。在你这个年纪,喜欢一个人,可以很简单。也许最后,你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活过,开心过,伤心过。
我惊呆了,不是因为我妈和我说的话,而是她以一个平等的姿态说了这些话。这一刻,我好像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黑社会小弟。有那么一瞬间,我幻想她才是我梦寐以求的老流氓,为了她我情愿和这个世界决裂。我之所以惊呆,还因为另一个原因。自打我出生,我就以为父母的生活无聊透顶。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拉屎放屁,无事可做。小时候,我觉得自己独一无二。这么说吧,如果我是福尔摩斯,我父母就是放大镜和烟斗,他们因我而存在。难以想象,原来他们都是自己世界中的主体,有那么多的故事,并且比我的牛逼多了。
我像个俗人一样,希望这一刻可以永恒。直到后来我妈说:“儿子,有一件事,我和你爸已经商量好了。本来想过一段时间告诉你,但今天我觉得时间刚好。我和你爸,我们准备分开了。”我没明白,话题怎么就转到这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刚好。我甚至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油腻的桌子,像是油轮泄漏后的海,里面挣扎着难以为继的海鸟,每一只都长着我的脸。那脸木讷得像块砖头,被人砌成城墙,但抵挡不住异族的刀剑,上面血迹斑斑。我妈说:“儿子,人的一生总得任性几次。对不起。”刚吃下的鱼香肉丝翻云覆雨,明明没鱼,但感觉几根刺梗在心里。
我站起来,冲她吼:“那你就自己任性去吧。”我冲到门外,我妈没有叫我。她坐在那。我感觉她一下子空了,像是没有米的米缸。让我伤心的是,这个米缸即将摆在与我无关的地方。那天的后来,我骑着自行车,满街乱串。我第一次觉得活着也就那么回事。我觉得自己长大了,虽然没长成D cup,但至少B cup有余。
几周后,我妈走了。我没有去送她,只是站在窗口看了看。你以为自己是别人全部,其实只是别人路过的一道风景。说不定,还是最难看的那一道。
9.
我妈走了后,高老师无所畏惧。
她又拿出伤春悲秋的姿态伺机找茬。一天放学,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当时,一个人都没有,连桌上的报纸和茶杯也消失不见。窗外的大喇叭扯着嗓门嚎叫,“长头发、喇叭裤、大波浪、花衬衫,我校统统禁止。我们的学生是社会主义的学生,我们不能有资本主义的作风。以上行为,一经发现,记过处分。”操场上,几个男女学生打情骂俏,互相追来追去。
我进门的时候,高老师坐在那,判作业。她看着本子,我看她,高老师肉大深沉。2年级的时候,我正在读《三国》,我觉得她的神态极像董卓。在我妈走了之后,我有一个短暂的阶段,一天中总有几个片刻极为恍惚。在这些时刻,我总是思考,人到底为什么活着。后来,也有人这么问过我。每当人这么问,我二话不说,大嘴巴一过去,对方就醒悟了。但是当时,我生命缺少这样的角色,我爸像拔了毛的鸡一样,每天就知道喝酒,喝完酒就呼我将出换美酒。他根本没心思管我。于是家里剩下两个人,一个高喝:“与尔同消万古愁。”一个五迷三道,觉得女人就是把刀子,动不动就捅心口一刀。
那天放学后,我在办公室看着高老师。我在想她到底为什么活着。如果她是董卓,那么非常简单。她的人生意义就是酒池肉林。但她不是。我实在搞不懂,这种夫妻性生活不协调,工作一塌糊涂,同事把你当冷笑话,全班学生都恨你的人,到底为什么活着。我想和她探讨人生,但她只和我说别的。
她连头都没抬,“知道为什么叫你么?”
我连想不用想地说:“不知道。”
她抬起头,很煽情,“因为老师爱你。”她指了指对面的凳子,我坐过去。她一动情,就会想起苏联那帮该死的文豪们 ,“但是爱你,才更要拯救你。真正的爱就是使对方崇高起来。”
她问我,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么?我读过,但和她说没有。她说,“你们要多读书,书里有大大的智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有一句话,他说:生活的主要悲剧,就是停止斗争。”她指着我,“所以,我才要和你们斗争到底。我要把你们都斗成栋梁,穿皮鞋、开小车,吃肥肉。”她很入戏,哽咽起来,“以后飞黄腾达了,就是把老师忘了,老师也心甘情愿。”
在她想象中,此时此景我应当冲过去,紧紧攥住她的手,热泪盈眶。她对我的真实表现,相当不满意。当时,我坐在对面,表情痴傻,像个麻将牌的白板那样毫无意义。
她从抽屉扯出一张纸,玩命擤鼻涕,“李小城,你知道这个月月考,你考第几么?你才考了全班第二。”我撇撇嘴,压根没在乎。接着她说,“所以,你听明白了吧。你已经不配坐在全班学习最差的女孩身边了。”
第二天,杨颖搬走了。高老师在最后一排给她找个空位。这回,她不是右派了,她坐在左边,右边空着。课桌里塞满课外书,还有几根没吃完的粘牙糖。她原来的座位被另一个女生替代。那是一个像周二一样无聊的女生,学习倒数第二,满脸雀斑,一口烂牙。更为关键的是,她是个平胸。
10.
我不知道,每个人是否都有这么一段经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20年后,我坐在高铁里,从北京去上海。电脑里有一部我下了但没看的电影。里面说:“人生苦短,活着就是等死,只是还没死。长大就是一个妥协的过程,就是一个兔子变王八的过程。”我不知道兔子怎么变成王八,但是从那天开始,我觉得有些事情变了。杨颖每天不是发呆就是发育,义无返顾地走在去往童颜巨乳的路上。但是我总觉得,她好像消失了一样。有时候,我甚至会忘了有这么一个人。
男生再次开始找我,他们嘻嘻哈哈,和我勾肩搭背。董海戈时常约我打球,或者结伴回家。他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喜欢上他的外号,他说这个外号很有霸气。有时候,我还会看到杨颖。她一个人背着书包安静地走过。她不再说,“怎么样,李小城,怎么样”,也再没偷过连环画。我甚至不知道这段往事,是否真实地发生过。它就像我杜撰出的故事,只是为我无聊的童年,增加那么一点暧昧的味道。如果不是虚假的,我怎么会不记得故事的结尾。
于是,故事回到2012年11月的那天下午。无意中,我又发现那个圆脸的女人,她回到路边,像是等待什么。她停止了回忆我的来历,只是静静地站在路边发呆,神态和多年前一样。片刻后,一辆奔驰停在她身边,她迈腿进去。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她向我笑了笑。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像是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这丝笑,似曾相识。
几天后,我跑到一家服装公司应聘。面试官是个娘娘腔,他长了一张宋江的脸,但不妨碍他以林志玲的姿态活着。他说:“哎呦喂,人家今天下午好忙的说,您能等我一下下么?”我说:“人家没关系。”他笑着说:“您好讨厌耶。” 说完,他扭着3尺的腰,钻进一个会议室。这个公司男女比例严重失衡,一个男人的身边活着七个女人。每个女人都像潘金莲那么饥渴,每个男人都像韦小宝那么幸福。只不过他们没有韦小宝的命,他们是一帮男闺蜜。我一般不和娘娘腔发生交集。没有歧视的意思,只是觉得自己本来就不直,就别再寻找被掰弯的机会了。我不想活到中年,还给我爸添乱。
我在沙发上等待,桌上有一本时尚杂志,我随意翻看,突然发现一款大衣和杨颖穿的一模一样,连补丁的分布都相仿。我看了价码,不禁为之咋舌。那是一个意大利的品牌,波西米亚风,人民币8万块钱。我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你丫以为在路上碰上了乞丐,那他妈其实是洪七公。我嘿嘿嘿地笑起来,几个面试的人看猴一样看我。我对他们说:“至少她过得比我好。”
11.
有时候,周末我会回家看我爸。他在孤独寂寞了10年后,娶了一个打工妹,活得像个皇帝一样。如今,他还喝酒,只是不再提往事。
有一次回家,我特地去小学校看了看。我经过一个自行车车棚,那里面早就不再停车。几个旧车被人遗弃在那,我想象它们曾经崭新过,驮着少年少女穿过时光。我突然想起了整个故事,还缺少最后一块拼图。而那块拼图正遗失在这个车棚里。于是,我想起了故事的结尾。
其实,杨颖不是好像消失了一样,而是真实地消失了。
2年级的期末,她和我告别。那正是在这个车棚里。她约我放学后,车棚见。那天,她和我说了很多。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几周未曾说话。她说:她要转校了。谢谢我陪她的这段时间。有生以来,第一次成为别人生命里的主角。她说这就像一部默剧时代的电影,所有的人纷纷退场,只有一个人为这份无趣报以掌声。她说,很遗憾只能到此为止了。这种遗憾像是少了署名的试卷、断了弦的吉他,没有寄出去的告白,和一串被门覆盖的再见。
后来她还说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玩命地按着车铃,好像不这样,就无法掩饰我的悲哀。小时候,我总想象我的故事应该像言情小说一样精彩——女主角要得三种绝症,痛苦而去。走之前叠给我一万只千纸鹤,每一只拆开,都有一个我的名字。我难以想象,现实中的离别,如此平淡无奇。
第二天,我逃课去车站送她。她爸站在她的旁边,肩膀上扛着一张疲惫的脸。他看我过来,扭身走到一棵树下抽烟。杨颖站在行李堆里,看上去,不再那么高大。我和她说,转校后好好学习,别再当右派了。她说,她不在了没人保护我,不要到处惹事。她说,放学路上有一个草丛,那时常扔着啤酒瓶子。如果我渴了,卖点钱,可以买个冰壶。她还说,那些连环画,其实是她买给我的。
车来了。一列绿皮火车,即将吞下她所有回忆,奔向远方。他们上了车。过一会,杨颖从窗户探出来,人声鼎沸,她扯着嗓子喊着:“李小城,你还欠我一个答案。”我也朝她喊:“什么?”她喊:“你会不会等我一辈子?” 我很想骗她,但我说我不知道。当时我们还小,永远是个残忍的话题。我从背包里掏出玻璃小猫,递给她。我说:“不知道,长大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你。不如还给你吧。”她说:“我不要了,送给你。”
这时,车开了。小猫从我们手里滑落,碎成很多片。每一片里,都有个小小的我们。我跟着火车跑。我说,对不起,杨颖。
她笑了,像个未完待续的故事,她说:“再见,李小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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