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秘密
一
这个城市的春天很棒，但也很令人生厌。因为植物太多，也不知花粉还是絮状的毛毛之类的东西直往鼻子里钻，坚持了几天终于忍受不了了，今天必须去开过敏药——我午休时便这样决定。从图书馆抱着一堆书走出来，拐过第二个角的麦当劳，我远远地看见蓝白相间的招牌，于是加快了脚步。
「对不起，麻烦您稍等一下，我去库房里再拿一些过来。刚刚卖光。」店员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释，「您知道的，这种天气……」
「咳，好啦，拜托您快点儿。」我把抱着的那摞书转移到柜台上，「我在这儿等着可以吗？」
「给您添麻烦了。」
看着年轻的女店员跑出药店的一瞬我就后悔了。不知道库房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等上多长时间——还不如在别的店买呢，反正也只是很普通的药。对了家门口好像也有家药房来着……咦，那叫什么名字来着？……
店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大叔，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为了避免尴尬，我轻轻咳嗽一声，随手抓起书堆最上面的一本，翻了起来。
凡尔纳的《金银岛》。
我在图书馆工作已经好几年了，虽然清净，但免不了日复一日平淡如死水的无趣。对于我来说，这份工作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无休止地拿书回家看，包括比较珍贵的馆藏版本。
当然《金银岛》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书，只是今天下午看着窗外薄薄一层嫩绿，突然变得有些怀念念书的日子。那时候我可是很痴迷于科幻小说的……
它现在的作用是帮我打发药店里略有些沉闷的时间。我就这么斜斜地靠在柜台边，拿着书翻阅起来——书的扉页里夹着借书卡，鬼使神差般，我抽出那张卡片。
这家以古老而闻名的图书馆虽然也引进了电子计算机管理，但很多书籍并未完全整理、登记妥当，因此现在无论传统的借书卡模式或是电子借书证都能通用，也是为了方便很多不适应新科技的老人。按照我们馆长的话来说，改变都是循序渐进的嘛。
我当然是办了电子借书卡。纸质借书卡无论登记和管理都是很麻烦的事情，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工。在这个信息时代，我相信即使是这座庞大古老的图书馆，也会有迈入现代化的一天。
那张硬质却泛黄的借书卡上密密麻麻写着一长串人名，不同的笔体，甚至不同的墨水颜色。这些人也和我一样看过《金银岛》呢。他们是凡尔纳的忠实粉丝吗？还是只借去当做催眠？啊，这个名字和笔体话，似乎是个女孩子；这位的字写得那么急，笔画都搅在一起了，登记的人很辛苦吧……
我仿佛看到一张张脸孔在借书卡上绽放，又次第消失。
总有一天会被淘汰的、过时的卡片里竟然包含这么多细节。还不止这些呢——
「今天、是春天了吧。你的白衬衣上落了一根线头。」
一行细若蚊蝇的字挤在两个横格之间的线上，看样子是用很淡色的墨写的，费了好半天劲儿才辨认出那是一行文字。在借书卡上乱涂乱画或是用文字进行某种「语言传递」的事情时有发生，借书的人或许会觉得有趣，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如果涂写得过分就会造成困扰。
我想起以前同事们的抱怨，说是名字已经被涂鸦掩盖得看不清楚了。
这位倒还好，似乎挺能顾及到图书管理员的难处，把涂鸦文字描那么淡。不过，在公用借书卡上乱写东西还是不太好吧。
拿着借书卡，我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情。直到重新听见店员小姐的声音，原来她已取了药回来了。
我把书卡塞回《金银岛》里，抱着一摞书，手里拎着装药的袋子，走出店门。那张书卡里的句子却仿佛在耳边回响——
「今天、是春天了吧。」
是啊，没错。我强忍住一个涌进鼻腔里的喷嚏，却把自己弄得眼泪涟涟。
春天真是很棒的季节，我是说，如果没有这些形形色色的过敏病的话。
二
「哟，你早。」半伏在桌面上的女孩子抬起脸，「过敏还没有好吗？」
我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叹气，「早安。我觉得我是没治了……」
「呀，可别这么说，拜托您打起点儿精神，看样子今天又是不轻松的一天呢。」我暗地里给女孩子起了个外号，叫小圆，因她脸圆鼓鼓十分可爱。小圆指了指桌上摊开的文件，「要录入这些，核对电子书号和出版社，以及……」
我只昏昏沉沉，任由小圆脆亮的句子不断涌进思考的泥淖中，咕嘟咕嘟地爆开小泡。
怪不了谁，只怨自己生不逢时，赶上了纸质和电子碰撞交接的时代。什么时候将这些工作全部交给电脑，我们便得以轻松了吧……
「……图书登记卡。」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图书登记卡。就是插在每册书的扉页上，登记借书人姓名和借书日期、还书日期的那张卡片……」
「我知道的，我是说，怎么了？」
「似乎很快就要消失，被电子卡片取代了。」
看小圆有点失落的样子，我不由得出声调侃。「难道你对这东西还有感情？」
「也不是啦。」
「反正我能想到的，也只是我们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我大刺刺抓过桌上的餐巾纸，开始擦鼻子。「对了，我昨天拿回家的一本书里就有呢，那东西。」
「那有什么奇怪的。该不会是，你之前都没注意过吧？」
「对啊，我办的是电子卡嘛。我在那张借书卡上看到了有意思的留言呢——等等，是什么来着？」
小圆眉间挤出两条皱纹，与她的年龄不太相符。「不管写什么，在登记卡上乱涂画的人真没有公德心！你不知道吧，我才来那会儿就负责登记这个，各种各样的涂鸦啦，歌词啦，什么都有。拜托，您又不是费马，急需这点纸边儿证明大定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圆看似温温和和，损起人来也蛮厉害的。
「还有玩什么文字接龙的，征友的，简直是拿这个当漂流瓶嘛。对了，还有情侣利用这个书信往来……」小圆痛斥着无公德之人，看样子她深受其苦。
「好啦好啦，反正就快全换成电子借书卡了。」我把卫生纸揉成一团，瞄准垃圾桶。「你刚才还一脸怀念的表情呢。」
「你看看，说着就来了。」小圆翻着上午才还来的书，抽出其中一张卡片指给我看。
「你开心就好。不过今次我去见你，没有见到。」我慢慢念出文字，这字比起昨天那句「今天、是春天了吧。」的字体丑一些，颜色也深一些。不过同样都是写在格子之间的横线上，挤在两个名字之间。
我去见你，没有见到。我又在心底默念一次，好似看到泛黄卡片上失落的脸孔。
「你说，这会是什么人写的呢？」不知不觉间，竟然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我慌忙抬起脸看小圆，幸好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谁知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的鼻子里又开始发痒了。好似永远做不完的工作、整理不完的书目、好不了的过敏，一股脑涌到面前。小圆把书翻得风生水起，那架势几乎有些令人望而生畏，我偷偷瞄一眼她的侧脸，心说，我今天要小心一点。
我打算把那张借书卡还给小圆，要是弄丢就有点麻烦了。「好啦好啦，看你这架势恨不得把书都撕了。呐，还你这个。」
递出去的一瞬间，我瞥见另外一行字。 淡色的几不可见的墨，微微倾斜的字体，挤在两个名字之间的横线上——或许是太不起眼了吧，估计痛恨如小圆，也只注意到了刚才那更醒目的丑字。
「天气很好，与你说话也很开心。」
但是，我看到了，且确信这并非幻觉。
因为这文字的感觉很熟悉。
三
我将要还的书装在纸袋里，抱着搭电梯。其中就有凡尔纳的《金银岛》，竟然不如印象中那样有趣，以致看了一半就昏昏睡了过去。
我始终在想，到底是怎样的孩子，在书卡里写上了那样的话呢？这个问题和过敏药，和花粉，和春天空气里特有的毛糙感搅和在一起，像是脑子里咕噜咕噜炖着一锅粥。
我原本都不知道，图书馆里快要淘汰不用的书卡里面，竟会藏着秘密。
其实若天天同书卡打交道，稍加留心便可注意到那些语句，而我此前对书卡不屑一顾，加上日日面对枯燥无味的工作，才使得自己对学生时代的图书馆情怀视若无睹。仔细想来，谁又不曾有过那样一段青涩初绽的恋爱呢？
想来还是很浪漫、很有纯真的事情。
「哎唷！」我总也改不了闷头走路的毛病，头还未抬起，道歉便脱口而出。「对不起！」
「不要紧。」电梯门口站着看我的，是我现在办公室的上司先生。我感觉已很久未见到他——最近要求加紧电子书册名录的录入和整理，我被暂时“借”到别的部门。
「最近很忙吧？」他站定不动打量我，还未等我回应一个字，他又轻巧地扔出句话。「可以的话占用你一点时间好吗？有一点琐碎事情想你帮忙。」
明明是命令，却非要说成商量的语气，不过工作这几年我也不再是新人，也懒得愤世嫉俗。「没有问题啊。」我尽量笑笑，手里依然捧着纸袋，纸袋里装着《金银岛》，《金银岛》里夹着秘密。
原来他要我帮他找到一本译著的原书，因英文不太灵光，而正好遇到出电梯的我。这倒并不是什么大事，我很快利用办公室电脑查找出来指给他看。上司先生似乎很满意我的速度，嘴角的线条松弛了一些下去——然后，他又从办公桌的文件堆里翻出几本书给我，说是拜托替他还掉。
《新图书馆学与博物志》、《失落的地平》、《高中英文辞典》……匆匆扫过一眼书脊，我慌忙咬住窃笑。
「那你继续忙吧，我不耽误你时间了。」
在心里摆出个咬牙切齿状，我低头离开办公室。看上去不过一介死板无趣的图书馆中层管理者，高不成低不就，也不知道这样的男人会不会有什么秘密……
鬼使神差般，我翻开那本《高中英语辞典》，目光立即被端正嵌进视线中的泛黄卡片吸引——这乏味到只记录着人名的书卡，何时变得如此生动地吸引人了？
果然，是因为「那个」吧。我将视线再一次对焦在挤作一团的两行文字上。
「英文课时走神，被老师提问。幸好有你在旁边提醒，令我确信无疑你压低的声音最好听。」这一行是浅墨色，微微向右倾斜的字体，文字淡到像一团软软趴在格纸上的蛛丝，风一吹就要不见似的。
「你认真听课时很惊人，走神时也走得很惊人！」这一行，略有些丑的笔体，用的大约也是较粗的笔尖和较深的墨水。
看起来是女生没认真听课，却突然被老师提问，结果身边男生偷偷提醒，得以蒙混过关。英语老师转过身去，继续在黑板上写板书，咯吱摩擦声和窗外蝉鸣交织一处，暑热渐生，植株疯长，绿荫了初夏时少年少女们纠缠的小心思。
年轻真好啊——我揉了揉鼻子，不知为什么在心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自从那日药店等药，开始留意到书卡里的秘密留言已过去半月左右，这期间我似乎养成了个习惯，拿在手里的书总是惯性地翻找一下书卡，看看有没有这对学生情侣的游戏。图书馆工作实在太乏味，偶尔增添一些这类八卦，我倒觉得无伤大雅，反而使日常变得有情调和趣味起来。当然，我这人本身就随意惯了，不似小圆那般对没有公德心的行为深恶痛绝……
「什么情趣，分明就是拿缺德当浪漫！这种情侣还是早点分手比较好。」我想象得出若将此事告知小圆，她脸上将会出现的神色。
我忍不住苦笑。
《高中英文辞典》：
「英文课时走神，被老师提问。幸好有你在旁边提醒，令我确信无疑你压低的声音最好听。」
「你认真听课时很惊人，走神时也走得很惊人！」
认真将书卡里的文字抄录下来——两周间，情句已积下不少。随着越来越多地发现这一对小情侣在书里的你来我往，我不由得想，在我之前就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吗？
比如这里：
《西方美学史》：
「你在班级里做演讲时，我却听不清你讲话内容，只见到这声音如金色雨水般降落。」
「我记得第一次拥抱你，是在落下大雨的车站。虽然并不是金色，可心里也闪光。」
《散文选读》：
「同你一道去选购文具，你距我那样近时，呼吸几乎暂停。」
「于是你后来紧张到买错笔号，又拿我的去用。」
《羊脂球》
「我很心慌，居然会对随意靠近你的女孩子吃醋。已记不清何时变得这般喜欢你。」
「我同样也记不清我是何时开始喜欢你的了！好啦，我已懂得不会再随意靠近那些女生了。」
……如此这般，重复着情人间的一来一往。外人看起来免不了觉得肉麻，可我还是津津有味地读，并把它们逐一记录下来，权当无趣生活中难得的调味，又因偷偷窥视他人隐私而有种神秘的刺激感。估计从小喜爱阅读的缘故（这也是我选择在图书馆工作的原因之一吧），我自诩也是爱好舞文弄墨的人，说实话，也觉得这两位的文采都蛮漂亮，至少我还挺喜欢。
那是一种年轻而干净的诗味，细细描绘着人生中第一次怦然心动的感觉。
学生时代的「我喜欢你」是这么简单纯粹的事情，或许它本身就是一首诗。落雨的公交站台，垂败的栀子，雨珠敲在伞面发出声响。画面氲开，定格住年轻情侣躲在伞下的拥抱和亲吻。
对了，似乎这个孩子还对声音特别执着。似乎她喜欢他，也是从听见他的嗓音开始的。
《浮士德》：
「我第一次听到你，便知道你的声音是收我灵魂的靡菲斯特。」
「那么，我愿喜欢你到进地狱。」
四
上下班路上开始能够听见细小的虫鸣鸟鸣，我晃了晃脑袋，甩掉脑子里的靡菲斯特和维吉尔。
昨日借回家的是高中时很喜爱的长诗——
《神曲》：
「我喜欢你，谁也不能够饶恕，注定要下地心。」
「爱便爱了，我一生也从未怕过。从前如此，往后亦不会改变。」
看到这段文字时，我脑海里即时浮现出耶路撒冷里魔王的形象。年少不经事的孩子，居然因为一场恋爱背负上这甜蜜沉重的负担，不禁令人唏嘘。
想来也是，一定天性敏感而性格纤细柔弱的人，才想得出这种在书卡上给对方留言的方法。现今虽然世风开放，但若遇上成绩下跌无法升学之类，学校和家庭还是会对过早的恋情加以劝阻吧。不过，男生「从前如此，往后亦不会改变」的凛然态度倒是令人暗自佩服，也不知无知者无畏才口出狂言，或他确是一位有责任有担当，值得托付的对象。
渐渐熟悉这两人的性格之后，我总一次次试图描摹出他们的形象。一个是温柔善感，事事小心，天性或许带点儿自卑，又其实比谁都敏感骄傲；一个开朗阳光，却行事坚定，看得出能力很强，在学校担当事务也多，说不定还是那种校园偶像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简直是充斥狗血剧情的廉价校园小说了。我居然也开始构思这种以前所不齿的情节和人物……
可是，直至将《神曲》还掉之后，我用思维捏造出的两个虚拟小人依然在脑海里栩栩如生，并且如同牵线木偶般自己活动起来了。这想象一旦开始，便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拉也拉不住。
他们那时多大年纪？
他们在哪里念书上学？
……
他们现在，还依然相爱吗？
种种问题交织在一起，简直令人好奇到坐立不安。其实要查到一些资料也不是太过于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两句话总是与一个名字一道出现，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便是当事人之一。
一个以字母B开头的名字，似乎那就是故事的男主角了。方便起见，我开始心里暗暗称呼他B君。可是他的恋人似乎并未将书借走，而是在图书馆里偷偷涂写那些书卡，因此我得不到女生的姓名；不过，有一个名字便也够了。
虽然是稍微调查一下电脑就能解决的事情，我还是犹豫许久。总觉得一旦真去检索那名字，那对情侣的故事便从书卡里走下来，成为可触可感的现实。
这样真的好吗？
我做事总这般犹犹豫豫，含含糊糊。虽然心里好奇得像被猫爪子挠起毛，也还不曾当真想要侵犯他人隐私。
于是日子仍这般过着，随着暮春初夏的雨水开始一次次冲洗这城市，我的鼻炎似乎好了起来；而我记录在本子里，书卡上的秘密留言，也日渐多了起来。粗略一数，竟有了百来条；闲暇时翻翻，总会触到已成年的自己心底尚存的柔软之处。
毕竟，我已再不是那般容易脸红心跳的年纪，而他人的青春故事看起来总是分外动人。
好吧，我就是这样八卦，又不敢过多刺探他人私密，以至于越来越多地考虑着B君和他的可爱女孩子的故事，几乎如脑内电影般播放着蒙太奇的情节。
他们上课传递小纸条儿，他们去同一家图书馆看书，他们约着在唱片店听碟，他们为一件小事吵架了，他们分开又和好。
或者，B君用他好听的声音给爱人念书中的对白，他们念普罗米修斯，念奥德赛，念“天国里的回声激荡着魂灵”。
他们在好似永不停歇的暴雨中相拥接吻。
这些细节并不是我胡编乱凑，而是书卡里写出来的，秘密的真实。这座图书馆是他们自由的恋爱空间，而我，则像偷偷涉入他们秘密领地的偷猎者。
我这偷猎者饱饮秘密之后仍不满足，无法释怀之处便是对这个故事后续的追问——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B君他们现在，还依然相爱吗？
五
「你今天很辛苦！多谢帮我做文件，要不要等下一起去喝茶？明日总算是双休了。」小圆努力在倦色的脸上牵出一丝微笑。
我低头望望自己的袖口及指尖，均沾染了点点墨迹，一看便是最低级的业务员。虽然电脑很方便，但总归还是要人来管理和设置的，今天便做了一天的文字录入及纸质文档复查，弄到精疲力尽。
「多谢你，不过我今日还有同学聚会。」我趴在桌上软绵绵不想动弹。「虽然我已累到只想回家饱睡一顿……」
「那就回绝掉好了嘛。谁都有忙到无法支持的时候。」
「可是已约好的事情，不太好随意改变吧。」我仍手脚张开，把自己摊在座位里。桌边搁着我记录B君的情句，小圆随手拿起翻了几页，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现在我收集书卡已不是什么秘密，周围同事若平时翻到了那对学生情侣在书卡上的语句，也会好心替我记下来。我收集的速度得以提高许多，渐渐发觉B君他们在这座图书馆内，留下了比预想中更多的讯息。
「我今天也在书里看到一句呢。」小圆啪地一声合上本子。「看上去是很严重的境况……」
「什么？」我的好奇心又被轻易勾起。
「今天毕业式，好似用尽一生勇气。从今往后我不会在这里出现了吧。」小圆一字一句念出，我意外地自她脸上看到感伤。
「听上去当真很了不得啊……」我睁大眼睛，「那么，B君的回复呢？」B君是字体较丑那位，也总担任一问一答中的回答者。
「B君什么也没有说。」
「是吗……毕业了呢。毕业了真好。」我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可是用尽勇气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俩离家私奔了？」
「可能吧，不过也可能是鼓起勇气忍痛说分手也说不定。毕业季不都是这样嘛。」
「你还记恨他们在书卡上乱涂啊。」
「不是啦，我是觉得，单凭书卡上零碎的句子只能大致推测出可能性而已。你说的和我说的都是可能性啦，可能性。」
「不是事实、吗……」我自言自语。
「事实只有本人知道。不过能确定的事有一件……」小圆将办公桌上的物件收拢一处，准备回家。
「这两人一定相爱很深。」
我在去同学会的路上，一直默默想着小圆这句话，竟没来由觉得揪心。
聚会上都是多年未见的国小同学，许多名字已记不清，只脸孔还残留些许淡薄的印象。
「您是XX吗？」
「对啊！」
「我都不敢确认，变化真大……」
「您也是呢，真是想不到！」
诸如此类在我看来比废话强不了太多的对白在耳畔此起彼伏。刚开始时我以为会要冷场，因大家似乎太久没见而拘谨陌生；没想到，到底还是有着那么一段共同经历，虽然年纪小，但总还是模模糊糊地有印象。谁那时成绩好，谁最顽劣，谁长得最可爱漂亮，谁爱跟老师告状……大家都已是成年人，却还对过去的话题情有独钟。当年记忆中的一群群小萝卜头，现在多成为踏进社会的青年男女，免不了令人心生感慨。
餐后，有人提议玩一些简单的游戏。我本想拒绝，却又觉得气氛不坏而饶有趣味地加入了，原来是时下很流行的惩罚游戏，即摇色子决定一个背运的人，然后他会被惩罚做一些稀奇古怪又无伤大雅的事情。
游戏进行几轮，有人被罚单脚绕着餐厅跳两圈，有人被罚连饮数杯冰果汁，最惨的是一个小个子男生林，被罚出门随意拦路人表白。比这更糟的是，窘迫外加紧张，林居然拦到一位男性……
正当我心里好笑，打算看谁将要被惩罚时，色子不偏不倚滚到我面前的格子里。
「喔喔喔！」大家开始起哄。我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没办法，这是游戏规则，既然参与了就必须遵守。
游戏主持人从简易的盒子里抽出纸条，宣布对我的惩罚——「讲一个故事」。
「这也太简单了吧！」仍满面通红的林第一个跳起来。
「对啊！这个不够劲，多没趣！」
「既然抽到了嘛，就按照规则来比较好吧。」也有人说出我的心声，我感激望向那个人，却不知到底是谁说的。
「那么，这样，」主持人为我打圆场，「请受罚的同学还是给大家讲故事，不过，要讲得这间屋子里所有人都听得到！」
我们聚会的地点是一处小型pub，此时舞池里已泛起暗紫色的光，吉他手也开始调音，我听到匹克轻轻拨弦的乐声。虽然地方不大，人却是不算少。在这么多人面前讲故事？这倒真像个惩罚，尤其对本就不善言辞的我来说。我对自己的故事和声音都没把握。如果，自己的声音要是像B君那么好听便好了——
电光火石间，我知道我该讲什么故事了。那支乐队的主唱也是好起热闹的人，甚至请我站在舞池中间讲故事，我接过话筒，清清嗓子。
「我这个人是没什么故事可说的，每日朝九晚五封闭在老旧图书馆，像与现代生活脱节。可是，图书馆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秘密，我总能看到不同的人，不同的时空，不同的故事。」
「比如，我最近认识一位B君，他的恋爱故事相当之浪漫动人。」
接着，我从《金银岛》里的书卡开始说起，纤细敏感的女生（讲故事时我将她说成小A，纯粹只是一个名号而已）喜欢上声音好听的B君，于是他们恋爱，他替她选钢笔，教她背单词，最多的还是给她念书里的对白——只因她那样沉迷他的声音。B君每周去图书馆借小A想听的书，然后他们约会时念对白，小A在书卡里写情诗，B君则跟着回复那些情诗。
「大家不要学他们啦，这是损毁公物，损毁公物。」我不忘见缝插针地补充。
「他也同她吵架，相互生气，不过总是很快就和好。他们好似去过很多次图书馆，有时我甚至怀疑他们在书中恋爱，书卡是一把把通向对方的钥匙。」
「最后，他们毕业了。」
「或许是B君考取了其他城市的学校，毕业式后，小A忍痛提出分手。然后回到图书馆，写下她最后一次恋爱的心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不知如何继续。自己的声音停下来之后才恍然惊觉，原来pub里变得如此安静，只脚下的呼吸灯不断从玫红转成深蓝，又变为暗紫。周而复始地循环。
「今天毕业式，好似用尽一生勇气。从今往后我不会在这里出现了吧。」
我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黑白默片般，一帧恬静少女的影像。白兰花满落脚下，令她的步履无声无息。
空气里满是雨味及花香。
故事到此结束，隐隐地，我竟听见小声啜泣的声音。
「真是有意思的故事。」主持人是个个子高挑的美女，她夸张地冲我竖起拇指。「看不出来，你也很厉害！」
「哪里哪里，我才没有。」我本想说这个故事并不是自己编造，它是真的——至少，按照小圆的说法，它是一种可能性。
可是最后我依然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将话筒递回给主唱，然后走回自己的位子。游戏又玩了几轮，渐渐也不那么有意思。我觉得我刚才还是该给小A和B君的故事安上离家私奔的结局，听起来令人心里舒服一些。
终于天色已晚，走出pub的一瞬间，夜风凉凉拂过。大家都在互道晚安，或是忙着交换名片和联络方式。
「你的故事真令人难忘。」突然，耳畔响起一个声音，「很伤也很美，很透明。不过单凭记在书卡里的语句，要推断出事情本来的样子还是很难吧，毕竟，这只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
「我喜欢你的故事，年轻多好啊。」
我微微仰起脸，看到对面人真诚的黑色眼睛。
六
「阿一，你这里写得不清楚啦。」
「我记下这么多已是不错了，你就不要挑挑拣拣。」我没好气回瞪他，「那你先自己看，我还有事情要做。记得图书馆里不要发出大声！」
「喂，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做到研究员的人，不会连图书馆的规定都不知道的。」对面那人不服气嘟囔，我没理会。
还有，我讨厌别人唤我「阿一」。再说回来，我与他也没有那么熟悉吧。
「阿一，你说的故事是真的吗？他们真的在书卡上留下了许多记录？」微黄路灯下，浮现他略带兴奋的神情。
「对啊！」
「那么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
他是当年同级不同班的阿杰。我对他印象并不深，绞尽脑汁也只想起一张模糊的男孩圆脸，可他却似乎记我记得清楚。毕竟，能脱口喊出「阿一」的人，今晚的聚会中也没有几个。总觉得忘掉他人姓名是很失礼的事情，尤其是对方还能清楚记得自己的情况下。于是我打个哈哈掩饰过去，并未深想太多。
我们就这样站在路边聊天。阿杰说，毕业后他考入社科学院做研究员，研究方向是中文文字叙事表达，也就是文字的排列组合与其表达意义之间的关联这一类。阿杰说到自己的专业便开始兴奋，哗哗冒出一堆我不太理解的专业术语，直至在我反复追问下才想起他要拜托我的事情。原来他想研究那对学生情侣留在纸上的句子，来分析事件表达时中文文字的信息传递与损失——好像是这么个说法。
「就是比如说，我们经历了同一件事情，但是当我们两个人将这件同样的事情记录下来时，会使用不同的词语，句子，修辞等等，这就像为事件作出编码；而读者去阅读时，正是这一过程的逆推，即解码。我研究的就是不同的编码是怎样使得同样的事件被解读成不同的解码。」
什么编码解码，听完我只觉得，这些研究真无聊。不过最后我还是勉强允诺将我的记录借给他用作研究文本，只反复提醒千万不要用于商用。万一B君他们找上门来，还真是不敢想象。
「谢谢你阿一！等我做完论文，必定请你吃饭。」阿杰笑眯眯看向我。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我其实还是出于好奇比较多，「或许你可以边研究边告诉我你的成果？」
「原来你也对这有兴趣！」阿杰激动地两眼快要放光。
「也算是吧……」我低下头没敢看他，不好意思告诉阿杰其实我只是热切渴望知道B君故事的后续。「我所说的故事，只是根据书卡上当事人记录的事件推断出的可能性而已。如果真能通过你的分析，得以呈现冰山下面的真实，请务必让我知道。」
「你是觉得那对情侣很可怜吗？」
「不会啊！只是……」我说得卡了壳。只是什么呢？「只是他们相爱这样深……」
「所以呢？」
「大概，我想知道这世界最终会怎样对待这深至骨髓的初恋。」
自从知道了B君的故事，那两人的形象便始终在脑海里打转，而不知不觉中，我竟觉得他们是相熟已久的人。
夏夜的风里带着湿气，我同阿杰约定好图书馆见面的时间，便在pub门口分手。「我就不送你啦。」他在我身后挥手。
「谁要你送啊！」默默在心底吼着，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他。这家伙，明明小时候那般不起眼，现在居然长成这样高大帅气的模样。
应该是很受欢迎的那一类人吧……对了！阿杰他或许也是有女友的，会像小A那样可爱吗？还是说所有的女孩子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表现得纤细温柔。
回家的路上，我居然一直在想着这样的问题。
「阿一！你几时可以下班啊？」阿杰从书堆后探出脑袋。
「你拿这么多书，还记得归还的位置吗？」我很怀疑地看向他，「还是说你打算全借走？」
「我记得啦。不要纠结这种小事。」他摆着手，居然表现得比我还像这里的主人，「阿一，可否再占用你一些时间？」
这语气竟让我想起那位步入中年的上司。
「有话快说。」我估计是没什么好脸色。
「我想问你，你在看了这么多一来一往的留言后，心里构建的故事是怎样的？」阿杰没理会我的不耐烦，脸上的线条变得严肃起来。
「就跟我那晚说的差不多，要不然我也不会那样说给你们听呀！」我挥了挥手，「不过，有一点区别吧……」
「什么地方？」
「就是结尾部分。最后小A的句子不是这样写的吗……」我将本子抽出来给阿杰看。「好似用尽一生勇气什么的，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这两人毕业式一结束就私奔离开了，这样的话也说得通不是吗。」
「这就是我说的同一件事的不同解读！你看，就是因为勇气这个词语指向不明。」阿杰拉过一张纸，若有所思地涂写着我看不懂的符号。
「这已经没办法知道了啦，除非你去问本人。」
「确实是这样的，每种说法都是可能性而已，只是可能性大一些或者小一些的问题。」阿杰重重圈出「勇气」，然后将笔扔在一边。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故事有一处，我的想法可能性较大。」
七
「首先，我想要问问你，你是怎样断定小A是女生而B君是男生的呢？」阿杰不紧不慢地盯着我。
「这……首先是名字吧！B君的名字应该是男生没错。」
「唔，看上去是这样，但也有可能女生取了这样的名字啊！」
「你不要强词夺理，这种可能性分明跟火星撞月球差不多。」我想抽过阿杰刚才涂写的纸，可他慌张遮住。
「这都是乱写的，没什么好看。」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些生气了，开始一本本整理被阿杰弄乱的书。「既然你觉得B君是女生而小A是男生，那又如何？能对你的研究有什么进展吗，亲爱的研究员先生？」
「阿一你好容易发怒噢。」
「我才没有！！」
阿杰居然笑了起来。「其实，我没说我觉得B君是女生啦。」他摆着手，把方才涂着符号的白纸折好，「我知道你是怎样想的，要不要把我的一些想法说给你听？」
我没看他，光是盯着桌上的木纹。
「好啦阿一你怎么跟小孩一样，我知道你想听的，那我就说啦。」
「首先，在B君的表述中用了相当之多的主动性、进攻性语汇，也就是我们所认为的男性词汇。所谓进攻性——啊，不是什么暴力的意思，其实在两性关系中可以被理解成主动、给予、前进的一方。而这一方通常情况下，都是由男性担任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拥抱这个词看起来是个互动性的动词，而实际上在两性关系背景下它也是有方向性的。也就是说，这个动作最先是由谁发出，先发出的一方便具有主动、给予、前进性质。当然这不是绝对，并不是说女性只能做被动、接受、后退的角色。」
「那么没错啊！」我忍不住插嘴，「这一点我也留意到了，你看B君写的句子——都会有什么我拥抱你啦，亲吻你啦之类的……」
「所以我同你一样，认为B君是男生。那个名字连中性都算不上，一看便是很男性化的。」
「那……」
「你的思维太狭隘了，只能看到自己认定的东西。而很多可能性，便是超出我们想象范围之外，而又合理存在的。」阿杰又在故作高深，我没来由地觉得火大。
「我听说过一则脑筋急转弯，说是有一天没有月光，在一条漆黑的公路上，下着瓢泼的大雨，一个盲人穿着一身黑衣在穿马路，走到路中间时，刚好对面来了一辆车，幸好司机急刹车才没伤人，请问司机怎么看到盲人而没撞坏人？」
「这跟B君和小A有什么关系啊？」
「因为是白天啊！当然看得见。」
「……」
「还有一则，一位探长和一位老人在下棋，突然一个小孩跑进来对探长说，不得了了你爸爸和我爸爸打起来了。老人好奇，便问探长这孩子是谁，探长答这是我儿子。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我倒是听过，那位探长是女性！如此就说得通了。」我居然下班后不赶紧回家，在这里陪一个神经大概已经错乱的研究员玩脑筋益智游戏……
「阿杰，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今天的新发现呢？」我深深吸一口气，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实际上，我确定如果他再说一个脑筋急转弯，自己便会跳起来抓狂。
幸好他开始切入正题了。「阿一，你完全可以自己动动脑子想，为什么我要先说两个老掉牙的思维游戏。」
「第一个，通常我们看到没有月光、漆黑、大雨、黑衣这些词语，便会先入为主地想，这一定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第二个，我们看到探长这个词语，便会直接联系到美国大片里那些眉头紧锁，嘴边叼着烟斗的大汉。这其实是人们思维上的一个盲点，这些急转弯也是利用这盲点出题，你在看到答案的时候才会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所以你想说的是……」我惊讶地瞪大眼睛看他。
「对啊！我想说的就是，男孩子的恋人一定是女孩子，这是我们先入为主的想法，对不对？」
我脑子转了一转，「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引来周围人责备的眼光。「可可可可可是……」
「阿一你有告诫过我图书馆里不可以太大声的。」
「……可是这也只是可能性啊！这个可能性简直比火星撞月球，不，比冥王星撞月球的可能性还要小吧！」
「有证据才能算作合理的可能性嘛，我当然会指给你看。」阿杰抱着胳膊看我，似乎看到我惊讶的样子，令他很是满意。
「如果你是高中女生，我是说如果，约会你会去哪里？」
「唔，我会去……购物广场买东西吧？然后电影院？小吃街吃点儿什么也不错，对了还有情侣餐厅之类的。总之高中女生的话大概会喜欢那种粉红色、有很多气球和泡泡一类感觉的地方吧。」
「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你看，小A和B君的约会都在哪儿？我数了下，书卡里涉及了约会地点的总共有十五条，七次是书店，三次是文具店，两次是快餐店，还有理发店、百货公司，以及一次影院。」
「这，说不定这两人都很爱学习呢。」我头脑里浮现出自己高中时代年级里男生第一名与女生第一名，他们手拉手逛街的场景。胃里居然一阵恶寒。
「也当然可能，否则不会这般钟情图书馆的书卡。」阿杰顿了一顿，「不过，他们的约会地点都是没有明确关系指征的——我猜，是因为他们不愿出现在影院、情侣餐厅这种明确向大家宣告『我们是一对』的地方。」
「说不定是怕老师或者父母撞见！」我灵机一动，又想出反驳的理由。
「你觉得会有女生愿意心上人看见自己弄头发，或者在百货公司里购买廉价日用品的样子吗？再结合小A的性格想一想？」
「……」
「真正令我确信的，其实是小A的一些表达，不得不令人在意。」阿杰脸上那副捉弄人的表情不知何时消失了，换上满脸认真。
「我喜欢你，谁也不能够饶恕，注定要下地心。」
「你这样好，爱上你怕是老天也会原谅吧！」
……
「诸如此类的句子，虽然不是很多，但你真的不觉得奇怪吗？若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一见倾心，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啊！有什么需要原谅、需要饶恕的呢？为何在小A这里，喜欢一个人却好似背负了什么深重罪孽。」
我再想不出什么理由，只得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
「还有还有，你看。」阿杰指着我的笔记，「虽然从这个角度分析的话，跟我专业关系不大就是了。」
我伸出脑袋，看向一行字：「趴在课桌上迷迷糊糊睡觉，刚梦醒便见到你，一瞬间分不清梦里梦外。窗外的电视塔都变得比往日温柔。」
「还有这里。」阿杰刷刷刷翻过两页：「这家图书馆离学校只二十分钟脚程，原来我们都喜爱这里。」
「这……能说明什么？」
「阿一，你可用谷歌定位试试！这城市里只有一座电视塔喔，在你工作的这家图书馆二十分钟脚程范围之内，又能看到电视塔的学校，我想应该不多！」
我将信将疑走去柜台，开启电脑。「你这人太异想天开了……」
「你先谷歌一下试试好了。错了就当我没说，这可能性也不存在，还不行吗？」
「你看！这附近没有学校！」我握着鼠标，得意地几乎又要叫出来。或许这一下午不爽阿杰太卖弄，我总想推翻他那很大胆的可能性。「是你错了吧！等等，说不定他们不是学生……」
「阿一，你搜的是最新的地图啦。你看看B君借书都是哪一年了……这附近变化很大，几年间迁走不少机构呢。」
果然，书卡上B君第一次借书的日期是八年前，最后一次则是五年前。书卡里，跟在B君名字后面的便是日期，他写字并不好看。在字体略丑的名字上下方，便分别排列着小A和B君的对话往来。
我一边盯着书卡上的日期，一边漫不经心将地图的日期调到十年前。「找到了学校又能怎样呢？我可不想太深入刺探别人隐私。」
「你已经开始刺探了不是吗。」阿杰毫不客气。
「啊……我看看。十年前，以我们图书馆为圆心，五公里为半径的范围内有两所学校。」我表面上没说什么，却开始对阿杰有点刮目相看。「能看到电视塔的……应该是在城市东南边！」
地图上剩下一个红点，当我将鼠标移往那个闪烁的亮点时，跳出一个新的悬浮窗。我凑上仔细看，又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那是一所比较有名的私立男子学校。
八
自从利用阿杰所教「和自己专业关系不大」的方法得到小A和B君所在学校信息之后，我反而愈发不安起来。一方面是因怀疑自己是否做得过分，一方面则是惊讶这隐藏在书卡里的真实。本以为只是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而已，只是比一般情侣更文艺浪漫些罢了——
没想到，在阿杰的提示下，居然发现这了不得的事情。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喃喃自语，伸手去拿面前的冰饮料。今日，阿杰在他学校附近的小咖啡店请我喝东西，说是作为谢酬。其实我并没有帮到他太多……
「那你怎样才能相信呢？非要他们两个人站在你面前？」阿杰无谓地耸肩，露出他无害的阳光笑容。
「我是说，一个男生怎么可能写出那么阴郁多感的文字呢？分明就是女生的口吻啊……」
「这是有可能的。」阿杰的表情收紧一些，端正了身体。他摆出这样的架势是说明要开始认真了，我不由得也端坐起来，竖起耳朵。
「我先从简单一些的东西说起吧。你喜不喜欢侦破推理小说？」
「福尔摩斯这些？」我并不爱看杀人之类，但或多或少也有些了解，「看得不多。」我猜不透阿杰想说什么，只得老实承认。
「其实在一些小说里，凶手利用诡计杀人是一种手法……」
「还有不利用诡计杀人的？」我听得兴起，插了一句嘴。
「阿一你真心急啊。还有手法是，利用叙事的漏洞和盲点制造谜团，即所谓的叙述性诡计。这谜团往往很简单，却又是解开谜团的关键，这方法纯属作者的小聪明，往往读者看完会拍大腿喊上当……」阿杰耐心同我解释，我却只想听到小A和B君有关内容，便点头示意我已明白。
「你真的知道？」
「你一说大概能懂啦。大概就是，明明是动物死去却利用第一人称，感觉像是发生凶杀案啦，这一类吧。」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样。叙述性诡计是作者利用文章结构或文字技巧，把某些事实刻意地对读者隐瞒或误导，而这事实往往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比如利用人称的转换，却偷换了人物让读者以为是同一人啦，把不同时间的事情穿插写在一起，令读者误认为是同一时空发生的事情啦，还有就是——」阿杰刻意顿了一顿，「不交代叙事对象，明明是写女人的故事却冠以中性的名字，绝不出现能表现其男女特征的表述，只称其某某人，诱导读者以为这是男人。」
我大概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可是小A和B君又不是在写推理小说。」
「书信体本来就很适合玩叙述性诡计，」阿杰狡诈地一笑，我依稀看到他瞳孔里闪过微光又消失，这家伙居然因为窥见他人的隐私这般兴奋。「而且，他们也没有想过刻意宣扬自己性别和关系，所以自然在表述时不会点得很明显啦。」
「比如你，阿一，如你写日记，你会刻意强调你的性别吗？好比这样写：我今天去了门口挂着蓝色标记的男生厕所。」
「谁会这样写日记啊！」
「对啊！所以以第一人称记述的文章，作者会认为这不需要特意写出。毕竟这文章只是自己看的，自己知道不会乱闯女厕所就够了。」阿杰又像是认真，又像说笑，「小A和B君他们也是一样啦，他们写的情诗只是给对方看的，从未想过会引来我们这样的好事读者。所以无意间写出很棒的叙诡呢。」
「叙诡？」
「简称而已，叙述性诡计简称叙诡。」
我暂时没说话，想了一想。果然心里还是认同阿杰的观点，就比如说吧，我若将自己发现书卡里秘密这一事件从头至尾记录下来，形成一篇文章的话，那么说不定读者判断「我」的性别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我既不会提到男厕所，亦不会说到我女友如何如何……
其实我没有女友啦。
「啊！等等，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抬起头，对上阿杰的眼睛，便急急说出自己尚未成型的想法，「若我有一个同性爱人，写在文章里称其为男友，而又不明确表明自己性别的话……」
这样一来，就会出现这样的句子。
「今日同男友逛街，他请我喝饮料。后来我们去影院看了很棒的电影。」
「同男友吵架了，生气得懒得理睬他。电话设成拒接。」
……
「这些文字在别人看来，肯定是一个女孩子写的啊！」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小A和B君的叙述诡计了吧。」
「你刚才还说人家不是写推理小说的呢。」阿杰开始端起杯子，啜饮他的热咖啡。他又摆出这种看好戏的样子！真令人火大。
「好吧，我暂时相信你一回。」
「我也只是说出我认为的可能性啦，只是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比较大而已。」阿杰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一对年轻的情侣——这回是真正的传统意义上的异性情侣——挽手而过。
可能性，可能性啊——这个词语，自从小圆那次无意间提起一次后，我又在阿杰这里听过了无数次。
在属于小A和B君的万千种可能性之中，第一次缓缓浮现出这般景象：落满花瓣的花树下，相约看书的两人背向而坐。醺风令人困倦，平素寡言抑郁的男生放下手里的书，轻手轻脚为身边熟睡的同性爱人拂去肩上线头。
「今天、是春天了吧。你的白衬衣上落了一根线头。」
然后，他隔着花瓣轻吻了对方的唇角。一瞬间花香漫溢，盈满这秘密的时光。
九
「你那位同学呢？」大概是连着几天没有见到阿杰，小圆在午休时问我。由于这阵子阿杰说要做他的论文，常常跟在我屁股后面转，许多同事都快已认得他。
「好像说入夏之后有什么事情吧，暂时不来了。」我望着笔记本发愣，窗外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
记录着小A和B君情书往来的笔记本，静静摊开在眼前。
「他研究出什么来没有？」或许大家表面上都是忙碌乏味的事务员，但如果遇到什么好奇的事情，其实还是蛮热衷于八卦的。小圆看起来也动了「隐恻之心」，不再一提到B君就光指责他没道德。「总觉得，好像跟这对情侣已经认识了一样呢。」她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毕竟也算是读过了他们的故事。」
他们的约会，他们的吵架，他们一同在图书馆度过的时光。简直像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在数百张书卡里静静流淌。
我并没有将其中的事实——或者说，很有可能是事实的推测——告诉任何人。
这甜蜜的，隐忍的，美到令人屏息的爱情故事，属于两个少年。这是他们之间简单青涩的秘密。
「你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小圆忽然凑到我面前，离得很近。我吓了一跳，几乎要从椅子上弹开。「我刚想问你来着，是B君的声音比较好听吗？」
「对、对的，似乎他常给小A念一些有名的对白。古典小说啦，戏剧啦……也不知B君有没有考个什么播音专业。」
「怎么会有人单单迷恋上一个人的声音呢？」小圆似乎很费解。
我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也不能解释这问题。
「不如我们也来学一下你同学的做法——」她又兴奋地翻看笔记本，「那个，研究一下这里面的表达什么的……」
「你真是不嫌累，我工作都忙不过来呢。」我翻看一下下午要录入的资料，叹了口气，「你要研究的话就拿去看好了，我暂时没时间奉陪。」
「切，无趣的人。」小圆撇撇嘴，拿走了本子。
等她背影消失，我又开始做这好似永不完结的工作。手指在键盘上做机械运动，脑子里却在思考其他的事情。小圆神神秘秘地消失不见，难道她真有这闲心在意这对「缺德情侣」的故事了？如果告诉她相爱的是两个男生，也不知她会做怎样反应。
真会有男孩子这样爱上同性的声音吗……我自己并不是同性恋，对他们的世界一无所知，也不懂得普普通通说话的声音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小A和B君的故事还是打动了我，或许，美好的事物都会撼动人心；而相爱总是极美的，尤其又是少年时代纯粹纤细，奋不顾身的感情，在这间图书馆内化为长长短短诗意的情句，隐匿在泛黄书卡中，隔着岁月叙述往事。
我似乎可以听到，B君好听声音念出的句子——
「你已经走出陡路，走出狭路。你看照在你额上的太阳；你看这里的土地自生自长的嫩草、繁花和小树……」
他们最后，真的自由了吗，天堂是否如想象中一般光明敞亮。
已经很久没有发现新的句子了。想来也是，现在被记录下来的已有几百条，也就是说，它们被书写在几百张书卡上。作为高中生来说，达到这样的阅读量已是不易。
「喂喂！快来看！」为了核对一本书的出版信息，我走到书架之间，却意外地撞见埋头翻书的小圆，「我发现了还未被记录过的情书！」
她得意地在我鼻子下面晃动那张书卡。
我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圆不好意思地捂住嘴。然后，我看到那张书卡上的句子。
「人间许多苦恼，心甘情愿，日渐沉迷。我是这样地不能不喜欢你。」
「真是痴情。」小圆用指尖摩裟着小A的文字，若有所思地自语。「感觉好羡慕B君，有这么死心塌地喜欢自己的人。」
「为什么这句B君又没回复？」虽说提出分析的是小圆，但女生总是感情化的，她忙着感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提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你看，所有的句子，都是小A先写的吧？B君大约回复了三分之二，唔，或许是四分之三，剩下的一些就只有小A的句子呢。」
比如，那句「今天、是春天了吧。你的白衬衣上落了一根线头。」便没有回复；同样，还有小A令人不解的「今天毕业式，好似用尽一生勇气。从今往后我不会在这里出现了吧。」句子下方，亦空白一片。
「这本来就是一个游戏吧！说不定在他们的规则里，就是小A先写，然后让B君在图书馆里寻找？青少年的小心思总是拐弯抹角的。」小圆随口说着，把那张书卡又插回去。「你记得写下来啊！」
「我总还觉得奇怪……」
「那还不简单！我去检索一下B君的名字和资料，然后下次等他来到图书馆，你直接问他嘛！」
「这……太过分了吧，毕竟也是别人的隐私。」我没说出口的是，B君拥有的极可能是一位同性爱人这一推测。
「你以为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就不是刺探别人隐私啊。」小圆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这女孩子，说起话来真是一针见血，「不过他们既然是写在图书馆这种公共场合，那么也应做好被他人觉察的准备吧！」
我无话可辨，只得看着小圆的身影远去。虽然心下有些期待——
但又莫名觉得不安。
我在不安什么呢？明明自己不认得小A和B君，若他们的结局走向不幸，也只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和报纸小说没什么分别。
「小A先写……让B君后写……这样……」脑子里慢慢转动着小圆的无心之语，却忽然一记响雷般，在思维的原野轰然炸裂。如同儿时看过的夸张漫画，两个大大的字被投影在视网膜里，边缘还闪动着适才思维爆炸的电气和火光。
翻滚许久的不解、隐约的违和感与不安……我感觉我拼上了那块拼图。那两个字平静下来，清晰地映在眼前，变得水晶般透明。
——「时间」。
TBC
这个城市的春天很棒，但也很令人生厌。因为植物太多，也不知花粉还是絮状的毛毛之类的东西直往鼻子里钻，坚持了几天终于忍受不了了，今天必须去开过敏药——我午休时便这样决定。从图书馆抱着一堆书走出来，拐过第二个角的麦当劳，我远远地看见蓝白相间的招牌，于是加快了脚步。
「对不起，麻烦您稍等一下，我去库房里再拿一些过来。刚刚卖光。」店员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释，「您知道的，这种天气……」
「咳，好啦，拜托您快点儿。」我把抱着的那摞书转移到柜台上，「我在这儿等着可以吗？」
「给您添麻烦了。」
看着年轻的女店员跑出药店的一瞬我就后悔了。不知道库房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等上多长时间——还不如在别的店买呢，反正也只是很普通的药。对了家门口好像也有家药房来着……咦，那叫什么名字来着？……
店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大叔，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为了避免尴尬，我轻轻咳嗽一声，随手抓起书堆最上面的一本，翻了起来。
凡尔纳的《金银岛》。
我在图书馆工作已经好几年了，虽然清净，但免不了日复一日平淡如死水的无趣。对于我来说，这份工作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无休止地拿书回家看，包括比较珍贵的馆藏版本。
当然《金银岛》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书，只是今天下午看着窗外薄薄一层嫩绿，突然变得有些怀念念书的日子。那时候我可是很痴迷于科幻小说的……
它现在的作用是帮我打发药店里略有些沉闷的时间。我就这么斜斜地靠在柜台边，拿着书翻阅起来——书的扉页里夹着借书卡，鬼使神差般，我抽出那张卡片。
这家以古老而闻名的图书馆虽然也引进了电子计算机管理，但很多书籍并未完全整理、登记妥当，因此现在无论传统的借书卡模式或是电子借书证都能通用，也是为了方便很多不适应新科技的老人。按照我们馆长的话来说，改变都是循序渐进的嘛。
我当然是办了电子借书卡。纸质借书卡无论登记和管理都是很麻烦的事情，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工。在这个信息时代，我相信即使是这座庞大古老的图书馆，也会有迈入现代化的一天。
那张硬质却泛黄的借书卡上密密麻麻写着一长串人名，不同的笔体，甚至不同的墨水颜色。这些人也和我一样看过《金银岛》呢。他们是凡尔纳的忠实粉丝吗？还是只借去当做催眠？啊，这个名字和笔体话，似乎是个女孩子；这位的字写得那么急，笔画都搅在一起了，登记的人很辛苦吧……
我仿佛看到一张张脸孔在借书卡上绽放，又次第消失。
总有一天会被淘汰的、过时的卡片里竟然包含这么多细节。还不止这些呢——
「今天、是春天了吧。你的白衬衣上落了一根线头。」
一行细若蚊蝇的字挤在两个横格之间的线上，看样子是用很淡色的墨写的，费了好半天劲儿才辨认出那是一行文字。在借书卡上乱涂乱画或是用文字进行某种「语言传递」的事情时有发生，借书的人或许会觉得有趣，可是对于我们来说，如果涂写得过分就会造成困扰。
我想起以前同事们的抱怨，说是名字已经被涂鸦掩盖得看不清楚了。
这位倒还好，似乎挺能顾及到图书管理员的难处，把涂鸦文字描那么淡。不过，在公用借书卡上乱写东西还是不太好吧。
拿着借书卡，我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事情。直到重新听见店员小姐的声音，原来她已取了药回来了。
我把书卡塞回《金银岛》里，抱着一摞书，手里拎着装药的袋子，走出店门。那张书卡里的句子却仿佛在耳边回响——
「今天、是春天了吧。」
是啊，没错。我强忍住一个涌进鼻腔里的喷嚏，却把自己弄得眼泪涟涟。
春天真是很棒的季节，我是说，如果没有这些形形色色的过敏病的话。
二
「哟，你早。」半伏在桌面上的女孩子抬起脸，「过敏还没有好吗？」
我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叹气，「早安。我觉得我是没治了……」
「呀，可别这么说，拜托您打起点儿精神，看样子今天又是不轻松的一天呢。」我暗地里给女孩子起了个外号，叫小圆，因她脸圆鼓鼓十分可爱。小圆指了指桌上摊开的文件，「要录入这些，核对电子书号和出版社，以及……」
我只昏昏沉沉，任由小圆脆亮的句子不断涌进思考的泥淖中，咕嘟咕嘟地爆开小泡。
怪不了谁，只怨自己生不逢时，赶上了纸质和电子碰撞交接的时代。什么时候将这些工作全部交给电脑，我们便得以轻松了吧……
「……图书登记卡。」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图书登记卡。就是插在每册书的扉页上，登记借书人姓名和借书日期、还书日期的那张卡片……」
「我知道的，我是说，怎么了？」
「似乎很快就要消失，被电子卡片取代了。」
看小圆有点失落的样子，我不由得出声调侃。「难道你对这东西还有感情？」
「也不是啦。」
「反正我能想到的，也只是我们的工作量又要增加了。」我大刺刺抓过桌上的餐巾纸，开始擦鼻子。「对了，我昨天拿回家的一本书里就有呢，那东西。」
「那有什么奇怪的。该不会是，你之前都没注意过吧？」
「对啊，我办的是电子卡嘛。我在那张借书卡上看到了有意思的留言呢——等等，是什么来着？」
小圆眉间挤出两条皱纹，与她的年龄不太相符。「不管写什么，在登记卡上乱涂画的人真没有公德心！你不知道吧，我才来那会儿就负责登记这个，各种各样的涂鸦啦，歌词啦，什么都有。拜托，您又不是费马，急需这点纸边儿证明大定理……」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圆看似温温和和，损起人来也蛮厉害的。
「还有玩什么文字接龙的，征友的，简直是拿这个当漂流瓶嘛。对了，还有情侣利用这个书信往来……」小圆痛斥着无公德之人，看样子她深受其苦。
「好啦好啦，反正就快全换成电子借书卡了。」我把卫生纸揉成一团，瞄准垃圾桶。「你刚才还一脸怀念的表情呢。」
「你看看，说着就来了。」小圆翻着上午才还来的书，抽出其中一张卡片指给我看。
「你开心就好。不过今次我去见你，没有见到。」我慢慢念出文字，这字比起昨天那句「今天、是春天了吧。」的字体丑一些，颜色也深一些。不过同样都是写在格子之间的横线上，挤在两个名字之间。
我去见你，没有见到。我又在心底默念一次，好似看到泛黄卡片上失落的脸孔。
「你说，这会是什么人写的呢？」不知不觉间，竟然将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我慌忙抬起脸看小圆，幸好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谁知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的鼻子里又开始发痒了。好似永远做不完的工作、整理不完的书目、好不了的过敏，一股脑涌到面前。小圆把书翻得风生水起，那架势几乎有些令人望而生畏，我偷偷瞄一眼她的侧脸，心说，我今天要小心一点。
我打算把那张借书卡还给小圆，要是弄丢就有点麻烦了。「好啦好啦，看你这架势恨不得把书都撕了。呐，还你这个。」
递出去的一瞬间，我瞥见另外一行字。 淡色的几不可见的墨，微微倾斜的字体，挤在两个名字之间的横线上——或许是太不起眼了吧，估计痛恨如小圆，也只注意到了刚才那更醒目的丑字。
「天气很好，与你说话也很开心。」
但是，我看到了，且确信这并非幻觉。
因为这文字的感觉很熟悉。
三
我将要还的书装在纸袋里，抱着搭电梯。其中就有凡尔纳的《金银岛》，竟然不如印象中那样有趣，以致看了一半就昏昏睡了过去。
我始终在想，到底是怎样的孩子，在书卡里写上了那样的话呢？这个问题和过敏药，和花粉，和春天空气里特有的毛糙感搅和在一起，像是脑子里咕噜咕噜炖着一锅粥。
我原本都不知道，图书馆里快要淘汰不用的书卡里面，竟会藏着秘密。
其实若天天同书卡打交道，稍加留心便可注意到那些语句，而我此前对书卡不屑一顾，加上日日面对枯燥无味的工作，才使得自己对学生时代的图书馆情怀视若无睹。仔细想来，谁又不曾有过那样一段青涩初绽的恋爱呢？
想来还是很浪漫、很有纯真的事情。
「哎唷！」我总也改不了闷头走路的毛病，头还未抬起，道歉便脱口而出。「对不起！」
「不要紧。」电梯门口站着看我的，是我现在办公室的上司先生。我感觉已很久未见到他——最近要求加紧电子书册名录的录入和整理，我被暂时“借”到别的部门。
「最近很忙吧？」他站定不动打量我，还未等我回应一个字，他又轻巧地扔出句话。「可以的话占用你一点时间好吗？有一点琐碎事情想你帮忙。」
明明是命令，却非要说成商量的语气，不过工作这几年我也不再是新人，也懒得愤世嫉俗。「没有问题啊。」我尽量笑笑，手里依然捧着纸袋，纸袋里装着《金银岛》，《金银岛》里夹着秘密。
原来他要我帮他找到一本译著的原书，因英文不太灵光，而正好遇到出电梯的我。这倒并不是什么大事，我很快利用办公室电脑查找出来指给他看。上司先生似乎很满意我的速度，嘴角的线条松弛了一些下去——然后，他又从办公桌的文件堆里翻出几本书给我，说是拜托替他还掉。
《新图书馆学与博物志》、《失落的地平》、《高中英文辞典》……匆匆扫过一眼书脊，我慌忙咬住窃笑。
「那你继续忙吧，我不耽误你时间了。」
在心里摆出个咬牙切齿状，我低头离开办公室。看上去不过一介死板无趣的图书馆中层管理者，高不成低不就，也不知道这样的男人会不会有什么秘密……
鬼使神差般，我翻开那本《高中英语辞典》，目光立即被端正嵌进视线中的泛黄卡片吸引——这乏味到只记录着人名的书卡，何时变得如此生动地吸引人了？
果然，是因为「那个」吧。我将视线再一次对焦在挤作一团的两行文字上。
「英文课时走神，被老师提问。幸好有你在旁边提醒，令我确信无疑你压低的声音最好听。」这一行是浅墨色，微微向右倾斜的字体，文字淡到像一团软软趴在格纸上的蛛丝，风一吹就要不见似的。
「你认真听课时很惊人，走神时也走得很惊人！」这一行，略有些丑的笔体，用的大约也是较粗的笔尖和较深的墨水。
看起来是女生没认真听课，却突然被老师提问，结果身边男生偷偷提醒，得以蒙混过关。英语老师转过身去，继续在黑板上写板书，咯吱摩擦声和窗外蝉鸣交织一处，暑热渐生，植株疯长，绿荫了初夏时少年少女们纠缠的小心思。
年轻真好啊——我揉了揉鼻子，不知为什么在心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自从那日药店等药，开始留意到书卡里的秘密留言已过去半月左右，这期间我似乎养成了个习惯，拿在手里的书总是惯性地翻找一下书卡，看看有没有这对学生情侣的游戏。图书馆工作实在太乏味，偶尔增添一些这类八卦，我倒觉得无伤大雅，反而使日常变得有情调和趣味起来。当然，我这人本身就随意惯了，不似小圆那般对没有公德心的行为深恶痛绝……
「什么情趣，分明就是拿缺德当浪漫！这种情侣还是早点分手比较好。」我想象得出若将此事告知小圆，她脸上将会出现的神色。
我忍不住苦笑。
《高中英文辞典》：
「英文课时走神，被老师提问。幸好有你在旁边提醒，令我确信无疑你压低的声音最好听。」
「你认真听课时很惊人，走神时也走得很惊人！」
认真将书卡里的文字抄录下来——两周间，情句已积下不少。随着越来越多地发现这一对小情侣在书里的你来我往，我不由得想，在我之前就没有人发现这个秘密吗？
比如这里：
《西方美学史》：
「你在班级里做演讲时，我却听不清你讲话内容，只见到这声音如金色雨水般降落。」
「我记得第一次拥抱你，是在落下大雨的车站。虽然并不是金色，可心里也闪光。」
《散文选读》：
「同你一道去选购文具，你距我那样近时，呼吸几乎暂停。」
「于是你后来紧张到买错笔号，又拿我的去用。」
《羊脂球》
「我很心慌，居然会对随意靠近你的女孩子吃醋。已记不清何时变得这般喜欢你。」
「我同样也记不清我是何时开始喜欢你的了！好啦，我已懂得不会再随意靠近那些女生了。」
……如此这般，重复着情人间的一来一往。外人看起来免不了觉得肉麻，可我还是津津有味地读，并把它们逐一记录下来，权当无趣生活中难得的调味，又因偷偷窥视他人隐私而有种神秘的刺激感。估计从小喜爱阅读的缘故（这也是我选择在图书馆工作的原因之一吧），我自诩也是爱好舞文弄墨的人，说实话，也觉得这两位的文采都蛮漂亮，至少我还挺喜欢。
那是一种年轻而干净的诗味，细细描绘着人生中第一次怦然心动的感觉。
学生时代的「我喜欢你」是这么简单纯粹的事情，或许它本身就是一首诗。落雨的公交站台，垂败的栀子，雨珠敲在伞面发出声响。画面氲开，定格住年轻情侣躲在伞下的拥抱和亲吻。
对了，似乎这个孩子还对声音特别执着。似乎她喜欢他，也是从听见他的嗓音开始的。
《浮士德》：
「我第一次听到你，便知道你的声音是收我灵魂的靡菲斯特。」
「那么，我愿喜欢你到进地狱。」
四
上下班路上开始能够听见细小的虫鸣鸟鸣，我晃了晃脑袋，甩掉脑子里的靡菲斯特和维吉尔。
昨日借回家的是高中时很喜爱的长诗——
《神曲》：
「我喜欢你，谁也不能够饶恕，注定要下地心。」
「爱便爱了，我一生也从未怕过。从前如此，往后亦不会改变。」
看到这段文字时，我脑海里即时浮现出耶路撒冷里魔王的形象。年少不经事的孩子，居然因为一场恋爱背负上这甜蜜沉重的负担，不禁令人唏嘘。
想来也是，一定天性敏感而性格纤细柔弱的人，才想得出这种在书卡上给对方留言的方法。现今虽然世风开放，但若遇上成绩下跌无法升学之类，学校和家庭还是会对过早的恋情加以劝阻吧。不过，男生「从前如此，往后亦不会改变」的凛然态度倒是令人暗自佩服，也不知无知者无畏才口出狂言，或他确是一位有责任有担当，值得托付的对象。
渐渐熟悉这两人的性格之后，我总一次次试图描摹出他们的形象。一个是温柔善感，事事小心，天性或许带点儿自卑，又其实比谁都敏感骄傲；一个开朗阳光，却行事坚定，看得出能力很强，在学校担当事务也多，说不定还是那种校园偶像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简直是充斥狗血剧情的廉价校园小说了。我居然也开始构思这种以前所不齿的情节和人物……
可是，直至将《神曲》还掉之后，我用思维捏造出的两个虚拟小人依然在脑海里栩栩如生，并且如同牵线木偶般自己活动起来了。这想象一旦开始，便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拉也拉不住。
他们那时多大年纪？
他们在哪里念书上学？
……
他们现在，还依然相爱吗？
种种问题交织在一起，简直令人好奇到坐立不安。其实要查到一些资料也不是太过于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两句话总是与一个名字一道出现，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便是当事人之一。
一个以字母B开头的名字，似乎那就是故事的男主角了。方便起见，我开始心里暗暗称呼他B君。可是他的恋人似乎并未将书借走，而是在图书馆里偷偷涂写那些书卡，因此我得不到女生的姓名；不过，有一个名字便也够了。
虽然是稍微调查一下电脑就能解决的事情，我还是犹豫许久。总觉得一旦真去检索那名字，那对情侣的故事便从书卡里走下来，成为可触可感的现实。
这样真的好吗？
我做事总这般犹犹豫豫，含含糊糊。虽然心里好奇得像被猫爪子挠起毛，也还不曾当真想要侵犯他人隐私。
于是日子仍这般过着，随着暮春初夏的雨水开始一次次冲洗这城市，我的鼻炎似乎好了起来；而我记录在本子里，书卡上的秘密留言，也日渐多了起来。粗略一数，竟有了百来条；闲暇时翻翻，总会触到已成年的自己心底尚存的柔软之处。
毕竟，我已再不是那般容易脸红心跳的年纪，而他人的青春故事看起来总是分外动人。
好吧，我就是这样八卦，又不敢过多刺探他人私密，以至于越来越多地考虑着B君和他的可爱女孩子的故事，几乎如脑内电影般播放着蒙太奇的情节。
他们上课传递小纸条儿，他们去同一家图书馆看书，他们约着在唱片店听碟，他们为一件小事吵架了，他们分开又和好。
或者，B君用他好听的声音给爱人念书中的对白，他们念普罗米修斯，念奥德赛，念“天国里的回声激荡着魂灵”。
他们在好似永不停歇的暴雨中相拥接吻。
这些细节并不是我胡编乱凑，而是书卡里写出来的，秘密的真实。这座图书馆是他们自由的恋爱空间，而我，则像偷偷涉入他们秘密领地的偷猎者。
我这偷猎者饱饮秘密之后仍不满足，无法释怀之处便是对这个故事后续的追问——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B君他们现在，还依然相爱吗？
五
「你今天很辛苦！多谢帮我做文件，要不要等下一起去喝茶？明日总算是双休了。」小圆努力在倦色的脸上牵出一丝微笑。
我低头望望自己的袖口及指尖，均沾染了点点墨迹，一看便是最低级的业务员。虽然电脑很方便，但总归还是要人来管理和设置的，今天便做了一天的文字录入及纸质文档复查，弄到精疲力尽。
「多谢你，不过我今日还有同学聚会。」我趴在桌上软绵绵不想动弹。「虽然我已累到只想回家饱睡一顿……」
「那就回绝掉好了嘛。谁都有忙到无法支持的时候。」
「可是已约好的事情，不太好随意改变吧。」我仍手脚张开，把自己摊在座位里。桌边搁着我记录B君的情句，小圆随手拿起翻了几页，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现在我收集书卡已不是什么秘密，周围同事若平时翻到了那对学生情侣在书卡上的语句，也会好心替我记下来。我收集的速度得以提高许多，渐渐发觉B君他们在这座图书馆内，留下了比预想中更多的讯息。
「我今天也在书里看到一句呢。」小圆啪地一声合上本子。「看上去是很严重的境况……」
「什么？」我的好奇心又被轻易勾起。
「今天毕业式，好似用尽一生勇气。从今往后我不会在这里出现了吧。」小圆一字一句念出，我意外地自她脸上看到感伤。
「听上去当真很了不得啊……」我睁大眼睛，「那么，B君的回复呢？」B君是字体较丑那位，也总担任一问一答中的回答者。
「B君什么也没有说。」
「是吗……毕业了呢。毕业了真好。」我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可是用尽勇气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俩离家私奔了？」
「可能吧，不过也可能是鼓起勇气忍痛说分手也说不定。毕业季不都是这样嘛。」
「你还记恨他们在书卡上乱涂啊。」
「不是啦，我是觉得，单凭书卡上零碎的句子只能大致推测出可能性而已。你说的和我说的都是可能性啦，可能性。」
「不是事实、吗……」我自言自语。
「事实只有本人知道。不过能确定的事有一件……」小圆将办公桌上的物件收拢一处，准备回家。
「这两人一定相爱很深。」
我在去同学会的路上，一直默默想着小圆这句话，竟没来由觉得揪心。
聚会上都是多年未见的国小同学，许多名字已记不清，只脸孔还残留些许淡薄的印象。
「您是XX吗？」
「对啊！」
「我都不敢确认，变化真大……」
「您也是呢，真是想不到！」
诸如此类在我看来比废话强不了太多的对白在耳畔此起彼伏。刚开始时我以为会要冷场，因大家似乎太久没见而拘谨陌生；没想到，到底还是有着那么一段共同经历，虽然年纪小，但总还是模模糊糊地有印象。谁那时成绩好，谁最顽劣，谁长得最可爱漂亮，谁爱跟老师告状……大家都已是成年人，却还对过去的话题情有独钟。当年记忆中的一群群小萝卜头，现在多成为踏进社会的青年男女，免不了令人心生感慨。
餐后，有人提议玩一些简单的游戏。我本想拒绝，却又觉得气氛不坏而饶有趣味地加入了，原来是时下很流行的惩罚游戏，即摇色子决定一个背运的人，然后他会被惩罚做一些稀奇古怪又无伤大雅的事情。
游戏进行几轮，有人被罚单脚绕着餐厅跳两圈，有人被罚连饮数杯冰果汁，最惨的是一个小个子男生林，被罚出门随意拦路人表白。比这更糟的是，窘迫外加紧张，林居然拦到一位男性……
正当我心里好笑，打算看谁将要被惩罚时，色子不偏不倚滚到我面前的格子里。
「喔喔喔！」大家开始起哄。我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没办法，这是游戏规则，既然参与了就必须遵守。
游戏主持人从简易的盒子里抽出纸条，宣布对我的惩罚——「讲一个故事」。
「这也太简单了吧！」仍满面通红的林第一个跳起来。
「对啊！这个不够劲，多没趣！」
「既然抽到了嘛，就按照规则来比较好吧。」也有人说出我的心声，我感激望向那个人，却不知到底是谁说的。
「那么，这样，」主持人为我打圆场，「请受罚的同学还是给大家讲故事，不过，要讲得这间屋子里所有人都听得到！」
我们聚会的地点是一处小型pub，此时舞池里已泛起暗紫色的光，吉他手也开始调音，我听到匹克轻轻拨弦的乐声。虽然地方不大，人却是不算少。在这么多人面前讲故事？这倒真像个惩罚，尤其对本就不善言辞的我来说。我对自己的故事和声音都没把握。如果，自己的声音要是像B君那么好听便好了——
电光火石间，我知道我该讲什么故事了。那支乐队的主唱也是好起热闹的人，甚至请我站在舞池中间讲故事，我接过话筒，清清嗓子。
「我这个人是没什么故事可说的，每日朝九晚五封闭在老旧图书馆，像与现代生活脱节。可是，图书馆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秘密，我总能看到不同的人，不同的时空，不同的故事。」
「比如，我最近认识一位B君，他的恋爱故事相当之浪漫动人。」
接着，我从《金银岛》里的书卡开始说起，纤细敏感的女生（讲故事时我将她说成小A，纯粹只是一个名号而已）喜欢上声音好听的B君，于是他们恋爱，他替她选钢笔，教她背单词，最多的还是给她念书里的对白——只因她那样沉迷他的声音。B君每周去图书馆借小A想听的书，然后他们约会时念对白，小A在书卡里写情诗，B君则跟着回复那些情诗。
「大家不要学他们啦，这是损毁公物，损毁公物。」我不忘见缝插针地补充。
「他也同她吵架，相互生气，不过总是很快就和好。他们好似去过很多次图书馆，有时我甚至怀疑他们在书中恋爱，书卡是一把把通向对方的钥匙。」
「最后，他们毕业了。」
「或许是B君考取了其他城市的学校，毕业式后，小A忍痛提出分手。然后回到图书馆，写下她最后一次恋爱的心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不知如何继续。自己的声音停下来之后才恍然惊觉，原来pub里变得如此安静，只脚下的呼吸灯不断从玫红转成深蓝，又变为暗紫。周而复始地循环。
「今天毕业式，好似用尽一生勇气。从今往后我不会在这里出现了吧。」
我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黑白默片般，一帧恬静少女的影像。白兰花满落脚下，令她的步履无声无息。
空气里满是雨味及花香。
故事到此结束，隐隐地，我竟听见小声啜泣的声音。
「真是有意思的故事。」主持人是个个子高挑的美女，她夸张地冲我竖起拇指。「看不出来，你也很厉害！」
「哪里哪里，我才没有。」我本想说这个故事并不是自己编造，它是真的——至少，按照小圆的说法，它是一种可能性。
可是最后我依然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将话筒递回给主唱，然后走回自己的位子。游戏又玩了几轮，渐渐也不那么有意思。我觉得我刚才还是该给小A和B君的故事安上离家私奔的结局，听起来令人心里舒服一些。
终于天色已晚，走出pub的一瞬间，夜风凉凉拂过。大家都在互道晚安，或是忙着交换名片和联络方式。
「你的故事真令人难忘。」突然，耳畔响起一个声音，「很伤也很美，很透明。不过单凭记在书卡里的语句，要推断出事情本来的样子还是很难吧，毕竟，这只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
「我喜欢你的故事，年轻多好啊。」
我微微仰起脸，看到对面人真诚的黑色眼睛。
六
「阿一，你这里写得不清楚啦。」
「我记下这么多已是不错了，你就不要挑挑拣拣。」我没好气回瞪他，「那你先自己看，我还有事情要做。记得图书馆里不要发出大声！」
「喂，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做到研究员的人，不会连图书馆的规定都不知道的。」对面那人不服气嘟囔，我没理会。
还有，我讨厌别人唤我「阿一」。再说回来，我与他也没有那么熟悉吧。
「阿一，你说的故事是真的吗？他们真的在书卡上留下了许多记录？」微黄路灯下，浮现他略带兴奋的神情。
「对啊！」
「那么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
他是当年同级不同班的阿杰。我对他印象并不深，绞尽脑汁也只想起一张模糊的男孩圆脸，可他却似乎记我记得清楚。毕竟，能脱口喊出「阿一」的人，今晚的聚会中也没有几个。总觉得忘掉他人姓名是很失礼的事情，尤其是对方还能清楚记得自己的情况下。于是我打个哈哈掩饰过去，并未深想太多。
我们就这样站在路边聊天。阿杰说，毕业后他考入社科学院做研究员，研究方向是中文文字叙事表达，也就是文字的排列组合与其表达意义之间的关联这一类。阿杰说到自己的专业便开始兴奋，哗哗冒出一堆我不太理解的专业术语，直至在我反复追问下才想起他要拜托我的事情。原来他想研究那对学生情侣留在纸上的句子，来分析事件表达时中文文字的信息传递与损失——好像是这么个说法。
「就是比如说，我们经历了同一件事情，但是当我们两个人将这件同样的事情记录下来时，会使用不同的词语，句子，修辞等等，这就像为事件作出编码；而读者去阅读时，正是这一过程的逆推，即解码。我研究的就是不同的编码是怎样使得同样的事件被解读成不同的解码。」
什么编码解码，听完我只觉得，这些研究真无聊。不过最后我还是勉强允诺将我的记录借给他用作研究文本，只反复提醒千万不要用于商用。万一B君他们找上门来，还真是不敢想象。
「谢谢你阿一！等我做完论文，必定请你吃饭。」阿杰笑眯眯看向我。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我其实还是出于好奇比较多，「或许你可以边研究边告诉我你的成果？」
「原来你也对这有兴趣！」阿杰激动地两眼快要放光。
「也算是吧……」我低下头没敢看他，不好意思告诉阿杰其实我只是热切渴望知道B君故事的后续。「我所说的故事，只是根据书卡上当事人记录的事件推断出的可能性而已。如果真能通过你的分析，得以呈现冰山下面的真实，请务必让我知道。」
「你是觉得那对情侣很可怜吗？」
「不会啊！只是……」我说得卡了壳。只是什么呢？「只是他们相爱这样深……」
「所以呢？」
「大概，我想知道这世界最终会怎样对待这深至骨髓的初恋。」
自从知道了B君的故事，那两人的形象便始终在脑海里打转，而不知不觉中，我竟觉得他们是相熟已久的人。
夏夜的风里带着湿气，我同阿杰约定好图书馆见面的时间，便在pub门口分手。「我就不送你啦。」他在我身后挥手。
「谁要你送啊！」默默在心底吼着，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一眼他。这家伙，明明小时候那般不起眼，现在居然长成这样高大帅气的模样。
应该是很受欢迎的那一类人吧……对了！阿杰他或许也是有女友的，会像小A那样可爱吗？还是说所有的女孩子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表现得纤细温柔。
回家的路上，我居然一直在想着这样的问题。
「阿一！你几时可以下班啊？」阿杰从书堆后探出脑袋。
「你拿这么多书，还记得归还的位置吗？」我很怀疑地看向他，「还是说你打算全借走？」
「我记得啦。不要纠结这种小事。」他摆着手，居然表现得比我还像这里的主人，「阿一，可否再占用你一些时间？」
这语气竟让我想起那位步入中年的上司。
「有话快说。」我估计是没什么好脸色。
「我想问你，你在看了这么多一来一往的留言后，心里构建的故事是怎样的？」阿杰没理会我的不耐烦，脸上的线条变得严肃起来。
「就跟我那晚说的差不多，要不然我也不会那样说给你们听呀！」我挥了挥手，「不过，有一点区别吧……」
「什么地方？」
「就是结尾部分。最后小A的句子不是这样写的吗……」我将本子抽出来给阿杰看。「好似用尽一生勇气什么的，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这两人毕业式一结束就私奔离开了，这样的话也说得通不是吗。」
「这就是我说的同一件事的不同解读！你看，就是因为勇气这个词语指向不明。」阿杰拉过一张纸，若有所思地涂写着我看不懂的符号。
「这已经没办法知道了啦，除非你去问本人。」
「确实是这样的，每种说法都是可能性而已，只是可能性大一些或者小一些的问题。」阿杰重重圈出「勇气」，然后将笔扔在一边。
「不过，我还是觉得这故事有一处，我的想法可能性较大。」
七
「首先，我想要问问你，你是怎样断定小A是女生而B君是男生的呢？」阿杰不紧不慢地盯着我。
「这……首先是名字吧！B君的名字应该是男生没错。」
「唔，看上去是这样，但也有可能女生取了这样的名字啊！」
「你不要强词夺理，这种可能性分明跟火星撞月球差不多。」我想抽过阿杰刚才涂写的纸，可他慌张遮住。
「这都是乱写的，没什么好看。」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些生气了，开始一本本整理被阿杰弄乱的书。「既然你觉得B君是女生而小A是男生，那又如何？能对你的研究有什么进展吗，亲爱的研究员先生？」
「阿一你好容易发怒噢。」
「我才没有！！」
阿杰居然笑了起来。「其实，我没说我觉得B君是女生啦。」他摆着手，把方才涂着符号的白纸折好，「我知道你是怎样想的，要不要把我的一些想法说给你听？」
我没看他，光是盯着桌上的木纹。
「好啦阿一你怎么跟小孩一样，我知道你想听的，那我就说啦。」
「首先，在B君的表述中用了相当之多的主动性、进攻性语汇，也就是我们所认为的男性词汇。所谓进攻性——啊，不是什么暴力的意思，其实在两性关系中可以被理解成主动、给予、前进的一方。而这一方通常情况下，都是由男性担任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拥抱这个词看起来是个互动性的动词，而实际上在两性关系背景下它也是有方向性的。也就是说，这个动作最先是由谁发出，先发出的一方便具有主动、给予、前进性质。当然这不是绝对，并不是说女性只能做被动、接受、后退的角色。」
「那么没错啊！」我忍不住插嘴，「这一点我也留意到了，你看B君写的句子——都会有什么我拥抱你啦，亲吻你啦之类的……」
「所以我同你一样，认为B君是男生。那个名字连中性都算不上，一看便是很男性化的。」
「那……」
「你的思维太狭隘了，只能看到自己认定的东西。而很多可能性，便是超出我们想象范围之外，而又合理存在的。」阿杰又在故作高深，我没来由地觉得火大。
「我听说过一则脑筋急转弯，说是有一天没有月光，在一条漆黑的公路上，下着瓢泼的大雨，一个盲人穿着一身黑衣在穿马路，走到路中间时，刚好对面来了一辆车，幸好司机急刹车才没伤人，请问司机怎么看到盲人而没撞坏人？」
「这跟B君和小A有什么关系啊？」
「因为是白天啊！当然看得见。」
「……」
「还有一则，一位探长和一位老人在下棋，突然一个小孩跑进来对探长说，不得了了你爸爸和我爸爸打起来了。老人好奇，便问探长这孩子是谁，探长答这是我儿子。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我倒是听过，那位探长是女性！如此就说得通了。」我居然下班后不赶紧回家，在这里陪一个神经大概已经错乱的研究员玩脑筋益智游戏……
「阿杰，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今天的新发现呢？」我深深吸一口气，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实际上，我确定如果他再说一个脑筋急转弯，自己便会跳起来抓狂。
幸好他开始切入正题了。「阿一，你完全可以自己动动脑子想，为什么我要先说两个老掉牙的思维游戏。」
「第一个，通常我们看到没有月光、漆黑、大雨、黑衣这些词语，便会先入为主地想，这一定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第二个，我们看到探长这个词语，便会直接联系到美国大片里那些眉头紧锁，嘴边叼着烟斗的大汉。这其实是人们思维上的一个盲点，这些急转弯也是利用这盲点出题，你在看到答案的时候才会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所以你想说的是……」我惊讶地瞪大眼睛看他。
「对啊！我想说的就是，男孩子的恋人一定是女孩子，这是我们先入为主的想法，对不对？」
我脑子转了一转，「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引来周围人责备的眼光。「可可可可可是……」
「阿一你有告诫过我图书馆里不可以太大声的。」
「……可是这也只是可能性啊！这个可能性简直比火星撞月球，不，比冥王星撞月球的可能性还要小吧！」
「有证据才能算作合理的可能性嘛，我当然会指给你看。」阿杰抱着胳膊看我，似乎看到我惊讶的样子，令他很是满意。
「如果你是高中女生，我是说如果，约会你会去哪里？」
「唔，我会去……购物广场买东西吧？然后电影院？小吃街吃点儿什么也不错，对了还有情侣餐厅之类的。总之高中女生的话大概会喜欢那种粉红色、有很多气球和泡泡一类感觉的地方吧。」
「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你看，小A和B君的约会都在哪儿？我数了下，书卡里涉及了约会地点的总共有十五条，七次是书店，三次是文具店，两次是快餐店，还有理发店、百货公司，以及一次影院。」
「这，说不定这两人都很爱学习呢。」我头脑里浮现出自己高中时代年级里男生第一名与女生第一名，他们手拉手逛街的场景。胃里居然一阵恶寒。
「也当然可能，否则不会这般钟情图书馆的书卡。」阿杰顿了一顿，「不过，他们的约会地点都是没有明确关系指征的——我猜，是因为他们不愿出现在影院、情侣餐厅这种明确向大家宣告『我们是一对』的地方。」
「说不定是怕老师或者父母撞见！」我灵机一动，又想出反驳的理由。
「你觉得会有女生愿意心上人看见自己弄头发，或者在百货公司里购买廉价日用品的样子吗？再结合小A的性格想一想？」
「……」
「真正令我确信的，其实是小A的一些表达，不得不令人在意。」阿杰脸上那副捉弄人的表情不知何时消失了，换上满脸认真。
「我喜欢你，谁也不能够饶恕，注定要下地心。」
「你这样好，爱上你怕是老天也会原谅吧！」
……
「诸如此类的句子，虽然不是很多，但你真的不觉得奇怪吗？若年纪相仿的少男少女一见倾心，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啊！有什么需要原谅、需要饶恕的呢？为何在小A这里，喜欢一个人却好似背负了什么深重罪孽。」
我再想不出什么理由，只得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
「还有还有，你看。」阿杰指着我的笔记，「虽然从这个角度分析的话，跟我专业关系不大就是了。」
我伸出脑袋，看向一行字：「趴在课桌上迷迷糊糊睡觉，刚梦醒便见到你，一瞬间分不清梦里梦外。窗外的电视塔都变得比往日温柔。」
「还有这里。」阿杰刷刷刷翻过两页：「这家图书馆离学校只二十分钟脚程，原来我们都喜爱这里。」
「这……能说明什么？」
「阿一，你可用谷歌定位试试！这城市里只有一座电视塔喔，在你工作的这家图书馆二十分钟脚程范围之内，又能看到电视塔的学校，我想应该不多！」
我将信将疑走去柜台，开启电脑。「你这人太异想天开了……」
「你先谷歌一下试试好了。错了就当我没说，这可能性也不存在，还不行吗？」
「你看！这附近没有学校！」我握着鼠标，得意地几乎又要叫出来。或许这一下午不爽阿杰太卖弄，我总想推翻他那很大胆的可能性。「是你错了吧！等等，说不定他们不是学生……」
「阿一，你搜的是最新的地图啦。你看看B君借书都是哪一年了……这附近变化很大，几年间迁走不少机构呢。」
果然，书卡上B君第一次借书的日期是八年前，最后一次则是五年前。书卡里，跟在B君名字后面的便是日期，他写字并不好看。在字体略丑的名字上下方，便分别排列着小A和B君的对话往来。
我一边盯着书卡上的日期，一边漫不经心将地图的日期调到十年前。「找到了学校又能怎样呢？我可不想太深入刺探别人隐私。」
「你已经开始刺探了不是吗。」阿杰毫不客气。
「啊……我看看。十年前，以我们图书馆为圆心，五公里为半径的范围内有两所学校。」我表面上没说什么，却开始对阿杰有点刮目相看。「能看到电视塔的……应该是在城市东南边！」
地图上剩下一个红点，当我将鼠标移往那个闪烁的亮点时，跳出一个新的悬浮窗。我凑上仔细看，又几乎要失声叫出来。
那是一所比较有名的私立男子学校。
八
自从利用阿杰所教「和自己专业关系不大」的方法得到小A和B君所在学校信息之后，我反而愈发不安起来。一方面是因怀疑自己是否做得过分，一方面则是惊讶这隐藏在书卡里的真实。本以为只是一对普通的校园情侣而已，只是比一般情侣更文艺浪漫些罢了——
没想到，在阿杰的提示下，居然发现这了不得的事情。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喃喃自语，伸手去拿面前的冰饮料。今日，阿杰在他学校附近的小咖啡店请我喝东西，说是作为谢酬。其实我并没有帮到他太多……
「那你怎样才能相信呢？非要他们两个人站在你面前？」阿杰无谓地耸肩，露出他无害的阳光笑容。
「我是说，一个男生怎么可能写出那么阴郁多感的文字呢？分明就是女生的口吻啊……」
「这是有可能的。」阿杰的表情收紧一些，端正了身体。他摆出这样的架势是说明要开始认真了，我不由得也端坐起来，竖起耳朵。
「我先从简单一些的东西说起吧。你喜不喜欢侦破推理小说？」
「福尔摩斯这些？」我并不爱看杀人之类，但或多或少也有些了解，「看得不多。」我猜不透阿杰想说什么，只得老实承认。
「其实在一些小说里，凶手利用诡计杀人是一种手法……」
「还有不利用诡计杀人的？」我听得兴起，插了一句嘴。
「阿一你真心急啊。还有手法是，利用叙事的漏洞和盲点制造谜团，即所谓的叙述性诡计。这谜团往往很简单，却又是解开谜团的关键，这方法纯属作者的小聪明，往往读者看完会拍大腿喊上当……」阿杰耐心同我解释，我却只想听到小A和B君有关内容，便点头示意我已明白。
「你真的知道？」
「你一说大概能懂啦。大概就是，明明是动物死去却利用第一人称，感觉像是发生凶杀案啦，这一类吧。」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样。叙述性诡计是作者利用文章结构或文字技巧，把某些事实刻意地对读者隐瞒或误导，而这事实往往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比如利用人称的转换，却偷换了人物让读者以为是同一人啦，把不同时间的事情穿插写在一起，令读者误认为是同一时空发生的事情啦，还有就是——」阿杰刻意顿了一顿，「不交代叙事对象，明明是写女人的故事却冠以中性的名字，绝不出现能表现其男女特征的表述，只称其某某人，诱导读者以为这是男人。」
我大概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可是小A和B君又不是在写推理小说。」
「书信体本来就很适合玩叙述性诡计，」阿杰狡诈地一笑，我依稀看到他瞳孔里闪过微光又消失，这家伙居然因为窥见他人的隐私这般兴奋。「而且，他们也没有想过刻意宣扬自己性别和关系，所以自然在表述时不会点得很明显啦。」
「比如你，阿一，如你写日记，你会刻意强调你的性别吗？好比这样写：我今天去了门口挂着蓝色标记的男生厕所。」
「谁会这样写日记啊！」
「对啊！所以以第一人称记述的文章，作者会认为这不需要特意写出。毕竟这文章只是自己看的，自己知道不会乱闯女厕所就够了。」阿杰又像是认真，又像说笑，「小A和B君他们也是一样啦，他们写的情诗只是给对方看的，从未想过会引来我们这样的好事读者。所以无意间写出很棒的叙诡呢。」
「叙诡？」
「简称而已，叙述性诡计简称叙诡。」
我暂时没说话，想了一想。果然心里还是认同阿杰的观点，就比如说吧，我若将自己发现书卡里秘密这一事件从头至尾记录下来，形成一篇文章的话，那么说不定读者判断「我」的性别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我既不会提到男厕所，亦不会说到我女友如何如何……
其实我没有女友啦。
「啊！等等，我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抬起头，对上阿杰的眼睛，便急急说出自己尚未成型的想法，「若我有一个同性爱人，写在文章里称其为男友，而又不明确表明自己性别的话……」
这样一来，就会出现这样的句子。
「今日同男友逛街，他请我喝饮料。后来我们去影院看了很棒的电影。」
「同男友吵架了，生气得懒得理睬他。电话设成拒接。」
……
「这些文字在别人看来，肯定是一个女孩子写的啊！」我恍然大悟。「这就是小A和B君的叙述诡计了吧。」
「你刚才还说人家不是写推理小说的呢。」阿杰开始端起杯子，啜饮他的热咖啡。他又摆出这种看好戏的样子！真令人火大。
「好吧，我暂时相信你一回。」
「我也只是说出我认为的可能性啦，只是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比较大而已。」阿杰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一对年轻的情侣——这回是真正的传统意义上的异性情侣——挽手而过。
可能性，可能性啊——这个词语，自从小圆那次无意间提起一次后，我又在阿杰这里听过了无数次。
在属于小A和B君的万千种可能性之中，第一次缓缓浮现出这般景象：落满花瓣的花树下，相约看书的两人背向而坐。醺风令人困倦，平素寡言抑郁的男生放下手里的书，轻手轻脚为身边熟睡的同性爱人拂去肩上线头。
「今天、是春天了吧。你的白衬衣上落了一根线头。」
然后，他隔着花瓣轻吻了对方的唇角。一瞬间花香漫溢，盈满这秘密的时光。
九
「你那位同学呢？」大概是连着几天没有见到阿杰，小圆在午休时问我。由于这阵子阿杰说要做他的论文，常常跟在我屁股后面转，许多同事都快已认得他。
「好像说入夏之后有什么事情吧，暂时不来了。」我望着笔记本发愣，窗外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
记录着小A和B君情书往来的笔记本，静静摊开在眼前。
「他研究出什么来没有？」或许大家表面上都是忙碌乏味的事务员，但如果遇到什么好奇的事情，其实还是蛮热衷于八卦的。小圆看起来也动了「隐恻之心」，不再一提到B君就光指责他没道德。「总觉得，好像跟这对情侣已经认识了一样呢。」她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毕竟也算是读过了他们的故事。」
他们的约会，他们的吵架，他们一同在图书馆度过的时光。简直像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在数百张书卡里静静流淌。
我并没有将其中的事实——或者说，很有可能是事实的推测——告诉任何人。
这甜蜜的，隐忍的，美到令人屏息的爱情故事，属于两个少年。这是他们之间简单青涩的秘密。
「你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小圆忽然凑到我面前，离得很近。我吓了一跳，几乎要从椅子上弹开。「我刚想问你来着，是B君的声音比较好听吗？」
「对、对的，似乎他常给小A念一些有名的对白。古典小说啦，戏剧啦……也不知B君有没有考个什么播音专业。」
「怎么会有人单单迷恋上一个人的声音呢？」小圆似乎很费解。
我想了一下，觉得自己也不能解释这问题。
「不如我们也来学一下你同学的做法——」她又兴奋地翻看笔记本，「那个，研究一下这里面的表达什么的……」
「你真是不嫌累，我工作都忙不过来呢。」我翻看一下下午要录入的资料，叹了口气，「你要研究的话就拿去看好了，我暂时没时间奉陪。」
「切，无趣的人。」小圆撇撇嘴，拿走了本子。
等她背影消失，我又开始做这好似永不完结的工作。手指在键盘上做机械运动，脑子里却在思考其他的事情。小圆神神秘秘地消失不见，难道她真有这闲心在意这对「缺德情侣」的故事了？如果告诉她相爱的是两个男生，也不知她会做怎样反应。
真会有男孩子这样爱上同性的声音吗……我自己并不是同性恋，对他们的世界一无所知，也不懂得普普通通说话的声音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小A和B君的故事还是打动了我，或许，美好的事物都会撼动人心；而相爱总是极美的，尤其又是少年时代纯粹纤细，奋不顾身的感情，在这间图书馆内化为长长短短诗意的情句，隐匿在泛黄书卡中，隔着岁月叙述往事。
我似乎可以听到，B君好听声音念出的句子——
「你已经走出陡路，走出狭路。你看照在你额上的太阳；你看这里的土地自生自长的嫩草、繁花和小树……」
他们最后，真的自由了吗，天堂是否如想象中一般光明敞亮。
已经很久没有发现新的句子了。想来也是，现在被记录下来的已有几百条，也就是说，它们被书写在几百张书卡上。作为高中生来说，达到这样的阅读量已是不易。
「喂喂！快来看！」为了核对一本书的出版信息，我走到书架之间，却意外地撞见埋头翻书的小圆，「我发现了还未被记录过的情书！」
她得意地在我鼻子下面晃动那张书卡。
我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圆不好意思地捂住嘴。然后，我看到那张书卡上的句子。
「人间许多苦恼，心甘情愿，日渐沉迷。我是这样地不能不喜欢你。」
「真是痴情。」小圆用指尖摩裟着小A的文字，若有所思地自语。「感觉好羡慕B君，有这么死心塌地喜欢自己的人。」
「为什么这句B君又没回复？」虽说提出分析的是小圆，但女生总是感情化的，她忙着感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提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你看，所有的句子，都是小A先写的吧？B君大约回复了三分之二，唔，或许是四分之三，剩下的一些就只有小A的句子呢。」
比如，那句「今天、是春天了吧。你的白衬衣上落了一根线头。」便没有回复；同样，还有小A令人不解的「今天毕业式，好似用尽一生勇气。从今往后我不会在这里出现了吧。」句子下方，亦空白一片。
「这本来就是一个游戏吧！说不定在他们的规则里，就是小A先写，然后让B君在图书馆里寻找？青少年的小心思总是拐弯抹角的。」小圆随口说着，把那张书卡又插回去。「你记得写下来啊！」
「我总还觉得奇怪……」
「那还不简单！我去检索一下B君的名字和资料，然后下次等他来到图书馆，你直接问他嘛！」
「这……太过分了吧，毕竟也是别人的隐私。」我没说出口的是，B君拥有的极可能是一位同性爱人这一推测。
「你以为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就不是刺探别人隐私啊。」小圆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这女孩子，说起话来真是一针见血，「不过他们既然是写在图书馆这种公共场合，那么也应做好被他人觉察的准备吧！」
我无话可辨，只得看着小圆的身影远去。虽然心下有些期待——
但又莫名觉得不安。
我在不安什么呢？明明自己不认得小A和B君，若他们的结局走向不幸，也只是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和报纸小说没什么分别。
「小A先写……让B君后写……这样……」脑子里慢慢转动着小圆的无心之语，却忽然一记响雷般，在思维的原野轰然炸裂。如同儿时看过的夸张漫画，两个大大的字被投影在视网膜里，边缘还闪动着适才思维爆炸的电气和火光。
翻滚许久的不解、隐约的违和感与不安……我感觉我拼上了那块拼图。那两个字平静下来，清晰地映在眼前，变得水晶般透明。
——「时间」。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