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主的坟墓
一
“我从没进入过墓园，哪怕是从远处向里面看一眼都没试过。”
“因此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寂静。但是，在印象中，墓园从来都不是阴森恐怖的，相反，我幻想中的墓园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草坪，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在阳光下白得刺眼的大理石墓碑。不管那是多么西式的墓园，更不管在中国现实中的墓园往往是纸钱满地，香灰漫天的山林旷野，我只要认清我死后的躯壳更向往什么地方，就可以了。”
她就这么笑着，跟我说完了这些。
死亡的确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毕竟活着的人都没有能力将死亡做出最完美的诠释。从古到今，涉及到死亡的讨论或书籍更是数不胜数。这也难怪她总是这么滔滔不绝地跟我谈起这么一个话题。
顺带一提，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小女生只比我小一年，我刚在车上认识的。我并不是看到别人长得可爱就搭讪的那种人，但确实是她主动向我搭话的。看来，公交车的一大缺点是干坐着太无聊，但它的一大优点也是干坐着太无聊。
至今为止的谈话都很愉快，直到她告诉我她其实还剩下一年不到的寿命。
我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有些反应不过来，沉默了好一阵，才憋出一句“抱歉”。看来，这真是最最蠢的一句避免尴尬的话。
她只是笑了笑，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身上，她全身都闪着光，使她笑起来更美了。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女孩，想必每一个跟我一样年纪的男生都会为此心动不已吧。但是，将死之人似乎都有一种神奇却阴惨的光环，能将所有的美丽堆积着扭曲。即将凋零的，明明灭灭的火星拥有这光环，她也是。看到这幅绝美的画面，我心中只有无尽的怜悯和感叹。
阳光，穿透了她，滤过她的灵魂晒在我的身上，那感觉是冰凉的。
“那你现在是打算到哪里？”
“我嘛……终点站！”
终点站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那里曾经是一个公园，后来废弃了。现在那边就像是坟地一样。
“你去那里干什么？那个地方现在很荒凉哦。”
“恩，我知道。”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看时间，我看到了她的手机桌面。那是一张纯白的纸上摆放着的一句简单的话——无论明天怎么样，先过好今天再说！她看完时间又把头扭过来，笑着说：“太好了，现在还很早呢！”
故意的。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只能尽量对她笑得灿烂一点。我不想打扰到她现在晴天一般的好心情，更不想打破她这一份薄如蝉翼的拙劣伪装，所以，气氛顿时被我搅得尴尬无比。不过很快我就理清楚思路了，别提那些令人悲伤的事情，让这无助的灵魂获得安宁，以求她能快乐地回归天国。
但是，她似乎不太懂得配合我。
“诶，你知道死到底是什么滋味吗？我从一开始就想知道了！我还问过很多看过别人死亡的人呢，有的说像是睡着一样睡过去的，有的说是突然断气，然后全身绷紧死掉的……”她滔滔不绝地跟我分享她收集来的死亡案例，还挑出其中最可笑的部分跟我开玩笑，让我无法想象更无从适应。我记得从我们聊天开始，她就把话题一点一点地引向关于死亡的讨论。当时的我，当然不会对此表示任何的怀疑，但是现在我禁不住要陷入沉思，为什么她一定要这样？她这样病态地乐观着，似乎是要求着我，要我一直跟她讨论那些我所认为的禁忌的话题。同时，更似乎是要求着我要认可她是坚强的，要认可她已经从死亡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或许这才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我现在才体会到人生如戏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确实，“演”不过是现代人的本能，同时也是现代人赖以生存的必要技能。就像是吃饭和睡觉一样，不会的话就是生活不能自理。谁也逃不掉现代文明社会的这一大诅咒。
真是个漫长的旅程。
“你怎么了？一直不说话呢？”她问我。
“嗯？噢没什么，有点晕车而已。现在好了。”我搪塞道。
“哈哈！你的身体还真差呢居然还晕车？”她嘲笑我，是开玩笑的笑。
谁会知道这居然不是她精心披挂的伪装？
“不会吧大小姐？我的身体可是比你健康得多呢！”我用这般刺耳的话来表明我对她虚伪坚强的一个客气的认可。很费脑筋的一段逻辑，但我也只能这样表达。我以为我赢了，我以为我猜对了她的心思，我以为我掌握了我们之间的主动权。人与人之间不就是这样么？你猜疑我，我猜疑你，表面上心平气和，甚至是推心置腹地聊着，暗地里却是在进行激烈地博弈。我们一直在意着这些无聊的胜负，我们一直都在演戏。
惠特曼在《草叶集》里说，战场即世界。如果说斗争才是世界的本质的话，站在生死之墙的另一边的她又是怎么还击我的呢？
沉默过后，她笑着扭过了头，就这样过了好一阵。我觉得奇怪，却又变本加厉地问她：“怎么了？你不会也晕车了吧？”
“没有，不是啦。”她没有笑，但总算是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就那一瞬，我注意到她发红的眼圈。
我输了。
我彻底败下阵来，在这位可怜可爱的，只剩一年寿命的女孩面前。
“对了，”她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问我。“请问你要在哪里下车？”
“啊……啊？我跟你一样……也在终点站。”我狼狈不堪地回应着。她那没有过渡的客气口吻，好像是透露了什么。
“那……可以请你和我一起走吗？我想带你去看点东西。”她的目光奇怪地失去了刚才的活力，阳光还是透过玻璃照在了她的身上，但这次的她却是暗淡的。
“什么？”我无法思考了，就像是表演变脸的人突然之间把面具统统摘掉，露出了真实的面孔，这反而让我觉得面孔的虚假。可能是我多虑了，那只不过是思考过剩，一股惯性罢了。但我还是禁不住想问一句，她说的是真的吗？
“谢谢你，看来我们还是很有缘分的。”
“是啊，我们真有缘。”我苦笑着点点头，不知道我那些多余的怜悯是应该给她还是应该给自己。
城市密集的人群把我们挤到了一起，互相感叹和承受着来自彼此的挑战和压力。都市的魅影，像吃了迷幻药一样疯狂又无力地摇晃在人们的眼前，一切尽是虚幻。陌生与亲密到底有何界限？一张纸的厚度也足以将我们彼此隔绝。都市人彼此再怎么五彩斑斓的交织，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但是所有的虚幻凝固起来，却能变成一道实实在在的墙。神奇的我们，神奇的世界。
二
我们终于到站了，但车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跟我描述的一模一样，一大片的土地，透露的全是荒凉。
但我记得在那里还有一个废弃了很久的秋千。
“那……你要我看的是什么？”这是我下车后的第一句话。
她只是走。
然后她才告诉我，她很小的时候住在这附近，当时这个公园并没有被拆除。然后，她走来走去，给我介绍这里曾经有一棵很高的树，有个小孩爬了上去结果掉下来摔断了手；这边的一条路的一边都是座椅，白天没人坐，傍晚全是情侣，深夜就全是睡着了的流浪汉；那里是儿童乐园，她最喜欢坐那边的一个滑梯，每天幼儿园放学都会去那边玩个痛快。
“但……这才是我想让你看的东西。”
她指着那边，那是一堆废弃的钢铁架子，但是那个方向，我记得就是那个儿童乐园的位置。
她蹲下来，盯着那些早已锈迹斑斑的钢铁。
然后低下了头。
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感觉到她的背在颤抖。
“对不起，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我早就知道变成这样了。”她站起身，声音极小地说道。
钢铁架子上的锈迹，像是等待了千年，等到她再次来到他的身边，但他已抢先死去了。错开的时间像是一个洞，吞噬着再见的欣喜。只可惜，她本来就是要来道别的。
将死之人跟已逝之物的道别，这便是时间的隔阂么？
终于，她哭了。但这是真的感情，这是将死之人真正的感情。一瞬之间，我感觉到她是真正的天使，像羽翼丰满的天鹅，欲展翅高飞，面向天堂。
神灵啊……感谢您的提醒，感谢她的泪水为我冲刷我的心！
我由衷感谢她带我进入她的世界，我总该送出回报。
我带她来到了秋千的位置，不远，就在儿童乐园的附近。在一棵叶子不多的老树下，挂着一个木板加皮带构成的简易的秋千。
“我以前住在这里这么久，从来都不知道这里有一个秋千，你怎么会知道的？”她惊讶地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曾经也住在这里。不，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这个秋千其实是我自己做好之后简单挂上去的而已。
我也仅仅是为了纪念我的猫。六岁那年的一天，我只顾玩马路旁的秋千，却忘记了我那只心爱的猫。它蹿到了马路上，被车扎死了。
那心爱之物，是我童年里唯一的朋友。
我看见之后，跪在地上，掩面哭了很久。我用双手托着它来到了公园，儿童乐园的附近，那棵老树下，就在这里，我把它埋葬了。然后我回家，做一个小木牌插在那里作为标示，决定每一年它的忌日我都来看望它。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她，她听了问我：“那这个秋千……”
“三年前我听说这里要拆了，我很担心我的猫。于是我去看了一下，还好只是木牌不见了，那座坟没被人动过。看来这些人还是很有人情味的呢……然后我回家做了一个秋千，安装在了那边。”
这是我一生的遗憾，需要用一生来守护。
我奉献出我的谢礼——我最脆弱的记忆。两个灵魂在日光之下闪耀，在这旷野之中相依为命。
她听了，坐在秋千上，看见了秋千的旁边的一个小小的土包，又看了我一眼。
“你不觉得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吗？”她重新笑了起来，说道。
我一愣，环顾四周，同时听见了风刮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也跟着她笑了。
“是呢，是我的猫和你的滑梯的坟墓？”
“不，是我们回忆的坟墓。”
不，是每一个城市人的坟墓，是每一个卸掉伪装，最真实最朴实的灵魂的坟墓。
“真希望我死后也能葬在这里。”她说。
我看着她，但没有说话。她的眼神，真的像是在向上天恳求着。
“你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她转过头来，向我伸出手。
我也只能轻轻一笑。也伸出了手，两个互不相识的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看着眼前快乐的她，我心里还是感觉到一丝的苦涩。
我收回手，发现里面多了一把小钥匙。她只是笑着，没告诉我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看见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全身闪着光，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我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一年之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我根据信里说的地址，来到了她的家，把钥匙递给了她的父母。
两位长辈待人很亲切，虽然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伤痛的表情，但还是很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想您也已经明白我们叫您来的目的了，我们想了很久，但觉得还是要尊重她的遗愿……”她的父亲跟我如此说道，但是她的母亲又开始悲痛不已，只丢下了一句对不起就掩面离开了。
我喝着茶，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天的场景，感觉那只不过是昨天才发生了的事情。
他的父亲递给了我一个包裹，我双手接住收下。然后他说：“那这件事情就拜托您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请问您到底是她的什么人？是朋友吗？还是同学？”
我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道别离开了。走之前我告诉了他们公园的地址，鞠了一躬。
我既不是她的同学，也不是她的朋友。我只不过是和她同路的一个陌生人而已。正是因为如此，我为她完成愿望才会变得更有意义。她没有把她自己交给所谓的墓园，而是交给了我。我把包裹打开，将里面的骨灰撒在这个荒废的破旧公园，这个杂草丛生的无主坟墓。谢谢你，陌生人。多亏了你，我才能看见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真实。
因为，墙消失了。当人们停止思考的那一刻，便放下了武器。
她离开了尘世，但我们因此没有了距离。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大地。秋千闪着光，和杂草一起轻轻荡漾在傍晚的微风中。
“我从没进入过墓园，哪怕是从远处向里面看一眼都没试过。”
“因此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寂静。但是，在印象中，墓园从来都不是阴森恐怖的，相反，我幻想中的墓园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草坪，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在阳光下白得刺眼的大理石墓碑。不管那是多么西式的墓园，更不管在中国现实中的墓园往往是纸钱满地，香灰漫天的山林旷野，我只要认清我死后的躯壳更向往什么地方，就可以了。”
她就这么笑着，跟我说完了这些。
死亡的确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毕竟活着的人都没有能力将死亡做出最完美的诠释。从古到今，涉及到死亡的讨论或书籍更是数不胜数。这也难怪她总是这么滔滔不绝地跟我谈起这么一个话题。
顺带一提，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小女生只比我小一年，我刚在车上认识的。我并不是看到别人长得可爱就搭讪的那种人，但确实是她主动向我搭话的。看来，公交车的一大缺点是干坐着太无聊，但它的一大优点也是干坐着太无聊。
至今为止的谈话都很愉快，直到她告诉我她其实还剩下一年不到的寿命。
我听到这么不幸的消息有些反应不过来，沉默了好一阵，才憋出一句“抱歉”。看来，这真是最最蠢的一句避免尴尬的话。
她只是笑了笑，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身上，她全身都闪着光，使她笑起来更美了。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女孩，想必每一个跟我一样年纪的男生都会为此心动不已吧。但是，将死之人似乎都有一种神奇却阴惨的光环，能将所有的美丽堆积着扭曲。即将凋零的，明明灭灭的火星拥有这光环，她也是。看到这幅绝美的画面，我心中只有无尽的怜悯和感叹。
阳光，穿透了她，滤过她的灵魂晒在我的身上，那感觉是冰凉的。
“那你现在是打算到哪里？”
“我嘛……终点站！”
终点站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那里曾经是一个公园，后来废弃了。现在那边就像是坟地一样。
“你去那里干什么？那个地方现在很荒凉哦。”
“恩，我知道。”
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看时间，我看到了她的手机桌面。那是一张纯白的纸上摆放着的一句简单的话——无论明天怎么样，先过好今天再说！她看完时间又把头扭过来，笑着说：“太好了，现在还很早呢！”
故意的。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只能尽量对她笑得灿烂一点。我不想打扰到她现在晴天一般的好心情，更不想打破她这一份薄如蝉翼的拙劣伪装，所以，气氛顿时被我搅得尴尬无比。不过很快我就理清楚思路了，别提那些令人悲伤的事情，让这无助的灵魂获得安宁，以求她能快乐地回归天国。
但是，她似乎不太懂得配合我。
“诶，你知道死到底是什么滋味吗？我从一开始就想知道了！我还问过很多看过别人死亡的人呢，有的说像是睡着一样睡过去的，有的说是突然断气，然后全身绷紧死掉的……”她滔滔不绝地跟我分享她收集来的死亡案例，还挑出其中最可笑的部分跟我开玩笑，让我无法想象更无从适应。我记得从我们聊天开始，她就把话题一点一点地引向关于死亡的讨论。当时的我，当然不会对此表示任何的怀疑，但是现在我禁不住要陷入沉思，为什么她一定要这样？她这样病态地乐观着，似乎是要求着我，要我一直跟她讨论那些我所认为的禁忌的话题。同时，更似乎是要求着我要认可她是坚强的，要认可她已经从死亡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或许这才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我现在才体会到人生如戏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确实，“演”不过是现代人的本能，同时也是现代人赖以生存的必要技能。就像是吃饭和睡觉一样，不会的话就是生活不能自理。谁也逃不掉现代文明社会的这一大诅咒。
真是个漫长的旅程。
“你怎么了？一直不说话呢？”她问我。
“嗯？噢没什么，有点晕车而已。现在好了。”我搪塞道。
“哈哈！你的身体还真差呢居然还晕车？”她嘲笑我，是开玩笑的笑。
谁会知道这居然不是她精心披挂的伪装？
“不会吧大小姐？我的身体可是比你健康得多呢！”我用这般刺耳的话来表明我对她虚伪坚强的一个客气的认可。很费脑筋的一段逻辑，但我也只能这样表达。我以为我赢了，我以为我猜对了她的心思，我以为我掌握了我们之间的主动权。人与人之间不就是这样么？你猜疑我，我猜疑你，表面上心平气和，甚至是推心置腹地聊着，暗地里却是在进行激烈地博弈。我们一直在意着这些无聊的胜负，我们一直都在演戏。
惠特曼在《草叶集》里说，战场即世界。如果说斗争才是世界的本质的话，站在生死之墙的另一边的她又是怎么还击我的呢？
沉默过后，她笑着扭过了头，就这样过了好一阵。我觉得奇怪，却又变本加厉地问她：“怎么了？你不会也晕车了吧？”
“没有，不是啦。”她没有笑，但总算是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就那一瞬，我注意到她发红的眼圈。
我输了。
我彻底败下阵来，在这位可怜可爱的，只剩一年寿命的女孩面前。
“对了，”她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问我。“请问你要在哪里下车？”
“啊……啊？我跟你一样……也在终点站。”我狼狈不堪地回应着。她那没有过渡的客气口吻，好像是透露了什么。
“那……可以请你和我一起走吗？我想带你去看点东西。”她的目光奇怪地失去了刚才的活力，阳光还是透过玻璃照在了她的身上，但这次的她却是暗淡的。
“什么？”我无法思考了，就像是表演变脸的人突然之间把面具统统摘掉，露出了真实的面孔，这反而让我觉得面孔的虚假。可能是我多虑了，那只不过是思考过剩，一股惯性罢了。但我还是禁不住想问一句，她说的是真的吗？
“谢谢你，看来我们还是很有缘分的。”
“是啊，我们真有缘。”我苦笑着点点头，不知道我那些多余的怜悯是应该给她还是应该给自己。
城市密集的人群把我们挤到了一起，互相感叹和承受着来自彼此的挑战和压力。都市的魅影，像吃了迷幻药一样疯狂又无力地摇晃在人们的眼前，一切尽是虚幻。陌生与亲密到底有何界限？一张纸的厚度也足以将我们彼此隔绝。都市人彼此再怎么五彩斑斓的交织，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但是所有的虚幻凝固起来，却能变成一道实实在在的墙。神奇的我们，神奇的世界。
二
我们终于到站了，但车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跟我描述的一模一样，一大片的土地，透露的全是荒凉。
但我记得在那里还有一个废弃了很久的秋千。
“那……你要我看的是什么？”这是我下车后的第一句话。
她只是走。
然后她才告诉我，她很小的时候住在这附近，当时这个公园并没有被拆除。然后，她走来走去，给我介绍这里曾经有一棵很高的树，有个小孩爬了上去结果掉下来摔断了手；这边的一条路的一边都是座椅，白天没人坐，傍晚全是情侣，深夜就全是睡着了的流浪汉；那里是儿童乐园，她最喜欢坐那边的一个滑梯，每天幼儿园放学都会去那边玩个痛快。
“但……这才是我想让你看的东西。”
她指着那边，那是一堆废弃的钢铁架子，但是那个方向，我记得就是那个儿童乐园的位置。
她蹲下来，盯着那些早已锈迹斑斑的钢铁。
然后低下了头。
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感觉到她的背在颤抖。
“对不起，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我早就知道变成这样了。”她站起身，声音极小地说道。
钢铁架子上的锈迹，像是等待了千年，等到她再次来到他的身边，但他已抢先死去了。错开的时间像是一个洞，吞噬着再见的欣喜。只可惜，她本来就是要来道别的。
将死之人跟已逝之物的道别，这便是时间的隔阂么？
终于，她哭了。但这是真的感情，这是将死之人真正的感情。一瞬之间，我感觉到她是真正的天使，像羽翼丰满的天鹅，欲展翅高飞，面向天堂。
神灵啊……感谢您的提醒，感谢她的泪水为我冲刷我的心！
我由衷感谢她带我进入她的世界，我总该送出回报。
我带她来到了秋千的位置，不远，就在儿童乐园的附近。在一棵叶子不多的老树下，挂着一个木板加皮带构成的简易的秋千。
“我以前住在这里这么久，从来都不知道这里有一个秋千，你怎么会知道的？”她惊讶地问。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曾经也住在这里。不，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这个秋千其实是我自己做好之后简单挂上去的而已。
我也仅仅是为了纪念我的猫。六岁那年的一天，我只顾玩马路旁的秋千，却忘记了我那只心爱的猫。它蹿到了马路上，被车扎死了。
那心爱之物，是我童年里唯一的朋友。
我看见之后，跪在地上，掩面哭了很久。我用双手托着它来到了公园，儿童乐园的附近，那棵老树下，就在这里，我把它埋葬了。然后我回家，做一个小木牌插在那里作为标示，决定每一年它的忌日我都来看望它。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她，她听了问我：“那这个秋千……”
“三年前我听说这里要拆了，我很担心我的猫。于是我去看了一下，还好只是木牌不见了，那座坟没被人动过。看来这些人还是很有人情味的呢……然后我回家做了一个秋千，安装在了那边。”
这是我一生的遗憾，需要用一生来守护。
我奉献出我的谢礼——我最脆弱的记忆。两个灵魂在日光之下闪耀，在这旷野之中相依为命。
她听了，坐在秋千上，看见了秋千的旁边的一个小小的土包，又看了我一眼。
“你不觉得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吗？”她重新笑了起来，说道。
我一愣，环顾四周，同时听见了风刮着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也跟着她笑了。
“是呢，是我的猫和你的滑梯的坟墓？”
“不，是我们回忆的坟墓。”
不，是每一个城市人的坟墓，是每一个卸掉伪装，最真实最朴实的灵魂的坟墓。
“真希望我死后也能葬在这里。”她说。
我看着她，但没有说话。她的眼神，真的像是在向上天恳求着。
“你能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吗？”她转过头来，向我伸出手。
我也只能轻轻一笑。也伸出了手，两个互不相识的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看着眼前快乐的她，我心里还是感觉到一丝的苦涩。
我收回手，发现里面多了一把小钥匙。她只是笑着，没告诉我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看见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全身闪着光，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我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一年之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我根据信里说的地址，来到了她的家，把钥匙递给了她的父母。
两位长辈待人很亲切，虽然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伤痛的表情，但还是很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想您也已经明白我们叫您来的目的了，我们想了很久，但觉得还是要尊重她的遗愿……”她的父亲跟我如此说道，但是她的母亲又开始悲痛不已，只丢下了一句对不起就掩面离开了。
我喝着茶，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当天的场景，感觉那只不过是昨天才发生了的事情。
他的父亲递给了我一个包裹，我双手接住收下。然后他说：“那这件事情就拜托您了。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请问您到底是她的什么人？是朋友吗？还是同学？”
我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道别离开了。走之前我告诉了他们公园的地址，鞠了一躬。
我既不是她的同学，也不是她的朋友。我只不过是和她同路的一个陌生人而已。正是因为如此，我为她完成愿望才会变得更有意义。她没有把她自己交给所谓的墓园，而是交给了我。我把包裹打开，将里面的骨灰撒在这个荒废的破旧公园，这个杂草丛生的无主坟墓。谢谢你，陌生人。多亏了你，我才能看见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真实。
因为，墙消失了。当人们停止思考的那一刻，便放下了武器。
她离开了尘世，但我们因此没有了距离。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大地。秋千闪着光，和杂草一起轻轻荡漾在傍晚的微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