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能带我飞（《萌芽》2011.12）
写在前面
如今把这篇旧作贴上来，是因为看见贴吧里有小朋友想要看，就算是小小地回馈一下这些有点喜欢我的小朋友吧，特别鸣谢那个一字一字手敲这篇文章的小朋友，如果你看到这句话，欢迎找我索要礼物，谢谢。
1．
那十几辆永久牌自行车是片场撤走的最后一批道具，跟在它们后面的是一个裹着黑大衣的女人。她一直低着头走路，在黑了灯的黄昏里显得相当疲惫。我以为她并不是我等的人，直到我看清她的脸。在她把几缕发丝撩到耳后的时候，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完整的侧脸，包括那双微曲着的纤长的手，都早在我记忆之中。
姚池。
我叫了她的名字，不算是撕心裂肺的。我感觉得到自己干涸的唇获得了一股湿润，来自于秉持多年的熟悉。
她在这一声呼唤下惊恐地抬起了头，看见了站在对面的我。我掐灭了手里的烟，准备上前给她一个拥抱，即便没有拥抱也该热泪盈眶得打个招呼吧。可是等我想清楚应该干些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转身跑了。
在路人不解的注目下，我们在深不见底的胡同里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穿梭在旧报纸酸奶瓶和年久失修的砖瓦之间，其中还插进来端着搪瓷盆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我产生一种在拍八十年代警匪片的错觉。尽管我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跑。
她的身影在我前面一闪又一闪，像一颗带着尾巴却抓不住的星星。
几条胡同穿过去就是另一条车水马龙的街，她下意识地刹住了脚步。我上前一把抓住她，冲她大吼，我又不是来追债的，你至于这么一惊一乍的吗？！
她一边大喘气一边把我的手从她身上拿掉，然后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等到呼吸平复，她才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我不想看见你，你走。
我跋山涉水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听这句话，于是我真的转身走了。也许她有些吃惊我怎么会这么听话，不过我只是去买点东西而已。我给小卖部的老板拍下十块钱，打开一瓶绿茶喝掉了几大口，然后把一支养乐多倒进去，盖上盖子就像调酒那样装模作样地摇了几下。我用提着板砖的姿态把这东西塞到了姚池手上。
她先是鄙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打开喝掉，像我刚才那样大口大口的，我听到她喉咙呼吸的声音。这时我才能完全忽略掉她疏于打理的头发和沾满了风尘的残妆，只看见她与生俱来的那副样子。
绿茶瓶子被她在手里攒了一路，她带我在她家附近一个油腻的小餐馆坐了下来。
上了酒菜我们就开始自然地叙旧，她也毫不忌讳地提及她方才结束的那场戏，比如某某名演员竟然不会骑自行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到了草丛里。比如导演本来还笑得很开心，后来发现备用的自行车不够用了，于是他脸上的颜色就变得很难看了。再比如那些事其实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隐匿在人群中的一个角色罢了。说得专业点，就是龙套。
她一点也不想解释刚才为什么要逃跑，我也懒得问了，省的我还要书面得跟她来个拥抱，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太抒情的事情真的做不来。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月上三竿，我们的身体几乎是被酒精盛满了。
我坚持要送她回家，她坚持要先送我回宾馆。我说，你不怕我留住你不让你走了么。她很冷静地回答我，那就当是演戏，你要给我片酬的，这样我得算是女一号，你知道现在一部噱头喧嚣又卖座口碑又好的片子主演得拿多少钱么。我无知地摇了摇头。她哈哈大笑着竖起了中指，然后被一块石头绊倒在了地上。
我并没有幸灾乐祸，因为我看见了她无意中露出的脚踝。上面原本的那只笨鸟已经被篡改成了一只凤凰。
她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于是凤凰又被她无声地藏匿。我伸出手去扶她，可是她甩开了我的手。她只是拼命地往前走，我扶她一把，她便推开我一次。我想，她是不想让我看见她的脸。就像她说不想看见我，其实是怕我看见她罢了。可是她难道忘了刚才饭桌上的灯光有多亮么，比此前打在她脸上的任何一束追光都要亮。
我看着她家的灯亮了，然后又灭掉了。那亮度也是惊人的，与旁边拉着窗帘的人家格格不入。我在楼下抽了一根烟，看灯没有再亮起来，就走了。
2．
这是三月初的北京，我冲完冷水澡坐在暖气旁边抽烟。
烟蒂掉了好几截，我还是不能适应只依赖窗外的灯光就能照亮黑暗的嚣张气焰，我想这时候一点也不适合让我张大嘴巴感叹，原来这就是首都。
这光怪陆离的城市像一个极大的泳池，在沸腾的夏天里扎了一池子人，姚池只是把头探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的人群之一。五年来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件生存所必须的事情，可是如今，她也仅仅是生存了下来而已。
五年有多久。足够多少升的水被蒸发，足够多少植物生长繁盛。或者说，够不够把一只拙劣的鸟变成凤凰。
姚池并不是当年班上长得最好看的女孩，甚至不是胸部发育最好的，或者家里最有钱的，她与这些条件都不沾边。
我们只是不经意间目睹了一个万众瞩目的她。
那天晚上是我们高中的艺术节汇演，学校照例暂停一天的自修，并组织全部学生观看汇演。男生最不屑的就是这种集体活动，所有人都像傻子一样在操场上干巴巴地坐一晚上。可惜那天我们在溜出校门的时候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她亲自压送我们回到操场上看表演，于是出逃计划就这样被迫取消了。
汇演像我们想象中一样乏味，脱下了校服的姑娘们要么换上了花里胡哨的纱裙子拿把雨伞跳不伦不类的舞，要么就穿着青春活力的运动装蹦蹦跳跳地唱一首美丽新世界。在劣质灯光下，她们的脸都泛起了一层油光，与呲牙裂嘴的笑容相得益彰。
于是等到姚池出场的时候大家不是昏昏欲睡就是早早跑到厕所聚众抽烟去了。
主持人报完幕，我一听是独舞，顿时胃口又清减了几分。我刚站起来，就听到主持人压低了声音加上了姚池的名字。台上的灯光猛地一亮，让人的眼睛顿时失去了焦点。灯光下背对着我们的是一身消瘦的白衣，她全身的力量仿佛都凝聚了起来，有一股力透纸背的气势隔着轻飘飘的衣料默默散发着。她的动作从手指尖开始，每一下都干净利落，经由身体里一根坚韧的线贯穿一气。压轴的是她转身的一刹那，自腰部往上连带的一个回转，同时一条腿向上扬起，面对着大家时已是一副曼妙的金鸡独立的姿态。可贵的是，她的神情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慵懒，让人找不到一丝的不自在。
当时我已经站在了椅子上面，清晰地看见那一秒钟里，她带着欲言又止的笑意在我的视线里停留了一帧的时间。
后面的部分她也是舞得行云流水，台下方才的喧闹一扫而光，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姚池。我们从未在这个落魄得不堪一击的舞台上看到过这样动人的舞姿，整个舞台都被她照耀得璀璨起来了。
姚池谢完了幕很久都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某一个人先领会过来用力地拍手，噼里啪啦的掌声才正式拉开了序幕，且一开场就再停不下来，导致后面的节目根本无法进行下去。那天是怎样收场的，好像已经没有谁记得了，大家的印象统一停留在了姚池的独舞上。甚至有男生看得入神忘了掐烟，还在校服上烧了个洞。
姚池就是在那个晚上出了名，范围以我们学校为中心，还囊括了周围一些悄然入列的街头巷尾，人们都隐隐地议论着我们学校有一个跳舞极为出色的女生。
在这之前，姚池不过是一个成绩一般，但却还算听话乖巧的普通学生而已。老师不讨厌她，因为她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那样喜欢唧唧喳喳，除此之外，她全身上下再也挖掘不出一个像样的闪光点。如果不是班上没有人报艺术节，老师又不得不硬性安排的话，我想她也不会去出这个风头的。
我自认为比别人要多了解她一点，即使这微妙的了解并没有成为我走近她的契机。
在开学初军训的第一天，我跟姚池因为早上迟到被教官罚站。所有的女生在烈日的毒害下都恨不得把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可是姚池竟在太阳底下挽起了裤脚，露出了脚腕。
我看见她纤细的踝骨上纹了一只卖相不佳的鸟。鸟嘴朝天，翅膀挥得老高。
当其他人都在操场上踢正步的时候，只有我在咽口水的同时目睹了她遮掩起来的秘密。
3．
会有哪个十六岁的女孩在自己身上纹一只鸟呢。不是蝴蝶也不是暴戾的鹰，而是一只神情懈怠的鸟。
除此之外，姚池依然是那个听话的乖孩子，把头发扎起来，把表情藏起来。可经过了那个晚上，她的生活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沉默了。给她递情书、搭讪和以各种方式妄图认识她的人都开始多了起来。我经常能看到下课时有男生来找她，他们带着仰慕的好奇的心情，用眼神去试探这个女孩。甚至有胆子大的男生会在给她礼物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碰一下她的手。
我也这样不经意过一次，不过纯粹是个意外。
那天数学老师突击检查，她抱着一摞卷子进教室，指点江山般地给我们临时调换了座位，姚池被调到了我后面。她的数学一直不好，而这科却恰好是我唯一的强项。
考试的时候一般都会有人要求我给他们递条子，但是由于那天来得太突然，大家都顾着惶惶然了，完全忘记了要提前求助于我。于是那天我做得异常地顺利，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小时我就都做完了。我直起身子看着周围的人都是苦恼的样子，心里暗自偷笑。这时候后面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气声。那一声“唉”带着一股甜香的热气游刃有余绕过了我的颈，我全身一震，做出了一个缺乏思考的决定。
我把答案都誊在了一小截草稿纸上，反手塞到了后面的桌子上，姚池很快反应过来把纸条接了过去。就在那一瞬间，我跟她之间发生了第一次柔软的触碰。
轻极了，像蝴蝶落在手上，根本无从知觉。
知觉回来是在我被班主任揪出去训斥完以后。我的耳边还回响着她的声音，有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被骂傻了？姚池笑盈盈地问我。她背着手站在我旁边，可脸上倒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咱俩现在可在一条船上呢，要是你不说话那就更难熬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回到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我们不是第一次一起罚站了，而这一次我没有理由不跟她搭话。
也许我给她递纸条的时候就动机不纯，只不过我自己没意识到而已。我们聊的话题其实也很无趣，可是姚池一直咯咯咯地特别开心，我被她激发了，便提着胆子瞪大了眼睛看她。从眼睛看到胸，再从胸看回眼睛。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这样毫无顾忌地盯着女生的胸部是不礼貌的，我只是履行荷尔蒙的普适定律而已。
那天很晚了班主任才放我们走。姚池哼哼唧唧地收拾完了东西跟着我一起去取单车，我开锁的时候听到她漫不经心地说，一直没有坐过单车后座不知道是不是很拉风。我说，那我带你呗。轻描淡写之余当然是我无法表达的欢乐心情。
学校门口是一条下坡路，我准备带着她往下冲。她犹豫着不肯上车，我问她是不是害怕了，她告诉我她渴了。我把单车立在路边，去小卖部买了一瓶绿茶，她喝了两口告诉我，好像缺点味道啊。我灵机一动把绿茶拿过来喝掉了几口，然后开了一瓶养乐多倒进去，昏天暗地地摇了一番，再还给她。
我还记得她喝完第一口就干脆利落地跟我说，我喜欢。当时我多希望她能在这个短句后面加一个“你”，同样干脆利落的，那该多好。
路边的榕树已经长了很多年，枝叶繁茂。在安静的树荫下，我带着她冲下了坡，风化成了手缭绕着我的脸。姚池一手抱住我的腰，一手拿着那瓶养乐多绿茶，心里默默地欢呼着。我张大了嘴让风都流进去，并衷心为她那一双手感到一种平凡的幸福。
就在那个下午，她的头发飞了起来，养乐多绿茶也飞了起来，我们都在单车上的简易旅行中飞了起来。
后来姚池一直都没有成为我的女朋友。我的哥们非常不解，如此地近水楼台为何我还不能将她的芳心俘获。
不错，尽管后来我们一个留在了文科班，一个去了理科班，却依然不定时地混在一起。然而在我们之间，却只是做不出格的事情，维持着距离合适的关系。我总觉得，对于姚池我并不是男欢女爱的喜欢，或许只是一种迷恋，源于一只鸟的迷恋。
这让我不忍去亵渎她的特别。就像如果要亲自检验纹身的过程，那该多么不堪。
4．
来北京之前我辞了一份已经做了两年的工作，是一家国产电脑公司售后服务部的副主管。
大学一毕业我就进入了这家公司，从最初的电脑维修工做起。我以为不出三年，我就可以达成原先软件工程师的目标。可是两年后我只是个副主管，时不时还是得爬到用户的桌子底下干拆卸主机的活计，忍受源源不绝的抱怨和白眼。
上星期的一个晚上，明明已经关了灯很久，却依然无法入眠。我终于忍不住先是起来喝水，然后又打开了电视。
往往凌晨都会放些已经褪色的老片子，我却无意中发现一部没有一点印象的新剧，形似主角都是不认识的生面孔，他们发了疯地往前跑，后面的城门随之打开，大批难民潮水般地涌了进来，镜头一扫而过，我竟在那些冰冷的面孔中看见了姚池的脸。这张许久未见的脸，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远方的故人面前。
这几年的高中同学聚会她从未参加过，大家都以为她默默地改了道飞黄腾达去了，却不想原来如此。即使我们所有人后来走的路都不比当初规划的那样平坦，但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姚池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如今她的人生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像一道等待许久才出锅的菜，我端起刀叉，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这几天下午我都去片场接姚池收工，她每次都在所有人走光了之后才出来。不同于其他人拿到工钱欢天喜地的样子，姚池都是沉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从我手里拿过一瓶水，或者一根烟。
那天我在门口等了很久，等到看门的老头告诉我该关门了她都没有出来。我想进去看看，老头并没有为难我。我往里走，后面是锁链交叠的响声，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谁被迫披上了沉重的枷锁。
这地方没有人的时候还真是萧索得很，全然看不出刚才发生过惨烈厮杀过的宏大场面。或者现在还在进行着无声的厮杀，只不过肉眼不可见罢了。
我在一个隐秘的拐角处瞥见姚池的裙角。初春的风拂过裙子上夸张的花色，有一只粗糙的手由上往下流窜着，转眼消失在了裙子下面，不知所踪。
那只手方才途经每一个站点，都点石成金般地挑起了一种轻飘飘的战栗。女人的腰部带着这种丝丝入扣传递着的战栗在男人的指掌间柔软了起来。她憋住一口气又深深地沉了下去，气息流转间抬起手扒住了身旁的红砖墙。
她像是要由此寻求一股能让她继续沉沦的气力，太过用力的手指抠得墙上的红色土屑簌簌下落。她拧过来半张脸，皱着眉头，吐出了一个无声的看似难听的字。
我只能看见她的样子，却无从探究鲁莽地拥着她的那个人是谁。她的指甲里混杂了腥红，似乎也抠住了我的血肉，或者是我的喉咙，翻涌的恶心促使我停止观察这个场面。
我在门口抽完了一整盒烟姚池才出来。她照旧是阴沉沉的脸，从我手里拿了一根蹲在地上抽了起来。那只手已经不在她身上了，但我总觉得它还放在那里，就是她裙子褶皱最多的位置，一直都没有拿出来。
姚池在地上捻灭了烟蒂，却没有站起来。我又递过去一根给她，她推开了我的手，然后看着我，自嘲地笑了。
你看到了不是吗，为什么不问我。
那是你的生活，我不该过问。
她不再说话，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跟在她后面，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不同于从前那段叫做刚刚好的距离，这是由活灵活现的现实摆布出来的距离。我们这样一路走到了地铁站，人群像泄了闸的水一样从两边的车厢中流出来。我们之间被陌生人塞得满满的，我挤过了好几层人群才靠近她。
地铁到来之前总有一阵预热的风，从头到脚灌进每一个毛细孔里。姚池打了个寒颤，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说，他每次把手伸进去的时候，我都由衷地想给自己一刀。可是我已经活得这么龌龊了，就只能继续没有出路地龌龊下去，否则之前的所有功夫都要白费了。
她说话的时候还在笑，是那种遍地都能找到的笑容。
我试图握住她的手，而她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出来，于是我只好强硬地抓住。这次她不再挣脱，只是一点一点地传递给我她手里的冰凉。我突然发现自己千里迢迢赶赴她身边，能够做的也不过就是这么多。
握住她的手，分担一些她承受的冷。
这其中掺杂着我微不足道的理解，却不足以救赎。
5．
五年前姚池去北京上学的时候，几乎全班人都去火车站送她了。尽管我不在队伍里，可是从大家多次的谈论之中我也得知了那天她是何等的风光。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满载着众人的羡慕与祝福，她却坐了一个站就下车了。然后搭上了另外一辆长途车去了一个在地图上没有被标注的地方。
她用这样近似于自我流放的方式来弥补她给我们撒下的谎。
那年她并没有考上大学，母亲在新近成立的一个歌舞团给她报了名，可姚池毫不犹豫地撕了报名表。她选择复读，义无反顾。
于是，这一年的时间里她都待在郊区的复读学校里，除了去北京考试的两个月，她都没有跟其他的人接触过。可是没想到，这一年她仅以几分之差再次与她热爱的表演专业失之交臂。母亲日日跟她长谈，在炎酷的日光与母亲的说教下，她还是坚持再考一年。
除了决心其他几乎都消失殆尽，谁说时间不能磨平棱角，她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反抗下去了。幸运的是，她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即便那上面的学校已经与她预想中的相差了一大截。
等到她真正去北京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去车站送行，她手里捏着母亲最后给她的一张车票离开了这个城市。
后来她渐渐知道，在北京想干这一行的人很多，在这一行里摸爬滚打多年都没有出路的人更多。
她接的第一个活是一个肥皂广告，还是她一个同学因为生病转给她的。她被好多人摆弄成了家庭主妇的样子，可是脸上的廉价粉底却丝毫不留情面地往下掉，又显得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家庭主妇。拍完广告她拿了钱便一去不回，也不关心最后到底播了没有。
可是那之后她连这种广告都拿不到了，平面的也都是酬劳不多，三流杂志的活计。于是她只好从最末流的群众演员混起，装死、围观、逃难，这几种特型角色几乎成了她最主要的生活状态。相比之下，她还是最喜欢参与逃难的戏，毕竟奔跑的时候让她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她也是被镜头追逐着的。
姚池在彻底沦为一个群众演员之后总会想到，在这几年的窘境中，她也不是没有过可以一跃而起的机会。
那大概是一年前的时候，有一位新人导演，凭借着自身的人脉拿到了不少的投资，筹拍一部内容相对来说有些敏感的片子，他坚持要启用生面孔，姚池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于是她也给这位导演投了资料。
不久她就接到了面试通知。到达面试地点的时候，她发现竟然是一个宾馆，她不是不知道，所有道德沦丧的例子几乎都与这个地方有关。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久，咬牙想想，真的想要获得什么的话也许你就需要失去同样重要的东西。
宾馆走廊里那盏坏掉的灯，照着她需要进去的房间。
她刚一敲门，就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是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裹着大衣，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狼狈逃跑的迹象。她松了一口气，低头走了进去。
房间里坐着三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其中有一个跟她介绍说自己是导演。他让她坐下，开门见山地告诉她，这部片子有全裸的戏份。姚池早做好了准备，她佯装坚定地说，只要能演主角，没有关系，她会做好。
导演点点头，告诉她因为裸戏的缘故，要看一下她身上有没有会影响拍摄的伤疤或者是其他缺陷。说完他就坐下来继续跟旁边的两个人讨论剧本。
姚池知道他是在等她把衣服都褪下来。无关床第之欢，无关任何见不得人的交易，他只是要检视一下需要放进镜头里的道具是不是完好无损。
她依次脱了外套，牛仔裤，毛衣，胸衣，只剩下内裤，侧着身子站在他们前面。导演抬起头，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她心中的羞耻感不合时宜地作祟起来，于是她只好小心翼翼地问导演，是不是可以了。导演说，你转过去让我看看后背。
他们看得到她所有的尴尬和不安，但是他们并没有叫停。
姚池依言转了九十度，这让她不得不正对着墙上的镜子。没有装饰与棱角，挂在墙上，直视着她。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直白地观赏过自己，如今却是在三个陌生人面前，装作大方地，让他们审视她的胴体。
镜子里不只有她，还有在她背后站起来的导演。导演伸出手，在她后背上轻轻点了几下，还夸她的蝴蝶骨长得很好看。她被那种突如其来的触感刺激了，当那双男人的手覆盖在她突起的两片小翅膀上时，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停。
但这一声反抗只响透在心里。
她一面抚平内心丛生的抵触，一面努力地使自己的面部表情保持平和。
导演又蹲了下来，查看她的双腿。她不敢低头，只感觉到在她努力夹紧的双腿之间放入了一只平展的手。从脚腕到膝盖，再从膝盖到大腿根部，那只手依次地在这条路线上来往，迂回。
她听到导演叹了一声气，然后略有失望地跟她说，你两腿之间的缝隙太大了，没法拍特写。你走吧。
姚池生硬地应了一声“喔”，然后垂着头转过身，一件一件地，把刚才剥掉的衣服又穿了回去。她扣好最后一个扣子之后，导演象征性了说了几句以后有机会再合作之类的话，姚池勉强留下了一个笑容，然后走出去关上了这道安静的门。
同样地，没有哭泣，也没有狼狈的摸样。走在路上，她开始揣测在她之前那个面目从容的女孩，是哪里的缺陷被下了死刑判决书。
那也许是比缝隙更可怕的，与生俱来且不可更改的缺陷。
6．
姚池一直试图用淡然的表象来掩饰她对这整个过程深刻的憎恶，可是她无法释怀关于这条缝隙的耻辱。
她四岁开始跳舞，每次练基本功的时候老师总是死死地盯着她。她的膝盖骨要比别人的大，因此她的两条腿总是不能完全并拢。到了休息的时候，老师会要求她留下，坐在地上，两腿伸直紧绷，然后老师伸手压住她的膝盖骨，努力把那两块冥顽不灵的大块头往外翻。那种疼是叫不出来也哭不出声的，因为等疼痛传递到反应神经的时候，下肢已经完全麻木了。
小时候母亲会在下课时接她回家，每一次，她都立在门口看姚池受苦受难，却不施以援手。即使那时还不懂事，但学会怨恨却不难。怨恨是对母亲，耻辱关于缝隙。如今看来，耻辱未曾减去，反而让她失去了怨恨的资格。
姚池告诉我，除了我，她母亲也来北京看过她一次。
就在前段时间，当时她甚至都没有找到一份稳定的群演工作来维持生活，母亲突然打电话说要过来看看她。
姚池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屋子，把那些堆积的饭盒酒瓶子和旧衣服都一一处理掉，即使她清楚无论怎样都掩饰不了她糟糕的生活状态。她只是不想明晃晃地示弱，留一点足以遮风避雨的余地就好。
母亲的火车晚点了，姚池等她的时候掉了妆也懈怠了心情，于是她们一见面就有些不快。匆匆吃了饭，母亲却不肯住在她家，于是她只好给母亲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母亲去洗澡的时候，她帮母亲收拾箱子，一打开她却下不去手了。
母亲的箱子里只带了几件她自己的衣服，其余都是姚池小时候跳舞穿的练功服，舞鞋，还有带着相架的演出照片。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这相架暗含着一丝嫌弃的意味。她一气之下把相架摔在了地上。
母亲洗完澡出来差点踩到地上的玻璃碎片，她顿了顿，然后平静地绕了过去，并没有出言责怪姚池。姚池坐在地上冷淡地看着母亲，她发现母亲好像老了很多，皮肤已经在不自觉地往下掉。她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被时间改变着。
母亲指着她翻出来的东西，跟她说，喏，你都看见了，我收拾屋子的时候把这些东西找出来了，你拿走吧，别让我再看到。
你就是专程来给我送这个的吗，也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
反正你拿走就是了，这几天你要有空就过来，没时间就不用陪我了。
母亲说完就去吹头发了，吹风机的响声像是情景剧里干巴巴的笑声。姚池也想嘲笑自己，看吧，连自己至亲的人都不愿意理你了，这该是多么地失败。
姚池想起母亲以前至少还是愿意站在她身边支持她的，尽管她打心眼里不认同姚池的想法，尽管她很少打电话给姚池。想起这些，姚池心里泛起了一层温柔多情的水草，她走过去，用这股突如其来衍生的情感缠绕住了母亲和自己，她拿起梳子，把积蓄了二十多年的爱投放在了母亲的发丝间。
啊！你干什么！
母亲大叫一声，把姚池的手从她头上甩了出去。姚池这才发现自己在用力撕扯着母亲的头发，她手上绕着一股母亲黑白交杂的发丝。母亲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忿恨，你恨我么？！你有什么资格来恨我？！我一点也不想再看到这些东西，你跟它们一起滚，一起滚！
姚池反应过来母亲是在跟她争吵，她像演戏一样缓缓放下了手，然后蹲下来把那些东西都揽进怀里。母亲还在源源不断地声讨着，附带渐老的人最惯常的哭腔。
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啊，我一个人把你养大送你去跳舞，可你看看你今天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办啊……我要怎么办啊……
姚池苦笑一声，站起来面对着母亲说，我这个样子让你不甘心了是不是，其实我也不甘心，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姚池说完就带着那些旧物跑了出去。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不记得怀里的东西都丢在了哪里，也不记得到底哭了没有，甚至都不记得她把自己丢在了哪里。
絮絮叨叨地说到这里，她终于觉得累了。我们坐在路边喝完了手上剩余的啤酒，她揉着脚腕，不经意露出了她的纹身。路灯刚好打在上面，我这才看清凤凰下面覆盖着的错综交叠的伤疤。我伸出手去触摸这一片狼藉，光鲜底下的纹路依然硌手。
我宁愿看到的还是从前的那只鸟，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我复读的那间学校冬天很冷，我坐不下来看书的时候就拿小刀作弄那只鸟，我总觉得她长得太难看，我想给她修整修整。而且脚上一疼，就不记得冷了。凤凰是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去纹的，那时候觉得好看，现在看多讽刺呢。
她说完就站了起来跺了跺脚，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突然好想唱歌，怎么办。
我回答她，也有人想听，虽然一个是少了点。
姚池低下头想了想，然后像个正式演出的歌手一样清了清嗓子，再发声。
她的咬字很轻，我几乎都听不清她在唱什么。如果声音可以隔空传递，那只有眼前她这个人是真实的，细长的双腿，瘦弱的身子，立在我面前好似弱不禁风一般。可就是在这样的躯壳之中竟然装着一颗那样强大而孤独的心。
思绪飘得远了，我的耳边就好像不只能听到她的歌声了，还有嘈杂的喧哗声，鼻子里沁入的酒气，以及我心里翻腾的声音。
那时高考刚结束不久，成绩还没有下来，所有人都把未知当做放纵的理由。大家要了一桌子的酒，就昏天暗地地喝起来了，好像不醉就少了一道成人的工序。那些平日里羞涩的男生女生通通放开了胆子，跟要好的或是暗恋过的人敬酒，胆子大的会再送上一首情歌。等姚池拿到麦时，房间里早是一派乌烟瘴气的景象，大家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各个地方。
但我还很清醒，并且我就坐在她旁边。
她嗓音上的天赋远不及她的肢体，但她握着麦的样子真是迷人。我看得出了神，连带着觉得她唱的歌也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那味道又让我出神地迷恋了。我突然醒悟过来，或许从头到尾我喜欢的放不开的好奇的都是她，那只鸟是附属于她的。
我不能自制地想起姚池在舞台上转身时投掷给我的眼神，以及平日里她在我身边举手投足的种种。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她不要命地看了我一眼，我必须老土地说一句无巧不成书。因为刚好她唱的那一句歌词是，如果你也爱着我。
我好想再骑单车带她一程，让她的双手抱着我的腰，靠在我的后背上。可惜这里没有单车，于是我只好抢过话筒吼了一声我喜欢你。大家都被这一声给惊醒了，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我，但不过一会，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原来大家都觉得我在开玩笑。我感到很气愤，准备拿起话筒重申一遍，可是姚池把话筒从我手里拿走了。她凑到我面前，头发扫过了我的脸，一丝丝细密的瘙痒让我想伸出手去挠。而我刚伸出手，就被姚池抓住放在了她的腿上，我脸上一热，还来不及反应，就感到一阵从嘴里传递过来的热烈，灼烧着全身。她娴熟地挑动了我本不敏感的神经，用舌头说话的方式有很多种，这是最直接也最真实的一种。
唇齿相依，是两个人在为苦闷的人生找一个支点。
那天晚上我晕晕乎乎地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也不知道是谁恶作剧关掉了我提前上好的闹钟，第二天我都没能起来送姚池走。
回过神来，姚池好像反反复复唱着同一句歌词，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这样……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少许的哽咽，但是她没有哭出来，我只是看见她侧过身子在眼睛上狠狠地抹了一把。
也许当隐忍成为一种习惯，就无法不忍。开心也忍，悲伤也忍。到最后什么都无法真正留下。
我跟着她回到家，她进门蹬掉鞋子就陷进了沙发里，像一只归巢的雏鸟。我靠在她旁边坐着，这情形真像从前。
从前的很多个下午，我们也是这样靠在一起半躺在草坪上，或者趴在课桌上。会嘲笑太阳好晒，会研究云是怎么样悠哉地移动。可转眼看去，没有太阳也没有云，遍地情窦初开的青春也都不见了。所有能被时间带走的都被带走了，包括我们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情愫。
姚池身上有一阵恬淡的味道，我斜过身子凑近去想闻得清楚一点。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发现我还能在这双眼睛里找到当初的光，它们还没有完全消散。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她却反过来抓住我的手，我预感到她又要故技重施了，于是我扳过她的身子衔住了她的嘴，把我此刻全部的激情都通过这条敏感的传输线给她。她顺势躺在了沙发上，这样的姿势使得亲吻更加热烈，也引导着我把我们之间剩余的所有都在这一个夜晚燃尽。
可剩余的所有又是什么，是爱情，还是长大成人的情欲。
即便没有答案，我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滑下了她的大腿，一点一点地撩开了她的裙子。去探索那个我曾好奇和仰视过的女孩。我亲吻她的每一个细节，到了关键性的一步，我却突然无法沉醉下去了。我睁开眼睛，眼见着她的头撇了过去，就像残阳下她面对那场龌龊的戏时厌倦的样子。
我想她在赤裸着被检视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一张脸，在憎恶着这个世界又无力主宰自己的时候，是否同样是这一张脸。我由此记起她跳舞的身影，可那影子很快就淡了，只有近在咫尺的她，是带着关于裙角关于镜子关于一切不堪回忆的姚池。
怀里的人在微微地颤抖，终于，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清晰的泪。
我松开了手，放下了她的裙子，准备从沙发上下来，可是却被姚池一把拉住。她炽热地迎了上来，用她身体的力量催促我继续下去。我机械地回应着她，可是她断断续续又风雨欲来的哭泣声却在不停地对我敲响警钟。
我想我们是被这个虚幻的夜晚迷惑得失去了理智。我试图推开她，她却伸手来解我的扣子，我只好把她按在肩头，对她说，我们还是不要这样，好不好。她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她浑身紧绷着的力量一下子全都松懈了下来，她索性伏在我肩上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的伤心都吐露在了我的脖颈之间，我感受着那股湿热的气息，仿佛多年前，又比多年前要苦涩得多。
我发现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无论是她的梦还是她所需的安定，我都只能是一个无力的旁观者。
旁观者看着她在这浊世中努力地想要起飞，又在心里对全世界说恨。恨到嘴边，犹豫了许久，还是没能出口。
7．
第二天早上醒来，桌子上摆着早餐，姚池坐在一旁就着阳台的光涂指甲油。她喜欢那种艳丽的红，鲜亮一如生命的颜色。
她笑盈盈地招呼我吃东西，丝毫没有昨晚颓唐的影子，就连房间都整齐了很多。她脸上没有化妆，干干净净地对我说话。
我乘今天下午的飞机回去，姚池问我，能不能再陪她去一个地方。
我们到国家大剧院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阳光喂得正饱，我有种春天总算真正降临的感觉。
我以为她想看戏，就进去买票，可是她拦住我，说只是想过来看看。
以前我一不开心就过来，在这蹲一天，想看戏也没有钱进去看。不过已经好久没有来了，不记得是没时间，还是我都已经忘了这。
所以呢，今天只是想来看看，我请你看戏也不去？
呵呵，我表演一个特技给你看好不好。
她说完就跑到国家大剧院外围那圈水池的护栏边，动作敏捷地爬了上去，然后转过来面对着我。
她站在上面显得极高，打开双手做了一个侧平举的姿势。就像是一个稻草人，一个驻守着自己领地的殉道者。
稻草人姑娘笑得极为灿烂，刚好这时候的阳光不错，她看着我，眯着眼神定了焦，然后就直挺挺地朝着后面的水池倒了下去。我听到噗通一声，撒腿就跑了过去。
姚池躺在那池极浅的水里，整个人都保持着刚才僵硬的动作。她好像是被钉子钉在了这个地方，一瞬间就从鲜活变作了死气沉沉。
我确信她刚才是想要表演飞行的，亦或者那并不是一次表演。她天天都在这样飞，但每天都不得不坠下来。
阅历告诉她，只有不断地起飞，才能不断地落下。亦只有不断地落下，才能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
活得这么真实。
宋倩文
发表于《萌芽》2011.12
如今把这篇旧作贴上来，是因为看见贴吧里有小朋友想要看，就算是小小地回馈一下这些有点喜欢我的小朋友吧，特别鸣谢那个一字一字手敲这篇文章的小朋友，如果你看到这句话，欢迎找我索要礼物，谢谢。
1．
那十几辆永久牌自行车是片场撤走的最后一批道具，跟在它们后面的是一个裹着黑大衣的女人。她一直低着头走路，在黑了灯的黄昏里显得相当疲惫。我以为她并不是我等的人，直到我看清她的脸。在她把几缕发丝撩到耳后的时候，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完整的侧脸，包括那双微曲着的纤长的手，都早在我记忆之中。
姚池。
我叫了她的名字，不算是撕心裂肺的。我感觉得到自己干涸的唇获得了一股湿润，来自于秉持多年的熟悉。
她在这一声呼唤下惊恐地抬起了头，看见了站在对面的我。我掐灭了手里的烟，准备上前给她一个拥抱，即便没有拥抱也该热泪盈眶得打个招呼吧。可是等我想清楚应该干些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转身跑了。
在路人不解的注目下，我们在深不见底的胡同里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穿梭在旧报纸酸奶瓶和年久失修的砖瓦之间，其中还插进来端着搪瓷盆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我产生一种在拍八十年代警匪片的错觉。尽管我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跑。
她的身影在我前面一闪又一闪，像一颗带着尾巴却抓不住的星星。
几条胡同穿过去就是另一条车水马龙的街，她下意识地刹住了脚步。我上前一把抓住她，冲她大吼，我又不是来追债的，你至于这么一惊一乍的吗？！
她一边大喘气一边把我的手从她身上拿掉，然后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等到呼吸平复，她才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我不想看见你，你走。
我跋山涉水过来当然不是为了听这句话，于是我真的转身走了。也许她有些吃惊我怎么会这么听话，不过我只是去买点东西而已。我给小卖部的老板拍下十块钱，打开一瓶绿茶喝掉了几大口，然后把一支养乐多倒进去，盖上盖子就像调酒那样装模作样地摇了几下。我用提着板砖的姿态把这东西塞到了姚池手上。
她先是鄙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打开喝掉，像我刚才那样大口大口的，我听到她喉咙呼吸的声音。这时我才能完全忽略掉她疏于打理的头发和沾满了风尘的残妆，只看见她与生俱来的那副样子。
绿茶瓶子被她在手里攒了一路，她带我在她家附近一个油腻的小餐馆坐了下来。
上了酒菜我们就开始自然地叙旧，她也毫不忌讳地提及她方才结束的那场戏，比如某某名演员竟然不会骑自行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到了草丛里。比如导演本来还笑得很开心，后来发现备用的自行车不够用了，于是他脸上的颜色就变得很难看了。再比如那些事其实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隐匿在人群中的一个角色罢了。说得专业点，就是龙套。
她一点也不想解释刚才为什么要逃跑，我也懒得问了，省的我还要书面得跟她来个拥抱，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太抒情的事情真的做不来。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月上三竿，我们的身体几乎是被酒精盛满了。
我坚持要送她回家，她坚持要先送我回宾馆。我说，你不怕我留住你不让你走了么。她很冷静地回答我，那就当是演戏，你要给我片酬的，这样我得算是女一号，你知道现在一部噱头喧嚣又卖座口碑又好的片子主演得拿多少钱么。我无知地摇了摇头。她哈哈大笑着竖起了中指，然后被一块石头绊倒在了地上。
我并没有幸灾乐祸，因为我看见了她无意中露出的脚踝。上面原本的那只笨鸟已经被篡改成了一只凤凰。
她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于是凤凰又被她无声地藏匿。我伸出手去扶她，可是她甩开了我的手。她只是拼命地往前走，我扶她一把，她便推开我一次。我想，她是不想让我看见她的脸。就像她说不想看见我，其实是怕我看见她罢了。可是她难道忘了刚才饭桌上的灯光有多亮么，比此前打在她脸上的任何一束追光都要亮。
我看着她家的灯亮了，然后又灭掉了。那亮度也是惊人的，与旁边拉着窗帘的人家格格不入。我在楼下抽了一根烟，看灯没有再亮起来，就走了。
2．
这是三月初的北京，我冲完冷水澡坐在暖气旁边抽烟。
烟蒂掉了好几截，我还是不能适应只依赖窗外的灯光就能照亮黑暗的嚣张气焰，我想这时候一点也不适合让我张大嘴巴感叹，原来这就是首都。
这光怪陆离的城市像一个极大的泳池，在沸腾的夏天里扎了一池子人，姚池只是把头探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的人群之一。五年来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件生存所必须的事情，可是如今，她也仅仅是生存了下来而已。
五年有多久。足够多少升的水被蒸发，足够多少植物生长繁盛。或者说，够不够把一只拙劣的鸟变成凤凰。
姚池并不是当年班上长得最好看的女孩，甚至不是胸部发育最好的，或者家里最有钱的，她与这些条件都不沾边。
我们只是不经意间目睹了一个万众瞩目的她。
那天晚上是我们高中的艺术节汇演，学校照例暂停一天的自修，并组织全部学生观看汇演。男生最不屑的就是这种集体活动，所有人都像傻子一样在操场上干巴巴地坐一晚上。可惜那天我们在溜出校门的时候被班主任逮了个正着，她亲自压送我们回到操场上看表演，于是出逃计划就这样被迫取消了。
汇演像我们想象中一样乏味，脱下了校服的姑娘们要么换上了花里胡哨的纱裙子拿把雨伞跳不伦不类的舞，要么就穿着青春活力的运动装蹦蹦跳跳地唱一首美丽新世界。在劣质灯光下，她们的脸都泛起了一层油光，与呲牙裂嘴的笑容相得益彰。
于是等到姚池出场的时候大家不是昏昏欲睡就是早早跑到厕所聚众抽烟去了。
主持人报完幕，我一听是独舞，顿时胃口又清减了几分。我刚站起来，就听到主持人压低了声音加上了姚池的名字。台上的灯光猛地一亮，让人的眼睛顿时失去了焦点。灯光下背对着我们的是一身消瘦的白衣，她全身的力量仿佛都凝聚了起来，有一股力透纸背的气势隔着轻飘飘的衣料默默散发着。她的动作从手指尖开始，每一下都干净利落，经由身体里一根坚韧的线贯穿一气。压轴的是她转身的一刹那，自腰部往上连带的一个回转，同时一条腿向上扬起，面对着大家时已是一副曼妙的金鸡独立的姿态。可贵的是，她的神情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慵懒，让人找不到一丝的不自在。
当时我已经站在了椅子上面，清晰地看见那一秒钟里，她带着欲言又止的笑意在我的视线里停留了一帧的时间。
后面的部分她也是舞得行云流水，台下方才的喧闹一扫而光，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姚池。我们从未在这个落魄得不堪一击的舞台上看到过这样动人的舞姿，整个舞台都被她照耀得璀璨起来了。
姚池谢完了幕很久都听不见任何声音，直到某一个人先领会过来用力地拍手，噼里啪啦的掌声才正式拉开了序幕，且一开场就再停不下来，导致后面的节目根本无法进行下去。那天是怎样收场的，好像已经没有谁记得了，大家的印象统一停留在了姚池的独舞上。甚至有男生看得入神忘了掐烟，还在校服上烧了个洞。
姚池就是在那个晚上出了名，范围以我们学校为中心，还囊括了周围一些悄然入列的街头巷尾，人们都隐隐地议论着我们学校有一个跳舞极为出色的女生。
在这之前，姚池不过是一个成绩一般，但却还算听话乖巧的普通学生而已。老师不讨厌她，因为她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那样喜欢唧唧喳喳，除此之外，她全身上下再也挖掘不出一个像样的闪光点。如果不是班上没有人报艺术节，老师又不得不硬性安排的话，我想她也不会去出这个风头的。
我自认为比别人要多了解她一点，即使这微妙的了解并没有成为我走近她的契机。
在开学初军训的第一天，我跟姚池因为早上迟到被教官罚站。所有的女生在烈日的毒害下都恨不得把全身上下包得严严实实，可是姚池竟在太阳底下挽起了裤脚，露出了脚腕。
我看见她纤细的踝骨上纹了一只卖相不佳的鸟。鸟嘴朝天，翅膀挥得老高。
当其他人都在操场上踢正步的时候，只有我在咽口水的同时目睹了她遮掩起来的秘密。
3．
会有哪个十六岁的女孩在自己身上纹一只鸟呢。不是蝴蝶也不是暴戾的鹰，而是一只神情懈怠的鸟。
除此之外，姚池依然是那个听话的乖孩子，把头发扎起来，把表情藏起来。可经过了那个晚上，她的生活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沉默了。给她递情书、搭讪和以各种方式妄图认识她的人都开始多了起来。我经常能看到下课时有男生来找她，他们带着仰慕的好奇的心情，用眼神去试探这个女孩。甚至有胆子大的男生会在给她礼物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地碰一下她的手。
我也这样不经意过一次，不过纯粹是个意外。
那天数学老师突击检查，她抱着一摞卷子进教室，指点江山般地给我们临时调换了座位，姚池被调到了我后面。她的数学一直不好，而这科却恰好是我唯一的强项。
考试的时候一般都会有人要求我给他们递条子，但是由于那天来得太突然，大家都顾着惶惶然了，完全忘记了要提前求助于我。于是那天我做得异常地顺利，离考试结束还有半个小时我就都做完了。我直起身子看着周围的人都是苦恼的样子，心里暗自偷笑。这时候后面传来一声很轻的叹气声。那一声“唉”带着一股甜香的热气游刃有余绕过了我的颈，我全身一震，做出了一个缺乏思考的决定。
我把答案都誊在了一小截草稿纸上，反手塞到了后面的桌子上，姚池很快反应过来把纸条接了过去。就在那一瞬间，我跟她之间发生了第一次柔软的触碰。
轻极了，像蝴蝶落在手上，根本无从知觉。
知觉回来是在我被班主任揪出去训斥完以后。我的耳边还回响着她的声音，有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被骂傻了？姚池笑盈盈地问我。她背着手站在我旁边，可脸上倒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咱俩现在可在一条船上呢，要是你不说话那就更难熬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回到了一本正经的样子。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我们不是第一次一起罚站了，而这一次我没有理由不跟她搭话。
也许我给她递纸条的时候就动机不纯，只不过我自己没意识到而已。我们聊的话题其实也很无趣，可是姚池一直咯咯咯地特别开心，我被她激发了，便提着胆子瞪大了眼睛看她。从眼睛看到胸，再从胸看回眼睛。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这样毫无顾忌地盯着女生的胸部是不礼貌的，我只是履行荷尔蒙的普适定律而已。
那天很晚了班主任才放我们走。姚池哼哼唧唧地收拾完了东西跟着我一起去取单车，我开锁的时候听到她漫不经心地说，一直没有坐过单车后座不知道是不是很拉风。我说，那我带你呗。轻描淡写之余当然是我无法表达的欢乐心情。
学校门口是一条下坡路，我准备带着她往下冲。她犹豫着不肯上车，我问她是不是害怕了，她告诉我她渴了。我把单车立在路边，去小卖部买了一瓶绿茶，她喝了两口告诉我，好像缺点味道啊。我灵机一动把绿茶拿过来喝掉了几口，然后开了一瓶养乐多倒进去，昏天暗地地摇了一番，再还给她。
我还记得她喝完第一口就干脆利落地跟我说，我喜欢。当时我多希望她能在这个短句后面加一个“你”，同样干脆利落的，那该多好。
路边的榕树已经长了很多年，枝叶繁茂。在安静的树荫下，我带着她冲下了坡，风化成了手缭绕着我的脸。姚池一手抱住我的腰，一手拿着那瓶养乐多绿茶，心里默默地欢呼着。我张大了嘴让风都流进去，并衷心为她那一双手感到一种平凡的幸福。
就在那个下午，她的头发飞了起来，养乐多绿茶也飞了起来，我们都在单车上的简易旅行中飞了起来。
后来姚池一直都没有成为我的女朋友。我的哥们非常不解，如此地近水楼台为何我还不能将她的芳心俘获。
不错，尽管后来我们一个留在了文科班，一个去了理科班，却依然不定时地混在一起。然而在我们之间，却只是做不出格的事情，维持着距离合适的关系。我总觉得，对于姚池我并不是男欢女爱的喜欢，或许只是一种迷恋，源于一只鸟的迷恋。
这让我不忍去亵渎她的特别。就像如果要亲自检验纹身的过程，那该多么不堪。
4．
来北京之前我辞了一份已经做了两年的工作，是一家国产电脑公司售后服务部的副主管。
大学一毕业我就进入了这家公司，从最初的电脑维修工做起。我以为不出三年，我就可以达成原先软件工程师的目标。可是两年后我只是个副主管，时不时还是得爬到用户的桌子底下干拆卸主机的活计，忍受源源不绝的抱怨和白眼。
上星期的一个晚上，明明已经关了灯很久，却依然无法入眠。我终于忍不住先是起来喝水，然后又打开了电视。
往往凌晨都会放些已经褪色的老片子，我却无意中发现一部没有一点印象的新剧，形似主角都是不认识的生面孔，他们发了疯地往前跑，后面的城门随之打开，大批难民潮水般地涌了进来，镜头一扫而过，我竟在那些冰冷的面孔中看见了姚池的脸。这张许久未见的脸，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远方的故人面前。
这几年的高中同学聚会她从未参加过，大家都以为她默默地改了道飞黄腾达去了，却不想原来如此。即使我们所有人后来走的路都不比当初规划的那样平坦，但也没有人愿意相信姚池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如今她的人生活生生地摆在我面前，像一道等待许久才出锅的菜，我端起刀叉，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这几天下午我都去片场接姚池收工，她每次都在所有人走光了之后才出来。不同于其他人拿到工钱欢天喜地的样子，姚池都是沉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从我手里拿过一瓶水，或者一根烟。
那天我在门口等了很久，等到看门的老头告诉我该关门了她都没有出来。我想进去看看，老头并没有为难我。我往里走，后面是锁链交叠的响声，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谁被迫披上了沉重的枷锁。
这地方没有人的时候还真是萧索得很，全然看不出刚才发生过惨烈厮杀过的宏大场面。或者现在还在进行着无声的厮杀，只不过肉眼不可见罢了。
我在一个隐秘的拐角处瞥见姚池的裙角。初春的风拂过裙子上夸张的花色，有一只粗糙的手由上往下流窜着，转眼消失在了裙子下面，不知所踪。
那只手方才途经每一个站点，都点石成金般地挑起了一种轻飘飘的战栗。女人的腰部带着这种丝丝入扣传递着的战栗在男人的指掌间柔软了起来。她憋住一口气又深深地沉了下去，气息流转间抬起手扒住了身旁的红砖墙。
她像是要由此寻求一股能让她继续沉沦的气力，太过用力的手指抠得墙上的红色土屑簌簌下落。她拧过来半张脸，皱着眉头，吐出了一个无声的看似难听的字。
我只能看见她的样子，却无从探究鲁莽地拥着她的那个人是谁。她的指甲里混杂了腥红，似乎也抠住了我的血肉，或者是我的喉咙，翻涌的恶心促使我停止观察这个场面。
我在门口抽完了一整盒烟姚池才出来。她照旧是阴沉沉的脸，从我手里拿了一根蹲在地上抽了起来。那只手已经不在她身上了，但我总觉得它还放在那里，就是她裙子褶皱最多的位置，一直都没有拿出来。
姚池在地上捻灭了烟蒂，却没有站起来。我又递过去一根给她，她推开了我的手，然后看着我，自嘲地笑了。
你看到了不是吗，为什么不问我。
那是你的生活，我不该过问。
她不再说话，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我跟在她后面，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一段距离。不同于从前那段叫做刚刚好的距离，这是由活灵活现的现实摆布出来的距离。我们这样一路走到了地铁站，人群像泄了闸的水一样从两边的车厢中流出来。我们之间被陌生人塞得满满的，我挤过了好几层人群才靠近她。
地铁到来之前总有一阵预热的风，从头到脚灌进每一个毛细孔里。姚池打了个寒颤，我听到她在我耳边说，他每次把手伸进去的时候，我都由衷地想给自己一刀。可是我已经活得这么龌龊了，就只能继续没有出路地龌龊下去，否则之前的所有功夫都要白费了。
她说话的时候还在笑，是那种遍地都能找到的笑容。
我试图握住她的手，而她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出来，于是我只好强硬地抓住。这次她不再挣脱，只是一点一点地传递给我她手里的冰凉。我突然发现自己千里迢迢赶赴她身边，能够做的也不过就是这么多。
握住她的手，分担一些她承受的冷。
这其中掺杂着我微不足道的理解，却不足以救赎。
5．
五年前姚池去北京上学的时候，几乎全班人都去火车站送她了。尽管我不在队伍里，可是从大家多次的谈论之中我也得知了那天她是何等的风光。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满载着众人的羡慕与祝福，她却坐了一个站就下车了。然后搭上了另外一辆长途车去了一个在地图上没有被标注的地方。
她用这样近似于自我流放的方式来弥补她给我们撒下的谎。
那年她并没有考上大学，母亲在新近成立的一个歌舞团给她报了名，可姚池毫不犹豫地撕了报名表。她选择复读，义无反顾。
于是，这一年的时间里她都待在郊区的复读学校里，除了去北京考试的两个月，她都没有跟其他的人接触过。可是没想到，这一年她仅以几分之差再次与她热爱的表演专业失之交臂。母亲日日跟她长谈，在炎酷的日光与母亲的说教下，她还是坚持再考一年。
除了决心其他几乎都消失殆尽，谁说时间不能磨平棱角，她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反抗下去了。幸运的是，她终于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即便那上面的学校已经与她预想中的相差了一大截。
等到她真正去北京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去车站送行，她手里捏着母亲最后给她的一张车票离开了这个城市。
后来她渐渐知道，在北京想干这一行的人很多，在这一行里摸爬滚打多年都没有出路的人更多。
她接的第一个活是一个肥皂广告，还是她一个同学因为生病转给她的。她被好多人摆弄成了家庭主妇的样子，可是脸上的廉价粉底却丝毫不留情面地往下掉，又显得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家庭主妇。拍完广告她拿了钱便一去不回，也不关心最后到底播了没有。
可是那之后她连这种广告都拿不到了，平面的也都是酬劳不多，三流杂志的活计。于是她只好从最末流的群众演员混起，装死、围观、逃难，这几种特型角色几乎成了她最主要的生活状态。相比之下，她还是最喜欢参与逃难的戏，毕竟奔跑的时候让她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她也是被镜头追逐着的。
姚池在彻底沦为一个群众演员之后总会想到，在这几年的窘境中，她也不是没有过可以一跃而起的机会。
那大概是一年前的时候，有一位新人导演，凭借着自身的人脉拿到了不少的投资，筹拍一部内容相对来说有些敏感的片子，他坚持要启用生面孔，姚池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于是她也给这位导演投了资料。
不久她就接到了面试通知。到达面试地点的时候，她发现竟然是一个宾馆，她不是不知道，所有道德沦丧的例子几乎都与这个地方有关。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久，咬牙想想，真的想要获得什么的话也许你就需要失去同样重要的东西。
宾馆走廊里那盏坏掉的灯，照着她需要进去的房间。
她刚一敲门，就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是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孩，裹着大衣，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狼狈逃跑的迹象。她松了一口气，低头走了进去。
房间里坐着三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其中有一个跟她介绍说自己是导演。他让她坐下，开门见山地告诉她，这部片子有全裸的戏份。姚池早做好了准备，她佯装坚定地说，只要能演主角，没有关系，她会做好。
导演点点头，告诉她因为裸戏的缘故，要看一下她身上有没有会影响拍摄的伤疤或者是其他缺陷。说完他就坐下来继续跟旁边的两个人讨论剧本。
姚池知道他是在等她把衣服都褪下来。无关床第之欢，无关任何见不得人的交易，他只是要检视一下需要放进镜头里的道具是不是完好无损。
她依次脱了外套，牛仔裤，毛衣，胸衣，只剩下内裤，侧着身子站在他们前面。导演抬起头，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她。她心中的羞耻感不合时宜地作祟起来，于是她只好小心翼翼地问导演，是不是可以了。导演说，你转过去让我看看后背。
他们看得到她所有的尴尬和不安，但是他们并没有叫停。
姚池依言转了九十度，这让她不得不正对着墙上的镜子。没有装饰与棱角，挂在墙上，直视着她。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直白地观赏过自己，如今却是在三个陌生人面前，装作大方地，让他们审视她的胴体。
镜子里不只有她，还有在她背后站起来的导演。导演伸出手，在她后背上轻轻点了几下，还夸她的蝴蝶骨长得很好看。她被那种突如其来的触感刺激了，当那双男人的手覆盖在她突起的两片小翅膀上时，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停。
但这一声反抗只响透在心里。
她一面抚平内心丛生的抵触，一面努力地使自己的面部表情保持平和。
导演又蹲了下来，查看她的双腿。她不敢低头，只感觉到在她努力夹紧的双腿之间放入了一只平展的手。从脚腕到膝盖，再从膝盖到大腿根部，那只手依次地在这条路线上来往，迂回。
她听到导演叹了一声气，然后略有失望地跟她说，你两腿之间的缝隙太大了，没法拍特写。你走吧。
姚池生硬地应了一声“喔”，然后垂着头转过身，一件一件地，把刚才剥掉的衣服又穿了回去。她扣好最后一个扣子之后，导演象征性了说了几句以后有机会再合作之类的话，姚池勉强留下了一个笑容，然后走出去关上了这道安静的门。
同样地，没有哭泣，也没有狼狈的摸样。走在路上，她开始揣测在她之前那个面目从容的女孩，是哪里的缺陷被下了死刑判决书。
那也许是比缝隙更可怕的，与生俱来且不可更改的缺陷。
6．
姚池一直试图用淡然的表象来掩饰她对这整个过程深刻的憎恶，可是她无法释怀关于这条缝隙的耻辱。
她四岁开始跳舞，每次练基本功的时候老师总是死死地盯着她。她的膝盖骨要比别人的大，因此她的两条腿总是不能完全并拢。到了休息的时候，老师会要求她留下，坐在地上，两腿伸直紧绷，然后老师伸手压住她的膝盖骨，努力把那两块冥顽不灵的大块头往外翻。那种疼是叫不出来也哭不出声的，因为等疼痛传递到反应神经的时候，下肢已经完全麻木了。
小时候母亲会在下课时接她回家，每一次，她都立在门口看姚池受苦受难，却不施以援手。即使那时还不懂事，但学会怨恨却不难。怨恨是对母亲，耻辱关于缝隙。如今看来，耻辱未曾减去，反而让她失去了怨恨的资格。
姚池告诉我，除了我，她母亲也来北京看过她一次。
就在前段时间，当时她甚至都没有找到一份稳定的群演工作来维持生活，母亲突然打电话说要过来看看她。
姚池手忙脚乱地收拾了屋子，把那些堆积的饭盒酒瓶子和旧衣服都一一处理掉，即使她清楚无论怎样都掩饰不了她糟糕的生活状态。她只是不想明晃晃地示弱，留一点足以遮风避雨的余地就好。
母亲的火车晚点了，姚池等她的时候掉了妆也懈怠了心情，于是她们一见面就有些不快。匆匆吃了饭，母亲却不肯住在她家，于是她只好给母亲找了一家宾馆住下。母亲去洗澡的时候，她帮母亲收拾箱子，一打开她却下不去手了。
母亲的箱子里只带了几件她自己的衣服，其余都是姚池小时候跳舞穿的练功服，舞鞋，还有带着相架的演出照片。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这相架暗含着一丝嫌弃的意味。她一气之下把相架摔在了地上。
母亲洗完澡出来差点踩到地上的玻璃碎片，她顿了顿，然后平静地绕了过去，并没有出言责怪姚池。姚池坐在地上冷淡地看着母亲，她发现母亲好像老了很多，皮肤已经在不自觉地往下掉。她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被时间改变着。
母亲指着她翻出来的东西，跟她说，喏，你都看见了，我收拾屋子的时候把这些东西找出来了，你拿走吧，别让我再看到。
你就是专程来给我送这个的吗，也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
反正你拿走就是了，这几天你要有空就过来，没时间就不用陪我了。
母亲说完就去吹头发了，吹风机的响声像是情景剧里干巴巴的笑声。姚池也想嘲笑自己，看吧，连自己至亲的人都不愿意理你了，这该是多么地失败。
姚池想起母亲以前至少还是愿意站在她身边支持她的，尽管她打心眼里不认同姚池的想法，尽管她很少打电话给姚池。想起这些，姚池心里泛起了一层温柔多情的水草，她走过去，用这股突如其来衍生的情感缠绕住了母亲和自己，她拿起梳子，把积蓄了二十多年的爱投放在了母亲的发丝间。
啊！你干什么！
母亲大叫一声，把姚池的手从她头上甩了出去。姚池这才发现自己在用力撕扯着母亲的头发，她手上绕着一股母亲黑白交杂的发丝。母亲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忿恨，你恨我么？！你有什么资格来恨我？！我一点也不想再看到这些东西，你跟它们一起滚，一起滚！
姚池反应过来母亲是在跟她争吵，她像演戏一样缓缓放下了手，然后蹲下来把那些东西都揽进怀里。母亲还在源源不断地声讨着，附带渐老的人最惯常的哭腔。
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啊，我一个人把你养大送你去跳舞，可你看看你今天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办啊……我要怎么办啊……
姚池苦笑一声，站起来面对着母亲说，我这个样子让你不甘心了是不是，其实我也不甘心，但我没有办法。对不起，妈妈，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姚池说完就带着那些旧物跑了出去。她不停地跑不停地跑，不记得怀里的东西都丢在了哪里，也不记得到底哭了没有，甚至都不记得她把自己丢在了哪里。
絮絮叨叨地说到这里，她终于觉得累了。我们坐在路边喝完了手上剩余的啤酒，她揉着脚腕，不经意露出了她的纹身。路灯刚好打在上面，我这才看清凤凰下面覆盖着的错综交叠的伤疤。我伸出手去触摸这一片狼藉，光鲜底下的纹路依然硌手。
我宁愿看到的还是从前的那只鸟，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我复读的那间学校冬天很冷，我坐不下来看书的时候就拿小刀作弄那只鸟，我总觉得她长得太难看，我想给她修整修整。而且脚上一疼，就不记得冷了。凤凰是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去纹的，那时候觉得好看，现在看多讽刺呢。
她说完就站了起来跺了跺脚，然后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我突然好想唱歌，怎么办。
我回答她，也有人想听，虽然一个是少了点。
姚池低下头想了想，然后像个正式演出的歌手一样清了清嗓子，再发声。
她的咬字很轻，我几乎都听不清她在唱什么。如果声音可以隔空传递，那只有眼前她这个人是真实的，细长的双腿，瘦弱的身子，立在我面前好似弱不禁风一般。可就是在这样的躯壳之中竟然装着一颗那样强大而孤独的心。
思绪飘得远了，我的耳边就好像不只能听到她的歌声了，还有嘈杂的喧哗声，鼻子里沁入的酒气，以及我心里翻腾的声音。
那时高考刚结束不久，成绩还没有下来，所有人都把未知当做放纵的理由。大家要了一桌子的酒，就昏天暗地地喝起来了，好像不醉就少了一道成人的工序。那些平日里羞涩的男生女生通通放开了胆子，跟要好的或是暗恋过的人敬酒，胆子大的会再送上一首情歌。等姚池拿到麦时，房间里早是一派乌烟瘴气的景象，大家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各个地方。
但我还很清醒，并且我就坐在她旁边。
她嗓音上的天赋远不及她的肢体，但她握着麦的样子真是迷人。我看得出了神，连带着觉得她唱的歌也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那味道又让我出神地迷恋了。我突然醒悟过来，或许从头到尾我喜欢的放不开的好奇的都是她，那只鸟是附属于她的。
我不能自制地想起姚池在舞台上转身时投掷给我的眼神，以及平日里她在我身边举手投足的种种。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她不要命地看了我一眼，我必须老土地说一句无巧不成书。因为刚好她唱的那一句歌词是，如果你也爱着我。
我好想再骑单车带她一程，让她的双手抱着我的腰，靠在我的后背上。可惜这里没有单车，于是我只好抢过话筒吼了一声我喜欢你。大家都被这一声给惊醒了，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我，但不过一会，他们就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原来大家都觉得我在开玩笑。我感到很气愤，准备拿起话筒重申一遍，可是姚池把话筒从我手里拿走了。她凑到我面前，头发扫过了我的脸，一丝丝细密的瘙痒让我想伸出手去挠。而我刚伸出手，就被姚池抓住放在了她的腿上，我脸上一热，还来不及反应，就感到一阵从嘴里传递过来的热烈，灼烧着全身。她娴熟地挑动了我本不敏感的神经，用舌头说话的方式有很多种，这是最直接也最真实的一种。
唇齿相依，是两个人在为苦闷的人生找一个支点。
那天晚上我晕晕乎乎地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也不知道是谁恶作剧关掉了我提前上好的闹钟，第二天我都没能起来送姚池走。
回过神来，姚池好像反反复复唱着同一句歌词，我也不想这样，我也不想这样……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少许的哽咽，但是她没有哭出来，我只是看见她侧过身子在眼睛上狠狠地抹了一把。
也许当隐忍成为一种习惯，就无法不忍。开心也忍，悲伤也忍。到最后什么都无法真正留下。
我跟着她回到家，她进门蹬掉鞋子就陷进了沙发里，像一只归巢的雏鸟。我靠在她旁边坐着，这情形真像从前。
从前的很多个下午，我们也是这样靠在一起半躺在草坪上，或者趴在课桌上。会嘲笑太阳好晒，会研究云是怎么样悠哉地移动。可转眼看去，没有太阳也没有云，遍地情窦初开的青春也都不见了。所有能被时间带走的都被带走了，包括我们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情愫。
姚池身上有一阵恬淡的味道，我斜过身子凑近去想闻得清楚一点。她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发现我还能在这双眼睛里找到当初的光，它们还没有完全消散。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她却反过来抓住我的手，我预感到她又要故技重施了，于是我扳过她的身子衔住了她的嘴，把我此刻全部的激情都通过这条敏感的传输线给她。她顺势躺在了沙发上，这样的姿势使得亲吻更加热烈，也引导着我把我们之间剩余的所有都在这一个夜晚燃尽。
可剩余的所有又是什么，是爱情，还是长大成人的情欲。
即便没有答案，我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滑下了她的大腿，一点一点地撩开了她的裙子。去探索那个我曾好奇和仰视过的女孩。我亲吻她的每一个细节，到了关键性的一步，我却突然无法沉醉下去了。我睁开眼睛，眼见着她的头撇了过去，就像残阳下她面对那场龌龊的戏时厌倦的样子。
我想她在赤裸着被检视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一张脸，在憎恶着这个世界又无力主宰自己的时候，是否同样是这一张脸。我由此记起她跳舞的身影，可那影子很快就淡了，只有近在咫尺的她，是带着关于裙角关于镜子关于一切不堪回忆的姚池。
怀里的人在微微地颤抖，终于，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清晰的泪。
我松开了手，放下了她的裙子，准备从沙发上下来，可是却被姚池一把拉住。她炽热地迎了上来，用她身体的力量催促我继续下去。我机械地回应着她，可是她断断续续又风雨欲来的哭泣声却在不停地对我敲响警钟。
我想我们是被这个虚幻的夜晚迷惑得失去了理智。我试图推开她，她却伸手来解我的扣子，我只好把她按在肩头，对她说，我们还是不要这样，好不好。她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她浑身紧绷着的力量一下子全都松懈了下来，她索性伏在我肩上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的伤心都吐露在了我的脖颈之间，我感受着那股湿热的气息，仿佛多年前，又比多年前要苦涩得多。
我发现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无论是她的梦还是她所需的安定，我都只能是一个无力的旁观者。
旁观者看着她在这浊世中努力地想要起飞，又在心里对全世界说恨。恨到嘴边，犹豫了许久，还是没能出口。
7．
第二天早上醒来，桌子上摆着早餐，姚池坐在一旁就着阳台的光涂指甲油。她喜欢那种艳丽的红，鲜亮一如生命的颜色。
她笑盈盈地招呼我吃东西，丝毫没有昨晚颓唐的影子，就连房间都整齐了很多。她脸上没有化妆，干干净净地对我说话。
我乘今天下午的飞机回去，姚池问我，能不能再陪她去一个地方。
我们到国家大剧院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阳光喂得正饱，我有种春天总算真正降临的感觉。
我以为她想看戏，就进去买票，可是她拦住我，说只是想过来看看。
以前我一不开心就过来，在这蹲一天，想看戏也没有钱进去看。不过已经好久没有来了，不记得是没时间，还是我都已经忘了这。
所以呢，今天只是想来看看，我请你看戏也不去？
呵呵，我表演一个特技给你看好不好。
她说完就跑到国家大剧院外围那圈水池的护栏边，动作敏捷地爬了上去，然后转过来面对着我。
她站在上面显得极高，打开双手做了一个侧平举的姿势。就像是一个稻草人，一个驻守着自己领地的殉道者。
稻草人姑娘笑得极为灿烂，刚好这时候的阳光不错，她看着我，眯着眼神定了焦，然后就直挺挺地朝着后面的水池倒了下去。我听到噗通一声，撒腿就跑了过去。
姚池躺在那池极浅的水里，整个人都保持着刚才僵硬的动作。她好像是被钉子钉在了这个地方，一瞬间就从鲜活变作了死气沉沉。
我确信她刚才是想要表演飞行的，亦或者那并不是一次表演。她天天都在这样飞，但每天都不得不坠下来。
阅历告诉她，只有不断地起飞，才能不断地落下。亦只有不断地落下，才能知道，自己原来还活着。
活得这么真实。
宋倩文
发表于《萌芽》2011.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