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身-感-世界(真实)——读克拉丽丝《星辰时刻》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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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记]
但凡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无不在寻找、践行和启悟一种独特的人之存在的新的可能。在音乐,则表现为由旋律织体、和声色彩和节奏音型的多样组合所构成的一种意蕴丰满、风格独特的音乐气质。在文学,则表现为一种独特的文字上的美学品质:在广袤交错的语词之网内,通过语词与语词之间的碰撞、碎裂、嵌入、迁移、融合与重组,在尖锐刺利的耀眼火花中,划破深湛寂静的虚空,显亮出一个意蕴丰厚的世界。克拉丽丝令人惊异的感染力正来自于这种独特的文字品质。扫过的每一页、每一段、甚至每一句,都有一种啜饮美酒般的醇厚韵味。当然不尽是甜美,更多甚至是苦涩的疑问,但那恰是生活的本质。如果你的确认真地用心去过,你会知道。而且不尽如此,克拉丽丝文字的特殊质感还来自于她那独特的存在美学,意即一个迥异于理性-逻辑-语言思维的 ”身-感-世界(真实)”的进路。
“我用身体写作”
“我不是知识分子,我用身体写作。”
“我要写下的一切肯定早已以某种方式书写在我的身体里。我只需以白蝴蝶一般的轻盈抄写下自我。”
“并不是我造出了这个姑娘。而是她在我的体内强行存在。”
“这不仅仅是叙事,它首先是原生的生命体,在呼吸、呼吸、呼吸。”
“这样突如其来地开头就仿佛我突如其来地跃入刺骨的海水中,这是以自戕的勇气,面对无尽的冷。”
“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我也是夜晚的黑”
“有时,我也觉得我不是我,我如此陌生于我,仿佛属于一个遥远的星系。是我吗?我的找寻吓坏了我。”
“罪吸引着我,禁忌让我沉迷。”
“是的,我的力量存在于孤独之中。我既不怕暴雨倾盆,也不怕狂风肆虐,因为我也是夜晚的黑。”
“我渴望在泥沼中打滚,我无法控制那些低级的需求,纵欲的需求,最差劲的绝对欢愉的需求。罪吸引着我,禁忌让我沉迷。我想成为猪成为鸡,之后杀掉它们,啜饮它们的血。”
“玛卡贝娅喜欢恐怖片与音乐片。她爱看女人被绞死,或是一颗子弹射入心脏。她不知道自己就是一场自戕,尽管她从未想过杀死自己。生命对她来说太过无味,甚至比不上没有黄油的硬面包。”
“玛卡贝娅的身躯几近萎谢,然而生命的吹息却几近无限,它如此广阔,如此丰富,就像一位怀孕的闺秀,一位因单性繁殖而自我受孕的闺秀;她做过疯狂的梦,梦中出现了大洪水前的巨大生物,仿佛她曾生活在那个时代,那远比流血的地球更久远的时代。”
“当我书写时,......我有一种命运”
“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当我书写时,我有些讶异,因为我发现我有一种命运。”
“我走上了一条隐秘的命定之路。我不得不去寻找那个会超越我的真相。”
“好好想想吧:谁不是生命的偶然?至于我,只是因为写作,我才豁免成为偶然,写作是一个行动,亦是事实。当我与我内心的力量建立起联系,通过我自己,我遇到了你们的神。”
“我写作,因为我绝望,而且我累了,我再也忍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我是我,倘若不是书写的新奇,每一日我都会象征性地死去。但我做好了准备,会小心地从深处的出口逃脱。我几乎经历了一切,包括激情与它带来的绝望。现在我只希望拥有我本该是而没有是的一切。”
“僭越自己的界限让我着迷。这一切发生在我想书写下真实的那一瞬,因为真实超越了我。无论‘真实’指的是什么。”
“金钱上不穷的人,精神与牵挂上会受穷,因为他没有比金子还宝贵的东西——有些人没有精微的本质。”
“我捕捉到了语言的灵魂”
“我捕捉到了语言的灵魂,这样,有时,形式便成就了内容。”
“身为作家,我也受丰美多汁的词语诱惑:我熟知光辉灿烂的形容词与丰满肉感的名词,还有那些瘦骨嶙峋的动词,它们锐利地划破空气,直奔行动而去,因为词语就是行动,你们同意吗?”
“词语是纵横交错的阴影流出的声响,是石钟乳,是花边,是管风琴里升华的音乐。我不敢向这张网呼唤词语,这网颤动而丰富,垂死而黯淡,它把痛苦那粗重的低音当作反调。活泼的快板。”
“不,写作不是简单的事。它很难,就像劈开山岩。但有火花与细屑飞舞,宛如四溅的钢花。”
“我不怕赤裸,赤裸是最后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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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永远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内心接触。”
“真实永远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内心接触。我最真实的生命不可辨认,它是极端的内在,没有任何一个词语能够指称。”
“祈祷是一种深藏不露的方式,默然中让我接近了自己。当我祈祷时,我获得了心灵的空——这空是我无法拥有的一切。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但这空是有价值的,它近似于满。获得的一种方式是不去追寻,拥有的一种方式是不去企求,只去相信:这寂静,我坚信充盈于我体内的寂静,是一种回答——对我的神秘的回答。”
“血是每一个人的秘密,是生命力的悲剧。”
“然而,生命如此鲜活,鲜血气喘吁吁地从里面喷涌,稍后凝结成颤抖的啫喱。难道这个故事有一天也会成为我的凝结?我不知道。”
“罪吸引着我,禁忌让我沉迷。我想成为猪成为鸡,之后杀掉它们,啜饮它们的血。”
“她痛苦吗?我想是的。就像一只脖子割开的母鸡,一边滴淋着鲜血,一边仓皇地逃跑。只有母鸡才逃跑——仿佛逃避痛苦——咯咯咯惊恐地逃跑。而玛卡贝娅无言地做着斗争。”
“她的头撞向路的拐角,倒在地上,脸慢慢地转向阴沟。头上涌出一股鲜血,出人意料的红与丰富。”
“我看到她剧烈痉挛后吐出了一点血,终于,本质触碰了本质。”
“女人的命运是成为女人。”
“我忘记说了,玛卡贝娅有一种不幸:她有肉欲。这一具烂骨的身躯,如何容得下如此多的欲念?而且居然她自己并不知道。神秘。”
“我想着玛卡贝娅的性器,它很小,却出人意料地覆盖着浓密的黑毛——她的性器是她存在的暴烈证明。她什么都不求乞,然而她的性器却在要求,仿佛坟墓中绽开一朵向日葵。”
“小时候她没有人可亲,因此总是亲吻墙壁。爱抚墙壁的同时,她爱抚了自己。”
“她的拼命而活就仿佛是那一件事,即便如她一般的处女不曾体验,但至少会有直觉,因为只有此刻她才理解了从第一声啼哭开始,女人便生而为女人。女人的命运是成为女人。她直觉到了那一刻爱的眩晕,那一刻几近痛苦而又欢欣雀跃。”
“她痛苦吗?我想是的。就像一只脖子割开的母鸡,一边滴淋着鲜血,一边仓皇地逃跑。只有母鸡才逃跑——仿佛逃避痛苦——咯咯咯惊恐地逃跑。而玛卡贝娅无言地做着斗争。”
“......她蜷缩的姿势里藏着某种欲念。或者,这是因为死亡的前夕正与强烈的性欲相似?”
“五月,蝴蝶新娘之月,在纯白的面纱中起舞。”
“七日的这个清晨,不期而至的狂喜攻陷了她瘦小的身躯。街上的灯开着,明亮的光穿透了她的混沌。五月,新娘的面纱之月,于纯白中起舞。”
“她第一次拥有了生命里至为美好的事:孤独。她有了一个自己的房间。她不敢相信她拥有这空间。就连一个字儿都听不见。因此,她跳起了舞,这是全然勇敢的行为,姨妈不会明白的。她舞着,旋转着,因为独处变成了自由!”
“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场艺术”
“此刻,玛卡贝娅躺在地上,她越来越变成一个玛卡贝娅,仿佛抵达了自己。这是情节剧吗?我知道情节剧是她生命的高潮,所有的生命都是一场艺术,而她的生命走向了伟大的悲歌,如雨与闪电般无法中断。”
“她拽住那根意识之线,不停地在脑海中重复:我是,我是,我是。是谁?她并不知道。在自己最幽深最黑暗的本质中,她去寻找上帝给她的生命的吹息。”(p.79)
“我,已象征性地死去很多次,只为体验复活。”
“有时,人需要小小的死亡,而自己并不自知。至于我,我将死亡的行动替换成它的象征。”
“有时,她会想起一首走调的歌曲,歌声让她害怕,......音乐是苍白的鬼魂,就像玫瑰是疯狂而必死的美:她苍白而必死”
“我曾置身于死者的领地,如此黑暗的惊恐过后,我于宽恕中重现。”
“玛卡贝娅杀死了我。终于,她摆脱了自己,也摆脱了我们。”
注:以上引文全部出自克拉丽丝《星辰时刻》,闵雪飞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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