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光

八十年代初我上初中,在城北的一所学校寄宿,每周六下午放学搭六路车到市中心,再转另一节公交车回家,星期日晚上返校上晚自习,开始下一周的轮回。 那个时候学校有个奇怪的值日制度,就是周六晚上每个寝室要留下两个学生值守,值日生周日清早才能回家。到现在都不明白,宿舍里除了几张上下铺,床上铺盖,几套搪瓷碗刷牙缸子一个大马桶以外一无长物,那个值日的破制度有何意义?寝室失窃和有可能发生的小女生夜晚被坏人欺辱,哪个损失更大?放到现在,设定此制度的人,一定会让人觉得脑袋被门板夹过,或者干脆是个家庭不幸福兼有强迫症的精神病,家长学生不集体抗议才怪。但那个时候,好像也无人异议,至少公平至上,每人轮流减掉一个与家人团聚的温暖夜晚,尽守一个莫名的义务,那种半冷半虐的纪律和牺牲,似乎也被视为理所当然。如今回想,那个年代那种荒谬和人们安之若素的心态,正是前一个时代惊天撼地大动荡的一缕余存。 不过我们这些小孩子,很快学会了化悲苦为喜乐。别的不说,两个自愿结对的小女生一定是好朋友,没有旁人在侧,谈话笑闹无所顾忌,周末夜晚的寂寥黑暗正是拓展友谊的催化剂。我们也可以干平时想干却没时间干的事,比如,天黑以后,在校园东北角的池塘边打着手电筒捉青蛙,听男生说,青蛙只要被手电筒的光照到就会呆掉,一动不动等着人来捡。好像自己没捉到过青蛙,却影影绰绰记得看到高年级的学生草丛边模糊的身影,他们大逆不道谈恋爱! 也可以干平时想过但不敢做的事。校园正中教师办公楼前一溜墙报栏后有颗枣树挂满果实,趁着黄昏的幽光,偷摘上面青涩的小枣,心紧张得怦怦跳,回到寝室把偷来的小绿枣摆到床铺上,那么不好吃,只能摸摸掷掷,心里慢慢的被懊悔占满。 还会有平时想都没想过,却骤然跳到心里的傻念头。有一次大雨后操场跑道上积满雨水,我们几个寝室值班的女生聚到一起,被那汪浩浩清澈的水面和风过涟漪所吸引,忽发奇想玩起拍电影的游戏。几个小疯子排着不同的组合,对着假想的摄影机,一遍遍奔跑,小鹿一样从水面上跳过,蝴蝶一样慢动作飘过,再试着踢掉鞋子光着脚丫,编着各种台词,呼喊着拥抱着趔趄而过。。。诺大校园,青青校园,空荡荡的校园,我们脱去全部的拘束,笑到眼泪都淌出来,那样的放肆开怀以后恐怕再没有过。 还有一回,周日凌晨,早班公交车还没有发车,归心似箭的几个小姑娘一拍即合,做着伴从学校出发步行回家。走在城市依旧沉睡的大街上,路灯点点,头顶是法国梧桐黑沉沉的暗影,我们挨在一起疾走,因为快乐也为了壮胆,小声唱起歌,还有人诵诗,那种《少年文艺》内封里清脆爽朗的诗歌。走到市中心,天色大亮,徒步了大概十公里的我们互道再见,各自搭上不同的公交车四散东西。 啰嗦了这么多,全是中年妇女被明月流光冲泻出的陈年记忆,其实落笔时只是想温习一下记忆中的第一个中秋节。小时混沌,除了必须吃那腻口的月饼以外,不知中秋为何物,直到上初二那年。那年中秋节恰巧是周六,刚好又轮到我值日,晚上校园刚好停电,晚饭后,留守的学生还有家属区的老师们纷纷到校园里散步。我和好友也在林荫道上晃荡。树影婆娑中,明月闪清辉。身边的朋友走着走着,唱起《彩云追月》的调子。那首歌当时我不会唱,也不喜欢丝竹旋律的旎旎袅袅,但碍于朋友的情谊,把那抖来抖去的调子听了好多遍。每听一遍,“中秋”之幽思就在心里留下一次印痕。 大概因为一道赏过中秋离人月,我们的友谊见长。也从那以后,开始被朋友推着一道背唐诗读宋词,似懂非懂念“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那个听《小喇叭》《星星火炬》,听午间中央广播电台的小说连续广播节目长大,爱跳皮筋爱唱歌的小胖妞,从此告别童年,慢慢走进被月光浸染被四季撩拨快乐倏忽飞忧烦如丝绕的成人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