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元愚
某一個時間,天地中生了一條龍。說他是龍,生得龍相,鬚眉纖束,眼鼻口都大,枝健一對角,膚鱗烏赤。他常飛於蒼空,伴著雨,別的生靈見不著他。他這樣獨游了不知多少時日。他起初尚不懂情,也無及理的念頭,只是在十方世界裡飄蕩,去哪,他自始不關心。而見著了葷腥,他便起欲去食,於是他知自己喜葷腥。而見著了美,他便起欲去淫,故而他知自己好身淫。他終於知全了他的性,無非食與淫。他便知了他的自己,他有一個「我」。有一日傍晚,他在雲裡閑飛,見日將要落去,就突然對「我」好奇,自語說,「日天天有起落,若生來若滅去,則我何來何去?」他持著這惑,輾轉反側,卻久不能明瞭。那時,夕陽的光裡探出一個神,金衣,青膚,手執短笛,頭戴孔雀翎,溫笑著對龍說,「愚龍,你是愚的。我的朋友,你是愚的。」「我是愚的。」他又自己說著。他從雲裡出來,伴著雨,就下墜了。 十方世界的一隅,一個婦人在瀑雨的傍晚產下一子。嬰兒肌膚烏赤,大口,日角,隆准。有過路的人恰巧在此避雨,見小兒相端神正,就說,「這子需取一個劣名,才可以至福的。」母親就急急的問,「依先生之言當何?」路人說,「元始無明,本不見亦不見本,是我能存,不如就叫元愚。」這樣,元愚就叫下來了。元愚長起來,衣食無憂,文藝精善。卻在有一日傍晚時,見日正要落下,就突然對「我」好奇,自語說,「日天天有起落,人亦有生來死去,則我何以竟作了我的來去生死?」於是元愚去問他一位多聞的老師,他老師說,「這是究竟的問題,我不能回答你。」元愚追問,「那有誰能答這究竟的問題?」多聞的老師就說,「聽說有位居住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的牟尼,喚作喬達摩▪悉達多,他成了佛,得了正覺,瞭知一切。你可以去問問他的。」元愚辭了老師和家眷,獨行萬里竟至舍衛國問佛。 元愚入見喬達摩,上前就說:「請世尊講講佛。」喬達摩說:「止是圓覺。」元愚問:「是可教否?」喬達摩說:「無可教與。」元愚問:「是可宗否?」喬達摩說:「無可宗與。」元愚問:「世人教之,宗之,以為何?」喬達摩說:「以為圓覺無置礙,應許不圓諸象。」元愚問:「不圓象者乃以何圓之?」喬達摩說:「息落。」元愚問:「以何息落?」喬達摩說:「無以。無所。」元愚問:「緣障何來?」喬達摩說:「無來。本來。」元愚問:「緣障何示?」喬達摩說:「無示。本示。」元愚問:「緣障何是?」喬達摩說:「無是。」元愚問:「本是否?」喬達摩說:「本無是。無本是。」元愚問:「何以為本?」喬達摩說:「本本空寂。」元愚問:「奈何無為?」喬達摩說:「亦無以。亦無所。」元愚問:「世尊何以恃之?」喬達摩說:「無以恃。無所恃。」元愚問:「其徒何以信之?」喬達摩說:「無以信。無所信。」元愚問:「世尊嘗言汝當奉行,語之何人?」喬達摩說:「語之緣者,契惟歡喜奉行。」元愚問:「若旁人不等者也歟?」喬達摩說:「若緣不等。是無以等,無所等故。」元愚問:「據與不據?」喬達摩說:「然與不然。是無礙故。」元愚問:「無礙可教可宗否?」喬達摩說:「固無以教宗,無所教宗。是無礙故。」元愚聞罷,即身起辭,無喜無憂,無匱無獲。出門正遇阿逸多,互互引首交了溫笑,阿逸多說,「元愚,我的老朋友。」作了這一面的故。元愚回到家,心裡只剩了空寂,不吃不喝,無慾無求,沒有幾日,竟這樣坐著過世了。那天一樣是瀑了雨的。 不知到了哪個年代,藏地的某個寺院裡,當地人都知道有一位法號延賢的活佛,傳說他出生時天瀑大雨,常唸咒、結印、盤跏趺坐的懸浮。人來問法,則精細說義。這樣的歲月,直到他不知去了哪裡才告休。又不知到了哪個年代,東瀛臨濟一派中亦有一師自稱延賢,出生時瀑雨。參普化禪,修虛無行。行腳,課法,不持戒律,廣緣覺如。遇到人則常常妄說,「我與釋迦論過法,我與彌勒是故交。」人們原先敬他,卻就每當一在這裡便笑他。后來,他也不知去了哪裡,人們漸漸淡忘了他。 再不知是哪些年代,哪些地方,有多情的浪子,有閑愁的閨秀,有勇武的將軍,有溫雅的騷客,有勤勞的農民,亦有踏實的商人,皆降世時逢瀑雨,生時喜食葷腥,好行身淫。則在夢裡,能熟習的飛,能見佛。交種種他,結種種緣。是「我」因緣繽紛生滅,燦爛更迭。卻同樣又總是,他們會憂慮到「我」的本來。止到此,就能安詳到空寂裡,憂慮很快停止,只是不知下一次再何時會來的。 有一個年代,在一個地方,出了個豎子,他生在傍晚日落時,那天無雨,卻八字占四水。他原來因父母膚白,起先倒也膚白,卻年歲大起,經由日曬風吹共洗禮,膚色漸成烏赤。此子自小多形色有憂,不覺眉鎖,生了眉紋,自照鏡看,是紋如龍顏,眼鼻口都大,枝健一對角,栩栩如生。然而,此龍閉眼閟口,似無申意,不知就裡。此子幼時懵懂,及父親歿世,幡醒,不能適應生境,與親眷爭,與社會爭,爭時多困苦,而在困苦裡,覺知了「我」,始號元愚。又因種種情緣,今日受心敏應,作下此篇「「我」是元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