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和橡皮的故事

                
                
那时候有些寂寞，橡皮先生谈到。
你们永远不会明白在书桌里生活是怎么一回事，我打赌！在抽屉里，我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躺在那儿，周围全是纯粹的黑色。你们谁也没有见过绝对的黑，就算是你们说的深夜，星星也在闪着光。而我在黑暗的抽屉里，一住就是大半年。也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铅笔。
 
那段日子，要不是有她，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熬得下去。在我们文具界，经常有朋友，还没聊上两句，就被主人拎出去用了。我记得，当时有只很蓝很蓝的圆珠笔，才刚和我打了个招呼，身世都不是很清楚，就从抽屉里被带走了。后来听说因为笔帽找不到了，活活地缺水而死，可怜的很哪。那个时候，与谁相遇是很难得的事情，黑暗里，朋友是多么的少！所以，我也一直很珍惜和铅笔小姐的情意。
要想讲述我俩的故事是什么样的，就得让我从头说起。橡皮先生如是说。
当年，我刚从文具店来主人家的时候，非常不适应。那是一个如此令人恐惧的环境。四周没有能让你依靠的东西，入夜更是意想不到的寒冷。刚到抽屉的第一天，我就四下探寻，试图逃离这片天地。不久，我摸到抽屉的锁和上檐之间有凹凸不平的杂痕，便靠了上去。就这样，我第一次碰到铅笔小姐。铅笔小姐孤零零地靠在抽屉的侧面，棱角分明。黑暗里，我还分不清她的棱角，就已经爱上了她，凑过去依偎她的身躯。尽量用最柔和的嗓音向她问好，做自我介绍。
“我叫橡皮，绘图橡皮”。
她弓了弓身子，表示理解。铅笔小姐只能发出些简单的声音，不能说话。她想表达的意思，似乎只能写下来，在有光的地方才能看得清。
“我不想到这里，原来我在的地方，有光。”为了继续话题，我接着唠叨。那个时候我没有多少文化，想要表明我多么渴望以前在文具店里的生活，不是很容易。
“我还记得文具店是什么样，你不会懂，那里有光，有各种蜡笔和浓浓的色彩“。我试着回忆过去。
她不同意。
“嗯，你以前可能知道一些，但在我走之前，他们又进了好多盒彩笔呢“。
她有些好奇，但仍不信服。
"所以，我们赶紧跑啊，回到文具店里！看看五彩斑斓的世界吧。"我傻乎乎地说。
她发出一阵笑声，转身回到了抽屉深处。
就这样，我们慢慢熟悉了。
我俩通过我的语言和她的行动来互相交流。第一天的正午时分，阳光打在书桌的抽屉上，透过缝隙照进来一些微弱的光亮。我看清了铅笔小姐的摸样——她的身躯清秀而笔直。笑盈盈的脸，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我。整个抽屉都明亮起来了。
“温暖，橙色”，我对她说，”橙色的感觉和阳光一样“。
她似乎理解了。
“我想，在阳光下，你一定很美”。
她摆了摆身躯，快乐地转了个圈，在午后的昏暗中对我笑了。
就在那天晚上，铅笔小姐横躺着，被疲倦和黑暗所战胜，睡倒在无限的寂静里。我在她身后坐下，默默想着正午时分，阳光照在她脸上的样子。那个晚上，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晚上，我觉得我在爱着她。
橡皮先生笑着对我们说。
虽然第一天夜里寒气逼人，但太阳升起来以后就暖和起来了。第二天，我感觉抽屉里面的液体在凝结，周围温暖如春。我想，外面一定是碧空万里，永恒而炽热的太阳照耀着大地。我默默计算着时间，昨天初来的不快仿佛早已远去。到那时为止，一切都很美妙。铅笔小姐的温柔体贴让这个黑暗的世界充满希望。
后来，我们一起过了一段很美妙的日子。在黑暗中，我们用身躯温暖着彼此。我时常说些笑话给她听。在那段日子里，我能想象到月光如昼，给我和铅笔小姐弹奏一曲动人的歌。有时，我们甚至在午后依偎在一起，听抽屉缝里传出来的莫扎特。一天晚上，在浩淼无边的黑暗和寂静里，我和铅笔小姐偷偷结婚了。抽屉里，静静流淌的尘埃好像我们的伴郎。
橡皮先生吸了一口气。
在大约四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主人突然拉开了抽屉，把铅笔小姐取走了。
抽屉拉开的一刻，灯光在我脸上划出一道痕迹。世界突然沉浸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光线之中。铅笔小姐的身躯在橙色的灯光下展开，而我的大脑还没有找到可以脱口而出的恰当词语。到底该怎样，我们才能相互道别呢？这世界没有谁比我们更会通过目光来表达对彼此的情感。我试图从主人陌生的手中抓住些什么，然而铅笔小姐却缩在灯光后面。我的眼睛有一点刺痛。
夜幕降临，我第一次没有抱着铅笔小姐过夜，而那一夜很长很长。如果说以前，黑暗时时想抹杀掉铅笔小姐。那么，现在茫茫黑暗使我重新把握她的存在。我慢慢回忆——当抽屉被拉开那一瞬间，铅笔小姐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见到光明那一刻，她是悲是喜？
橡皮先生沉默了一下，接着讲他的故事。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一天，我也被主人拿了出来。
当抽屉被拉开时，我用手紧紧捂住眼睛，觉得还要堵住口鼻才能应付过于新鲜的氧气。我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变成了全新的颜色，使我眼睛发花。我感到双眼像是要爆开似的。我爆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叫喊。
在巨大的晕眩与轰鸣过后。我试着睁开双眼，眼前的一切使我茫然若失——我看见铅笔小姐孤零零地躺在书桌的一角上。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身躯，绿色的皮肤有大块的脱落。中间，是暗淡的心，被削成尖尖的一块。
那时，我的心好像被刻刀狠狠地扎了一下。我拼命对铅笔小姐挤出笑脸：“灯光多温暖啊！铅笔小姐！铅笔小姐！看它是多么纯粹的橙色啊！”铅笔小姐黯淡的眼睛无力地望着我。
窗外，夜幕垂下，这黑色也不同以往了。主人拿起了铅笔小姐，挥动着她残缺的身躯，在白纸上写下了什么。一边写，一边比比划划的。我看着铅笔小姐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知道，那是她的心在纸上磨损，在世界上留下黑黑的字迹。我努力地挪动身体，一点点向前爬去，想要看清铅笔小姐写的是什么。慢慢地，我爬到了主人的手边，我看见那石墨做的心化成粉末，依附在纸上。我无力地望着铅笔小姐的生命一寸一寸地消失。
我哭着用手锤着那略显模糊的字迹——和两颗心的需要相比，又有什么文章能更重要？
可惜，我忘了一点，在我用尽全力地抚摸她写下的字的时候，这些字迹和我的身体一起灰飞烟灭。我静静躺在主人的书桌上，感受到大片大片的皮肤被撕裂。我的手开始变成橡皮屑，和铅笔小姐的心混杂在了一起。
主人的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起来。他拉开抽屉，砰地一声把铅笔小姐扔了进去。我猜，他是嫌她太短。抽屉上的锁沉重而又黯淡。
“铅笔小姐！铅笔小姐！”，我冲着抽屉呼喊，“我们一起来看看这彩色的世界多美啊!”
我声嘶力竭，发不出声，又想继续大声呼喊。
“愿我的身体和你的心，就这么混合到一起吧”，我在心里默默的说，流下了最后一点无声的眼泪。
就在这时，我眼前突然浮现铅笔小姐的盈盈的笑脸，永远细声细气的样子，又永远那么平静。
那一刻，我意识到，抽屉里的那个黑暗世界，我是再也回不去了。我注定要看到春天生机勃勃的青草，夏天白云朵朵的蓝天和秋天金黄色的落叶。铅笔小姐的那个世界，我已永远的失去了它。我想象不到她现在的样子，哪怕是最动人的记忆也没有留下。
“如今，只有白纸上那些青灰相杂的橡皮屑，不断地提醒我抽屉里的那段生活。”
“文具就是文具，早晚要互相分离。”
橡皮先生如是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