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索菲亚
“我们都明白，这场为道德蒙尘的爱情终会以支离破碎的告别而收场。所以彼此承诺过，无论悲喜，都要珍惜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夜。”
“可是索菲亚，若真的用心维护，还会告别吗？”
我坐在午夜的秋千上，任凭这番绝望至平静的言语如同驱不尽的幽灵，在脑中反反复复地闪现着。与此同时，伤感宛如黑暗的藤蔓一般，肆无忌惮地生发，而后将我死死勒住。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都以欲罢不能的姿态陷入到被刻意营造出的悲剧氛围之中。我睁大眼睛望住月亮，试图伸直奋力支离地面的双腿，将秋千荡高——“高一些，再高一些，最好能够抓住那棵松树的尖芽！”透过氤氲的雾幔，我看见那个抱着猫咪的黑头发姑娘坐在灯柱顶端冲这边频频挥手。我开始陷入幻觉 ......秋千被夜风推搡着，我想要钻进月亮的阴影里......越荡越高，我浅声祈求，祈求这份恐惧离我远去！
然而，沁着锈水的锁链终于滑离紧实的手掌！伴随着强烈的头晕目眩，我以猝不及防的丑陋姿势从半空中跌落，紧接着拥住覆满潮湿沙土的地面声嘶力竭般大哭起来。没有人能够了解如此汹涌的悲伤，唯有上帝作证，就在此时此刻，我的泪水如同冲破了堤坝的洪灾......
那是一件无论如何都无法抚平的伤事，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一年，但索菲亚终究成了一具尸体。从此被圈禁于幽寂的墓园深处，石碑前摆着几盏天使模样的烛灯或随手撒上把野芍药种子，再或者刻意种植一棵矮松树......可就算这一切布置得再稳妥而悉心，过不了多久她也还是会被众多人遗忘。
索菲亚死了，死于一场爱情的谋杀！
可能因为本性敏感、怯弱，处事因多虑而过于小心翼翼，所以我反倒喜好结交性格迥然相异的女孩子。她们我行我素，不拘小节，亦或肆意妄为。我时常幻想起那一副副布满雀斑的面孔，矫捷而轻灵的躯干，爽朗而放任的笑声。幻想她们如同毛茸茸的原始小兽一般光着脚丫跃入我的视线，然后冲我眨眨眼睛——“嘿！亚洲姑娘！”
而索菲亚——这个来自保加利亚的女孩子就是以如此貌似神和的形象命中注定般出现在了我的身边。长睫毛，黑头发，一身白色的亚麻连衣裙，脚边不远处还蹲坐着一只神色幽然的白色猫咪。
这是2011年六月的第一个凌晨。
褪去了初春迷离的矜涩，夏日的午夜足以用可爱或迷人来形容。但比起牧风浓郁的傍晚，确是昏钝了一些。当时我刚搬来这个居民区没多久，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熟悉，只知道靠马路的外围有一家夜间酒吧和两店越南人开的杂货铺，还有就是旧楼拐角的一小处儿童游乐园。那是挤在整群苍老建筑中唯一一块令人感到愉悦的场地——细软的沙砾，两例相互扶摇的秋千，纠结成海的暗粉色蔷薇花，以及一连串被风尘浅浅抚平了足印。
随着年龄的增长与灵魂的壮大，我对孤独的依赖也愈发强烈起来。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在树影无声无息的袒护之下，孤单单的零点散步竟然变成了一件极其浪漫的事情。我曾经很笼统地总结过自己在这座城市的生存状态——朋友不多，交际简单，生活寡淡却也规律。不喝酒不进夜店，只是偶尔遭遇坏心情的时候用咖啡和香烟作为缓解。
那女孩儿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左侧的秋千上抽烟，一面仰头观看隐约闪现于云间的飞机，一面伸出双脚漫不经心地点着地面。午后刚下过一场阵雨，身后被浇透了的矮灌木还蒙着一层潮而腥热的水雾。她快速瞥了一眼便安静而小心翼翼地从我影子前边绕过去，接着又悄无声息般在另一只秋千上坐好。我一直深信凌晨两点钟的游乐场只属于自己，全然没有料到还会有其他什么人选择这个时间至此自娱自乐。于是探了好几回身子想要上前问候，但看到她一副冰冷又半梦半醒的模样，犹豫之下终究没好意思开口。我们只好并排坐着，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相隔着整座宇宙。
这般场景持续了好一阵儿。就在我忍不住尴尬想要起身回家的时刻，忽闻背后一阵轻微的“喵喵”声——有猫咪！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然而下一秒，满心莫名的愉悦一股劲儿冲上了胸口。深怕动作太大惊走它，我只好顿立在原地，再缓缓扭过头去用余光扫荡，一只白色的猫正端端坐在小叶女贞的阴影中。这般突兀的欢乐并非没有原因——感谢上帝！原来与寂寞夜色抗争的，并非只有我一个。
应该是被主人丢弃了的野猫吧，我尽量深屏住呼吸，一面蹲下身子一面伸出一只脚试图接近。就在这时候，荡在半空中的女孩儿换了一声——“卡嘉”！恍然间，猫咪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迈着优雅而从容的步履朝这边走来。
“是你的猫？”我终究未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而在扭过脑袋的同时，那只猫咪已然被女孩儿抱在了怀里。
“不，是只野猫。”她起初的戒备心很重，紧张地不敢看我，只是稍微摇了摇头。又用掌心温柔地托起它的下巴，抚了抚头部被泥点挂脏了的毛。
“野猫？可是我刚才听见你叫她‘卡嘉’！”我干脆靠近一些，借泯灭的天光望住她的脸，“那......你怎么会认得它？”
“名字是我起的，还为它提供水和食物。”女孩儿突然加快了语速并冲我匆匆点了点头。我明白，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是在感激我的留心与关注。“我是很想收养它，但房东说明了，不能养宠物！”她说着便也抬眼笑笑。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但月光为证，那发亮的瞳仁确是清澈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侧着脸问她，同时伸出一根手指去逗猫咪。女孩闷闷地站在一旁，抱猫的手臂向回缩了缩，却迟迟不肯开口。
我也不好勉强，只能试探着摊开右臂：“我叫克里斯蒂，中国人。”她还是不愿出声，低埋着头等了好一会儿。渐渐地，我半悬在空中的手腕也随之酸痛起来。“你呢？”我浅声催促了一句，还在心里偷偷盘算着：如果她再不说话，我就客客气气地道声晚安然后转身离开......
“索菲亚！我叫索菲亚！”就在我正要拳回手掌时刻，那细而敏弱的声音追了过来。她的语气有一丝慌张，像是挽留，又像是对自己失礼举止的辩解。“我叫索菲亚！我来自保加利亚！”看我尚未作出任何反应，她整理好情绪重新讲了一遍。接着便弯腰将猫咪放回地上，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般握住我的掌心。
“保加利亚？我以为你是本地人！捷克语说得真好！”我不禁夸奖道，同时伸手轻轻捂了捂她的臂膀，示意她放松下来。
“谢谢你，我已经在布拉格待了十二年啦！”她说着便瞟了一眼秋千还歪了歪脑袋，“坐下聊？！”
“好！”我很利落地答应了。而与此同时，那只猫咪正坐在离我们最近的一处灌木前面悉心梳理自己的毛发。
“你......工作了吗？”我问她。
“工作？不！我还是学生！”她“咯咯”笑了两声——“怎么，看上去有一点超龄是吗？”又打趣儿道，同时抹平了额头，还用手指使劲儿撑了撑自己的眼角。
“不是不是，我随便问问的。”我赶紧摇了摇手，深怕自己又问错了话。
“我在电影学院学编剧，辅修表演。妈妈是保加利亚出生的捷克人，所以语言对我而言并不算太大问题。倒是后来考大学花了三年时间，所以人就变老啦！”说着，又咯咯笑了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被这女孩儿阴晴不定的喜乐哀伤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索性不去在意，却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和艺术沾边的人大部分是这样——敏感，多疑，还会因为情绪的失控而显得神经兮兮。
我本以为接下来她会出于好奇反问我一些问题，可是她没有。一小段时间的静默，谁都不肯先开口。直到那只叫“卡嘉”的猫再一次偎到女孩脚边，我才指住它浅声说道：“第一次看见放养后还会陪伴主人的猫咪，它一定很喜欢你！”索菲亚点点头。“可如果你散步，她会跟着吗？”我又问。
“跟我来克里斯蒂！和我一起绕着居民区走一圈！”索菲亚说着便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接着，我也跳了下来。卡嘉“喵”了一声便跟在了身后。凌晨两点半，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只留几个倒在草坪边的醉汉，其中一个还悉悉哗哗捏着啤酒罐。猫咪的散步的确很有意思，它总是跟我们保持五米左右的距离，还尽量绕道儿走在草丛或汽车的阴影里。行至灯光强烈的区域，便会在角落里等一等，看我们走远了才又紧紧追上来......
“最初发现卡嘉是在楼前面的一棵樱树前面。去年冬天，当时还下着小雪。她在树下一动不动蜷着，和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一样，毛发脏脏的。”我走在索菲亚右侧，安静听她讲述着。“我不确定她是不是活着，便捡了根枝条小心戳了戳。就在这时候，她扭过了身子，半眯着眼睛盯住我。我很高兴，可仅仅一瞬间这种喜悦就变成了慌然无措。因为我不知道该把它怎样处理。”索菲亚很动情地看了我一眼，又悲伤地撇了撇嘴。
“我只好上楼去拿了一条浴巾，准备好牛奶和鱼干，将它带回了住处。房东提早便说明不可以养宠物的，可是我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触景伤怀般叹了一口。
“那后来呢？还是被发现了吧？”我耐不住性子，追问起来。
“一直捱到了春天，到了猫咪的发情期。有邻居告诉房东，说经常在午夜听到猫叫。后来房东警告我，再不处理掉就搬出去！我问遍了身边所有的朋友，他们都说没有条件领养。我别无选择，便又将它放回了樱树下。”索菲亚抽了抽鼻子，又回头望了一眼跟住我们的猫咪。那神情，就好像在关照一个小小的孩子。
“我以为她会走，和其他猫咪一样寻找并投奔自己的同伴，可是她没有。最初的几天她固执地守在一楼大门口，只要有人开锁它就会溜进来，接着就会被人丢出去。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住在顶楼的哈萨克斯坦男人重重撂出门去，我躲在楼梯拐角掉眼泪，却没有勇气上前将它抱回来。”说到这里，索菲亚已经有些哽咽了。
我揉揉她的背，下意识地停下来等待卡嘉。那只猫咪正躲在一只旧轮胎背后无辜地望着我们。
“再后来，卡嘉算是习惯了这种见面方式。当然，我每天傍晚都会在楼下的花坛里摆上小盘猫粮，有时候加些鱼干和牛奶。它自行觅食，然后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起散散步。克里斯蒂，不是我无情，这是命运的讨伐，也是我们之间的约定！”索菲亚接着转过身，做错事一般握过我的手肘以寻求安慰。我温柔地拥住她的肩：“这一切都不算太糟，不是吗？”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肯入睡，满眼都是这个黑发女孩儿的影子：白色的长裙，迷离而怯懦的眼神，眉骨的轮廓，以及脚边那只坐态安然白色猫咪.......这是我们的初识，在午夜。原本简单的情节却因交错的时间与树影变得离奇起来。
凌晨两点，楼角的游乐场， “午夜秋千”逐渐成为了我们生活中约定俗成的一部分。我们谈电影或音乐，一本正经般讲授彼此的语言，语穷词尽的时候就一人守住一架秋千比赛看谁荡得高，而后互相推搡着像孩子一般肆无忌惮地大笑一场。尽管我们都已经过了胡闹的年龄。
事实上，这场月亮作陪的“幽会“也有间歇的时候。比如我需要熬夜赶学科报告，因为极度困倦而早睡，被突至的暴雨困足于家中，再比如索菲亚在临街小剧场超时的预演......小的缺席都算不上什么，欧洲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大家都秉持着各自的生活理念与独立空间，就算关系再亲密也不会只围绕彼此旋转。对此种交往方式我深表理解，并且很乐意接受且为之改变。然而正常情况下，索菲亚都会比我晚来，然后从背后重重拍我的肩，口中嚷嚷着：“克里斯蒂！不爱睡觉的克里斯蒂！乖女孩儿克里斯蒂！疯狂的克里斯蒂！”这时候，我会用力扳过她的手臂，接着送上一个大到夸张的拥抱。索菲亚从不躲闪，就算偶尔情绪低落也还是会软软搭住我的肩......
然而有一天，黑头发的索菲亚失踪了！也许是搬到了其他住处，总之在一个来月的时间里，我们到底没有碰过一次面。而随之不见的，还有那只被唤作“卡嘉”的猫咪。因而我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索菲亚定是搬到允许饲养宠物的公寓里去了！就算给予再多好的祝福，可出于顾影自怜的本性，我依然感觉身心遭到了巨大的背叛，因此月黑风高之时我还是会暗暗责怪起她的不告而别来。
很显然，索菲亚不会回来了。我在布拉格仅有的心灵契合的玩伴，她从此不再回来了......以此沉落的安慰作为暗示，反倒轻松了很多。我的习惯照旧，生活秉着原本清乏的轨道延展。唯一值得炫耀的是，凌晨两点的游乐场终究完完全全回归到了我的手上。
那段时光持续了多久，我自己也说不太清。仅靠习惯维持着单调的生活，任凭岁月流转......
直到八月末——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月色无比皎洁的午夜。我同往常一样按点儿来到小游乐场，椴树粗壮的枝干上覆着着厚厚一层夏蝉聒噪的叫声。我一时兴起，决定慢跑一圈再来享受秋千，于是绕过沙坑插道儿回主路。
就在穿越草坪的时候，一叶单薄而充满悲怜的身影突兀般闪入了我的视线。隔着繁盛的灌木偷偷观望——一一个女孩子正抱膝蜷在沙坑旁的长椅上。短裤，吊带棉衫，随意束起的马尾。一双布鞋被漫不经心般顺手撂在几步之遥的草坪上，鞋面的银色柳钉被月光打得锃亮！我没有过多停留便径自走掉了，一路上都在感叹，原来有这么多深夜睡不着的姑娘。
相隔大约半个小时，我从靠车站的大路重新回到了游乐场。一抬头，那个黑漆漆的影子依旧原处坐着，连姿势都没有改变。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慢悠悠地向秋千那边轻步挪动。
“克里斯蒂！”我刚要伸出一只手去扶铁索，便被一阵哀恸却又熟悉的声音攥住了。索菲亚？还是幻觉？我顿时慌了神，想法萌生的同时迅速抬头望过去以便验证。那影子好似迎合了我的目光，站起身朝这边摸过来。她没有穿鞋，光脚淌过苍白的细沙——“克里斯蒂！”再有气无力般唤一声，接着便猛然扑到了我怀里。
是索菲亚！身形，发质，声音，习惯性的举止。虽然我没来得及辨清容貌，但足以确定是她！这女孩将头死死埋在我的后颈，温湿的泪水一束束沾湿了我背部的毛孔。我只好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地将她搂住。
直到索菲亚不再叫我的名字只是自顾自地低声抽泣，才扶她在秋千上坐下，又伸出双臂拥住她的头。“不要哭亲爱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没想到经我这么一问，女孩儿又悉悉哗哗地哭了起来，我的小腹接着也被沾湿了一大块儿。
她把头埋地更深了，甚至挣扎一般用手臂拼命捆住我的腰。我全然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胸口堵得喘不过气来。“时间时间，无情的时间，请你稍微走快一点点！”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我怀孕了......”这句话刚一出口，索菲亚便如释重负般滑到在了沙坑里，嘴角挂着自嘲的冷笑。“你相信么克里斯蒂？现在有一个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她筋疲力竭地指了指自己，又同时很勇敢地仰起头来寻找我的眼睛。
虽然我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但转瞬之间好似整个世界都黯淡下来了。我用力晃了晃脑袋，难以置信地问回去：“索菲亚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我怀孕了克里斯蒂！”这女孩儿用尽全身力气截住我的目光，又重了重语气。“这是事实，不要怀疑我！”
我跟随她蹲下身，拖掉鞋子坐在细细的沙面上。接着又向近处靠了靠，踏实地环住她的手臂。
“我不是个坏女孩儿，克里斯蒂，相信我！我没有勇气告诉任何人，只好跟你说！这简直是心头大患，憋得我就快要爆炸了！”索菲亚一把抓住我，深怕我会丢下她逃跑似的。“我真的很爱那个男人，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们相爱，我可以不计后果地给他他想要的一切！我真的控制不住......”
“男朋友？这件事他知道么？”我轻轻拍打着女孩儿的后背。
索菲亚沉默着摆摆手，将头埋地更深，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我只好不再追问，却也隐隐猜到了什么，便悉声安慰着：“亲爱的，如果你想说就统统讲给我听。如果不想说，我就陪你坐着！”
那个男人叫哈维尔，捷克人，在市中心的律师行工作，有妻子，女儿已经七岁了。
“你知道么克里斯蒂，我们的相识简直可以归于命运的安排！”此刻，索菲亚已然重新跌入了甜而温柔的漩涡之中。
“怎么讲？”毕竟是浇注了情感的桥段，我的心神立刻振奋了起来。
“我去瓦茨拉夫额咖啡馆喝下午茶。也是由于闲来无事，临走的时候在纸杯外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当时就想，谁会那么无聊会打给我，最终不过是被丢入垃圾箱。虽然这么想，但内心深处总归是期盼发生点什么的。”索菲亚无法释怀般拨了拨头发。
“结果是那个哈维尔打给你的，对吗？”我饶有兴趣地接过话。
“猜得不错，就是他！有天中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按照号码拨来的，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实在是吃惊极了！我发誓，在那一刻我已经对他产生了好感！”索菲亚低头抓起一把沙子，又攥紧拳头让它们从指缝间溜走。“他说最初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诈骗，只出于好奇想要冒险试一试。还说自己确是抱了侥幸的心态，说不定真会撞上一个同名字一样漂亮的姑娘！”说到这，女孩万般苦涩地扬了扬嘴角。
一开始就甜言蜜语的轰炸，怪不得索菲亚会这么快投降！我心里想着，又丢出一句：“然后呢亲爱的？”
“然后他约我第二天共用晚餐，在郊区一家相当优雅的法式餐厅。他总是唤我‘小姑娘！你不明白，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在我听来是多么巨大的宠溺！”
是啊，法国菜，红酒，浪漫的音乐，加上缠绵悱恻的烛光是最能打动女孩子的！我挑了挑眉毛，表示自己在认真聆听。
“哈维尔看起来是个君子！着装上等，谈吐不凡，行为正义而机警！”索菲亚继续道，“最重要的是眼神，哈维尔的目光里时刻充注着悲悯！上帝，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对他一见钟情！”她一边说一边放肆地抹起眼泪来，就像是在打捞着一片湿透了的美好回忆。
他们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相处的。说不上爱与爱，藏匿于阳光背后的暧昧总是有一些的。
“你所看到的这一面也许仅仅是工作赋予他的！亲爱的，他是一名律师！一个和法制与正义打交道的人！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私人生活中也是一个正直的人。”我相对理智地讲给她听。
“不！他是！”没想到索菲亚立刻狠狠辩驳了过来——“他的举手投足间都表现出与世俗格格不入的贵族气质！相处这么久，我从未怀疑否定过他的精神！他是律师，一个极具英雄主义的男人！一个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男人！”她激动地就要跳起来了，我只好朝外侧挪了挪。
“对不起索菲亚，我不是故意诋毁他。我只是觉得，你的认知过于偏激了。”我偷偷瞥了她一眼：“我是说，他深知自己是有妻子的男人。”
索菲亚眼中的火错然间熄灭了，她深深叹了一口：“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道：“这就是我深爱他的原因。他拒绝过我，三番两次地拒绝我！他一开始就讲清楚了自己的处境，然而他越是拒绝我就越是无法自拔。我说服不了自己的情感。我承认自己的感性远远大过了理智，可我也不得不承认，活了25年，第一次如此纯粹地爱上一个男人！”说到这儿，又哀声痛哭起来。“你懂吗克里斯蒂？在责任，道德，约束，人性以及不可控的情感之间挣扎，我就快要崩溃了！我不是个坏女孩儿克里斯蒂！我只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人而已！结果呢，我们两个一起沦陷了.....”我一只手拍她的背，又向近处靠了靠，同时挽起裙边轻拭起她的泪水来。
过了好一会儿，看她差不多哭够了我便缓缓开口道“太晚了索菲亚，今晚住我家吧！喝杯牛奶然后好好儿睡一觉，就现在这个精神状态，我不可能放你走！”见她全然失去了反抗的气力，只好顺着自己的意思拖她上楼去。
屋子里很闷，我只好大敞开一面窗子。这时候，索菲亚已经在靠床的角落里坐好了，又探探手示意我一并坐下来，好像想继续说些什么。
我从厨房将温好的牛奶端过来：“喝了它，里面加了一点儿百利酒。”接着挨她坐下还将一床薄毯拉至膝盖。
“抱歉克里斯蒂！我就是想说话，想把一切一切的积怨说出来！”她无助地看住我，又歉疚地埋下身子。
“你说，我一直听着。正好我明天没有课！”看我这般反应，她很信任地将脑袋支上了我的肩头。
“前段时间我搬去了哈维尔在郊区的住处，还有卡嘉。算是生命中相当幸福的时光，你不知道，我五岁就失去了父亲，他喝酒，之后便出了车祸！从此以后，我的心深处存在着一个探不到底的黑洞，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来填充。而哈维尔的付出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与安慰！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是离不开他的！”索菲亚安静地讲述着。
“感情的确没有对错，可是很显然，你已经迷失了！索菲亚你要明白，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受到极严重的伤害的！”我用力贴住墙壁，尽量使自己精神一些！
“哈维尔的两面性极强！白天是众目之下刚正又机敏的拯救者，而每到夜晚，他便脱去面具恢复成了那个脆弱疲惫且需要关爱的小孩子。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是我的，他只属于我！”很显然，她并没有听我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表达罢了。
“就好比一只猫咪，克里斯蒂！就算它在陌生人面前再高贵，再桀骜不驯，在心爱的人怀中它依旧是只柔弱而敏感的猫咪。它惧怕自己的爱被看穿，却又努力将最深层的渴望倾泻出来。就算阳光下尊严的躯壳再坚硬，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期盼被爱情抚摸......而哈维尔就是我的猫咪。众人在意他大为光辉的一面，而我，只爱这个人丛背后的小男孩儿。”索菲亚的眼中有光，说到动情之处就好像一位充满爱与仁慈的母亲！
“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他也许不仅仅是你的猫咪。我是说......”我吞吞吐吐的表达，深怕长矛般的言语刺伤近乎凋零的索菲亚。
“你是说他的妻子？”女孩儿口气凛冽地将话头抢了过去。“他们已然没有了爱情！他对她只有责任，长久以往，他为她抑制自己的渴望！可是这该死的控制应该告一段落了！！！”
“放松下来亲爱的！放松！”我轻揉她的手臂安慰道，又将那紧握在掌间的牛奶杯抽了出来——“他不爱她？怎么说？”这话问得相当自私，纯属为了满足窥探他人秘密的欲望，却逼迫索菲亚再次陷入痛楚。而值得庆幸的是，她非但没有丝毫拒绝，反而云淡风轻般娓娓解释起来。看她的样子，好似一早便料定了我会这么问——
“很多年前，哈维尔还是毫无名气的小律师。因为利益，他故意打输了一场经济官司，并因此很成功地晋级。此事虽听来荣耀却将他拖入了长无休止的歉疚与恐惧当中，为了自我救赎，只好和深深爱慕并信任自己的斯美塔娜结婚了。而这个女人正是事主的女儿。他郑重承诺，只要活着就要对她负责任，不离不弃！”说着说着，索菲亚又开始抽泣。很显然，新一轮的悲哀就要将这个可怜的女孩儿摧毁了！
“不离不弃？所以呢？现在来看不正是一种背叛么？你到底爱他什么？我真的有一些糊涂。”除非遭受了相似的境遇，否则“痛苦”这种东西是很难脱离理性与他人感同身受的。
“斯美塔娜霸占了哈维尔现实的全部不是吗？她比他大六岁！这个女人像母亲那样管教并控制着他！分明就是那些愚蠢而浅薄的束缚做过了头！”索菲亚将毯子一把拽开——“弹簧越压便会跳得越高，克里斯蒂，人性是一样的，抑制过度必然适得其反！”
“是啊，阳光有多广阔，阴影便会有多深沉。我懂的，我懂......”不知道怎么了，听索菲亚这么一说，我反而同情起那个男人来。
“所以，你是想要从道德荆棘绕成的牢笼中解救他的灵魂咯？你到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我同情索菲亚的处境，却无法理解她的固执。深知没有结果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做呢？
“是互相拯救克里斯蒂！斯美塔那统治了他的现实生活，而我只想给予他精神上的抚慰。服从，崇拜，娇慎以及随性与不谙世事。这就是独具英雄情结的哈维尔想要的，上帝！仅此而已！于我，需要一个父亲般的男人——成熟，宽厚，沧桑，体谅，还有相辅相成的安全感。”索菲亚侧过身，脑袋用力磕着墙壁：“可是我怀孕了，我很痛苦......上帝，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你明明知道，他给不了你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我不需要！我爱的是哈维尔这个人，而不是生存的附属品！我被他迷人而纯粹的灵魂所吸引，这是命运的交换克里斯蒂！”捍卫自己的意识？好吧，女孩儿，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我起身去关窗，天边已然泛起了微亮的鱼肚，整夜的沉郁就要将我们压垮了。索菲亚筋疲力竭地靠在墙角，头发凌乱地披散开。
“对了，你用不用跟哈维尔说一声晚上不回家？”我一面整理床铺一面问她。
“家？”她小声重复了一遍，又愣愣地盯了我两三秒。这般温馨又安全的词汇，此刻却化作了芒刺般对悲伤的形容。“哦，他今晚不在那儿，不要紧的。”她草草答道。
我费力将女孩儿搬到床上，又端来清水帮她擦拭身体：“睡一会儿吧，天就要亮了。不要再拼命挣扎亲爱的，你已经很累了......”
“倘若真的无法阻止这场爱情的结束，也只能祈求我的死亡能够发生在分别的前头！”索菲亚泪眼迷离地看着我，那无助的眼神就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
“别乱说亲爱的，好好睡，什么都不要想......”这一刻，她的精神已然恍惚了。就当是神志不清的表述。待到女孩儿闭上眼睛，我才又换了睡裙在床外侧躺下。
天光隔着百叶窗漏在我的眼睛上，睡眠终究是被切断了。看着索菲亚婴儿般缩成一团的背影，不禁为她心疼起来。我看了表：过七分六点。干脆爬起来去买咖啡和早餐。索菲亚睡得很沉，还轻微打着呼噜。我留了字条便出门了，坐大巴去三站之外的甜品店。
“麻烦您，请问孕妇适合吃什么？”我一边问一边在整齐成列的新鲜蛋糕之间搜寻着。
柜台后那位四十来岁的胖女人先是盯了我一眼，又立刻强装出笑容指了指左手边的那一列——“萝卜蛋糕！”
“好，就拿那块儿。还要一个蓝莓奶酪，两杯中号拿铁！”我指了指头顶上的那块手绘小黑板。
“女士，咖啡因对孕妇不好！”那女士虽不耐烦却也好心提醒了。
“那就一杯咖啡，一杯热巧克力好了！”我谢过她，这才悉悉哗哗将大把硬币倒在了柜台上。
回到家，索菲亚正在替我整理床铺。“早安亲爱的，感觉好些了吗？”我将早餐排在小木桌上，跟着转身上前贴了贴她的脸。
“好多了克里斯蒂！谢谢你！”说着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买了热巧克力，快喝吧，一会儿凉了！”
“索菲亚，你打算怎么做？”我一边叉着芝士上层的一颗蓝莓一边问她。
“我不知道，脑子里乱极了！我暂时还不想告诉哈维尔孩子的事。”她说着，动作随之慢了下来。
“为什么不说？他也背负了责任不是吗？亲爱的，和哈维尔商量商量吧。”索菲亚扫了我一眼，便闷闷低下头去，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片刻的缄默......她将杯子端到嘴边，又犹犹豫豫地放下：“从一开始我们就料定这段关系迟早是要结束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罢了。”她喝了一口，继续道：“我一直跟自己说，不要太贪心，抱住彼此的灵魂就足够！我始终是这么做的......也只能这么做。”算是点到为止，索菲亚干脆放下叉子，用手抓着蛋糕大口咀嚼起来。“谢谢你克里斯蒂！很可口！谢谢你！”我拍拍她的背，示意她慢一些。
餐后又坐着聊了一会儿电影，索菲亚起身要走。我送她到楼下，又开口要联系方式。“我不想你担心克里斯蒂，我的生活自己可以处理好！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在游乐场找你！”不知道是不是怕我挂心才这样说的，但不管怎样也算是约定！以防万一，我固执地写下自己的号码塞到她口袋中——“要注意饮食，还要多了解健康方面的知识！”
“那哈维尔呢？还会要继续在一起吗？”出于关心，我不免多问了一句。
“亲爱的，如果你深爱一个人，你更愿意让他和别人享受天堂,还是只因一时的占有让他与你一同沦入地狱？”
一时间，我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好吻她的额头，就此别过......
至于索菲亚的死讯，正是哈维尔先生通报的。那是一个下着雨的黄昏，陌生的号码，暗哑却柔和的嗓音。他说：“克里斯蒂，索菲亚死了克里斯蒂，我在她的手机里只查到了你的号码克里斯蒂。”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惨淡，却有着一丝不挂般的云淡风轻。
“你混蛋！”自始至终我只说了这一句。 可直到挂电话，哈维尔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哭泣。
索菲亚死了，死在自己家的浴缸里。玻璃片滑过她的手腕，腥热的鲜血便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再老套不过的桥段，怎么就发生在了我的生活中？难道是恍然一梦？我靠在窗台边愣了很久，等到路灯被夜幕点燃，这才抓了钥匙发疯似的一股劲儿冲进了大雨里......
一年之后的此刻，我坐在微醺的月光下，在摇篮曲般的夜风中，秋千高高荡起。我穿着白色的裙子，光着脚丫，想象着卡嘉，想象你就坐在我的身旁。虽然难以启齿，但我依然想要告诉你——我爱上了一个和哈维尔处境相似的男人，他在世界的另一端，他有着黄皮肤，黑头发，和一双能够看穿我灵魂的眼睛。爱上他的那一刻起，我突然明白了你当初的情绪。然而我不会偏执，只祈祷不问明天，健康而平和地走去......
索菲亚，这里有一首小诗送给你，以及绝望至无言的爱情。我就要将它埋在那丛小叶女贞的泥土下——
亲爱的，请你抱紧我。
在五月的墓碑前面，你听——
乌鸦与黑云正聚在枝头唱着窃喜的哀歌。
我，早已不是我，是滴着血的花瓣，
狠狠捆住你的影子，淌成了一条黑暗而丑陋的河流。
我说上帝！
请收容我的真实，宽恕彼此的伤害，以及——
因爱而生的过错！
我俯下身子，一日一夜虔诚而痛苦地哀求。
可是你，
终究会从那脆弱不堪的意念中落荒而逃。
这绝望，只好被埋在树藤与土壤的坚固缝隙之中，
不要因留恋与不甘而切去我的头颅。
如果你愿意，
请带着微笑，用月末最后一朵带刺的玫瑰花
剥开我的胸膛，
并愉快地，愉快地，将心脏取走.....
“可是索菲亚，若真的用心维护，还会告别吗？”
我坐在午夜的秋千上，任凭这番绝望至平静的言语如同驱不尽的幽灵，在脑中反反复复地闪现着。与此同时，伤感宛如黑暗的藤蔓一般，肆无忌惮地生发，而后将我死死勒住。一时之间，整个世界都以欲罢不能的姿态陷入到被刻意营造出的悲剧氛围之中。我睁大眼睛望住月亮，试图伸直奋力支离地面的双腿，将秋千荡高——“高一些，再高一些，最好能够抓住那棵松树的尖芽！”透过氤氲的雾幔，我看见那个抱着猫咪的黑头发姑娘坐在灯柱顶端冲这边频频挥手。我开始陷入幻觉 ......秋千被夜风推搡着，我想要钻进月亮的阴影里......越荡越高，我浅声祈求，祈求这份恐惧离我远去！
然而，沁着锈水的锁链终于滑离紧实的手掌！伴随着强烈的头晕目眩，我以猝不及防的丑陋姿势从半空中跌落，紧接着拥住覆满潮湿沙土的地面声嘶力竭般大哭起来。没有人能够了解如此汹涌的悲伤，唯有上帝作证，就在此时此刻，我的泪水如同冲破了堤坝的洪灾......
那是一件无论如何都无法抚平的伤事，虽然已经过去了近一年，但索菲亚终究成了一具尸体。从此被圈禁于幽寂的墓园深处，石碑前摆着几盏天使模样的烛灯或随手撒上把野芍药种子，再或者刻意种植一棵矮松树......可就算这一切布置得再稳妥而悉心，过不了多久她也还是会被众多人遗忘。
索菲亚死了，死于一场爱情的谋杀！
可能因为本性敏感、怯弱，处事因多虑而过于小心翼翼，所以我反倒喜好结交性格迥然相异的女孩子。她们我行我素，不拘小节，亦或肆意妄为。我时常幻想起那一副副布满雀斑的面孔，矫捷而轻灵的躯干，爽朗而放任的笑声。幻想她们如同毛茸茸的原始小兽一般光着脚丫跃入我的视线，然后冲我眨眨眼睛——“嘿！亚洲姑娘！”
而索菲亚——这个来自保加利亚的女孩子就是以如此貌似神和的形象命中注定般出现在了我的身边。长睫毛，黑头发，一身白色的亚麻连衣裙，脚边不远处还蹲坐着一只神色幽然的白色猫咪。
这是2011年六月的第一个凌晨。
褪去了初春迷离的矜涩，夏日的午夜足以用可爱或迷人来形容。但比起牧风浓郁的傍晚，确是昏钝了一些。当时我刚搬来这个居民区没多久，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熟悉，只知道靠马路的外围有一家夜间酒吧和两店越南人开的杂货铺，还有就是旧楼拐角的一小处儿童游乐园。那是挤在整群苍老建筑中唯一一块令人感到愉悦的场地——细软的沙砾，两例相互扶摇的秋千，纠结成海的暗粉色蔷薇花，以及一连串被风尘浅浅抚平了足印。
随着年龄的增长与灵魂的壮大，我对孤独的依赖也愈发强烈起来。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在树影无声无息的袒护之下，孤单单的零点散步竟然变成了一件极其浪漫的事情。我曾经很笼统地总结过自己在这座城市的生存状态——朋友不多，交际简单，生活寡淡却也规律。不喝酒不进夜店，只是偶尔遭遇坏心情的时候用咖啡和香烟作为缓解。
那女孩儿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左侧的秋千上抽烟，一面仰头观看隐约闪现于云间的飞机，一面伸出双脚漫不经心地点着地面。午后刚下过一场阵雨，身后被浇透了的矮灌木还蒙着一层潮而腥热的水雾。她快速瞥了一眼便安静而小心翼翼地从我影子前边绕过去，接着又悄无声息般在另一只秋千上坐好。我一直深信凌晨两点钟的游乐场只属于自己，全然没有料到还会有其他什么人选择这个时间至此自娱自乐。于是探了好几回身子想要上前问候，但看到她一副冰冷又半梦半醒的模样，犹豫之下终究没好意思开口。我们只好并排坐着，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相隔着整座宇宙。
这般场景持续了好一阵儿。就在我忍不住尴尬想要起身回家的时刻，忽闻背后一阵轻微的“喵喵”声——有猫咪！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然而下一秒，满心莫名的愉悦一股劲儿冲上了胸口。深怕动作太大惊走它，我只好顿立在原地，再缓缓扭过头去用余光扫荡，一只白色的猫正端端坐在小叶女贞的阴影中。这般突兀的欢乐并非没有原因——感谢上帝！原来与寂寞夜色抗争的，并非只有我一个。
应该是被主人丢弃了的野猫吧，我尽量深屏住呼吸，一面蹲下身子一面伸出一只脚试图接近。就在这时候，荡在半空中的女孩儿换了一声——“卡嘉”！恍然间，猫咪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迈着优雅而从容的步履朝这边走来。
“是你的猫？”我终究未能抑制住自己的好奇。而在扭过脑袋的同时，那只猫咪已然被女孩儿抱在了怀里。
“不，是只野猫。”她起初的戒备心很重，紧张地不敢看我，只是稍微摇了摇头。又用掌心温柔地托起它的下巴，抚了抚头部被泥点挂脏了的毛。
“野猫？可是我刚才听见你叫她‘卡嘉’！”我干脆靠近一些，借泯灭的天光望住她的脸，“那......你怎么会认得它？”
“名字是我起的，还为它提供水和食物。”女孩儿突然加快了语速并冲我匆匆点了点头。我明白，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是在感激我的留心与关注。“我是很想收养它，但房东说明了，不能养宠物！”她说着便也抬眼笑笑。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但月光为证，那发亮的瞳仁确是清澈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侧着脸问她，同时伸出一根手指去逗猫咪。女孩闷闷地站在一旁，抱猫的手臂向回缩了缩，却迟迟不肯开口。
我也不好勉强，只能试探着摊开右臂：“我叫克里斯蒂，中国人。”她还是不愿出声，低埋着头等了好一会儿。渐渐地，我半悬在空中的手腕也随之酸痛起来。“你呢？”我浅声催促了一句，还在心里偷偷盘算着：如果她再不说话，我就客客气气地道声晚安然后转身离开......
“索菲亚！我叫索菲亚！”就在我正要拳回手掌时刻，那细而敏弱的声音追了过来。她的语气有一丝慌张，像是挽留，又像是对自己失礼举止的辩解。“我叫索菲亚！我来自保加利亚！”看我尚未作出任何反应，她整理好情绪重新讲了一遍。接着便弯腰将猫咪放回地上，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般握住我的掌心。
“保加利亚？我以为你是本地人！捷克语说得真好！”我不禁夸奖道，同时伸手轻轻捂了捂她的臂膀，示意她放松下来。
“谢谢你，我已经在布拉格待了十二年啦！”她说着便瞟了一眼秋千还歪了歪脑袋，“坐下聊？！”
“好！”我很利落地答应了。而与此同时，那只猫咪正坐在离我们最近的一处灌木前面悉心梳理自己的毛发。
“你......工作了吗？”我问她。
“工作？不！我还是学生！”她“咯咯”笑了两声——“怎么，看上去有一点超龄是吗？”又打趣儿道，同时抹平了额头，还用手指使劲儿撑了撑自己的眼角。
“不是不是，我随便问问的。”我赶紧摇了摇手，深怕自己又问错了话。
“我在电影学院学编剧，辅修表演。妈妈是保加利亚出生的捷克人，所以语言对我而言并不算太大问题。倒是后来考大学花了三年时间，所以人就变老啦！”说着，又咯咯笑了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被这女孩儿阴晴不定的喜乐哀伤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索性不去在意，却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和艺术沾边的人大部分是这样——敏感，多疑，还会因为情绪的失控而显得神经兮兮。
我本以为接下来她会出于好奇反问我一些问题，可是她没有。一小段时间的静默，谁都不肯先开口。直到那只叫“卡嘉”的猫再一次偎到女孩脚边，我才指住它浅声说道：“第一次看见放养后还会陪伴主人的猫咪，它一定很喜欢你！”索菲亚点点头。“可如果你散步，她会跟着吗？”我又问。
“跟我来克里斯蒂！和我一起绕着居民区走一圈！”索菲亚说着便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接着，我也跳了下来。卡嘉“喵”了一声便跟在了身后。凌晨两点半，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只留几个倒在草坪边的醉汉，其中一个还悉悉哗哗捏着啤酒罐。猫咪的散步的确很有意思，它总是跟我们保持五米左右的距离，还尽量绕道儿走在草丛或汽车的阴影里。行至灯光强烈的区域，便会在角落里等一等，看我们走远了才又紧紧追上来......
“最初发现卡嘉是在楼前面的一棵樱树前面。去年冬天，当时还下着小雪。她在树下一动不动蜷着，和所有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一样，毛发脏脏的。”我走在索菲亚右侧，安静听她讲述着。“我不确定她是不是活着，便捡了根枝条小心戳了戳。就在这时候，她扭过了身子，半眯着眼睛盯住我。我很高兴，可仅仅一瞬间这种喜悦就变成了慌然无措。因为我不知道该把它怎样处理。”索菲亚很动情地看了我一眼，又悲伤地撇了撇嘴。
“我只好上楼去拿了一条浴巾，准备好牛奶和鱼干，将它带回了住处。房东提早便说明不可以养宠物的，可是我暂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她触景伤怀般叹了一口。
“那后来呢？还是被发现了吧？”我耐不住性子，追问起来。
“一直捱到了春天，到了猫咪的发情期。有邻居告诉房东，说经常在午夜听到猫叫。后来房东警告我，再不处理掉就搬出去！我问遍了身边所有的朋友，他们都说没有条件领养。我别无选择，便又将它放回了樱树下。”索菲亚抽了抽鼻子，又回头望了一眼跟住我们的猫咪。那神情，就好像在关照一个小小的孩子。
“我以为她会走，和其他猫咪一样寻找并投奔自己的同伴，可是她没有。最初的几天她固执地守在一楼大门口，只要有人开锁它就会溜进来，接着就会被人丢出去。有一次，我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住在顶楼的哈萨克斯坦男人重重撂出门去，我躲在楼梯拐角掉眼泪，却没有勇气上前将它抱回来。”说到这里，索菲亚已经有些哽咽了。
我揉揉她的背，下意识地停下来等待卡嘉。那只猫咪正躲在一只旧轮胎背后无辜地望着我们。
“再后来，卡嘉算是习惯了这种见面方式。当然，我每天傍晚都会在楼下的花坛里摆上小盘猫粮，有时候加些鱼干和牛奶。它自行觅食，然后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起散散步。克里斯蒂，不是我无情，这是命运的讨伐，也是我们之间的约定！”索菲亚接着转过身，做错事一般握过我的手肘以寻求安慰。我温柔地拥住她的肩：“这一切都不算太糟，不是吗？”
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肯入睡，满眼都是这个黑发女孩儿的影子：白色的长裙，迷离而怯懦的眼神，眉骨的轮廓，以及脚边那只坐态安然白色猫咪.......这是我们的初识，在午夜。原本简单的情节却因交错的时间与树影变得离奇起来。
凌晨两点，楼角的游乐场， “午夜秋千”逐渐成为了我们生活中约定俗成的一部分。我们谈电影或音乐，一本正经般讲授彼此的语言，语穷词尽的时候就一人守住一架秋千比赛看谁荡得高，而后互相推搡着像孩子一般肆无忌惮地大笑一场。尽管我们都已经过了胡闹的年龄。
事实上，这场月亮作陪的“幽会“也有间歇的时候。比如我需要熬夜赶学科报告，因为极度困倦而早睡，被突至的暴雨困足于家中，再比如索菲亚在临街小剧场超时的预演......小的缺席都算不上什么，欧洲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大家都秉持着各自的生活理念与独立空间，就算关系再亲密也不会只围绕彼此旋转。对此种交往方式我深表理解，并且很乐意接受且为之改变。然而正常情况下，索菲亚都会比我晚来，然后从背后重重拍我的肩，口中嚷嚷着：“克里斯蒂！不爱睡觉的克里斯蒂！乖女孩儿克里斯蒂！疯狂的克里斯蒂！”这时候，我会用力扳过她的手臂，接着送上一个大到夸张的拥抱。索菲亚从不躲闪，就算偶尔情绪低落也还是会软软搭住我的肩......
然而有一天，黑头发的索菲亚失踪了！也许是搬到了其他住处，总之在一个来月的时间里，我们到底没有碰过一次面。而随之不见的，还有那只被唤作“卡嘉”的猫咪。因而我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索菲亚定是搬到允许饲养宠物的公寓里去了！就算给予再多好的祝福，可出于顾影自怜的本性，我依然感觉身心遭到了巨大的背叛，因此月黑风高之时我还是会暗暗责怪起她的不告而别来。
很显然，索菲亚不会回来了。我在布拉格仅有的心灵契合的玩伴，她从此不再回来了......以此沉落的安慰作为暗示，反倒轻松了很多。我的习惯照旧，生活秉着原本清乏的轨道延展。唯一值得炫耀的是，凌晨两点的游乐场终究完完全全回归到了我的手上。
那段时光持续了多久，我自己也说不太清。仅靠习惯维持着单调的生活，任凭岁月流转......
直到八月末——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月色无比皎洁的午夜。我同往常一样按点儿来到小游乐场，椴树粗壮的枝干上覆着着厚厚一层夏蝉聒噪的叫声。我一时兴起，决定慢跑一圈再来享受秋千，于是绕过沙坑插道儿回主路。
就在穿越草坪的时候，一叶单薄而充满悲怜的身影突兀般闪入了我的视线。隔着繁盛的灌木偷偷观望——一一个女孩子正抱膝蜷在沙坑旁的长椅上。短裤，吊带棉衫，随意束起的马尾。一双布鞋被漫不经心般顺手撂在几步之遥的草坪上，鞋面的银色柳钉被月光打得锃亮！我没有过多停留便径自走掉了，一路上都在感叹，原来有这么多深夜睡不着的姑娘。
相隔大约半个小时，我从靠车站的大路重新回到了游乐场。一抬头，那个黑漆漆的影子依旧原处坐着，连姿势都没有改变。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慢悠悠地向秋千那边轻步挪动。
“克里斯蒂！”我刚要伸出一只手去扶铁索，便被一阵哀恸却又熟悉的声音攥住了。索菲亚？还是幻觉？我顿时慌了神，想法萌生的同时迅速抬头望过去以便验证。那影子好似迎合了我的目光，站起身朝这边摸过来。她没有穿鞋，光脚淌过苍白的细沙——“克里斯蒂！”再有气无力般唤一声，接着便猛然扑到了我怀里。
是索菲亚！身形，发质，声音，习惯性的举止。虽然我没来得及辨清容貌，但足以确定是她！这女孩将头死死埋在我的后颈，温湿的泪水一束束沾湿了我背部的毛孔。我只好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地将她搂住。
直到索菲亚不再叫我的名字只是自顾自地低声抽泣，才扶她在秋千上坐下，又伸出双臂拥住她的头。“不要哭亲爱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没想到经我这么一问，女孩儿又悉悉哗哗地哭了起来，我的小腹接着也被沾湿了一大块儿。
她把头埋地更深了，甚至挣扎一般用手臂拼命捆住我的腰。我全然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胸口堵得喘不过气来。“时间时间，无情的时间，请你稍微走快一点点！”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我怀孕了......”这句话刚一出口，索菲亚便如释重负般滑到在了沙坑里，嘴角挂着自嘲的冷笑。“你相信么克里斯蒂？现在有一个孩子在我的肚子里！”她筋疲力竭地指了指自己，又同时很勇敢地仰起头来寻找我的眼睛。
虽然我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但转瞬之间好似整个世界都黯淡下来了。我用力晃了晃脑袋，难以置信地问回去：“索菲亚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我怀孕了克里斯蒂！”这女孩儿用尽全身力气截住我的目光，又重了重语气。“这是事实，不要怀疑我！”
我跟随她蹲下身，拖掉鞋子坐在细细的沙面上。接着又向近处靠了靠，踏实地环住她的手臂。
“我不是个坏女孩儿，克里斯蒂，相信我！我没有勇气告诉任何人，只好跟你说！这简直是心头大患，憋得我就快要爆炸了！”索菲亚一把抓住我，深怕我会丢下她逃跑似的。“我真的很爱那个男人，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们相爱，我可以不计后果地给他他想要的一切！我真的控制不住......”
“男朋友？这件事他知道么？”我轻轻拍打着女孩儿的后背。
索菲亚沉默着摆摆手，将头埋地更深，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我只好不再追问，却也隐隐猜到了什么，便悉声安慰着：“亲爱的，如果你想说就统统讲给我听。如果不想说，我就陪你坐着！”
那个男人叫哈维尔，捷克人，在市中心的律师行工作，有妻子，女儿已经七岁了。
“你知道么克里斯蒂，我们的相识简直可以归于命运的安排！”此刻，索菲亚已然重新跌入了甜而温柔的漩涡之中。
“怎么讲？”毕竟是浇注了情感的桥段，我的心神立刻振奋了起来。
“我去瓦茨拉夫额咖啡馆喝下午茶。也是由于闲来无事，临走的时候在纸杯外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我当时就想，谁会那么无聊会打给我，最终不过是被丢入垃圾箱。虽然这么想，但内心深处总归是期盼发生点什么的。”索菲亚无法释怀般拨了拨头发。
“结果是那个哈维尔打给你的，对吗？”我饶有兴趣地接过话。
“猜得不错，就是他！有天中午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是按照号码拨来的，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实在是吃惊极了！我发誓，在那一刻我已经对他产生了好感！”索菲亚低头抓起一把沙子，又攥紧拳头让它们从指缝间溜走。“他说最初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诈骗，只出于好奇想要冒险试一试。还说自己确是抱了侥幸的心态，说不定真会撞上一个同名字一样漂亮的姑娘！”说到这，女孩万般苦涩地扬了扬嘴角。
一开始就甜言蜜语的轰炸，怪不得索菲亚会这么快投降！我心里想着，又丢出一句：“然后呢亲爱的？”
“然后他约我第二天共用晚餐，在郊区一家相当优雅的法式餐厅。他总是唤我‘小姑娘！你不明白，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在我听来是多么巨大的宠溺！”
是啊，法国菜，红酒，浪漫的音乐，加上缠绵悱恻的烛光是最能打动女孩子的！我挑了挑眉毛，表示自己在认真聆听。
“哈维尔看起来是个君子！着装上等，谈吐不凡，行为正义而机警！”索菲亚继续道，“最重要的是眼神，哈维尔的目光里时刻充注着悲悯！上帝，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对他一见钟情！”她一边说一边放肆地抹起眼泪来，就像是在打捞着一片湿透了的美好回忆。
他们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相处的。说不上爱与爱，藏匿于阳光背后的暧昧总是有一些的。
“你所看到的这一面也许仅仅是工作赋予他的！亲爱的，他是一名律师！一个和法制与正义打交道的人！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私人生活中也是一个正直的人。”我相对理智地讲给她听。
“不！他是！”没想到索菲亚立刻狠狠辩驳了过来——“他的举手投足间都表现出与世俗格格不入的贵族气质！相处这么久，我从未怀疑否定过他的精神！他是律师，一个极具英雄主义的男人！一个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男人！”她激动地就要跳起来了，我只好朝外侧挪了挪。
“对不起索菲亚，我不是故意诋毁他。我只是觉得，你的认知过于偏激了。”我偷偷瞥了她一眼：“我是说，他深知自己是有妻子的男人。”
索菲亚眼中的火错然间熄灭了，她深深叹了一口：“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道：“这就是我深爱他的原因。他拒绝过我，三番两次地拒绝我！他一开始就讲清楚了自己的处境，然而他越是拒绝我就越是无法自拔。我说服不了自己的情感。我承认自己的感性远远大过了理智，可我也不得不承认，活了25年，第一次如此纯粹地爱上一个男人！”说到这儿，又哀声痛哭起来。“你懂吗克里斯蒂？在责任，道德，约束，人性以及不可控的情感之间挣扎，我就快要崩溃了！我不是个坏女孩儿克里斯蒂！我只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人而已！结果呢，我们两个一起沦陷了.....”我一只手拍她的背，又向近处靠了靠，同时挽起裙边轻拭起她的泪水来。
过了好一会儿，看她差不多哭够了我便缓缓开口道“太晚了索菲亚，今晚住我家吧！喝杯牛奶然后好好儿睡一觉，就现在这个精神状态，我不可能放你走！”见她全然失去了反抗的气力，只好顺着自己的意思拖她上楼去。
屋子里很闷，我只好大敞开一面窗子。这时候，索菲亚已经在靠床的角落里坐好了，又探探手示意我一并坐下来，好像想继续说些什么。
我从厨房将温好的牛奶端过来：“喝了它，里面加了一点儿百利酒。”接着挨她坐下还将一床薄毯拉至膝盖。
“抱歉克里斯蒂！我就是想说话，想把一切一切的积怨说出来！”她无助地看住我，又歉疚地埋下身子。
“你说，我一直听着。正好我明天没有课！”看我这般反应，她很信任地将脑袋支上了我的肩头。
“前段时间我搬去了哈维尔在郊区的住处，还有卡嘉。算是生命中相当幸福的时光，你不知道，我五岁就失去了父亲，他喝酒，之后便出了车祸！从此以后，我的心深处存在着一个探不到底的黑洞，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来填充。而哈维尔的付出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怀与安慰！我知道，我无论如何都是离不开他的！”索菲亚安静地讲述着。
“感情的确没有对错，可是很显然，你已经迷失了！索菲亚你要明白，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会受到极严重的伤害的！”我用力贴住墙壁，尽量使自己精神一些！
“哈维尔的两面性极强！白天是众目之下刚正又机敏的拯救者，而每到夜晚，他便脱去面具恢复成了那个脆弱疲惫且需要关爱的小孩子。最重要的是，这个孩子是我的，他只属于我！”很显然，她并没有听我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表达罢了。
“就好比一只猫咪，克里斯蒂！就算它在陌生人面前再高贵，再桀骜不驯，在心爱的人怀中它依旧是只柔弱而敏感的猫咪。它惧怕自己的爱被看穿，却又努力将最深层的渴望倾泻出来。就算阳光下尊严的躯壳再坚硬，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会期盼被爱情抚摸......而哈维尔就是我的猫咪。众人在意他大为光辉的一面，而我，只爱这个人丛背后的小男孩儿。”索菲亚的眼中有光，说到动情之处就好像一位充满爱与仁慈的母亲！
“你知道......我的意思是，他也许不仅仅是你的猫咪。我是说......”我吞吞吐吐的表达，深怕长矛般的言语刺伤近乎凋零的索菲亚。
“你是说他的妻子？”女孩儿口气凛冽地将话头抢了过去。“他们已然没有了爱情！他对她只有责任，长久以往，他为她抑制自己的渴望！可是这该死的控制应该告一段落了！！！”
“放松下来亲爱的！放松！”我轻揉她的手臂安慰道，又将那紧握在掌间的牛奶杯抽了出来——“他不爱她？怎么说？”这话问得相当自私，纯属为了满足窥探他人秘密的欲望，却逼迫索菲亚再次陷入痛楚。而值得庆幸的是，她非但没有丝毫拒绝，反而云淡风轻般娓娓解释起来。看她的样子，好似一早便料定了我会这么问——
“很多年前，哈维尔还是毫无名气的小律师。因为利益，他故意打输了一场经济官司，并因此很成功地晋级。此事虽听来荣耀却将他拖入了长无休止的歉疚与恐惧当中，为了自我救赎，只好和深深爱慕并信任自己的斯美塔娜结婚了。而这个女人正是事主的女儿。他郑重承诺，只要活着就要对她负责任，不离不弃！”说着说着，索菲亚又开始抽泣。很显然，新一轮的悲哀就要将这个可怜的女孩儿摧毁了！
“不离不弃？所以呢？现在来看不正是一种背叛么？你到底爱他什么？我真的有一些糊涂。”除非遭受了相似的境遇，否则“痛苦”这种东西是很难脱离理性与他人感同身受的。
“斯美塔娜霸占了哈维尔现实的全部不是吗？她比他大六岁！这个女人像母亲那样管教并控制着他！分明就是那些愚蠢而浅薄的束缚做过了头！”索菲亚将毯子一把拽开——“弹簧越压便会跳得越高，克里斯蒂，人性是一样的，抑制过度必然适得其反！”
“是啊，阳光有多广阔，阴影便会有多深沉。我懂的，我懂......”不知道怎么了，听索菲亚这么一说，我反而同情起那个男人来。
“所以，你是想要从道德荆棘绕成的牢笼中解救他的灵魂咯？你到底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我同情索菲亚的处境，却无法理解她的固执。深知没有结果的事情，为什么要去做呢？
“是互相拯救克里斯蒂！斯美塔那统治了他的现实生活，而我只想给予他精神上的抚慰。服从，崇拜，娇慎以及随性与不谙世事。这就是独具英雄情结的哈维尔想要的，上帝！仅此而已！于我，需要一个父亲般的男人——成熟，宽厚，沧桑，体谅，还有相辅相成的安全感。”索菲亚侧过身，脑袋用力磕着墙壁：“可是我怀孕了，我很痛苦......上帝，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你明明知道，他给不了你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我不需要！我爱的是哈维尔这个人，而不是生存的附属品！我被他迷人而纯粹的灵魂所吸引，这是命运的交换克里斯蒂！”捍卫自己的意识？好吧，女孩儿，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我起身去关窗，天边已然泛起了微亮的鱼肚，整夜的沉郁就要将我们压垮了。索菲亚筋疲力竭地靠在墙角，头发凌乱地披散开。
“对了，你用不用跟哈维尔说一声晚上不回家？”我一面整理床铺一面问她。
“家？”她小声重复了一遍，又愣愣地盯了我两三秒。这般温馨又安全的词汇，此刻却化作了芒刺般对悲伤的形容。“哦，他今晚不在那儿，不要紧的。”她草草答道。
我费力将女孩儿搬到床上，又端来清水帮她擦拭身体：“睡一会儿吧，天就要亮了。不要再拼命挣扎亲爱的，你已经很累了......”
“倘若真的无法阻止这场爱情的结束，也只能祈求我的死亡能够发生在分别的前头！”索菲亚泪眼迷离地看着我，那无助的眼神就像是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兽。
“别乱说亲爱的，好好睡，什么都不要想......”这一刻，她的精神已然恍惚了。就当是神志不清的表述。待到女孩儿闭上眼睛，我才又换了睡裙在床外侧躺下。
天光隔着百叶窗漏在我的眼睛上，睡眠终究是被切断了。看着索菲亚婴儿般缩成一团的背影，不禁为她心疼起来。我看了表：过七分六点。干脆爬起来去买咖啡和早餐。索菲亚睡得很沉，还轻微打着呼噜。我留了字条便出门了，坐大巴去三站之外的甜品店。
“麻烦您，请问孕妇适合吃什么？”我一边问一边在整齐成列的新鲜蛋糕之间搜寻着。
柜台后那位四十来岁的胖女人先是盯了我一眼，又立刻强装出笑容指了指左手边的那一列——“萝卜蛋糕！”
“好，就拿那块儿。还要一个蓝莓奶酪，两杯中号拿铁！”我指了指头顶上的那块手绘小黑板。
“女士，咖啡因对孕妇不好！”那女士虽不耐烦却也好心提醒了。
“那就一杯咖啡，一杯热巧克力好了！”我谢过她，这才悉悉哗哗将大把硬币倒在了柜台上。
回到家，索菲亚正在替我整理床铺。“早安亲爱的，感觉好些了吗？”我将早餐排在小木桌上，跟着转身上前贴了贴她的脸。
“好多了克里斯蒂！谢谢你！”说着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买了热巧克力，快喝吧，一会儿凉了！”
“索菲亚，你打算怎么做？”我一边叉着芝士上层的一颗蓝莓一边问她。
“我不知道，脑子里乱极了！我暂时还不想告诉哈维尔孩子的事。”她说着，动作随之慢了下来。
“为什么不说？他也背负了责任不是吗？亲爱的，和哈维尔商量商量吧。”索菲亚扫了我一眼，便闷闷低下头去，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
片刻的缄默......她将杯子端到嘴边，又犹犹豫豫地放下：“从一开始我们就料定这段关系迟早是要结束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罢了。”她喝了一口，继续道：“我一直跟自己说，不要太贪心，抱住彼此的灵魂就足够！我始终是这么做的......也只能这么做。”算是点到为止，索菲亚干脆放下叉子，用手抓着蛋糕大口咀嚼起来。“谢谢你克里斯蒂！很可口！谢谢你！”我拍拍她的背，示意她慢一些。
餐后又坐着聊了一会儿电影，索菲亚起身要走。我送她到楼下，又开口要联系方式。“我不想你担心克里斯蒂，我的生活自己可以处理好！如果真有需要，我会在游乐场找你！”不知道是不是怕我挂心才这样说的，但不管怎样也算是约定！以防万一，我固执地写下自己的号码塞到她口袋中——“要注意饮食，还要多了解健康方面的知识！”
“那哈维尔呢？还会要继续在一起吗？”出于关心，我不免多问了一句。
“亲爱的，如果你深爱一个人，你更愿意让他和别人享受天堂,还是只因一时的占有让他与你一同沦入地狱？”
一时间，我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好吻她的额头，就此别过......
至于索菲亚的死讯，正是哈维尔先生通报的。那是一个下着雨的黄昏，陌生的号码，暗哑却柔和的嗓音。他说：“克里斯蒂，索菲亚死了克里斯蒂，我在她的手机里只查到了你的号码克里斯蒂。”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惨淡，却有着一丝不挂般的云淡风轻。
“你混蛋！”自始至终我只说了这一句。 可直到挂电话，哈维尔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哭泣。
索菲亚死了，死在自己家的浴缸里。玻璃片滑过她的手腕，腥热的鲜血便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再老套不过的桥段，怎么就发生在了我的生活中？难道是恍然一梦？我靠在窗台边愣了很久，等到路灯被夜幕点燃，这才抓了钥匙发疯似的一股劲儿冲进了大雨里......
一年之后的此刻，我坐在微醺的月光下，在摇篮曲般的夜风中，秋千高高荡起。我穿着白色的裙子，光着脚丫，想象着卡嘉，想象你就坐在我的身旁。虽然难以启齿，但我依然想要告诉你——我爱上了一个和哈维尔处境相似的男人，他在世界的另一端，他有着黄皮肤，黑头发，和一双能够看穿我灵魂的眼睛。爱上他的那一刻起，我突然明白了你当初的情绪。然而我不会偏执，只祈祷不问明天，健康而平和地走去......
索菲亚，这里有一首小诗送给你，以及绝望至无言的爱情。我就要将它埋在那丛小叶女贞的泥土下——
亲爱的，请你抱紧我。
在五月的墓碑前面，你听——
乌鸦与黑云正聚在枝头唱着窃喜的哀歌。
我，早已不是我，是滴着血的花瓣，
狠狠捆住你的影子，淌成了一条黑暗而丑陋的河流。
我说上帝！
请收容我的真实，宽恕彼此的伤害，以及——
因爱而生的过错！
我俯下身子，一日一夜虔诚而痛苦地哀求。
可是你，
终究会从那脆弱不堪的意念中落荒而逃。
这绝望，只好被埋在树藤与土壤的坚固缝隙之中，
不要因留恋与不甘而切去我的头颅。
如果你愿意，
请带着微笑，用月末最后一朵带刺的玫瑰花
剥开我的胸膛，
并愉快地，愉快地，将心脏取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