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着舞着，就舞进了内心——评以色列现代舞《开启源代码》

《开启源代码》（英文名：《Open Source》）是由“以色列玛丽金刚舞蹈团（Maria Kong Dancers Company）”带来的时长55分钟的现代舞演出——这是一场多么巧妙、深刻又是向内心的追索！“以色列”的国名在《圣经》里的含义是“与神摔跤”。这场来自这个国家的舞蹈，亦是如它的国名。
有些不太看现代舞的人可能不知道，有些舞是不讲故事的——跳动即是它的旨归，这一类舞蹈，也可以做到是顶级的。而《Open Source》是另一种，它有故事。
一个金发的仿佛大块头的“苏菲玛索”的美女（舞者卡罗琳﹒布萨尔），对镜自照，忽然面临“今日即是新婚”的恐惧，她好像还没有想好。似乎还有一个放荡不羁的情侣在远处等她。她开始和内心的那个自我（另一位舞者饰）角力，她们分别和丈夫、和情人共舞，在相同的时间，又仿佛是不同的空间。而在此时，另有一个神祇，也无形中主导着他们的行为。他们像是受了支配，每一步都极富于节奏。宋词里有“醉客倦吟无力，滞梦停愁相织”，他们的流畅的舞也有一种思考带来的“滞”。原来两两相犯的东西，是可以用舞蹈表现得这样美好！这样富于新意！
这出戏的编舞是塔里亚﹒兰达（（Talia Landa），我不得不赞叹她编的这整场舞。它具有简洁、华美、丰富、深刻以及与神一样的，对于空间的运用。这场舞的音乐也夺人心魄，那是一种混合了机械和超时空的声音，在这样的声效下，除了“找寻”还能怎么样？
在这场舞里，我没有看到其他舞蹈的烂窠，比如那种舞者从一头儿奔往另一头儿的喜悦纵跳，比如那情绪撕裂一般的捶胸顿足。我只看到了“扯不断、理还乱”，看到了山间浓云，晨起迷雾，看到纠葛、缠绵、迟疑、彷徨，看到轻喜、慢愁、离歌。五个舞者，三男两女、还有五把椅子，他们穿梭其间，简直没有一个桥段不令人击节。其中很多桥段，拿到另外的舞蹈中，甚至可以成为一场戏的高潮。
一开场时，金发美女站在台口，她的骨架漂亮极了。如果她在街上走，会令凡人感到冒犯。而放在台上，一切身条儿都是顺的，是天然好骨骼。她有长腿长手，宽肩柔腰。她的丈夫——男舞者安德森﹒布拉兹穿着合体的西装，坐在一把高背椅上，看着她。她开始不仅仅用肢体，包括用眼神来表现她的怕。这让观众不用知道剧情，已经完全入戏。
有一场三人舞，堪称经典，两个男舞者，一个女舞者。男舞者分别像是她已经嫁给的丈夫和一位不能割舍的、似乎代表了自由世界的情人。她面朝前，情人在背后拥着她的腰。设计更巧妙的是：丈夫在那个情人的背后。这种若即若离、共处一心、缠绵纠葛，表现起来真是荡气回肠。多少人在确定了恋爱对象之后，心里也都曾默默地装着一个人啊！
还有一场舞，美丽的女舞者从远处手脚并用爬来，前方一边是自己的丈夫，另一边是那个前情人，她的爬来不是缓慢的一会儿爬向西，一会儿爬向东，她也不是一路直接而来，她是双脚交叉，左脚往右，而右脚看上去想往左。她就是那样一路迤逦而来，这一个不说话、没有大动作的舞蹈设计，新颖奇异准确到简直令我拍案——这是思想的左右为难。
在丈夫向妻子表白内心之后，整场忽然黑了，幽幽的光只亮舞坛之外的前区，全场只剩了两位舞者，他们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男舞者光着的上身，肌肉紧实，波光粼粼。也是刚从爱欲里挣扎出来！他们趴伏、蹲踞在台前做出很多组极快的变化，又瞬间定格，那是一种几何的美，美到无限。又像是林间的豹子追逐羚羊，忽然启动，又忽然停住。这一段让我想起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说男女间的关系。“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
最后两个人累了，头对头的，彻底趴在台上，浑身的肌肉还在抖。当肌肉不抖了。男舞者一个手掌的四根手指，在光里颤抖、抽搐，全场安静极了。我甚至听到有人低低的抽噎。
整场舞结束时，丈夫趴到同样累极了的妻子的背上，抱着她。是的，他们刚刚从天地之外，一路舞进了内心，因为舞蹈和情欲纠缠而产生的汗水，也交融在了一起。他们那样闭着眼睛，竟仿佛可以永生永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