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部的闷蛋
假如要把整个世界上的人,简单划分为两类人,那么我倾向于根据表里,有一些人,外表看起来虽然文静内向,实则却有趣,后来,人们为了更省略一点儿“内向有趣”,就发明了“闷骚”这种形容词。我很多朋友都属于这种人。还有一些人,看起来总是兴致勃勃,实际上是个闷人,有时候你看见他兴高采烈地朝你飞奔而来,手舞足蹈,大声吆喝嚷嚷着什么,实际上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他扭头去,压根记不清楚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更别提落下了什么,我就隶属于后者,这当然不能完全归类于气质上粗心大意,或是健忘大发,事实上很有可能那一瞬间他一边在找话题和你社交,另外一边,在俯身同自己交谈,通俗意义上的走神,说白了就是把思想换成两枚钢镚儿,一半递交给警察叔叔,使其社会化,一半回归自己,我常常——简直是无时无刻——都在默不作声地同自己嘟嚷,有时候,一个我鄙夷推翻另一个我,一个我凶狠厮杀另一个我,有时,两个我都停手,面面相觑,然后温柔而尴尬地相互笑笑。那是我专心致志地感到,我必须要去爱别的个什么人,我的朋友或者我的男朋友的时候,我才坐下来,不耐烦地呵斥走另外一个,迫不及待地把那唯一的,一瞬间的感受表达出来,虽然过后我无比沮丧地发现,无论是说说,还是写写,还是默默地回想,都好。仍然看起来像发表独立宣言。
我并不是特别地喜欢“我”,有时候甚至顶顶讨厌,我想,至少有一半出自于这个原因。我总是,没办法地对别人投射出完整而充沛的注意力,甚至缺乏必要观赏群演的水平,作为一个朋友,我太游离,作为一个女朋友,我太独立,作为组成社群中必不可少的一个个体,我太缺乏集体性动力,另外,我又时时刻刻充满了悲观,因为总和书籍,电影,树木,晚餐食物,甚至是臆想中的角色深入交谈,我怀疑别人都已不动声色地察觉到,这种谈不上败坏的思想上的道德沦丧,这又造就了一点,凡事我都喜欢做最坏准备,这么久到现在,我写的小说,在字句尚未成型前我就已经假设那是不能被发表的,不够优雅的,但我仍然决定尽全力完成它。我很难接受别人的赞扬,有时令我尴尬,更多时候对我无效。我的朋友们,倘若说了什么伤人透顶的话,我虽然表面上仍笑嘻嘻地,但私底下却把那庄重赠予的感情,悄悄地,悄悄地撕扯出一点,有一点,最后恨不得全部放回口袋。我永远在勤奋练习,复习和我男朋友分手时的种种准备,哪怕可能不会发生。
事实上,我对整体并不反感,当然也谈不上有多大好感,我建造了一个内部体系,在这个体系之外,别人谈婚论嫁,或是杀人放火,我都视若无睹,除非涉及基本原则。同样地,假如别人想要进入这个体系,也相当困难,他至少要提交出我俩之间的一系列可持续发展原则,二审复三审,也未必能通过。我对于那些掌控整体,参与整体,维护甚至经营整体的人,倒是打心眼里满心敬佩。——他们促进了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倘若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我这样忙不迭和自己打交道,整天咀嚼自己的想象力,记录下一些琐碎,又企图把另外一些鸡零狗碎培育成大象。妈呀,那整个世界就彻底完蛋了。——虽然,根据我的观察,那一类极其擅长社交的人不能够用表里来划分,他们如一例外地无趣。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我虽然不太喜欢我自己,但我暂时还没找到更好的交流对象,于是我对我的人生就产生一种理直气壮的体谅,打死也不和谁交换,它的种种不如意即是它存在的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