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坠落
坠落
秦渐舒
除凶手对侦探所玩弄的必要的犯罪技巧外，不该刻意欺骗或以不正当的诡计愚弄读者。
——S.S.范·达因
1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以至于我连做出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我的背部还残留着温暖。上一秒钟，二千本爱莎的手掌就放在那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一位并不怎么熟悉的女生将她纤细温暖的小手放在我的背部。那情景来得十分突然，毫无预兆，就像晴天里突然响起的霹雳，将我劈倒在原地无法动弹。
大脑一片空白。在那一个瞬间我甚至忘记了呼吸。我全身的知觉似乎被一个贪得无厌的黑洞吞噬，迅速地从我的体内消失不见。似乎全身上下唯一还能感觉到的只有那隔着薄薄的夏季制服，感受着对方体温的轮廓。我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间紧绷起来。
伴随着其他感觉器官的暂时麻痹，背部那一块肌肤变得异常地敏感，就像是突然加装了什么精密的放大仪器一般，我在一瞬间似乎以为自己的背部能够突破那层薄薄布料的阻隔，仔细描绘出爱莎手心的纹路。
她整个身子压了过来，全身的重量集中在我的背部。而我依旧没有从奇妙的桃红色幻想中清醒过来。
这么说其实很不好意思，我是一个不怎么喜爱与人交流的人，所以遗憾的是，在十八年的光阴中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像是这样的一种奇妙时刻。一朵娇嫩的鲜花在我的背部确实强调着存在感，难免令我心猿意马，飘飘然不知所以。
我脑海中浮现出以前在电视上，小说中又或者仅仅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某些画面，我不知道在这间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中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在潜意识中又似乎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男人也是一种喜欢沉浸于幻想之中的生物，这种特性特别存在于这种两性互动中，也特别存在于我这种没有多少机会与异性交流的高中生体内。
于是当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
我的背部肌肤在那一瞬间十分敏感，所以，我最先感觉到的是，原本存在于背部，高傲地昭示着存在感的重量与肌肤，在一瞬间离我而去。
然后，我的视线发生令人措手不及的颠覆。
然后，我的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我的大脑在短路空转了数圈之后才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我找不到重心。这让我很着急，手脚无意识地四处挣扎，就像一位溺水者在拼命地寻找可以承载自己重量的漂浮物。
我无法呼吸，鼻腔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所以我只能张大嘴巴，然而那也是同样地徒劳无功。然后我突然间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咽喉，不仅无法呼吸，也同样无法发出声音。
是风，或者说，来自风的压力。
于是，什么东西被从眼前抹去，一直失焦的双眼开始对焦。什么东西从耳边退去，一直失聪的双耳开始接受信息。一直短路的大脑，终于取回了最高的领导权。
一切都变得清晰了，桃红色的幻想被粉碎，出现在耳边的是呼呼的风的呼啸声，出现在眼前的是灰暗但是饱满的水泥地面。失去的重心开始回归，我的脑袋朝着盖亚母亲的怀抱扑去，就像是玩耍结束回家心切的孩子。
意识的速度比物理上的速度快了何止百倍，在脸颊与水泥地接吻的前一刻，我就意识到自己从将近十五米的高度被人推下来的事实。
最后回响在我脑海中的声音很奇妙，我一瞬间想不到很好的拟声词来形容。如果允许我打几个拙劣的比喻的话，可以想象一下西瓜被狠狠击碎时的声音，或者，一块无骨的猪肉被狠狠摔在砧板上的声音。
那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似乎永无止境。
2
我一时无言，教室里突然弥漫出了与刚才气氛不同的颇为尴尬的沉默。
我僵立在那里，哑口无言，肌肉紧绷，脑袋一片空白，嘴唇无力地蠕动着，就是想不出到底要怎么打破现在的沉默。那沉默似乎确实有了重量，如铅铁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花了一点点时间暗暗深呼吸，调整好状态，然后将眼睛从面前密布铅字的稿纸上移开。
这并不是个很好的症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过于深度的阅读代入会增加自身的压力，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我那位好心的心理医生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要逐步放弃我深爱的书本，抵制来自故事和文字的诱惑，以确保我那纤细敏感的神经在我剩下的时间中仍能正常地运行而不必担心突然有一天会“啪”的一声断掉。
但是说老实话，我办不到。不仅仅因为我深爱着文字和故事，也不仅仅出于人类最原始的无知与自大，而是因为我深信着这与其算是一种病症倒不如说是一种才能。
我能够很轻易地进入文字的世界，忘我地在里面傲游，体会整个故事的构架，人物的心理，剧情的或惊险或温馨。我能够深刻地理解一个故事，深刻地融入其中，就似乎作为整个故事的观察者的我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故事中的我一般。
这是种才能，我深信着，一种灵感，一种文字工作者、文学研究者、文学批评家所毕生追求的对于文字艺术美的最深刻的认同。我拥有着这样的一种才能，这是一种上天赐予的天赋，是我之所以为我而并非他人的一个深刻的印记。我很清楚，上天其实并不是无私的，他给你什么，你就必须拿什么来和他交换。
我的筹码是健康，既是物理上的健康也是心理上的健康。
刚才的一瞬间，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自己的健康受到严重的威胁，我也确确实实感受到自己的那根神经已经紧绷到临界，随时可能“啪”地一声断掉，而我，也随时有可能跟随着小说中的“我”一同徘徊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阅读以第一人称视角描写的作品总会有这种感觉，毕竟是以代入感为主要目的的写法，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不会这么危险。但问题是，如果意识到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与现实及其接近，故事中的人物以自己和熟悉的现实中的人来命名的话，那就不能说是享受了。现实和虚构的双重代入感，对于我的神经而言是极其不妙的刺激，刚才的那一刻，我的心脏似乎也会和故事中的“我”的心脏在同一时刻停止。
危险，这篇小说太危险了。除了危险，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但是这话不能说出口，不仅仅是不适合用于一篇文章的评论，而且在作者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也实在是很失礼的一件事情。
鉴于我和二千本爱莎不过泛泛之交的关系，这种失礼的话实在不能直接脱口而出。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
当气体排出体内的时候，我的脸上早已换上了社交专用的礼节性微笑。
“真是一篇奇妙的文章啊。”我这样说道，选了一个可以从正反两方面理解的句子，“没想到你还能写得出这样的故事，佩服之至。”
我将那几张稿纸递回给爱莎，脸上装出满足的表情。
“谢谢。”爱莎接过稿纸，将它们夹在笔记本中，“我很高兴你能够喜欢。”
爱莎白皙可爱的脸庞上泛出红晕，如果不是夕阳照耀产生的效果，那么一定就是因为待在无风的教室中太久而感到闷热。
我解开作为夏季制服的衬衫的头两个纽扣，扑扇着衣领假装感到闷热，用来掩饰紧张过度而溢出的满头的汗珠。
“夏天就连傍晚也很热啊。”我甚至这么说道，感觉有点欲盖弥彰。
爱莎轻轻地点点头。
我倚着窗台，斜眼看着她的脸。微微泛红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带着一直以来温柔可人的微笑。那微笑就像天生的一样，无时无刻不挂在她的脸上。感觉就像我的微笑一样，仅仅不过是出于礼节的需要。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爱莎歪着头看过来。
“有什么问题么？”
“呃？不，没有……”我摇摇头，“嗯，也不能说没有吧。为什么，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呢？”
最后决定还是问出口了，我最在意的问题。
“嗯，为什么呢……”
爱莎歪着头想了一下，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深意，于是轻松地笑了。
“不喜欢么？”
这样反问我。
“只是，看着和自己同名的人死掉，心里总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感觉，“很恐怖吧，就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判死刑一样。”
的确是这样一种感觉，那一瞬间心脏似乎停止跳动的紧张感清晰地残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实在无法承认这是一种享受。
“不喜欢看着和自己同名的人死掉么？的确有点不舒服呢。”爱莎承认，“不过不要紧哦，这只是初稿而已，在送到校刊之前还要仔细地再处理一遍，名字什么的，如果让你不舒服的话到时候随便换一个就好，用电脑处理可是很快的哦。”
爱莎露出一个让我放心的表情。
“这样的话，一开始别用我的名字就好了嘛。”我抱怨道。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了，但是如果不是用身边的人做模特的话，我大概是写不出这样的故事的吧。”
嗯？说起来还真是有这样的人，小说的人物不用身边的熟人做模特的话就无法塑造出来，所以一开始用那人的名字书写就简单多了。这样的理由倒是令人能够接受，毕竟我认识的作家中也有这样的人真实存在，没想到爱莎也是这样的人，原本以为作为文学社社长的她根本不必在这方面费心，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足。
只不过鉴于我和爱莎不过泛泛之交的关系，拿我作为模特真的没问题么？我并没有我们之间互相加深关系的记忆，只不过普通的同班同学罢了，光是这样就能够拿捏得准，塑造一个人物出来？说实话我并不清楚。
当我思考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时候，爱莎已经收拾好书包，做好回家的准备了。
“其实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哦。”她突然对我说。
“嗯？还没完么？但是主人公不是已经……”我似乎明白了，“动机，对吧？‘二千本爱莎’把‘我’推下去的动机。”
但是，爱莎摇了摇头。
我感到很诧异，原本对于“动机”这个答案我还是很有信心的，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被击碎了。
“那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被一个很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不是我，也不是爱莎发出的，而是存在于某个角落之中，突然之间蹦出来的声音。
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声音，我一瞬间找不到一个很好的拟声词来形容。
如果能够允许我做一两个拙劣的比喻，那么这大概和西瓜被狠狠击碎时的声音，或者，一块无骨的猪肉被狠狠摔在砧板上的声音类似。
我和爱莎两人面面相觑，时间停滞了大概几秒，重新开始流动。
只有一声，来自窗外。
我转头看向窗外。迎面扑入眼帘的首先是如血般鲜红的夕阳，以及在夕阳的照耀下披上了一件红色薄纱的教学楼，还有就是教学楼那巨大得仿佛某种怪兽的漆黑阴影。
一如既往的夏日放学后的校园光景，远处还隐隐约约传来运动系社团在操场上活动的声音。年轻响亮，感觉不到任何违和。蝉在树上鸣叫，声音在教学楼之间回荡，自然的音乐提醒着人们酷暑仍未散去。
没有风，闷热的空气缓缓流动。飘荡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我探头张望，于是看到了，那个匍匐在两栋教学楼之间水泥地面上的人影。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即使是在这样的三伏天气，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但是我想原因有大部分不是因为单纯的寒冷。
我有一瞬间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探头张望，张望着那具还保留着人形但是看起来已经不能再算是人的东西。
那东西应该叫做尸体吧。
不，这么说的话还是有点武断了。虽然直觉告诉我那个人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在得到确证之前，还是不要轻易妄下定论为好。
那具尸体……那个人似乎是学生，穿着和我身上一样的男式的夏季制服，面部朝下，四肢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坠落而产生骨折。那人留着不算整齐的短发，年纪推测起来大概与我不相上下，不过从这里也无法更进一步地推测出更多的信息就是了。
似乎是头部先着地的，鲜血以那颗脑袋为中心，缓缓却又不间断地沿着水泥地面上的纹路向四周蔓延开去，那情景就像是目睹一朵正在缓缓开放的鲜红色的地狱之花一般。
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试图在这样一幅既不现实又强烈昭示着存在感的画面中保持冷静。
值得庆幸的是，身处远离现场至少十几米的地方，对于直面死亡的我提供了很有效的缓冲。虽然还无法完全摆脱慌乱，至少恢复理智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早上很多。
现在是放学后，基本上早已清空的两栋教学楼之间没有目击者存在。我无意识地四处环视，目光所及之处也没有发现和我一般通过窗户向外探看的人。而正在操场上挥洒青春汗水的运动社团的成员们，也似乎因为距离过远而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一个人的体温正在随着时间的流动而缓缓消逝。不论从何种角度看来，现在的我真的处于一种很令人讨厌的状况下。
我不知道这是自杀，是意外，还是什么更加糟糕的情况。但是说句老实话我实在不想卷入这种非日常的事件之中。毋庸置疑，掺和进这件事情一定会给我带来很多不必要的困扰，但是如果在这里逃跑的话，事后或许也会带来更大的误会。
所以，我考虑了很久——虽然以现实时间来记的话不过几秒钟，还是不能作出见死不救的决定。
“喂，爱莎，救护……”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意外的事情截断了。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以至于我连做出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二千本爱莎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我的身后，将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背上，然后，我感觉到她的重量不断地向我袭来。
“什……”
我产生了不可言喻的糟糕预感，思考回路在一瞬间被想象中的画面截断。
总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似乎我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似乎我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这就是你所说的结局么？
二千本爱莎，是个不依靠身边的人做模特就无法编织故事的人。
在脸颊与水泥地面接吻的那一瞬间，我这样想道。
3
我做了一个很糟糕的梦，这是我在清醒后的第一感觉。
至于梦的内容是什么，说实话在梦醒的一刹那就已经忘记了，但是梦中那种令人心悸的不安和恐惧似乎还残留在心间，以至于我在清醒之后还有好一段时间无法分清楚这里是梦境还是现实。
所以，对于二千本爱莎的出现，我感到有一点不知所措。
“还好吗？”爱莎察觉到我的神色有异，探过身子问道，脸上带着不安的神情。
“嗯？呃，嗯……嗯。”
我深吸了一口气，混乱的大脑总算恢复正常。
我缓缓地环视左右，一点一点地把握情况。
夕阳，时间是放学后。地点是被夕阳的光辉染成红色和金色相交错辉映的空无一人的教室。我的教室，高二C班。
我抬头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时钟，差几分钟到六点，距离记忆中断的时间不过间隔十分钟左右。
“睡着了么？”爱莎这么问。
“只是在构思。”看着爱莎不信任的目光，我撇了撇嘴，改口道，“只是休息了一下。”
爱莎笑了。银铃般的轻笑声混杂在从窗户吹进的夏季傍晚的微风中，在整间因为空无一人而显得异常安静和空旷的教室中回荡。
我叹了一口气。
从户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大概是属于那些在操场上挥洒青春汗水的热血青年男女们的吧。对于我这个室内派来说，真的是无法想象的光景。
“有进展么？”
爱莎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什么？”
“小说。”
“哦……”我搔搔后脑，总算想起来了，原来我刚才在做这事啊……真是的，不能让我稍稍逃避一下现实么？
我怀着爱莎不理解的怨恨瞪了她一眼，然后放弃一般地叹了口气。
“总会有办法的吧……”
“是吗……”爱莎有点担心地看着我，“果然还是很辛苦的吧。”
所以还是很谢谢你把我叫醒。我在心里这么挖苦道。但是为了让爱莎安心还是摆出了轻松的表情，声音也比刚才悠哉了不少。
“没关系的，离约定的期限还有不少时间呢。总而言之我会加把劲试试看的，校刊那边也是相信着我才会找我写小说的不是么？所以你也稍稍相信我一下吧。”
“嗯。”爱莎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文学社的社长也是很辛苦的呢。”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应。
“你怎么来了？”因为有些在意，所以这么问了，“发生了什么事？”
爱莎摇摇头，脸上绽开调皮的笑容。
“作为女朋友的慰劳？”
为什么要用疑问句……
似乎是对于“女朋友”这词过于敏感了，原本安详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有些令人尴尬。因为夕阳的关系教室内的温度上升不少，连我都感觉到这份温度而开始变得有些烦躁。
“嗯……”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犹豫了一下，“那么今天就这样回去吧。你等我一下，我先收拾收拾。”
爱莎点了点头，视线移到窗外。夕阳的火红与金黄，对面教学楼巨大阴影的黑暗，以及晴朗的天空中偶尔缓缓飘过的洁白薄云，构成了一幅既充满梦幻感的违和，又极具真实感的色彩鲜明的风景画。
一如既往的夏季，一如既往的放学后的光景，以及一如既往的日常。
那个时候的我，完全没有发现在这日常中存在着任何细微的崩坏的预兆。一切如常运转，就如同在毫无摩擦力阻挡的平面上移动一样，匀速且永恒地继续下去。
起码我希望能够继续下去。
我将文具收入书包的时候，偷眼看了一下爱莎。她凝视着窗外的什么，似乎没有发现我的视线。然而我似乎突然间才发现，夕阳光辉沐浴下的爱莎从未有过的光彩照人，我不禁一阵恍惚，感觉仍然徘徊在梦境之中没有醒来。
回忆不知为何突然闯进我的脑中，如同出闸的洪水一般，待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它的出现了。
我和二千本爱莎交往的开始，说起来十分别扭。被根本没见过面的别班女生约出来，然后被莫名其妙地告白，接着因为不知道怎么礼貌地回绝而姑且答应下来，接着在心境平复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在无意识之中已经走上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而后悔不已。至今回想起来唯一能做出的表情就只有无言苦笑。
但是好在并没有因此困惑多久，因为我发现，其实和二千本爱莎这个人相处，意外地融洽。在这慢慢熟络起来的融洽氛围中，我也就逐渐地接受了这个名叫二千本爱莎的来自日本的交换生在我的身边占据一席之地的事实。
“还没收拾好么？”爱莎突然转头来看我，吓了我一跳，于是从回忆回到了现实。
“再等一下。”
嘴上这么答应着，不禁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哦，对了，回去的时候，稍稍绕点路好么？”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爱莎这么跟我说。
我将书包提在手上，一边向她走去一边问道：“有什么事情么？”
“嗯，大概是今天吧，新书的发售日。”
爱莎似乎不怎么确定。因为今天不是我做饭，所以放学后也不着急回家，姑且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所以决定和爱莎绕一下路。
“还是之前那一家书店么？”我一边锁上教室门一边问道。
最近爱莎经常光顾商业街附近的一家小书店，原因似乎是想看的书比较全或者新书上架比较快之类的。我因为不经常光顾书店所以没什么感想，但是爱莎似乎曾经对全市的书店进行过系统的评估，让我得到怀有执念的女人真是恐怖的印象。
我和爱莎一起走下阶梯。运动鞋底和阶梯碰撞摩擦发出来的响声在空荡寂静的楼梯间中意外地刺耳，不断回荡着，渲染着一种很奇妙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和爱莎之间没有对话，两个人只是一心一意地做着下楼梯这样的动作。但是空气并不因为沉默而显得尴尬，毕竟一直以来我们两人都是在这沉默中找到得以存在于对方身边的最安全的距离的。
“对了，新书发售日是……哪本书的？”
突然闯进脑袋的疑问，就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了。在提问的瞬间，脑海中闪过几个拥有模糊印象的书名，但是爱莎跟我提过的书实在很多，所以我并不是很确定。
“《坠落》。”
虽然模模糊糊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是很少关注这方面事情的我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话继续这个话题。
于是话题在这里中断了，我俩又恢复沉默，一心一意地慢慢走下阶梯。
五层楼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走出教学楼的瞬间，被夕阳的光线照个正着，赶紧眯起眼睛，快步躲到对面教学楼投下的巨大的阴影之中。
平静得没有任何变化的夏天，无趣得没有任何变化的夕阳。
大概是刚才偷懒小睡但又没有充分享受睡眠的结果，睡意很快又重新涌了上来，心情变得就像是直到黎明才睡着但是不久之后又不得不来上学的学生一样糟糕。我狠狠地打了个呵欠，心里想着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床好好地睡上一觉。
于是我无意间仰头，却看到了奇怪的光景，呵欠也憋在嘴里将出不出，最后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看到一张人脸。
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无意识地拉住身边的爱莎，伸出手，想要将这奇怪的光景指给她看。
然而，我没有充足的时间完成这件事。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以至于我连做出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下一瞬间，刚才还看到的，悬挂在空中的人脸已经从视野之中消失不见。
然后再下一个瞬间，我听到了耳边传来一个奇怪的声响。
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地面上，然后破裂开来的声音。那声音回荡在耳边，脑袋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印象是一块无骨的猪肉狠狠在摔在砧板上的情景，又或者，是西瓜被狠狠砸向地面，摔得粉碎，红色的果肉和果汁四散飞溅的情形。然后，那个西瓜的形象，又被转换成别的什么，飞溅出来的颜色也逐渐地变得深沉与黏稠……
在二千本爱莎倒吸一口冷气的瞬间，我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太超现实了吧……
有没有搞错啊……这是我在看到那个东西的瞬间，第一个出现在心底里的印象。
那个上一刻还是人现在应该被称为尸体的东西就躺在距离我们不过几米的地方，面部朝下，全身不自然地扭曲变形，以最先着地的脑袋为中心，黏稠深红的血液不断地沿着水泥地板的纹路向四周扩散。
我和二千本爱莎就这么呆呆地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沉默地凝视着这朵来自地狱的血色死亡之花静静地绽放。
与刚才不同的，现在的沉默令人十分难受。
深呼吸，先来整理一下状况吧。
首先是有人在我和二千本爱莎的面前死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没有测量过对方的脉搏，凭借眼前所见的这个出血量，能够活下来那只能算是奇迹了。
不过现在没有奇迹，所以那个人死了，确确实实地死掉了。
然后，这和我，和爱莎没有任何关系……至少应该是这样的。爱莎和我一起走出教室，一起下楼，一起走出教学楼，然后一起目击眼前这个人的死亡，没有多余的对话，也没有多余的有异于平常的动作。我们持续着我们自己的日常，然后，这个日常被某个人硬生生地击碎，我们是目击者，是受害者，应该是这样没错的。
我不知道这是自杀还是意外，又或者是什么更加糟糕的情况，但是这件事应该和我们……至少和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任何能够让眼前这个人在这种时机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线索。
我的记忆中没有那样的画面，也不曾记得自己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呃……”
喉咙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干燥的喉咙异常地难受。
我听见从那里传来兴奋的喘息声。
教学楼巨大的黑色阴影下，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我上前几步，鞋子踩在浓厚的血泊中，沾染上了血迹，但是没关系，回家之后再清理就好。
缓缓蹲下身子，凝视着眼前盛开的这朵奈落之花。
的确是头部先着地的，整个头骨因为冲击而已经有些变形，但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不妨碍我辨认我那张脸庞。
刚才就觉得奇怪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回想起来。
“是雨内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二千本爱莎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这么跟我说。
她的鞋底也浸没在血泊之中，但是从她的表情上看似乎没什么所谓，我猜想她大概保持着和我相同的想法。
“原来如此，是雨内啊……”我重新注视着那张扭曲的脸，只觉得刚才还陌生的面孔在眼前一点点地变成那个熟悉的容貌。
虽然还是不知道是谁，但是既然爱莎这么说了，那么一定是雨内没错了。
我拔出因为颅内压强瞬间增高而被弹出眼眶倒吊在鼻翼附近的眼球，软绵绵的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曾经被称之为生命的气息存在。
我轻轻地将眼珠放进口袋，爱莎在一旁冷眼地看着我的举动，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我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一口夹杂着夏日黄昏暑气和浓浓新鲜血腥味的空气，感觉某种东西在体内游走，膨胀，然后令我微微咋舌。
死亡的魅力么？我不禁这么想。
然后，像是向上帝或者其他什么神明确定一般，我慢悠悠地抬起头，窥探着一部分隐藏在黑暗阴影之中，而另一部分暴露在夕阳火红与金黄的光芒之下的教学楼，以及上面密密麻麻分布着似乎一个巨大的蜂巢一般的窗户。
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视角不好，所以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个人在我抬头的瞬间缩回教室，但是我还是下意识地觉得那就是一个人。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另外的观众，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令我热血沸腾。
尤其是当那个人影出现在高二C班的窗户边的时候。
我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没有风。
操场上传来的声音隐约可闻，就像是从其他时空传来的一样，具有一种真实的不现实感。
“怎么办，叫救护车吗？”虽然这么问，但是爱莎没有半点要掏出手机的意思，“还是说要报警呢？”
我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微小的声响。
“这种麻烦的事你怎么可能会做呢？”
“也对。”爱莎轻轻笑道，“给别人一个惊喜吧。”
“不好意思啊，爱莎。”我转过头，对爱莎微笑道。
“再稍微绕点路吧。”
我和爱莎，决定沿着原路返回。
4
可恶。
我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加快脚步冲进教学楼。
将顶在头顶的书包拿下，像狗或者其他什么动物一般无意识地摇晃着身体，渴望尽快摆脱浑身上下这种完全湿透的糟糕状态。但是不管怎么做，都只是无用功。
只不过是轻轻拨了拨头发，水珠就像永远都不会断流一样地往下滴落，不仅进一步浸湿了早已湿透的夏季制服，而且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时难以消逝的小水泊。我扑扇着领口，一瞬间真的很希望仅仅靠这样就能够让衣服自然风干，但是常识马上阻止了我的无用功，我立刻放弃了这白费力气的行为。
但是身体一停下来，寒意就涌了上来。就算是夏天，穿着湿透的单薄夏季制服还是一样会感到寒冷，但是对于现状我却无能为力，只好一边瑟缩着身体一边祈祷这样下去不会感冒。
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可恶。
情不自禁地又重复了一遍，已经不记得到底是第几次了。
我回过头，视线穿过教学楼的入口大门，然后穿过密密织就的雨的帘幕，看到了一片铅灰色的毫无生气的天空。
夏天的天气就像女人一样翻脸比翻书还快。我想起了雨内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虽然每次都会反驳他这带有间接的讽刺色彩的戏言，但是现在在心底却不禁涌出了一股莫名的认同感……当然，用女人作比喻的那部分除外。
明明刚才还是绚丽得让人心生感动的橘黄色日落美景，不过眨眼之间就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铅色乌云替代。原本还以为不过是夏季特有的短暂降水，不想老天爷倒是下得越来越上瘾，短短几分钟不到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海洋。雨滴落地面时击起的水沫，竟然能够溅到躲在教学楼内的我的脸上。正当我不胜其烦地擦干脸庞的时候，镁光灯般耀眼的光芒和震颤鼓膜的惊雷一前一后相继割裂眼前这个苍白世界而来。
可恶。
不管在心底咒骂了多少次，情况也不见得会有所好转，反而有种存心和人过不去愈演愈烈的势头。但是就是知道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人类还是免不了费上一些功夫。总是在明知道没有必要的地方浪费精力，大概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缺点之一吧，人类这种生物毕竟还不怎么适合追求意义呢。
我皱紧眉头，在心里默默地估计这时间。现在这个时候，雨内估计已经回到家了吧，那么现在就面临了一个选择，是继续待在这里等待雨停，还是打电话让雨内辛苦一下来送伞给我这位女朋友呢？在缓慢的思考过程中，我磨磨蹭蹭地掏出手机。但是最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拇指只是无意识地在按键上摩擦。
其实也并不是应该这么慎重考虑的事情，不如说这样做的话就显得有点小题大作了。但是说实在对于打电话向别人求助这种事情，我还是打心底里厌恶的。无用的高傲自尊心当然是理由之一，而且一直以来秉持着自立原则的我也没有养成依赖他人的习惯，再加上在这样的天气里特地让男朋友冒雨来一趟作为女朋友是不是也有点任性和不体贴了呢这样无关紧要的顾虑……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不想欠雨内的情，不管我们俩是不是情侣关系，总之作为二千本爱莎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欠雨内的人情这样一种现实。
于是经过一番在他人看来大概无法理解的不必要的思想挣扎之后，我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选择了一个目前为止最令我安心的方案。
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降雨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减弱的趋势。
距离雨停还有大量的时间可以消耗，意识到这点之后全身突然涌起一阵疲惫感。伸了个懒腰，于是我决定先回教室睡上一觉。如果睡醒之后雨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的话，到那个时候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雨内的人情了。
做出了如此乐观的预期，我也懒得挂心身上湿透的衣服和微微发抖的身体，转身向楼梯间走去。
早已经过了放学时间的教学楼里死一般的寂静。散发出好似墓地一般令人不安的气息。做为盛产怪谈的场所之一，这种时候的确会让人产生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一般的错觉，如果那个东西还带着雨伞的话我八成会鼓掌欢迎的。
雨声透过墙壁在狭小的楼梯间里不停地回荡，和脚步声纠缠在一起奏响了一首让人难以形容的后现代主义交响曲。大概是灯芯老化的缘故吧，三楼的楼梯平台上的灯光在挣扎了几下之后随后便被汹涌而来的晦暗给吞没了。
高二C班在五楼。我踏着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楼梯，脑中意外地什么都没有想，大概是冰冷的雨滴将大脑的回路阻断了也说不定。
站在五楼的楼道上看去，一片昏暗之中还能看到C班教室里透出些许灯光，本来还以为能看到某些优等生在灯下奋笔疾书的令人感动的画面，没想到现实总是喜欢在这种意外的地方来一个事与愿违的戏剧性收场。
我在C班的门口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偌大的教室里冷冷清清的让人好生无趣。不过倒也不是没有人，我看到一个男生站在面向对面教学楼的窗户旁边，正在凝神注视着窗外仿佛千百万年前那场横扫世界的末日大洪水一般的雨景。
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所以我决定故意蹑手蹑脚地接近他，想要吓他个猝不及防。
不过还没有走上几步便暴露了。男生转身过来，和因为偷偷摸摸行动被暴露而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滑稽地呆立在原地的我无言相对。他似乎在一瞬间就了解了前因后果，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你还真是，嗯，很有雅兴呢……”
我尴尬地清清嗓子，努力不让自己的脸变得更红：“原来你还没有回去啊。”
“啊，雨太大了。”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又转回来面对我，“而且，和你一样，我也没有带雨伞。”
这种事情大概看一眼全身湿透的我就能明白的吧。
我叹了口气，亏我刚才还在纠结到底打不打电话的，没想到结果还是在白费力气啊。
我随手拖出一张椅子坐下，抬头看着雨内：“话说你不是一直都是归宅部的么，怎么这么难得待到这么晚？”
雨内笑了：“这么说来你也不是一样……啊，对了，学生会会议么？”
明明应该说过很多次了，但是为什么是这种反应？这家伙，平常到底有没有听别人说话的。我一副“真是败给你了”的表情，一边默默地催促着雨内开口。
“只是要走的时候被校刊的那些家伙抓到了。”雨内脸上挂着苦笑，一边指了指旁边的桌子。上面放着铅笔和几张稿纸，似乎刚刚他还在上面奋笔疾书的样子。“结果没能推掉……”
“只是拒绝不了那些漂亮女孩子的请求吧。”
“或许吧。”雨内没有理会我的玩笑，接着说，“本来想要在学校尽快搞定的……”说着又看了看窗外似乎越来越大的雨势。
“没想到校刊还真喜欢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雨内耸耸肩：“看来我还是有市场的。”
“是么……”我走过去，拿起那几张稿纸，上面被密密麻麻的铅字填得满满当当，对于作文不过几百字仍觉得无话可说的我而言，像这样滔滔不绝的泉涌才思实在是不禁令人心生敬佩。
“这回又是恐怖故事？”
“大概不是吧，说实话我也没有考虑清楚，如果硬要分类的话大概能够算是科幻故事？”
为什么要用疑问句啊，不是你写的么？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地了解清楚啊你个混蛋老爸。
在心里一边吐着奇怪的槽，一边将满满的铅字一点点地装进脑子里。
这篇文章的题目简单明了，叫做《坠落》。
5
感觉上，我似乎做了一个十分悠长的梦。
相比于其他的感觉，最先恢复清醒的居然是听觉。传入鼓膜深处的，首先是噼噼啪啪的无机质声响和隐藏其中的类似深夜电视失去信号时伴随着白色雪花画面一同出现的沙沙响的背景音。脑细胞伴随着这样奇怪的声响慢慢复活，在和睡意持续抗争的过程中，我也逐渐意识到声音的来源。
雨的声音，还有雨滴打落在玻璃窗上的声音。
似乎在刚刚的梦境之中也出现过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感到十分安心的声音。
与此同时，其他的感官也慢慢地摆脱了睡魔，一点一点地开始进入工作状态。然后，我的意识也一点一点地察觉到，自己到底处在怎样的状态之中。
头好痛……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往后脑勺上来上一下的感觉，剧痛刺激着大脑让我不禁咬紧了牙关，猛然间意识到原来头痛欲裂这样的形容词真的不是古人随口说出来的戏言。甚至在一瞬间还产生了要是人类没有脑袋的话或许会幸福许多吧这样实在无法令人赞同的想法。
不自觉地用手扶住脑袋，似乎这样就能够阻止痛觉的入侵一样。然后挣扎着，将不知道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而显得异常沉重仿佛灌铅一般的眼皮撑开，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雪白。
对焦，原来是天花板。
熟悉的天花板，就连上面的斑点看起来也显得格外的亲切。
如果说每个家庭都有一股平常察觉不到但是却真是存在的特殊的味道的话，我此刻大概会举起双手大喊赞成。虽然一般情况下会因为在同样的环境中存在太久而被淹没在这一种熟悉之中，但是偶尔因为什么原因而出了一趟远门的话，回到家的那一瞬间，这样的温馨就扑面而来。是自己熟悉的味道，是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这样犹如死后重生一般的感慨用来描述现在的我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这里是，我的房间啊……
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却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去相信，并且感动到鼻子发酸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心灵遭到重创而变得脆弱了，并且还伴随着失忆？
无意识地，对于自己异常活跃的脑细胞报以一个无奈的苦笑。然后突然意识到，今天似乎还是上学的日子。
啊，糟糕，再不起床的话……
身体却像是脱离了意识寻求独立一般，就算我在脑中做着这样的思考，也没有一点要做出反应的样子，只是觉得身上的被子变得越来越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一般。
怎么回事……？
终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然后，有什么东西从头上滑落下来，额头顿时变得清凉许多。
我在眼角中看到了自己的毛巾，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
发烧了么……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
可恶。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真是的，遥远到一点都想不起来的样子。
“醒了么？”
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需要特地去看就知道是谁，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就像是自己一样的存在，一直以来都存在于身边的那个人。
“嗯……”
床铺传递来重量，身边也出现了熟悉的气息，似乎是坐在了床沿上。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我也将视线移了过去。不过发烧似乎对于视觉也有一定影响，感觉上对焦花费了比平常多得多的时间。
但是那张脸终于还是映入了我的眼中。
“再继续睡一下吧。”雨内轻松地对我笑道，“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就好。”
“学校呢？”
“帮你请假了。反正还是那些无聊的课程，就算不去也无所谓吧。”
“你就是靠这样的理由趁机偷懒的？”
“怎么会。”雨内打了个哈哈，似乎想就这样敷衍过去，但最后还是耸耸肩，“虽然我是想用你来当挡箭牌的，但是看起来也没什么必要。你睡得这么死我想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的，出于一个好学生的本分，我还是乖乖地去上学了。拜你所赐，回来的时候淋了一身。”
我听着窗外传来的雨声，就算不去看也知道外面到底下了多大的雨，总感觉那么大的雨在记忆中也出现了许多次。
“昨天也是这种天气呢……”
“是啊，明明之前还是阳光明媚的说。夏天的天气就像女人一样翻脸比翻书还快。虽然这么说爱莎又会不高兴了。”
爱莎……二千本爱莎啊。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张算得上可爱的脸。
“这么说来，似乎昨天是和爱莎一起冒雨跑回家的啊……”蒙在记忆中的白雾似乎被抹去了一点，我慢慢地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夏季的暴雨，空无一人的冷清教室，我和二千本爱莎，还有……书稿？！
“啊……稿子呢？！”
想起了从刚才开始就选择性逃避的问题，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觉得感冒什么的发烧什么的在一瞬间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从身体内不知道哪个部位突然涌出力量，反射性地从床上弹起。
“今天是截稿日啊！！”
嘴里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大吼。
“冷静点。”雨内一脸“败给你了”的表情，将我重新推倒在床上。
“我不是说过全部帮你处理了吗，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雨内叹了口气，苦笑道，“如果你是指那部科幻小说的话，你昨晚不是通宵完成了吗，在截稿日之前。最后还累到在电脑前倒头就睡，淋了雨又着了凉
，不发烧才怪呢。别以为是夏天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夏天的夜晚也是很冷的啊。”
不过这段说教我没有听进去，现在可不是说这种悠闲话的时候。
“名字……”
“嗯？”
“那篇稿，是用真实姓名写成的啊……”
我想起来了，原来我也是，不用身边的人作为模特就编造不出故事的人。
“帮你改掉了，这种事情用电脑很快的。”雨内满不在乎地说道，“虽然我起名字的水平不怎么样，但在你能够有力气去和编辑讨价还价之前还是乖乖地躺着吧，大作家。”
看着雨内的笑脸，刚才的心情就像是膨胀过度的气球一样“啪”的一声破碎殆尽。精力也似乎一瞬间被抽光一般，疲惫感瞬间涌了上来，似乎刚才那一闹，已经花光了身体内好不容易储存起来的生命力，我已经看到
睡魔的魔爪在我头顶上形成的阴影了。
不过雨内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
“不过话说起来，没想到你居然会去挑战科幻小说呢，明明是以恐怖小说起家并且一直奋斗到现在的。你到底受到什么刺激了？”
“呃……不是也有那种作品么……明明看上去是恐怖，其实答案却是科幻什么的……”
“哦，所谓的科幻解答吧。时空变化啊，药物幻觉啊，还有当然最常见的心理障碍啊，脑科学一类的……嗯嗯，不错嘛，一个转型的好方向，编辑那边也似乎跃跃欲试呢……那么，核心诡计是什么啊？”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我撇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么……”
“哎呀，怎么可能，只是给你一个炫耀的机会罢了，哈哈。”
还是在不必要的地方十分照顾人呢，这家伙。
“平行世界，对吧。”雨内得意地笑道，“五个相互交错的平行世界。既有重叠，又有矛盾，而且直到最后都不交代设定，完全地忠实所谓不可知的恐怖原则。说实话还蛮有意思的。”
“是嘛，你喜欢就好……”
啊，不行了，眼皮越来越重。
世界就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的。
眼前的天花板，就像是往下坠落一般，感觉越来越近。不过却没有感觉到应该有的来自实体的压力，我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其他感官也变得渐渐迟钝起来的缘故吧。不管怎样，天花板向下坠落似乎是现实，因为我的
视线渐渐地被天花板那巨大的黑色阴影所覆盖……
耳鸣……
似乎还能听到雨内的声音，但是很模糊，很遥远，不凝神注意的话就会从耳边溜走。
“不过……居然叫做《坠落》啊……土气……起一个华丽……题目……好了……”
什么啊，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
越想集中精力，感觉精力就会越分散。到最后，我再也听不见雨内的声音了，甚至，在不知道的时候，就连一开始徘徊在耳边的讨厌的耳鸣声也似乎不复存在了。我被黑暗的沉默大潮所吞噬，渐渐地往下坠落。
我感到额头上一片清凉，一股清凉的感觉轻轻地滑过我的脸颊。
那触感，就像是自己的手一样熟悉。
“晚安，雨内。”
我听见她在我的耳边细细低语。这是我在意识中断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然后，我的视线发生令人措手不及的颠覆。
然后，我的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我的大脑在短路空转了数圈之后才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我找不到重心。这让我很着急，手脚无意识地四处挣扎，就像一位溺水者在拼命地寻找可以承载自己重量的漂浮物。
我无法呼吸，鼻腔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所以我只能张大嘴巴，然而那也是同样地徒劳无功。然后我突然间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咽喉，不仅无法呼吸，也同样无法发出声音。
是风，或者说，来自风的压力。
于是，什么东西被从眼前抹去，一直失焦的双眼开始对焦。什么东西从耳边退去，一直失聪的双耳开始接受信息。一直短路的大脑，终于取回了最高的领导权。
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幻想被粉碎，出现在耳边的是呼呼的风的呼啸声，出现在眼前的是灰暗但是饱满的水泥地面。失去的重心开始回归，我的脑袋朝着盖亚母亲的怀抱扑去，就像是玩耍结束回家心切的孩子。
意识的速度比物理上的速度快了何止百倍，在脸颊与水泥地接吻的前一刻，我就意识到自己从将近十五米的高度被人推下来的事实。
最后回响在我脑海中的声音很奇妙，我一瞬间想不到很好的拟声词来形容。如果允许我打几个拙劣的比喻的话，可以想象一下西瓜被狠狠击碎时的声音，或者，一块无骨的猪肉被狠狠摔在砧板上的声音。
那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似乎永无止境。
就像这坠落一般。
永无止境。
END
秦渐舒
除凶手对侦探所玩弄的必要的犯罪技巧外，不该刻意欺骗或以不正当的诡计愚弄读者。
——S.S.范·达因
1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以至于我连做出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我的背部还残留着温暖。上一秒钟，二千本爱莎的手掌就放在那里。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一位并不怎么熟悉的女生将她纤细温暖的小手放在我的背部。那情景来得十分突然，毫无预兆，就像晴天里突然响起的霹雳，将我劈倒在原地无法动弹。
大脑一片空白。在那一个瞬间我甚至忘记了呼吸。我全身的知觉似乎被一个贪得无厌的黑洞吞噬，迅速地从我的体内消失不见。似乎全身上下唯一还能感觉到的只有那隔着薄薄的夏季制服，感受着对方体温的轮廓。我全身的肌肉在那一瞬间紧绷起来。
伴随着其他感觉器官的暂时麻痹，背部那一块肌肤变得异常地敏感，就像是突然加装了什么精密的放大仪器一般，我在一瞬间似乎以为自己的背部能够突破那层薄薄布料的阻隔，仔细描绘出爱莎手心的纹路。
她整个身子压了过来，全身的重量集中在我的背部。而我依旧没有从奇妙的桃红色幻想中清醒过来。
这么说其实很不好意思，我是一个不怎么喜爱与人交流的人，所以遗憾的是，在十八年的光阴中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像是这样的一种奇妙时刻。一朵娇嫩的鲜花在我的背部确实强调着存在感，难免令我心猿意马，飘飘然不知所以。
我脑海中浮现出以前在电视上，小说中又或者仅仅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某些画面，我不知道在这间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中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在潜意识中又似乎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男人也是一种喜欢沉浸于幻想之中的生物，这种特性特别存在于这种两性互动中，也特别存在于我这种没有多少机会与异性交流的高中生体内。
于是当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时间做出反应。
我的背部肌肤在那一瞬间十分敏感，所以，我最先感觉到的是，原本存在于背部，高傲地昭示着存在感的重量与肌肤，在一瞬间离我而去。
然后，我的视线发生令人措手不及的颠覆。
然后，我的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我的大脑在短路空转了数圈之后才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我找不到重心。这让我很着急，手脚无意识地四处挣扎，就像一位溺水者在拼命地寻找可以承载自己重量的漂浮物。
我无法呼吸，鼻腔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所以我只能张大嘴巴，然而那也是同样地徒劳无功。然后我突然间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咽喉，不仅无法呼吸，也同样无法发出声音。
是风，或者说，来自风的压力。
于是，什么东西被从眼前抹去，一直失焦的双眼开始对焦。什么东西从耳边退去，一直失聪的双耳开始接受信息。一直短路的大脑，终于取回了最高的领导权。
一切都变得清晰了，桃红色的幻想被粉碎，出现在耳边的是呼呼的风的呼啸声，出现在眼前的是灰暗但是饱满的水泥地面。失去的重心开始回归，我的脑袋朝着盖亚母亲的怀抱扑去，就像是玩耍结束回家心切的孩子。
意识的速度比物理上的速度快了何止百倍，在脸颊与水泥地接吻的前一刻，我就意识到自己从将近十五米的高度被人推下来的事实。
最后回响在我脑海中的声音很奇妙，我一瞬间想不到很好的拟声词来形容。如果允许我打几个拙劣的比喻的话，可以想象一下西瓜被狠狠击碎时的声音，或者，一块无骨的猪肉被狠狠摔在砧板上的声音。
那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似乎永无止境。
2
我一时无言，教室里突然弥漫出了与刚才气氛不同的颇为尴尬的沉默。
我僵立在那里，哑口无言，肌肉紧绷，脑袋一片空白，嘴唇无力地蠕动着，就是想不出到底要怎么打破现在的沉默。那沉默似乎确实有了重量，如铅铁般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花了一点点时间暗暗深呼吸，调整好状态，然后将眼睛从面前密布铅字的稿纸上移开。
这并不是个很好的症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过于深度的阅读代入会增加自身的压力，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我那位好心的心理医生不止一次地提醒过我，要逐步放弃我深爱的书本，抵制来自故事和文字的诱惑，以确保我那纤细敏感的神经在我剩下的时间中仍能正常地运行而不必担心突然有一天会“啪”的一声断掉。
但是说老实话，我办不到。不仅仅因为我深爱着文字和故事，也不仅仅出于人类最原始的无知与自大，而是因为我深信着这与其算是一种病症倒不如说是一种才能。
我能够很轻易地进入文字的世界，忘我地在里面傲游，体会整个故事的构架，人物的心理，剧情的或惊险或温馨。我能够深刻地理解一个故事，深刻地融入其中，就似乎作为整个故事的观察者的我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故事中的我一般。
这是种才能，我深信着，一种灵感，一种文字工作者、文学研究者、文学批评家所毕生追求的对于文字艺术美的最深刻的认同。我拥有着这样的一种才能，这是一种上天赐予的天赋，是我之所以为我而并非他人的一个深刻的印记。我很清楚，上天其实并不是无私的，他给你什么，你就必须拿什么来和他交换。
我的筹码是健康，既是物理上的健康也是心理上的健康。
刚才的一瞬间，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自己的健康受到严重的威胁，我也确确实实感受到自己的那根神经已经紧绷到临界，随时可能“啪”地一声断掉，而我，也随时有可能跟随着小说中的“我”一同徘徊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
阅读以第一人称视角描写的作品总会有这种感觉，毕竟是以代入感为主要目的的写法，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不会这么危险。但问题是，如果意识到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与现实及其接近，故事中的人物以自己和熟悉的现实中的人来命名的话，那就不能说是享受了。现实和虚构的双重代入感，对于我的神经而言是极其不妙的刺激，刚才的那一刻，我的心脏似乎也会和故事中的“我”的心脏在同一时刻停止。
危险，这篇小说太危险了。除了危险，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但是这话不能说出口，不仅仅是不适合用于一篇文章的评论，而且在作者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也实在是很失礼的一件事情。
鉴于我和二千本爱莎不过泛泛之交的关系，这种失礼的话实在不能直接脱口而出。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
当气体排出体内的时候，我的脸上早已换上了社交专用的礼节性微笑。
“真是一篇奇妙的文章啊。”我这样说道，选了一个可以从正反两方面理解的句子，“没想到你还能写得出这样的故事，佩服之至。”
我将那几张稿纸递回给爱莎，脸上装出满足的表情。
“谢谢。”爱莎接过稿纸，将它们夹在笔记本中，“我很高兴你能够喜欢。”
爱莎白皙可爱的脸庞上泛出红晕，如果不是夕阳照耀产生的效果，那么一定就是因为待在无风的教室中太久而感到闷热。
我解开作为夏季制服的衬衫的头两个纽扣，扑扇着衣领假装感到闷热，用来掩饰紧张过度而溢出的满头的汗珠。
“夏天就连傍晚也很热啊。”我甚至这么说道，感觉有点欲盖弥彰。
爱莎轻轻地点点头。
我倚着窗台，斜眼看着她的脸。微微泛红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带着一直以来温柔可人的微笑。那微笑就像天生的一样，无时无刻不挂在她的脸上。感觉就像我的微笑一样，仅仅不过是出于礼节的需要。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爱莎歪着头看过来。
“有什么问题么？”
“呃？不，没有……”我摇摇头，“嗯，也不能说没有吧。为什么，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呢？”
最后决定还是问出口了，我最在意的问题。
“嗯，为什么呢……”
爱莎歪着头想了一下，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深意，于是轻松地笑了。
“不喜欢么？”
这样反问我。
“只是，看着和自己同名的人死掉，心里总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感觉，“很恐怖吧，就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判死刑一样。”
的确是这样一种感觉，那一瞬间心脏似乎停止跳动的紧张感清晰地残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实在无法承认这是一种享受。
“不喜欢看着和自己同名的人死掉么？的确有点不舒服呢。”爱莎承认，“不过不要紧哦，这只是初稿而已，在送到校刊之前还要仔细地再处理一遍，名字什么的，如果让你不舒服的话到时候随便换一个就好，用电脑处理可是很快的哦。”
爱莎露出一个让我放心的表情。
“这样的话，一开始别用我的名字就好了嘛。”我抱怨道。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了，但是如果不是用身边的人做模特的话，我大概是写不出这样的故事的吧。”
嗯？说起来还真是有这样的人，小说的人物不用身边的熟人做模特的话就无法塑造出来，所以一开始用那人的名字书写就简单多了。这样的理由倒是令人能够接受，毕竟我认识的作家中也有这样的人真实存在，没想到爱莎也是这样的人，原本以为作为文学社社长的她根本不必在这方面费心，看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足。
只不过鉴于我和爱莎不过泛泛之交的关系，拿我作为模特真的没问题么？我并没有我们之间互相加深关系的记忆，只不过普通的同班同学罢了，光是这样就能够拿捏得准，塑造一个人物出来？说实话我并不清楚。
当我思考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时候，爱莎已经收拾好书包，做好回家的准备了。
“其实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哦。”她突然对我说。
“嗯？还没完么？但是主人公不是已经……”我似乎明白了，“动机，对吧？‘二千本爱莎’把‘我’推下去的动机。”
但是，爱莎摇了摇头。
我感到很诧异，原本对于“动机”这个答案我还是很有信心的，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被击碎了。
“那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被一个很奇怪的声音打断了。不是我，也不是爱莎发出的，而是存在于某个角落之中，突然之间蹦出来的声音。
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声音，我一瞬间找不到一个很好的拟声词来形容。
如果能够允许我做一两个拙劣的比喻，那么这大概和西瓜被狠狠击碎时的声音，或者，一块无骨的猪肉被狠狠摔在砧板上的声音类似。
我和爱莎两人面面相觑，时间停滞了大概几秒，重新开始流动。
只有一声，来自窗外。
我转头看向窗外。迎面扑入眼帘的首先是如血般鲜红的夕阳，以及在夕阳的照耀下披上了一件红色薄纱的教学楼，还有就是教学楼那巨大得仿佛某种怪兽的漆黑阴影。
一如既往的夏日放学后的校园光景，远处还隐隐约约传来运动系社团在操场上活动的声音。年轻响亮，感觉不到任何违和。蝉在树上鸣叫，声音在教学楼之间回荡，自然的音乐提醒着人们酷暑仍未散去。
没有风，闷热的空气缓缓流动。飘荡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
我探头张望，于是看到了，那个匍匐在两栋教学楼之间水泥地面上的人影。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即使是在这样的三伏天气，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但是我想原因有大部分不是因为单纯的寒冷。
我有一瞬间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探头张望，张望着那具还保留着人形但是看起来已经不能再算是人的东西。
那东西应该叫做尸体吧。
不，这么说的话还是有点武断了。虽然直觉告诉我那个人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在得到确证之前，还是不要轻易妄下定论为好。
那具尸体……那个人似乎是学生，穿着和我身上一样的男式的夏季制服，面部朝下，四肢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坠落而产生骨折。那人留着不算整齐的短发，年纪推测起来大概与我不相上下，不过从这里也无法更进一步地推测出更多的信息就是了。
似乎是头部先着地的，鲜血以那颗脑袋为中心，缓缓却又不间断地沿着水泥地面上的纹路向四周蔓延开去，那情景就像是目睹一朵正在缓缓开放的鲜红色的地狱之花一般。
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试图在这样一幅既不现实又强烈昭示着存在感的画面中保持冷静。
值得庆幸的是，身处远离现场至少十几米的地方，对于直面死亡的我提供了很有效的缓冲。虽然还无法完全摆脱慌乱，至少恢复理智的时间比预想的要早上很多。
现在是放学后，基本上早已清空的两栋教学楼之间没有目击者存在。我无意识地四处环视，目光所及之处也没有发现和我一般通过窗户向外探看的人。而正在操场上挥洒青春汗水的运动社团的成员们，也似乎因为距离过远而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一个人的体温正在随着时间的流动而缓缓消逝。不论从何种角度看来，现在的我真的处于一种很令人讨厌的状况下。
我不知道这是自杀，是意外，还是什么更加糟糕的情况。但是说句老实话我实在不想卷入这种非日常的事件之中。毋庸置疑，掺和进这件事情一定会给我带来很多不必要的困扰，但是如果在这里逃跑的话，事后或许也会带来更大的误会。
所以，我考虑了很久——虽然以现实时间来记的话不过几秒钟，还是不能作出见死不救的决定。
“喂，爱莎，救护……”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意外的事情截断了。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以至于我连做出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二千本爱莎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我的身后，将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背上，然后，我感觉到她的重量不断地向我袭来。
“什……”
我产生了不可言喻的糟糕预感，思考回路在一瞬间被想象中的画面截断。
总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似乎我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似乎我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这就是你所说的结局么？
二千本爱莎，是个不依靠身边的人做模特就无法编织故事的人。
在脸颊与水泥地面接吻的那一瞬间，我这样想道。
3
我做了一个很糟糕的梦，这是我在清醒后的第一感觉。
至于梦的内容是什么，说实话在梦醒的一刹那就已经忘记了，但是梦中那种令人心悸的不安和恐惧似乎还残留在心间，以至于我在清醒之后还有好一段时间无法分清楚这里是梦境还是现实。
所以，对于二千本爱莎的出现，我感到有一点不知所措。
“还好吗？”爱莎察觉到我的神色有异，探过身子问道，脸上带着不安的神情。
“嗯？呃，嗯……嗯。”
我深吸了一口气，混乱的大脑总算恢复正常。
我缓缓地环视左右，一点一点地把握情况。
夕阳，时间是放学后。地点是被夕阳的光辉染成红色和金色相交错辉映的空无一人的教室。我的教室，高二C班。
我抬头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时钟，差几分钟到六点，距离记忆中断的时间不过间隔十分钟左右。
“睡着了么？”爱莎这么问。
“只是在构思。”看着爱莎不信任的目光，我撇了撇嘴，改口道，“只是休息了一下。”
爱莎笑了。银铃般的轻笑声混杂在从窗户吹进的夏季傍晚的微风中，在整间因为空无一人而显得异常安静和空旷的教室中回荡。
我叹了一口气。
从户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大概是属于那些在操场上挥洒青春汗水的热血青年男女们的吧。对于我这个室内派来说，真的是无法想象的光景。
“有进展么？”
爱莎的话把我拉回现实。
“什么？”
“小说。”
“哦……”我搔搔后脑，总算想起来了，原来我刚才在做这事啊……真是的，不能让我稍稍逃避一下现实么？
我怀着爱莎不理解的怨恨瞪了她一眼，然后放弃一般地叹了口气。
“总会有办法的吧……”
“是吗……”爱莎有点担心地看着我，“果然还是很辛苦的吧。”
所以还是很谢谢你把我叫醒。我在心里这么挖苦道。但是为了让爱莎安心还是摆出了轻松的表情，声音也比刚才悠哉了不少。
“没关系的，离约定的期限还有不少时间呢。总而言之我会加把劲试试看的，校刊那边也是相信着我才会找我写小说的不是么？所以你也稍稍相信我一下吧。”
“嗯。”爱莎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文学社的社长也是很辛苦的呢。”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应。
“你怎么来了？”因为有些在意，所以这么问了，“发生了什么事？”
爱莎摇摇头，脸上绽开调皮的笑容。
“作为女朋友的慰劳？”
为什么要用疑问句……
似乎是对于“女朋友”这词过于敏感了，原本安详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有些令人尴尬。因为夕阳的关系教室内的温度上升不少，连我都感觉到这份温度而开始变得有些烦躁。
“嗯……”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犹豫了一下，“那么今天就这样回去吧。你等我一下，我先收拾收拾。”
爱莎点了点头，视线移到窗外。夕阳的火红与金黄，对面教学楼巨大阴影的黑暗，以及晴朗的天空中偶尔缓缓飘过的洁白薄云，构成了一幅既充满梦幻感的违和，又极具真实感的色彩鲜明的风景画。
一如既往的夏季，一如既往的放学后的光景，以及一如既往的日常。
那个时候的我，完全没有发现在这日常中存在着任何细微的崩坏的预兆。一切如常运转，就如同在毫无摩擦力阻挡的平面上移动一样，匀速且永恒地继续下去。
起码我希望能够继续下去。
我将文具收入书包的时候，偷眼看了一下爱莎。她凝视着窗外的什么，似乎没有发现我的视线。然而我似乎突然间才发现，夕阳光辉沐浴下的爱莎从未有过的光彩照人，我不禁一阵恍惚，感觉仍然徘徊在梦境之中没有醒来。
回忆不知为何突然闯进我的脑中，如同出闸的洪水一般，待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它的出现了。
我和二千本爱莎交往的开始，说起来十分别扭。被根本没见过面的别班女生约出来，然后被莫名其妙地告白，接着因为不知道怎么礼貌地回绝而姑且答应下来，接着在心境平复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在无意识之中已经走上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而后悔不已。至今回想起来唯一能做出的表情就只有无言苦笑。
但是好在并没有因此困惑多久，因为我发现，其实和二千本爱莎这个人相处，意外地融洽。在这慢慢熟络起来的融洽氛围中，我也就逐渐地接受了这个名叫二千本爱莎的来自日本的交换生在我的身边占据一席之地的事实。
“还没收拾好么？”爱莎突然转头来看我，吓了我一跳，于是从回忆回到了现实。
“再等一下。”
嘴上这么答应着，不禁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哦，对了，回去的时候，稍稍绕点路好么？”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爱莎这么跟我说。
我将书包提在手上，一边向她走去一边问道：“有什么事情么？”
“嗯，大概是今天吧，新书的发售日。”
爱莎似乎不怎么确定。因为今天不是我做饭，所以放学后也不着急回家，姑且没有可以拒绝的理由，所以决定和爱莎绕一下路。
“还是之前那一家书店么？”我一边锁上教室门一边问道。
最近爱莎经常光顾商业街附近的一家小书店，原因似乎是想看的书比较全或者新书上架比较快之类的。我因为不经常光顾书店所以没什么感想，但是爱莎似乎曾经对全市的书店进行过系统的评估，让我得到怀有执念的女人真是恐怖的印象。
我和爱莎一起走下阶梯。运动鞋底和阶梯碰撞摩擦发出来的响声在空荡寂静的楼梯间中意外地刺耳，不断回荡着，渲染着一种很奇妙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和爱莎之间没有对话，两个人只是一心一意地做着下楼梯这样的动作。但是空气并不因为沉默而显得尴尬，毕竟一直以来我们两人都是在这沉默中找到得以存在于对方身边的最安全的距离的。
“对了，新书发售日是……哪本书的？”
突然闯进脑袋的疑问，就这么自然地脱口而出了。在提问的瞬间，脑海中闪过几个拥有模糊印象的书名，但是爱莎跟我提过的书实在很多，所以我并不是很确定。
“《坠落》。”
虽然模模糊糊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是很少关注这方面事情的我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话继续这个话题。
于是话题在这里中断了，我俩又恢复沉默，一心一意地慢慢走下阶梯。
五层楼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走出教学楼的瞬间，被夕阳的光线照个正着，赶紧眯起眼睛，快步躲到对面教学楼投下的巨大的阴影之中。
平静得没有任何变化的夏天，无趣得没有任何变化的夕阳。
大概是刚才偷懒小睡但又没有充分享受睡眠的结果，睡意很快又重新涌了上来，心情变得就像是直到黎明才睡着但是不久之后又不得不来上学的学生一样糟糕。我狠狠地打了个呵欠，心里想着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床好好地睡上一觉。
于是我无意间仰头，却看到了奇怪的光景，呵欠也憋在嘴里将出不出，最后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看到一张人脸。
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无意识地拉住身边的爱莎，伸出手，想要将这奇怪的光景指给她看。
然而，我没有充足的时间完成这件事。
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以至于我连做出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下一瞬间，刚才还看到的，悬挂在空中的人脸已经从视野之中消失不见。
然后再下一个瞬间，我听到了耳边传来一个奇怪的声响。
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地砸在地面上，然后破裂开来的声音。那声音回荡在耳边，脑袋中最先浮现出来的印象是一块无骨的猪肉狠狠在摔在砧板上的情景，又或者，是西瓜被狠狠砸向地面，摔得粉碎，红色的果肉和果汁四散飞溅的情形。然后，那个西瓜的形象，又被转换成别的什么，飞溅出来的颜色也逐渐地变得深沉与黏稠……
在二千本爱莎倒吸一口冷气的瞬间，我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太超现实了吧……
有没有搞错啊……这是我在看到那个东西的瞬间，第一个出现在心底里的印象。
那个上一刻还是人现在应该被称为尸体的东西就躺在距离我们不过几米的地方，面部朝下，全身不自然地扭曲变形，以最先着地的脑袋为中心，黏稠深红的血液不断地沿着水泥地板的纹路向四周扩散。
我和二千本爱莎就这么呆呆地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沉默地凝视着这朵来自地狱的血色死亡之花静静地绽放。
与刚才不同的，现在的沉默令人十分难受。
深呼吸，先来整理一下状况吧。
首先是有人在我和二千本爱莎的面前死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没有测量过对方的脉搏，凭借眼前所见的这个出血量，能够活下来那只能算是奇迹了。
不过现在没有奇迹，所以那个人死了，确确实实地死掉了。
然后，这和我，和爱莎没有任何关系……至少应该是这样的。爱莎和我一起走出教室，一起下楼，一起走出教学楼，然后一起目击眼前这个人的死亡，没有多余的对话，也没有多余的有异于平常的动作。我们持续着我们自己的日常，然后，这个日常被某个人硬生生地击碎，我们是目击者，是受害者，应该是这样没错的。
我不知道这是自杀还是意外，又或者是什么更加糟糕的情况，但是这件事应该和我们……至少和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任何能够让眼前这个人在这种时机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线索。
我的记忆中没有那样的画面，也不曾记得自己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呃……”
喉咙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干燥的喉咙异常地难受。
我听见从那里传来兴奋的喘息声。
教学楼巨大的黑色阴影下，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
我上前几步，鞋子踩在浓厚的血泊中，沾染上了血迹，但是没关系，回家之后再清理就好。
缓缓蹲下身子，凝视着眼前盛开的这朵奈落之花。
的确是头部先着地的，整个头骨因为冲击而已经有些变形，但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不妨碍我辨认我那张脸庞。
刚才就觉得奇怪了，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回想起来。
“是雨内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二千本爱莎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这么跟我说。
她的鞋底也浸没在血泊之中，但是从她的表情上看似乎没什么所谓，我猜想她大概保持着和我相同的想法。
“原来如此，是雨内啊……”我重新注视着那张扭曲的脸，只觉得刚才还陌生的面孔在眼前一点点地变成那个熟悉的容貌。
虽然还是不知道是谁，但是既然爱莎这么说了，那么一定是雨内没错了。
我拔出因为颅内压强瞬间增高而被弹出眼眶倒吊在鼻翼附近的眼球，软绵绵的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曾经被称之为生命的气息存在。
我轻轻地将眼珠放进口袋，爱莎在一旁冷眼地看着我的举动，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我站起身来，深深地呼吸一口夹杂着夏日黄昏暑气和浓浓新鲜血腥味的空气，感觉某种东西在体内游走，膨胀，然后令我微微咋舌。
死亡的魅力么？我不禁这么想。
然后，像是向上帝或者其他什么神明确定一般，我慢悠悠地抬起头，窥探着一部分隐藏在黑暗阴影之中，而另一部分暴露在夕阳火红与金黄的光芒之下的教学楼，以及上面密密麻麻分布着似乎一个巨大的蜂巢一般的窗户。
什么也没有，除了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
视角不好，所以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个人在我抬头的瞬间缩回教室，但是我还是下意识地觉得那就是一个人。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另外的观众，这样的想法实在是令我热血沸腾。
尤其是当那个人影出现在高二C班的窗户边的时候。
我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没有风。
操场上传来的声音隐约可闻，就像是从其他时空传来的一样，具有一种真实的不现实感。
“怎么办，叫救护车吗？”虽然这么问，但是爱莎没有半点要掏出手机的意思，“还是说要报警呢？”
我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微小的声响。
“这种麻烦的事你怎么可能会做呢？”
“也对。”爱莎轻轻笑道，“给别人一个惊喜吧。”
“不好意思啊，爱莎。”我转过头，对爱莎微笑道。
“再稍微绕点路吧。”
我和爱莎，决定沿着原路返回。
4
可恶。
我不禁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加快脚步冲进教学楼。
将顶在头顶的书包拿下，像狗或者其他什么动物一般无意识地摇晃着身体，渴望尽快摆脱浑身上下这种完全湿透的糟糕状态。但是不管怎么做，都只是无用功。
只不过是轻轻拨了拨头发，水珠就像永远都不会断流一样地往下滴落，不仅进一步浸湿了早已湿透的夏季制服，而且在地板上留下了一时难以消逝的小水泊。我扑扇着领口，一瞬间真的很希望仅仅靠这样就能够让衣服自然风干，但是常识马上阻止了我的无用功，我立刻放弃了这白费力气的行为。
但是身体一停下来，寒意就涌了上来。就算是夏天，穿着湿透的单薄夏季制服还是一样会感到寒冷，但是对于现状我却无能为力，只好一边瑟缩着身体一边祈祷这样下去不会感冒。
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可恶。
情不自禁地又重复了一遍，已经不记得到底是第几次了。
我回过头，视线穿过教学楼的入口大门，然后穿过密密织就的雨的帘幕，看到了一片铅灰色的毫无生气的天空。
夏天的天气就像女人一样翻脸比翻书还快。我想起了雨内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虽然每次都会反驳他这带有间接的讽刺色彩的戏言，但是现在在心底却不禁涌出了一股莫名的认同感……当然，用女人作比喻的那部分除外。
明明刚才还是绚丽得让人心生感动的橘黄色日落美景，不过眨眼之间就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铅色乌云替代。原本还以为不过是夏季特有的短暂降水，不想老天爷倒是下得越来越上瘾，短短几分钟不到世界已经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海洋。雨滴落地面时击起的水沫，竟然能够溅到躲在教学楼内的我的脸上。正当我不胜其烦地擦干脸庞的时候，镁光灯般耀眼的光芒和震颤鼓膜的惊雷一前一后相继割裂眼前这个苍白世界而来。
可恶。
不管在心底咒骂了多少次，情况也不见得会有所好转，反而有种存心和人过不去愈演愈烈的势头。但是就是知道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人类还是免不了费上一些功夫。总是在明知道没有必要的地方浪费精力，大概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缺点之一吧，人类这种生物毕竟还不怎么适合追求意义呢。
我皱紧眉头，在心里默默地估计这时间。现在这个时候，雨内估计已经回到家了吧，那么现在就面临了一个选择，是继续待在这里等待雨停，还是打电话让雨内辛苦一下来送伞给我这位女朋友呢？在缓慢的思考过程中，我磨磨蹭蹭地掏出手机。但是最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拇指只是无意识地在按键上摩擦。
其实也并不是应该这么慎重考虑的事情，不如说这样做的话就显得有点小题大作了。但是说实在对于打电话向别人求助这种事情，我还是打心底里厌恶的。无用的高傲自尊心当然是理由之一，而且一直以来秉持着自立原则的我也没有养成依赖他人的习惯，再加上在这样的天气里特地让男朋友冒雨来一趟作为女朋友是不是也有点任性和不体贴了呢这样无关紧要的顾虑……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不想欠雨内的情，不管我们俩是不是情侣关系，总之作为二千本爱莎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欠雨内的人情这样一种现实。
于是经过一番在他人看来大概无法理解的不必要的思想挣扎之后，我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将手机重新塞回口袋，选择了一个目前为止最令我安心的方案。
再次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降雨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减弱的趋势。
距离雨停还有大量的时间可以消耗，意识到这点之后全身突然涌起一阵疲惫感。伸了个懒腰，于是我决定先回教室睡上一觉。如果睡醒之后雨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的话，到那个时候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雨内的人情了。
做出了如此乐观的预期，我也懒得挂心身上湿透的衣服和微微发抖的身体，转身向楼梯间走去。
早已经过了放学时间的教学楼里死一般的寂静。散发出好似墓地一般令人不安的气息。做为盛产怪谈的场所之一，这种时候的确会让人产生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一般的错觉，如果那个东西还带着雨伞的话我八成会鼓掌欢迎的。
雨声透过墙壁在狭小的楼梯间里不停地回荡，和脚步声纠缠在一起奏响了一首让人难以形容的后现代主义交响曲。大概是灯芯老化的缘故吧，三楼的楼梯平台上的灯光在挣扎了几下之后随后便被汹涌而来的晦暗给吞没了。
高二C班在五楼。我踏着仿佛看不到尽头的楼梯，脑中意外地什么都没有想，大概是冰冷的雨滴将大脑的回路阻断了也说不定。
站在五楼的楼道上看去，一片昏暗之中还能看到C班教室里透出些许灯光，本来还以为能看到某些优等生在灯下奋笔疾书的令人感动的画面，没想到现实总是喜欢在这种意外的地方来一个事与愿违的戏剧性收场。
我在C班的门口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偌大的教室里冷冷清清的让人好生无趣。不过倒也不是没有人，我看到一个男生站在面向对面教学楼的窗户旁边，正在凝神注视着窗外仿佛千百万年前那场横扫世界的末日大洪水一般的雨景。
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所以我决定故意蹑手蹑脚地接近他，想要吓他个猝不及防。
不过还没有走上几步便暴露了。男生转身过来，和因为偷偷摸摸行动被暴露而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滑稽地呆立在原地的我无言相对。他似乎在一瞬间就了解了前因后果，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你还真是，嗯，很有雅兴呢……”
我尴尬地清清嗓子，努力不让自己的脸变得更红：“原来你还没有回去啊。”
“啊，雨太大了。”他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然后又转回来面对我，“而且，和你一样，我也没有带雨伞。”
这种事情大概看一眼全身湿透的我就能明白的吧。
我叹了口气，亏我刚才还在纠结到底打不打电话的，没想到结果还是在白费力气啊。
我随手拖出一张椅子坐下，抬头看着雨内：“话说你不是一直都是归宅部的么，怎么这么难得待到这么晚？”
雨内笑了：“这么说来你也不是一样……啊，对了，学生会会议么？”
明明应该说过很多次了，但是为什么是这种反应？这家伙，平常到底有没有听别人说话的。我一副“真是败给你了”的表情，一边默默地催促着雨内开口。
“只是要走的时候被校刊的那些家伙抓到了。”雨内脸上挂着苦笑，一边指了指旁边的桌子。上面放着铅笔和几张稿纸，似乎刚刚他还在上面奋笔疾书的样子。“结果没能推掉……”
“只是拒绝不了那些漂亮女孩子的请求吧。”
“或许吧。”雨内没有理会我的玩笑，接着说，“本来想要在学校尽快搞定的……”说着又看了看窗外似乎越来越大的雨势。
“没想到校刊还真喜欢你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雨内耸耸肩：“看来我还是有市场的。”
“是么……”我走过去，拿起那几张稿纸，上面被密密麻麻的铅字填得满满当当，对于作文不过几百字仍觉得无话可说的我而言，像这样滔滔不绝的泉涌才思实在是不禁令人心生敬佩。
“这回又是恐怖故事？”
“大概不是吧，说实话我也没有考虑清楚，如果硬要分类的话大概能够算是科幻故事？”
为什么要用疑问句啊，不是你写的么？自己的孩子要好好地了解清楚啊你个混蛋老爸。
在心里一边吐着奇怪的槽，一边将满满的铅字一点点地装进脑子里。
这篇文章的题目简单明了，叫做《坠落》。
5
感觉上，我似乎做了一个十分悠长的梦。
相比于其他的感觉，最先恢复清醒的居然是听觉。传入鼓膜深处的，首先是噼噼啪啪的无机质声响和隐藏其中的类似深夜电视失去信号时伴随着白色雪花画面一同出现的沙沙响的背景音。脑细胞伴随着这样奇怪的声响慢慢复活，在和睡意持续抗争的过程中，我也逐渐意识到声音的来源。
雨的声音，还有雨滴打落在玻璃窗上的声音。
似乎在刚刚的梦境之中也出现过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让人感到十分安心的声音。
与此同时，其他的感官也慢慢地摆脱了睡魔，一点一点地开始进入工作状态。然后，我的意识也一点一点地察觉到，自己到底处在怎样的状态之中。
头好痛……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往后脑勺上来上一下的感觉，剧痛刺激着大脑让我不禁咬紧了牙关，猛然间意识到原来头痛欲裂这样的形容词真的不是古人随口说出来的戏言。甚至在一瞬间还产生了要是人类没有脑袋的话或许会幸福许多吧这样实在无法令人赞同的想法。
不自觉地用手扶住脑袋，似乎这样就能够阻止痛觉的入侵一样。然后挣扎着，将不知道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而显得异常沉重仿佛灌铅一般的眼皮撑开，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雪白。
对焦，原来是天花板。
熟悉的天花板，就连上面的斑点看起来也显得格外的亲切。
如果说每个家庭都有一股平常察觉不到但是却真是存在的特殊的味道的话，我此刻大概会举起双手大喊赞成。虽然一般情况下会因为在同样的环境中存在太久而被淹没在这一种熟悉之中，但是偶尔因为什么原因而出了一趟远门的话，回到家的那一瞬间，这样的温馨就扑面而来。是自己熟悉的味道，是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这样犹如死后重生一般的感慨用来描述现在的我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
这里是，我的房间啊……
明明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却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去相信，并且感动到鼻子发酸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心灵遭到重创而变得脆弱了，并且还伴随着失忆？
无意识地，对于自己异常活跃的脑细胞报以一个无奈的苦笑。然后突然意识到，今天似乎还是上学的日子。
啊，糟糕，再不起床的话……
身体却像是脱离了意识寻求独立一般，就算我在脑中做着这样的思考，也没有一点要做出反应的样子，只是觉得身上的被子变得越来越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一般。
怎么回事……？
终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然后，有什么东西从头上滑落下来，额头顿时变得清凉许多。
我在眼角中看到了自己的毛巾，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
发烧了么……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的。
可恶。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真是的，遥远到一点都想不起来的样子。
“醒了么？”
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需要特地去看就知道是谁，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就像是自己一样的存在，一直以来都存在于身边的那个人。
“嗯……”
床铺传递来重量，身边也出现了熟悉的气息，似乎是坐在了床沿上。感受到对方的目光，我也将视线移了过去。不过发烧似乎对于视觉也有一定影响，感觉上对焦花费了比平常多得多的时间。
但是那张脸终于还是映入了我的眼中。
“再继续睡一下吧。”雨内轻松地对我笑道，“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就好。”
“学校呢？”
“帮你请假了。反正还是那些无聊的课程，就算不去也无所谓吧。”
“你就是靠这样的理由趁机偷懒的？”
“怎么会。”雨内打了个哈哈，似乎想就这样敷衍过去，但最后还是耸耸肩，“虽然我是想用你来当挡箭牌的，但是看起来也没什么必要。你睡得这么死我想一时半会儿也不会醒的，出于一个好学生的本分，我还是乖乖地去上学了。拜你所赐，回来的时候淋了一身。”
我听着窗外传来的雨声，就算不去看也知道外面到底下了多大的雨，总感觉那么大的雨在记忆中也出现了许多次。
“昨天也是这种天气呢……”
“是啊，明明之前还是阳光明媚的说。夏天的天气就像女人一样翻脸比翻书还快。虽然这么说爱莎又会不高兴了。”
爱莎……二千本爱莎啊。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张算得上可爱的脸。
“这么说来，似乎昨天是和爱莎一起冒雨跑回家的啊……”蒙在记忆中的白雾似乎被抹去了一点，我慢慢地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夏季的暴雨，空无一人的冷清教室，我和二千本爱莎，还有……书稿？！
“啊……稿子呢？！”
想起了从刚才开始就选择性逃避的问题，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觉得感冒什么的发烧什么的在一瞬间都没有任何意义了，从身体内不知道哪个部位突然涌出力量，反射性地从床上弹起。
“今天是截稿日啊！！”
嘴里发出了不明所以的大吼。
“冷静点。”雨内一脸“败给你了”的表情，将我重新推倒在床上。
“我不是说过全部帮你处理了吗，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雨内叹了口气，苦笑道，“如果你是指那部科幻小说的话，你昨晚不是通宵完成了吗，在截稿日之前。最后还累到在电脑前倒头就睡，淋了雨又着了凉
，不发烧才怪呢。别以为是夏天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夏天的夜晚也是很冷的啊。”
不过这段说教我没有听进去，现在可不是说这种悠闲话的时候。
“名字……”
“嗯？”
“那篇稿，是用真实姓名写成的啊……”
我想起来了，原来我也是，不用身边的人作为模特就编造不出故事的人。
“帮你改掉了，这种事情用电脑很快的。”雨内满不在乎地说道，“虽然我起名字的水平不怎么样，但在你能够有力气去和编辑讨价还价之前还是乖乖地躺着吧，大作家。”
看着雨内的笑脸，刚才的心情就像是膨胀过度的气球一样“啪”的一声破碎殆尽。精力也似乎一瞬间被抽光一般，疲惫感瞬间涌了上来，似乎刚才那一闹，已经花光了身体内好不容易储存起来的生命力，我已经看到
睡魔的魔爪在我头顶上形成的阴影了。
不过雨内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
“不过话说起来，没想到你居然会去挑战科幻小说呢，明明是以恐怖小说起家并且一直奋斗到现在的。你到底受到什么刺激了？”
“呃……不是也有那种作品么……明明看上去是恐怖，其实答案却是科幻什么的……”
“哦，所谓的科幻解答吧。时空变化啊，药物幻觉啊，还有当然最常见的心理障碍啊，脑科学一类的……嗯嗯，不错嘛，一个转型的好方向，编辑那边也似乎跃跃欲试呢……那么，核心诡计是什么啊？”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我撇了她一眼：“你不知道么……”
“哎呀，怎么可能，只是给你一个炫耀的机会罢了，哈哈。”
还是在不必要的地方十分照顾人呢，这家伙。
“平行世界，对吧。”雨内得意地笑道，“五个相互交错的平行世界。既有重叠，又有矛盾，而且直到最后都不交代设定，完全地忠实所谓不可知的恐怖原则。说实话还蛮有意思的。”
“是嘛，你喜欢就好……”
啊，不行了，眼皮越来越重。
世界就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的。
眼前的天花板，就像是往下坠落一般，感觉越来越近。不过却没有感觉到应该有的来自实体的压力，我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其他感官也变得渐渐迟钝起来的缘故吧。不管怎样，天花板向下坠落似乎是现实，因为我的
视线渐渐地被天花板那巨大的黑色阴影所覆盖……
耳鸣……
似乎还能听到雨内的声音，但是很模糊，很遥远，不凝神注意的话就会从耳边溜走。
“不过……居然叫做《坠落》啊……土气……起一个华丽……题目……好了……”
什么啊，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
越想集中精力，感觉精力就会越分散。到最后，我再也听不见雨内的声音了，甚至，在不知道的时候，就连一开始徘徊在耳边的讨厌的耳鸣声也似乎不复存在了。我被黑暗的沉默大潮所吞噬，渐渐地往下坠落。
我感到额头上一片清凉，一股清凉的感觉轻轻地滑过我的脸颊。
那触感，就像是自己的手一样熟悉。
“晚安，雨内。”
我听见她在我的耳边细细低语。这是我在意识中断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然后，我的视线发生令人措手不及的颠覆。
然后，我的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我的大脑在短路空转了数圈之后才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我找不到重心。这让我很着急，手脚无意识地四处挣扎，就像一位溺水者在拼命地寻找可以承载自己重量的漂浮物。
我无法呼吸，鼻腔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所以我只能张大嘴巴，然而那也是同样地徒劳无功。然后我突然间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的咽喉，不仅无法呼吸，也同样无法发出声音。
是风，或者说，来自风的压力。
于是，什么东西被从眼前抹去，一直失焦的双眼开始对焦。什么东西从耳边退去，一直失聪的双耳开始接受信息。一直短路的大脑，终于取回了最高的领导权。
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幻想被粉碎，出现在耳边的是呼呼的风的呼啸声，出现在眼前的是灰暗但是饱满的水泥地面。失去的重心开始回归，我的脑袋朝着盖亚母亲的怀抱扑去，就像是玩耍结束回家心切的孩子。
意识的速度比物理上的速度快了何止百倍，在脸颊与水泥地接吻的前一刻，我就意识到自己从将近十五米的高度被人推下来的事实。
最后回响在我脑海中的声音很奇妙，我一瞬间想不到很好的拟声词来形容。如果允许我打几个拙劣的比喻的话，可以想象一下西瓜被狠狠击碎时的声音，或者，一块无骨的猪肉被狠狠摔在砧板上的声音。
那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似乎永无止境。
就像这坠落一般。
永无止境。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