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访谈】生态与山水城市--马岩松专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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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与山水城市
野城
《Abitare》MAD专刊 2012 031
Y:野城
M:马岩松
“生态”观念反思
任何时代都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热衷于讨论“生态”问题。人类从史前一万年发展到18世纪工业化之前,一直都是在自然关照的漫长的农耕社会中默默耕耘。人类按照自然的周期生产劳作,在自然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向自然索取,并回馈自然,达到一种良性的自给自足。
工业大革命彻底改变了人类文明,颠覆了人类对自然的旧有认知,把自然仅仅简单抽象为一种“资源原料”的物质化概念。工业需要自然资源的支撑,资本才得以运作,而在利润最大化的动机之下,资本不仅仅是马克思所言的对劳动力进行压榨,更是通过劳动力之手,对自然的压榨。而生产效率的不断提高和工业产业的迅猛扩张,更是造成人类对自然资源无止境地饕餮。工业化发展的速率远远超过了自然自我修复的周期,这就导致了自然的溃败,造成了诸如资源匮乏、环境污染、物种灭绝等各种生态问题。所以说,生态环境的恶化是工业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
工业化最终诱发了城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膨胀,城市化和工业化你追我赶,现代大都市被一步步推上了工业文明的神坛。城市变得越来越功能化,建筑被堆积起来,就像仓库里拥塞的货物,为了争夺有限的城市空间,被精心算计地罗列在一起,只留出最小的空隙。现代主义无疑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广告,把建筑作为终极商品,推向市场。于是整个城市都成了商品,任意分割,任意买卖。自然被城市驱赶到更远的地方,而城市里妆点的那些绿色自然只是一种对自然缅怀的道具,要知道就连这点道具在没有良心的城市建设者眼里,也是相当奢侈的。我们的城市越发地像个钢筋水泥的牢笼,变得比任何时代都要缺乏生机和诗情画意。
Y:这是现代大城市的通病,冷漠而缺乏生气,某种程度上说,城市是在遏制人性自由的过程中不断膨胀的 。
M:所以说在大城市里,怎么在个性和功能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一点自由度很重要。其实在中国的传统城市就有这些东西,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很严谨的部分,比如宫殿,但是和这个城在一起,它必须有山水,所以就造这个山水。传统园林里房子是方的,但周围的廊子,亭子,池塘,山石这些是很自由的,融成一体的,是一种平衡。像南京北京杭州都有这样的,都有一大片水,有山,没有山水,就给它造一个,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很暇逸,那些传统的文学绘画音乐都是在这种环境中产生的。这和西方城市的自然还不太一样,很多西方城市也有一片大公园,但更趋向于一种比较野的地。像圣弗朗西斯科那的公园,原来就是一块很原始的地方,城市在旁边发展,后来就把这块地给保护了,这其实是给人一种从城市逃离的环境。但是中国的园林和城市是融合的,环境是人造的,吃饭工作都在这里,它就是有意识要造这么一个景,人对自然有一种过于变态的爱了。但是至少还是一种精神的寄托,寄情山水,从松树、竹子、兰花想到人的清高啊坚强啊各种品质。
Y:这还是东西方哲学观念差异决定的,西方喜欢把自然当作一种客体去关照。人和自然是对等的。
M:他们是把自然当作生态,一种自然属性的东西。技术革新也都发生在西方,他们还在这个思维下面,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回归中国传统的自然观念,这对西方是有启发的。
Y:中国的城市化也不可能去思考什么对自然的关怀,什么人文精神,连生态的技术层面都很难做到。
M:不是说中国将有200个新城在多少年内要建成么。我们在不同地方做项目,看到很多规划图都长得很类似,跟当地的自然环境人文环境都没什么关系,每个城市在5年内都要出形,所以我们现在讲什么都没有用,5年后这些城市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能怎么做呢,我们是迫切需要《走向新建筑》这种具有巨大煽动性的,思想性的东西,然后大家在这么大量的建设情况下,还有一个大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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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技术反思
科学革命从一开始就将人类置于自然的对立面。笛卡尔更是认为,科学探究的目的就是“让我们成为自然的主宰”。对技术的狂热给予了以石化为基础的工业生产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黑色”科技的滋养下,我们尝尽了甜头。我们在以科技提高生产工具效率的口号下,一味地忽视科技对自然造成的伤害,直到这个伤害直接转嫁到我们人类自身。
艾森豪威尔总统发起的“和平原子”项目,希望让核能成为“廉价到不值得计算”的能源。这个承诺不但没有兑现,反而大量的核反应堆废料成为最难处理的污染源。一度流行的太阳能电池也是相同的命运,它确实能够提供清洁能源,但它的生产本身却是个污染产业。面对由工业化直接导致的生态危机,我们一直在技术层面上反思生态,通过冠以“生态”头衔的新技术,或者绿色科技,去改良或替代旧的技术,以期对自然的疮痍进行修补。于是我们开始大声疾呼要回归“生态城市”,把生态当作事关人类是否有能够可持续发展的头等大事,但大量的城市建设依旧在权力和资本的操控下对生态改善毫无作为。我们急于通过技术来重塑那个乌托邦式的“生态城市”,幻想着城市中的人也能充分享受着自然,但我们却固化于旧有的生活和生产方式上不能自拔。用技术来拯救技术就是我们摆脱生态危机的出路么?
Y:你怎么看待“生态城市”这个观念?
M:我觉得“生态”是个很西方的概念,是从技术层面来提的,但自然本身是超越这个层面的。我们现在这个城市中缺的不仅仅是氧气和绿色,它更缺的是精神,要从根本的哲学思想上改变。你说到今天也没有第二个城市像北京,这就是内在精神的强大,或者没有第二个城市能像南京、杭州这样,虽然也给毁的差不多了。
Y:毁掉的不仅仅是物质,还有精神。
M:是的。我们保护老北京,就是要保护那种传统,那种精神性的东西。如果抱着商业旅游的价值去保护北京,那就太可悲了。好比我们家有一宝物,如果给毁了,你们都不来我这看了。所以说另一方面,比如上海那些殖民建筑都可以拆,它和我们的精神毫无关系,它仅有的只是商业旅游的价值,把它们改造成club啊,奢侈品店啊,变成一种文物,是很可笑的事儿。像造老北京的那帮人,想着怎么把自然和城市融合,怎么把市井和精神融合,这样的人,怎么会看得上那些房子呢,肯定给推掉,没有任何精神的价值。我觉着中国传统的建筑,都不是为了永恒,用的材料也不是那么坚固,他们对时间的看法和西方人不一样。永恒的是什么,是精神的东西,物质没有办法永恒的。如果把城市的社会生态、人的生活给保护了,比保护那些“文物”有意义的多。就像老舍说的老北京的那些“空儿”很关键,而不是建筑本身。像中国的传统建筑主要用木头这些轻巧有韧性的东西,很少用石头,也是有一种对自然,对生命关怀吧。
Y:你对现在流行的“生态垂直农场”这些观念怎么看?
M:像生态农场、绿色建筑和生态、可持续性这些概念混在一起,楼里面养牲畜,种庄稼,其实还是在技术层面谈生态问题。这里的“绿色”还是属于生态层面,还是从社会和经济层面解读,而不是从文化层面。如果说现在有个什么生态建筑、绿色建筑潮流,这和大家误以为“现代建筑就是产品”是一个意思。如果你说要评价什么是真正的好建筑,那还得从精神性来评价。如果要我住在垂直农场这样的建筑中,是一件很被侮辱的事情。人性在哪?我的生存权就被质疑了。这个东西更像一个商人和一个政权的对话,就像碳排放,政治性和商业意义很大,所有的讨论都缺乏人性。这是现代文化的弊病,不谈人,都谈一个“大事”,一个宏观的东西,我们人类应该干嘛干嘛,我们人类不就是人么?!为什么所有的富人都愿意住在自己的花园洋房里,没有哪个富人愿意住在垂直农场里,这其实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东西。如果因为缺地,去搞这种垂直农场也可以,但你就别弄人进去了。老舍说北京的美,在于那些“空儿”,就是那些四合院,胡同,景山北海啊,等于是把城市当一个大花园来搞。有公共生活,有私人生活,有家庭,有爱,这是社会的一个基础。如果把城市纯粹当作一种功能性的空间,这是居住,那是交通,这是吃饭,这就没人性了。现代规划很重要的思想,分区啊,管理啊,秩序啊,这些东西就是反人性的。像纽约这样的方格网的规划很有秩序,但如果人有穿墙术,是没有人会按照这个路网来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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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城市的生态观
钱学森早在八十年代就提出过”山水城市”的概念,那时刚有些现代建筑,都是些水泥方盒子。钱老就质疑说难道我们未来都要住在这样的方盒子里么?原来的那些诗情画意都跑哪去了?!钱老对北京的建设也有独到的地方,他认为应该在市区近郊山区的几个点分建有专业功能的小城市,与老北京的政治文化中心相配合,形成大北京的有机整体。这既可以避免大面积的拆除老城区,也可以避免北京摊大饼式的扩张模式。可惜事与愿违,中国的现代城市充斥着水泥方盒子的建筑,北京也没有如钱老所设想的,成为多个分区的有机体。
钱老从巨系统理论着手,把社区视为城市的单个模块,而单个城市又是城市群的有机模块。山水城市在宏观上由组团城市群构成,在微观上每个城市组团都是一幅山水画,组团间由森林或河流等自然景观相连。而每个组团又由不同的社区模块构成,各个社区不是简单的工作或居住的功能划分,社区内都有园林景观或自然公园,这样在不同尺度下都有不同的自然景观分布于城市之中。钱老甚至强调,为何不能借鉴中国古代园林建筑的手法呢,让高楼也有台级错落,并在各阶布置露天的树木植被和花草。这样的建筑要比现代主义的方盒子人性化很多。钱老强调的山水也并不是生态的概念,也不仅仅是做些人造山水和增加城市绿化,他认为中国人和自然有一种情感上的联系,应该重构这个丢失已久的纽带。他在城市发展的精神层面提出未来城市能否按照“山水城市”的思路来搞。这个“山水城市”的观念是个很初期的想法,至于如何与现代城市的发展融合也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实施方法。当时他在全国范围内还做了几次研讨会,也写了些文章,但他毕竟不是建筑师规划师,没能拿出个实例来。但钱老觉得这个实验非常有价值,是需要长期研究深化的课题,但在中国城市化的浪潮下,这个方向没有能延续下来。如果我们在这个快速发展30年里,同时在研究“山水城市”这样一种新的城市理念,那中国的城市化在世界范围内一定会是个新的经典模式,但很可惜直到现在还在抄袭曼哈顿和芝加哥。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马岩松结识了与钱老生前一直在探讨“山水城市”的顾孟潮老先生。更看到了钱老与顾老探讨“山水城市”的书信。他立刻感觉到找到归宿,找到了他一直在思考的城市发展方向。虽然钱老的“山水城市”概念还不够深入,但他已经深刻感到了从文化而不仅仅从技术上搞生态城市才是他真正要走的道路。顾老看了MAD的作品后感慨,如果钱老在世,看到这些会很高兴的。
Y:山水城市是个很概念性的东西,怎么具体体现在建筑上?从建筑手段上怎么去逼近这个概念?
M:山水,不是指具体的山水,我觉得它是一种意境,一种感觉的东西。就像山水画的高明与否是体现在精神上的,因为它们都是想象而成,并非临摹、风景画一样的,所以它是一个精神性的东西。园林,其实里边的东西也在体现这一精神,它也有高低好坏之分。像沧浪亭把廊子放在外面,这也是有一个背景的考虑。有一个故事:当时一个当官的被免职,他以此来表达自己亲民、忠心的境界。园林有高下,画作有高下,诗也有高下。这所有的高下都体现在境界上。城市也如此,不是形态上的问题,因为形态上的好坏无法界定,不能随意评价哪个山水好哪个不好。比如黄山它怎么个好法?形态那么险峻,还不是那棵迎客松给它赋予了一个精神上的意义。
Y:所以山水城市其实并不是引入一种纯粹的自然,野生的自然,而是一种“人造”。
M:当然,山水就是人造的,自然的只是一个风景而已,我刚才说了客观的自然是没有高下的,那么多沙漠大海那么多自然现象,哪一个高一点哪一个又低一点,形态好坏都是人赋予它的。人把它联系到自己的价值观上,才产生高下。所以尤其是山水画,园林,盆景,诗歌都一样是人造的。山水画不是单纯的像西方油画一样临摹山水,虽然叫做山水,但不能把它称作mountain和water,它还是有一个观念在里面。所以像北京这样的城市,你可以把它叫做山水城市,也可以管它叫园林城市。园林也是有一定精神意义的,不仅仅是一片林子,一座花园。所以山水城市只是跟自然环境之间有一个提升,就像我之前说的路易斯·康设计的索尔克研究所(Salk Institute),甚至没有绿色,但是它跟海的关系提升了。人造物跟环境一结合,突然就产生化学反应,这是一个精神层面的提升。
Y:山水城市中的自然和城市是怎样一种关系?
M:我觉得这个人造物跟自然的关系,也得看城市在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环境。比如说这个城市北边有片水,有个湖,或者有座山,就会有这样一种关系。如果没有的话,也可以人造,城市就是一个人造的环境。比如说电影《阿凡达》,就很有意境,跟《指环王》里面的山感觉不一样,它似乎就是从东方的山水中吸收了一些东西。它里面的景色都是人造的,一个桥,有藤从空中连接,它有一点仙境的感觉。什么叫仙境呢?就是一种很吸引人的环境。电影里说如果人去潘多拉星只是破坏一些植被,还可能还没那么心痛。但那里是如此之美,让人产生共鸣的一种环境,你就会觉得特别惋惜。这是人类对于自然环境的一种精神寄托。再比如说北海的假山,其实如果没有那个海,把它放在城市里,也就不再成立了。而且那个山的形式也很随意,类似于一个草图直接变成了建筑。而不是用很理性的正弦曲线做出的抽象的山。它也有一个写意性。也有人说重庆森林那个楼是写意性的,各不相同,他觉得这个建筑的形式并不是很清楚,有点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感觉,并不是很完美,但我觉得这才有意思。它的形式就跟雕塑一样,但是那个楼有一种生命感,不像一个人造物。更有点像山水画的味道,画着画着突然出现一个悬崖峭壁,其实我们在自然里看见的山不一定有这个感觉。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融入,一种寄托,可能也是源于这个原因。所以我觉得这种不完美,和留白的感觉,也给人一种想象的空间。
Y:中国山水画基本都不画山脚的,都是悬浮在那里,根部留白,或被云雾遮盖。
M:对,如果写实,画山水也就不一样了。没有那样一种境界。留白这种手法,在绘画、园林、建筑里都有体现。算是把感觉抽象出来,而不是一种很形式很物质的表达。把城市,把人的精神放空,这也是一种方式吧。
Y:这在建筑形态上还是挺难表达到位的。
M:这是一种方式。除了把城市做成山水的样子,还有这样那样的方法。所谓山水城市,山水不是具象的。当然有也很好,即使没有,像CBD这样充满人和物质的高楼林立的环境下, 怎么能作出一种让人在精神上释放想象的窗口,一种放飞灵魂的感觉。所以我就想把它区别于生态的感觉。建筑表面上满眼都是树也不见得符合山水的概念。山水还是让人有赏心悦目的感觉。就像我那天在讲座上说的好像现在“生态”是灵丹妙药,跟原来的那种楼房一结合好像就成了绿色建筑。但是在里面工作的人还是盼着早点下班放假周末去郊区,它不管怎么改变,创造人造的环境,人还是没有一种情感上的归属感。但是想一下在园林里,那种诗情画意的空间,人重获了生命力和精神寄托。人生活工作都在那个环境里,他可以写诗,突然要让他住进一个所谓的生态建筑里,他就没有这种感觉了。
Y:现代主义建筑的空间常常具有一种实用主义的功能性,你试图打破这种方式给空间赋予一种精神性,让功能性让位于精神性,但是这些空间都是一种功能不太明确的灰空间,通过这种空间来营造一种意境,比如说重庆森林上的那些错层的公共空间和空中花园?
M:对,我觉得这种所谓的功能性是一种生理的“有用”,但我们人类不是动物,我们有精神思想。比如像望京这样的地方,太过功能性。我觉得在里面生活的人是没有归属感的。相比于老北京,他们引以自豪的就是这个城市。他们在那个环境里成长,比如说我小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怎么从我的学校到景山后边的北京市少年宫,小时候在什刹海里学游泳。老年人没事上景山看看,在胡同里种花养鸟,这才是有品质的生活。就算文化不高做不出诗来的人,他也知道这种感觉比望京好。虽然这里的房子比望京还小,可能不是那么普遍认为的功能性有多完善,但它能满足人的心理需求。这样的城市才有灵魂。
Y:你是在批判柯布西耶的“住宅是居住的机器”?
M:这是现在大家的一种误解。他在二战后提出屋顶花园,开放地面,错层,私人露台花园等等,这也不是反人性的,而是一种功能性和精神性的两者兼顾,在当时没有房子住的情况下,就对精神性要求的少一点。但是现在人可能有更多的需求。我觉得老北京城的四合院,房子也很破,也不是靠多少物质堆起来的,还有日本的很多老房子。就算他们弄点盆景植物,还是可以有精神追求的。
Y:盆景很有意思,它是一种微缩的景观。
M:我觉得园林盆景山水画都是人心里的一个境界。为什么日本园林的枯山水能让人联想到大海和山的壮观。它反映的是人内心的宽广。它是一种对自我的修炼。使欲望减小,心胸放大。这时候人是智慧的,人是有尊严的,生理上的动物欲望就会减小。精神性的东西就会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