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旧事

端午前夕，满怀热情的去超市买了几只粽子，剥开粽叶，咬了一口，咸而油腻，便再提不起兴致，连包装都是商业化的，更觉兴味索然，就愈加怀念家乡的端午。 小时候与母亲去外婆家过端午，外婆仍旧住在安岳乡下叫星桥的地方。路过的人家总有相熟的，咿呀一声门扉开启，井台边是汲水的乡邻妇人。外婆与外公独自住在老宅子里，外婆的院子是我最喜欢的，院子边角有丝瓜架、黄瓜架与苦瓜架，桑葚树上纠缠着葡萄藤，端午这个季节桑葚正好熟了，不过大人总不许我多吃，每次见我鬼鬼祟祟就要我伸出舌头来看，我一伸出红黑的舌头，就知道小鬼又偷吃了。可惜橘子树和油桃的花都落了，结了李子般大小的果子，不过很快我又高兴起来，因为可以有橘子和桃子吃了，实际上我是等不到它结果就要走的。地上匍匐着南瓜的大叶子间有大朵黄色的南瓜花，在外婆的菜谱里南瓜花也是可以入菜的。围墙上爬着些扁豆的藤蔓，正开着紫色清丽的像蝴蝶一样翩翩欲飞的花朵，还种着些辣椒茄子苋菜之类的蔬菜。也是有养几只鸡鸭，有一只公鸡的毛色很光鲜艳丽，顶着大红冠子特别神气，我就喜欢这只公鸡，可惜它的死期快到了。门外有一口池塘，是别人家的，里面种着莲菜，莲花还只开了几朵，池里养着鲤鱼，主人常常捉了卖钱。 端午前一天就要包好粽子，我们家乡的粽子与广式粽子有别，只在浸泡好的糯米里放蜜豆和红枣，吃的时候沾白糖或蜂蜜，白糖蜂蜜一沾热气就化成粘稠的糖渍，很清甜。粽子是外婆和母亲包的，包得很小巧，棱角分明。外婆的粽子先用武火蒸然后再文火，要蒸很久，也蒸的很好，粽叶特有的清香、糯米的软糯、蜜豆的香甜揉合在一起，热乎甜软入口即化，至今我仍没有吃到过比这更好吃的粽子了。可粽子也不许多吃，说是小孩子吃多了容易积食不消化，我当时恨恨的想我要快点长大，就可以吃粽子汤圆，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 那天我起得格外的早，早上空气也丝丝凉凉的很清爽，外公已从外面回来，竹篓里已采满了带着水珠的艾草。端午节要在头发里簪戴艾叶，外婆要我母亲给我扎在辨子里，我喜滋滋的拣了很多形状好看的艾叶要母亲全部给我弄在头上，于是头上几乎都是绿绿的艾叶，非常得意，外公嘲笑我是绿头小妖怪。外婆开始忙起来了，她将每扇门上都插上一束艾叶，泡雄黄的白酒用一束艾草沾了在屋里屋外各个角落洒，外婆说这样那些蛇虫鼠蚁就不敢来了。我小时候非常怕蛇，一看到就汗毛倒竖头皮发麻，我曾幻想如果远离地球的地方有一颗蛇星，能让地球上的蛇集体迁徙，那就好了。与外婆提出这项建议，她说，还应该让毛毛虫也一起搬走。我说，对，所有的长条状物体都应该搬走。不过又觉得如果毛毛虫走了就没有蝴蝶了，会很遗憾。洒完之后，外婆用雄黄酒往我的额头、手腕、脚腕上抹，很痒，我就咯咯的笑起来。剩余的艾叶外婆拿来煮了茶叶蛋。 母亲排行第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那时还没有弟弟，我就是外婆最小的孙女，也最是疼我。我那时嘴也很甜，在众多子孙中，极能讨她欢心。她到现在还说，你小时候百伶百俐的，一张小嘴儿多讨人喜欢，怎么现在反而迟钝了？我笑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是伤仲永。她不悦。她如今也有八十好几，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我们在哪个城市，当天煮过的鱼究竟是放在冰箱还是放在厨房，她都不记得。却记得我爱吃橘子和樱桃，爱吃白糖腌出的西红柿的汁水，爱吃她新酿的米酒，爱吃豌豆；夏天一定要洗了澡才肯吃夜饭；记得当年我满是艾叶的头。 外公从池塘里买了一条鲤鱼，说今天晌午红烧鱼。我和母亲难得回来一趟，每次来外婆饲养的家禽都难逃杀头之机。我很喜欢它们，觉得很有趣，好像家中养的宠物。但很快要被杀掉做成盘中餐，鲤鱼也要煮掉，实在有些寂寞。它们被宰杀时我会很不舍，我曾偷偷放掉那只漂亮而神气倨傲的公鸡，不过很快事情败露，被母亲说了一番。那时候，我觉得很委屈，也觉得大人的残忍都是难以想象的。 外婆和母亲从院子里摘了蔬菜开始准备午饭，外公见我跟在她们后面转来转去就把我叫了过去，说，你莫要像个跟屁虫似的，多碍事，来来来，我教你唱歌：粽子香，香厨房。艾叶香，香满堂。桃枝插在大门上，出门一望麦儿黄。这儿端阳，那儿端阳，处处都端阳…… 外婆和母亲都是做事利落的人，不多时一桌菜便上了桌，她们都很会做菜，做的菜也都清清爽爽。当然端午节是少不了粽子和雄黄酒的，外公要我喝一口雄黄酒，我抵死不从，那白酒本辛辣，加上雄黄的药味，更是难以忍受，不喝不喝！外公笑起来，难道我孙女真是小白素珍，所以不敢喝雄黄酒？我虽不知道白素珍是谁，可是料想也不是什么好人。于是就很气愤的喊，你才是白素珍，你是老白素珍！一屋子人就笑起来，外公用筷子沾了些雄黄酒给我说，白素珍不敢喝雄黄酒，你看，我们都喝了，你舔一口，就表示你不是白素珍了。我闭着眼睛舔了一口，呸，真难喝！ 外公很会讲故事，吃完饭我就嚷着要他讲给我听，他讲后羿射日：古时候天上有九个太阳……我打断他，为什么会有九个太阳呢？他说，因为他们是九兄弟嘛，后来有个叫后羿的人，勇力过人力大无比，要把另外八个太阳射下来……我又打断他，为什么要把人家兄弟射下来呢？他说，因为那九个太阳只有一个是好的，其余全是坏的……后羿终于把八个太阳都射了下来……我再次打断他，那射下来的坏蛋太阳都到哪儿去了？他一愣，随即说，都给后羿的老婆嫦娥烙饼吃了！最后这个后羿射日的故事以嫦娥烙饼结束。他又开始讲孙悟空大闹天空：有一块石头，吸尽日月之精华后从里面蹦出一只猴子，那泼猴……我已朦胧有了睡意，趴在他的膝头闭上了眼睛。 醒来时已是日暮黄昏，我坐在床幔里独自生气，为什么没人叫醒我？！外公见了说，快来，我们去散步。我顷刻便忘了我还在生气，一咕嚕爬起来，随外公去了。我们走在田埂上，水田之上有白鹭，掠过碧绿禾苗，远处是浓碧的山和金黄的麦浪，又及悠远的湛湛天空。草木的清气令人心旷神怡，外公只是牵着我走，一句话也没有。暮色逐渐浓起来，我们从柔软的青草上走过，打道回府。 外婆已用艾叶烧好了洗澡水，洗完之后一身微苦的艾叶清香。夜饭是绿豆粥和几碟小菜，吃完搬了竹椅，大家在院子里乘凉。我从屋里端了米酒，自酌自饮起来，外公也乘势喝了二杯。四川安岳是中国最大的柠檬之乡，盛产柠檬，外婆很会利用资源，酿酒时掺进柠檬汁加蜂蜜，清醇甘美，唇齿留香。外公用蒲扇给我扇风，教我念诗，他念一句：少小离家老大回，我也念：少小离家老大回。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晓得，因为压韵，只觉得念起来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外公的声音更大。念到‘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我就高兴起来，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花落知多少”该多好听。 外面池塘水汽氤氲，树影疏离，有虫唱。月亮起来了，院子里斑斓月光。我已略微有了醉意，躺在竹榻上，有泥土清草气味的微风，星辉落在眼底，渐渐可以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