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诗整理之五：内部
《一阵微风把我笼罩》
一阵微风把我笼罩
我觉不出快乐或悲伤
心灵无限舒展
像一幅画刚刚悬挂
2001
《健身场》
暮色中泛起鹅黄
会转圈的椅子和两个
唱歌的河南姑娘
如此舒适的归途
一片暗蓝沉浸下去
2004
《那些穿廉价西服的年轻人》
站在六楼阳台上
我们的理想还在油腻的小饭馆
狼吞虎咽
凌晨一点的归途
闷热难捱的盛夏牢笼
手举一片西瓜
繁星下一排容颜畅快的年轻人
2004
《我感到甜蜜、疲倦和忧伤》
我感到甜蜜、疲倦和忧伤
那棵矮脖子树还在
我爬过树干坐在上面
眺望雾蒙蒙的湖山
从书本里抬头的一刻
核桃般的悲哀抓住我
石缝里的小田鼠缩了缩脑袋
警觉到一米外的微风
我跟在家长们背后
听他们怎么和孩子交谈
三岁的小男孩已经会欢快地撒尿
他的母亲和姐姐在一旁吃吃笑着
2005.11.21
《冬季素描》
山是阴性的
每棵树都有修长的大腿
月亮在我这边
山下是活人的村庄
山上是死者的部落
傍晚有着山的形容山的颜色
月下和孩童
言之无物的交谈
豁然舒畅
2005
《起风》
夜里，起风了
风掳走香樟的魂灵
窗户啪嗒啪嗒掉着脑袋
扬起一路看不见的灰尘
小人们都安排妥当了吧
这天气需要一个针线包
她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2004
《篝火将熄的黎明》
篝火将熄的黎明
小鸟在黑暗中摸索
一眨不眨地唱歌
欢快的程度胜过遗忘
我在床上听着
汽车像葬礼上拖沓的脚步
短暂的休止也惊心动魄
这是凌晨四点，一些光阴被洞穿
尚未有足够勇气显示
犹如参加一场不明所以的筵席
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模仿了母亲
连带羞涩都是一样的
2005.4.25
《自画像》
世界的一半属于阴性，月亮河流蝴蝶花朵
在这场雄性角逐中，细小的雨把她含住
始终装扮如名幼童
2005
《短句》
我朝河边的菩提微笑，
下面是静静发臭的
内河。我误了一班车
更多时间用于：月光下的凝望
2007
《暗地里》
暗地里
结实的句子找到我
有一阵哭的垂怜
像风的运动，泥沼与火光
没有东西
荷在肩上
在我的胸膛
或者脚趾和耳廓
2007
《读后感》
一切都在衰微之中
此刻，我感受到我们
每一个活物，以及必经的窄门
各种被悬吊起的部件
孤独，就像一支抽了几口的烟
在我们手中传递
阴暗是多么踏实
如冬日湿冷的厚棉絮，稳稳载着
比虚空更细软之物，更实在的那些存在
而我们，彼此充当打手去完成
人的义务，直至垂暮
被朔风覆盖，体会假死的快乐
加在身上的诸种感受，不可能言说
苦难细碎如隐秘，核如骨骼
愈低沉，望的颜色便愈深
就像伸长了手臂，一直把自己扔进大海
2008
《我是》
我是感官的女儿
如花朵挺立枝头
等待被摧毁
犹如屠杀前
细细的哀伤与告别
2008
《兄弟刚从饭局回来》
1
杭州下了雪，稀薄得像鼻涕
到了饭局，你可以脱掉
厚重的黑色外套
露出白色的高领羊毛衫
这样会使你变得漂亮一点吗
喝酒，他们互相敬酒
轻轻地碰一下，轻轻地抿一口
轻轻地放下杯子，轻轻地坐到位子上
他们从南方城市而来，像产卵的鳗鱼
沿着销售线一直巡游到首都
2
好几次我拉开窗帘
向外偷窥
雪下得怎么样了啊
街道还是那个街道
花坛还是那个花坛
丑陋的还是丑陋
我们都在玻璃窗后面
渴望驰骋
3
我怀念那个靠邮政通讯的年代
写信的年代
摘录笔记的年代
可是我坐在厕所里拉屎
手里捧着《中国故事》
一滴水当头劈湿了那一页
可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
水管啊，你为什么要流泪
就这样把我好不容易
挤出来的便意
全都打回了湿冷的
肠道
2008
《公路风景》
田野里起了雾，像掉在
白瓷罐里。路管自己笔直，
看不到有什么尽头。
树木总有些风尘色，
连同村屋也像流落至此。
我喜欢汽车穿越隧道的神秘
和神圣。就好像满满一车人
一下子全部散开了，
像融化的糖水，倒进了宽广的河流。
2008
《躲雨》
雨下得很大，我站在门后
打发时间。看雨，看手，
那是小时候。现在只好躲进
一间不新不旧的窄亭
雨珠子在地上暴裂
猛吞了几口劣质烟草
腰发酸，才想起
今天还在月经期
一艘水上巴士载着幸存者
像蝙蝠破浪而过
波纹滚烫。没熨平的礼帽
在浪潮里飞荡起来
此刻，我看见
一只幼小的壁虎
在斑驳、污秽的亭壁上
灵光乍现
2009
《自我》
那些路灯仿佛刚刚降落
而树木永远在归家
有些人清楚而笔直
有些人混沌如我
2009
《短句：由春入秋》
1
乌云柔和得
我们像生活在水墨画里
而微风加剧了这种危险
2
雨天的河水，鲜艳如青蛙
3
天蓝得像精神病人的皮肤，
鳄鱼的尾巴，
池塘边风吹草丛的寂静。
4
雨后的天气像大提琴的呜咽，
隐约闻到零落的栀子花
散步的人在练王羲之的大字
只是闲散，没有风骨
5
拿着光秃秃的一把花
走在夜色中，
好像快要融化的冰激淋
6
梨褪了皮
白花花的白胸脯
汁水多得
像丰满的乳房
7
像一匹马
慌乱地跑过鲜花地
满怀愧疚
岁月渐渐让我
看清自己
一个鼠辈的内心
8
天空湛破
无数个洞眼
梧桐树下
无人凭画此时肖像
9
秋雨疲惫的日子到了
我意识到雨
已在脑海划下
连绵的波痕
10
人群像雨夜将我们包裹
又像黑色的花朵一瓣瓣
将我掉落
2010
《卡夫卡》
我越来越懒
最后醒来
变成一只微小的甲虫
（终于不用出家门了）
母亲继续饲养我
父亲用灭蚊拍打我
我和家里的老鼠交上了朋友
我的女儿再次退化
成了一名婴儿
我匍匐在灯罩上
和光明同在
令我舒坦点
但随时准备遁入
衣柜里的黑暗
2010
《奇妙沉痛黑暗之旅》
1
“当旧日的元素陈旧破损，需要新鲜的日夜重新照耀”
每个时间都会
被再次度过
像梦境和镜子，
具有多情的多义性
和单调的往复。
当一个声音猝然鸣响：我老了，
老之将至已是脑中事实
肉体之老
已如疲惫的降兵
拖沓着降临。
2
“我领略到死，他旋转着影子，抽离时间的核心”
像钢笔尖拨弄快要断裂的神经
疲惫和恶心浸泡到骨髓里脊梁里
上面吸饱了黑漆漆的阴沉的汁水
这里逐渐涣散，如同萧条冗余的部门，
空气清冷，墙纸皮屑般剥落。
脊椎是记事的绳子，
越往下，绳结越重，
大腿根都在祈求与战栗
隐隐的电线
蛇一样滑过这一年
像一只蟋蟀
失踪在现实的草丛，一块布飘过
今天，洞若观火
无因由地衰老，
用黯然的文字哀鸣。
年是止不住的创伤，
我在一寸长的草丛里，露出身子啼哭。
3
“我只是模糊了你的形象，但印深了你的本质”
假如金钱是泡沫和油纸，
假如我看见就写下，
音节一样准确
一切都由明晰的词语定义
事实不过是个桥洞，
从河下安全穿过，
我们没有碰到水
而你总在群体中间野草一样开放
假如我仍有光明，河流仍有源头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不，你至少占有了什么
还把它撕成碎片
像添加剂催熟的水果
本质是一颗未熟的心
4
“我能看到宇宙内部的声音，徐徐下降，肉体沉重，万里空旷之无包裹”
凌晨，你最接近自己的
时刻，设想未来
居然没有一丝的欣喜和激动
时间之刃一片片切下
坐在水底，带着几分无可挽回
矫情地平静
在黑暗的大漠独自醒立
是荒谬绝伦的空旷
好像在刑场，刽子手和
观众，都无从了解将死者的心
但黎明和死亡一样迟早到来
睁眼和闭眼没有区别
可我们为什么还要睁大眼睛
让无边的酸痛
不再压住黑暗的一只角
2011
《雨夜乘公交车回家》
萤火虫成排发光，
渗水打湿膝盖。
又走来几名低声交谈者。
前面在修高架，
我们拐弯，
路过米市巷，沈塘桥，
我在这里长大，然后
再没回来过。
雨水像茶的热气，
乡愁冒上来，
一粒茶叶那样小。
离家近了，离疲惫的床近了，
报站器的声音被雨水磨旧了。
2011
《在澳门饮冰室》
在冰室喝豆腐花
甜丝丝的，可太冰了，塞牙。
我不是当地人，
当地人像日本人，美国人，
比如，他们居然喝冰水。
店主是一个安静的老头，
坐在楼梯的角落听收音机，
主持人用特别的语调说起：
绵阳市一个官员被双规了，
我从不知道。
不太像是同一个国度。哦，可不太像。
我礼貌，周到，文质彬彬，
但怯懦早已生根。来不及交流一句
便仓皇离开，内心跌跌撞撞，
逃向来时的大多数。
无法消除异样的屈辱，
如洪水在黑岩石边，不肯退去。
2011
《清晨由仓皇开始》
三点多，鸟儿开始叫
鸟儿一叫，我的心就发慌。
好像一天的屠宰开始了。
牲口们低低地叫唤，有的还沉在梦乡。
只有鸟儿，先知般高声叫唤，四处叫唤，
快来看屠杀啊！今次宰的是谁啊！
它们是风骚亢奋的马戏城售票员，
在起点呼叫终点。
我能怎么办，
做不成梦，低低地躺在床上，
这时刻没法出去，出去
阻止日循一例的屠杀。
2011
《性别的文明》
这一天，因为没穿胸罩
而畏葸，不敢出门
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
男人可以，女人不可以
一定束缚住，包裹住
把你固定在一根带子上
那就是文雅
难道有没有穿胸罩
真的一眼能看出
陌生人的眼光首先停留
在胸脯上，仿佛检验
这是不是一个女人
她们每天穿几百元的文胸
这就是性别的文明
2012
《暴风雨》
我曲下身，像稻草
从地里抬起头
窥视被树叶映绿的窗子
在一条牛的腹部
汩汩地流淌
有一刹那全都庄严得
停下动作。天更黑了
更多的清凉
更多的冒险
有谁此刻在街上走
真心歌颂暴风雨的到来
2012
《傍晚在文二西路》
有多少人
在灰兰的餐布下
走向黄昏，晚风
颂祷着内心的吟唱
2012
《雨已经连续下了两天》
下雨的日子
容易回心转意，雨水
逼迫上来，一直漫到喉咙眼，
逼你说出一生的后悔。
天暗得像一口橱柜，
只有鸟不用打伞，
早起的啼声比雨声
更圆润。
坐在黑暗里，
心想多好的天气
才值得一而再赞美。
雨已经连续下了两天。
2012
《城市之夜》
他们把女人种在花坛里，
冒着栀子花的香气
姿容萎靡，草叶卷曲。
六月的夜，在温水里
辽阔地望着，在广告画那边。
从前停留之时，多么含蓄。
大地上的人行走，
安息。了无边际。
2012
《隐喻》
疲惫燃烧了很多日常物
如一盘蚊香和洗澡水
两千年代的物理空间
如同一根折断的棍子
应得的荣耀
应像一桶朱红的油漆
2012
《在哈尔滨机场》
低随的云拢住大幕，飞机弱小如幼稚的鹰，
我看了几次起落。
中国的地名滑过耳，杨树林只向一个方向吹，
伊春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一条白鱼裹紧皮肤，在橱窗里作为标本悬停。
那眼像模糊掉的棋子，咽满了告别的恐惧。
满洲龙，再见了！你的骨架，
以及被风化的肉。
2012
《航班延误》
空水瓶闲置在天气里，
他们不由自主地苦恼，
俄罗斯套娃般的人生。
2012
《傍晚写生》
尘土干燥，
路人穿梭天际，
合欢花的红粉已落。
我坐在台阶上，
屁股下垫着一撂子
未读之书。
天幕就在那儿，像
盲人低垂睫毛，
把一切温驯望着。
谁能分辨黄昏时分的微妙节奏？
日复一日，腾空而散的市井声。
是看不见的礼花，奏热了寒夜的降落。
2011
《等待》
我隐身黑暗，渴望身体的血在底下跑起来，
我一动不动，盯着窗帘布后面
正在扩散的光明的团体合唱，
像八百人在外面挥动红旗，霞光映照。
我和美好的人生只隔了一层窗帘布呀，
看着很近，挥手扯不去
镀金的边缘
是那道隔离的黑暗之门。
没有工作，没有工作，没有工作，
我却别了现代人的职业，
像极了灵巧的机器人，或者鹦鹉、狗。
我懒散至极如八月的棉花，等待一双手摘下褪色的灵魂。
2011
《当代诗人》
夏季是青草的季节
蝉鸣仿佛子宫深处的回响
我常常从静止中感受
世界不幸的存在
铁窗笼提醒：我仍是当代臣民
窗外的树枝不可能搭救我
它们站在自然的立场
像教堂里永存的圣物
当我无耻地像人那样想念
找不到一块温情的布
来擦洗腌盐的碗口
我仍循规蹈矩，渴望暗夜里的礼花
在空中升起降落千万个自我
一种无情和彻底的冷漠
我已熟知生命的奥秘
晚了点，但仍然不失为告别的开始
2012
《对童年的回忆》
风滚滚而来，树叶滚滚而动
我想起有一阵小时候
每天和母亲去陌生人家里借宿
一张宽大有扶手的老式床
主人做夜班，把床留给了我们
我们的房子拆迁了
童年的小纱窗早已成瓦砾
因为忠厚，我在那个原始的家里
弄丢过一块祖传的翡翠（碧绿如猫眼）
被邻居离婚女人的坏女儿骗去
它像一个最初的污点，让我吃尽愚笨的苦头
友谊遭摧折，此生没有长久的朋友
另一个那时候的伙伴
住在花园圆洞门一样的房子里
她夸夸其谈，随时都有可能去香港
并暗示她的父亲是日本血统
而死掉的翁美玲是她的嫡亲阿姨
我像小鸟一样对此深信不疑
唉，我们一样大
我的语言功能不及同伙的一半
说不清话，结巴
被坏小孩的扯谎包围着
我，没有童年时的伙伴
也没有自己的房间，和阳台
我们搬到一个18平米的房子里
厕所暗得像棺材，每次蹲下来小便
我都得费力地向后按住
盖在纱窗上的破布帘
时刻会被过道里的风吹起
没有人想换一块，或把它修整好
那个年代的已婚妇女
普遍有一种共产主义社会的歇斯底里
以及和男人一样的露阴癖——
吵架时她们脱光自己的上衣
露出白花花的胸罩
想用呼天抢地的难堪，来羞辱对手
（足见彼此棋逢对手）
在养鸡场般的单位浴室（男女共用）
一个中年妇女没有关好门
让姓郝的小伙子撞上了，她肥臃的裸体
这桩毫无可观的艳闻我记忆至今，如同
我曾努力护住自己贞洁的屁股
三楼的大阳台上，总站着邻居家的男孩
我能听到他们向下的喧闹
关于污秽纱窗下隐约现出的臀部
在惊骇和狼狈中，我长成了
一副病恹恹的身体与头脑
童年就像风湿病的膏药
一股特殊的气味挥之不去
对童年的回忆，像开会时
我突然冒出来的傻笑不合时宜
三十四岁，又该怎样更正和探索
被风俗扭曲，纯正心灵的那一部分？
2012
《晚上坐船从岛上回酒店》
晚上坐船从岛上回酒店
大海黑黢黢的，夜云无限深
小月亮像个金色的勺子
海水溅到嘴里，像一碗汤
大海静悄悄的，天气柔和得不得了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葬身大海，但每个人都不担忧这个
愉快的情绪在夜色里传递
柔和的风与夜都是大海的馈赠
2012
《自由和抒情诗》
1
蚂蚁爬过来，蚂蚁爬过去
蚂蚁在他的故乡
树叶落下来，树叶飘下来
树叶在她的故乡
2
这里的海和西湖一般大
这里的花真香
云朵浓得像奶油蛋糕，青山在漂
人在笑，片片白帆做向导
3
在自然的襁褓里呼吸，自由长成四季
他们耕耘，因此他们自由平和
他们谦和，所以上帝赐予他们水稻与椰林
各种奇异的花香，人民脸上佛一样的笑容
4
哪一种自由比得上
心灵的自由
一只蜻蜓探索过的地方
狸猫和松鼠也曾经来过
5
蚂蚁爬过来，蚂蚁爬过去
蚂蚁旅行在它的故乡
树叶落下来，树叶飘下来
树叶安葬在它的故乡
2012
《昨夜的肚皮舞娘》
昨夜的肚皮舞娘，曾迷惑我很久
不为你椰汁似的笑容，黝黑皮肤上闪耀的珍珠粒
她们谈论你，可曾遭遇生育的刑罚
你显然不再年轻，比起你的女伴们
那些年轻的腰肢环绕着你，像
簇拥智慧无比的国王
银光闪闪的皱纹，镶嵌在丰饶的肚皮上
比海边的白沙更洁白，从心灵到笑容
2012
《听说海啸要来》
安达曼海矫健的身影，在船上如风挺立
大海没有吞没他，他也没有惧怕
一种奇迹般的灾难，拯救出宁静
黑膛渔夫手握万花筒，像身下的船从容
风暴来了，自然的胎动那样强烈
风暴让蛮壮的孩子更蛮壮，大海强忍阵痛
2012
《风暴》
风暴来袭时，我只顾观察
海鸥惊惶的逃走
是我身上不可分离的部分
旋空万里，又俯冲直下
我用海鸥惊慌的眼睛观察风暴
它没有黑白的眼眸，是个瞎子
内心的风暴更可怕。可曾知晓？
2012
《治疗诗》
在海面之下
有些声音响起来
把我抬到空中
又跌落
像一枚草莓
变成猩红的果酱
流逝的纯真里
是否总有哀愁
我从野蛮中来
身上带有蛮荒的信息
它救我，像一名未来战士
救我于文明的深渊
层层叠叠的制度
把我如法老一样包裹
荒野之花在眼中如病毒盛开
一半像死亡，一半像疯癫
假如我坐在医院的接诊室
一个个如实记下
来者的病历和姓名
为绚烂如鸡冠花的病痛叫好
清冷的秋霜渐次覆盖每一台手术
我要再次为你们的意志力
徐徐步入天堂叫好
领袖般的姿态，泡沫状的人生！
我想象月亮升起来，是一轮满月
像母亲硕大的屁股
望得思乡的人热泪盈盈
只有欲望才能让力量积聚，像弓箭
射向漫无边际的虚无
明日复明日，明日的沉沦又何其多
拢紧被子，躺倒在坚硬的床板上
断尾的蚯蚓康复后仍旧健美
2012，5月24日凌晨
《短剧：写于一天清晨》
1
我要带着你离家出走
踏上一列车永不回头
到终点站，我们下了车
你长成一名大姑娘
我收获了三枚肿瘤
2
最容易消逝的是蝴蝶，纯真
露珠一样的清晨
不像白昼与黑夜，无耻而永恒
博物馆建好了，密草扶满石阶
布谷鸟一连叫了好几日
可我还未写出一行给你的诗
3
鸟儿喧哗时
时间还在冰箱里
凌晨总有许多偷渡客
趁着夜色，去完成裂隙的自己
4
我想到一个古人，穿着白袜子
睡在一尘不染的枕席上
他读书，喝酒，大声喝彩
他是不是近视眼，我不知道
5
我们生活在这世界，就如同带着一双筷子去赴宴那么奇怪。
6
我买了块表
在手腕上带了三天
没看过一眼
为什么还要买表呢
让时间像小蚂蚁
在手腕上爬呀爬
一生不过是反复誊写的圆
每个孤独的时间
源自同一个靶心
7
此时皇帝已经早朝
文武百官列队
有的没洗脸，有的没刷牙
一片口臭漂浮在国家的金銮殿上
皇帝说恩准，百官曰诺
所以圣旨总是臭不可闻
民主和科学
不过现代人发明的口香糖
他们走街串户
一边琢磨着去哪儿
报销交通费
8
三岁，人的年纪开始
没有一个母亲
能直接生下现在的你
为什么文明的纪元被推迟了呢？
9
四十五岁以后，我将开始旅行
坐着长途车，从一个城镇奔向另一个城镇
梨花开了，芙蓉花开了，池里的荷花开了
两三身衣裳，一身尘土，这就是我
10
上帝从未退出对我的占领
我不是基督徒，但它存在着
仿佛一切并非自发，我只是草叶的寻常标本
上帝眷顾我，扫荡我，置我于空旷处
牛羊下来，丰草变成滩涂
上帝的掌心源自一条古典的河流
2012
《治疗师》
好像
回到了秋夜
雨声从淅沥转为滴答
一声声的慢与说不出的
愁困，都在五月的夜里了
2012.5月24日凌晨
《会死》
直到三十多岁，我才确信
人必然会死，包括我。
蝴蝶，鸟，茶花，黄鼠狼
无花果的馥郁芳香
细腻的事物，我不会离开你们
直到那天又见面了，我才敢确认
2012
《五十岁》
丰沛的经血汩汩来临
像一层新鲜的忧伤
又一个珍贵的卵子被浪费了
再过几年，子宫将像阴森的古墓
无物造访，也许医用探头
在干涩的走廊制造几秒钟的喧哗
五十岁，告别生育和欲望
未能留下丰富的遗传学样本
即仓促遁世
2012
《短句》
天气凉得像一只小肚子
我在想，夏季什么时候来
什么时候，不再有忧愁
2012
《夜生活》
切，切，切，小辣椒尖切成丝
丝瓜滚来滚去，把脖子伸到刀锋下
牛肉握在手里，一把血红的好乳
西红柿（又叫番茄）内脏爆裂
碧绿的苦瓜，流出多情的汁水
晚上八点，开始夜生活
蒸饭，切菜，下油锅，厨房有益身心——
特别是安静的夜里
当树梢上的风吹落一门手艺
铁锅里的木铲就是快乐
2012年6月
《你的背影》
你的背影如幕后的光
浮现在雕花玻璃上，如此寂静
妈妈，你就像阳台上那件晒衣
在我胸中，被爱温柔地吹动
2012
《半梦半醒》
如跳跃的火光
我静不下心来
抬头是一切，低头
是一切的一切
拿走我拥有的所有
听，清晨的风敲响着
清平寺的钟声
2012
《即兴》
流云快速飘动
是远方的风暴在此刻聚集
又恰似刚逝去的什么空落着
惟风声呜，草魂饥
我不愿做暗处的猫或狗
精灵是我的生命，还有自由
流云席卷天空，燎过卷轴上的国度
现在它抚摸后颈，沉醉着暗影和波形
从天到土地的距离，举一颗最闪亮的桥梁
樟树下我徘徊复徘徊，魂不守舍
等待暴风雨的跃起，像被放空的口袋
装进历史上所有的伟大与忠诚
它伺候我们做出难题的抉择，那流云
那暗夜的星，像我一样徘徊而沉醉
沉醉而惊醒——
把那猎狗的绳子断了！
不是南方，是北京
不是高地，是海洋
不是语言，也不是行动，
只是心念默想，餍饱后的悔恨与孤寂。
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太平洋的风
把此地拔起，一笔勾销内心的陈债
我洗脱如婴孩，是精灵的生命
在树枝上嘲笑，像进了草叶编织的教堂
我的大话醉话都在此长跪不起
虚茫的宇宙啊，
果核总在内部爆裂，
说：他们没错，但有罪在身。
我用尽所有力气，写完这个，
现在格外空虚，格外饱腹
因为长久站立，路灯已将我忽略不计
已将我投向长空浩瀚，浮云悲催，游子归意如柿浓。
化我为粒子，祭我于银河。
假如我不再确认此刻，
比风更畅快的胸怀
就会拥有永恒的那一个。
2012.8.6.晚
《给女儿》
你和我一样是个女孩
被人家吻，不管情不情愿
你要警惕啊
那些宠幸你的力量
给你带上镶有花瓣烙印
的牢笼
你不存在，近乎于零
像一个皆大欢喜的节日玩偶
你是娃娃，你是女孩
你是吻来吻去
用你洪水般的毁坏力，补偿
丢失的那些可贵探索
如此才是“合格”
的爱与温柔。
你的脸色如一堵濒危的墙
我来了，孩子
别忘记我的血液
你消失的母亲
爱着未被涂改的黎明
你的清丽像一封刚寄出的明信片
别忘记那些吻（我们的）
但不要轻易去吻
收起一切讨好的心
我喜欢除此之外
胜过别人掌上你的舞蹈
人间的小俘虏，你要牢记
灵魂的成长更为饥渴
用自由之花的浇灌
对抗情感的质押
（一切惨祸源于此）
那么，睁开眼再闭上
你又看见了什么
2012.9.5.草
《安德鲁与多莉尼》
黑暗中，灯光亮起来
别人的一生落幕
哭笑了一晚上，所谓人生画卷
无非琐碎的印记
接着是掌声，排山倒海地亮起来
胸口发烫，拧紧手刹，熄灭词语
所有的经历与体验都默然侍立
徒劳地哀伤着，往回走，往回走
谁会想到带滑稽面具的演出，这么深邃
沧桑中有天真，白发的辫子变成煤
爱丁堡的喜剧皇后衷心祈祷：生锈的启明星啊
一天天活着，又一天天划掉我教的字迹
她的每个动作都来源于真实，脚跟温柔有力
大头套笃笃敲着门，犹如甜甜的冰冻奶昔
台下陌生人如芸，片刻间各自故事已经改写
我独自领取我的那份，蝇头小字缀满活下去的重逢。
2012
一阵微风把我笼罩
我觉不出快乐或悲伤
心灵无限舒展
像一幅画刚刚悬挂
2001
《健身场》
暮色中泛起鹅黄
会转圈的椅子和两个
唱歌的河南姑娘
如此舒适的归途
一片暗蓝沉浸下去
2004
《那些穿廉价西服的年轻人》
站在六楼阳台上
我们的理想还在油腻的小饭馆
狼吞虎咽
凌晨一点的归途
闷热难捱的盛夏牢笼
手举一片西瓜
繁星下一排容颜畅快的年轻人
2004
《我感到甜蜜、疲倦和忧伤》
我感到甜蜜、疲倦和忧伤
那棵矮脖子树还在
我爬过树干坐在上面
眺望雾蒙蒙的湖山
从书本里抬头的一刻
核桃般的悲哀抓住我
石缝里的小田鼠缩了缩脑袋
警觉到一米外的微风
我跟在家长们背后
听他们怎么和孩子交谈
三岁的小男孩已经会欢快地撒尿
他的母亲和姐姐在一旁吃吃笑着
2005.11.21
《冬季素描》
山是阴性的
每棵树都有修长的大腿
月亮在我这边
山下是活人的村庄
山上是死者的部落
傍晚有着山的形容山的颜色
月下和孩童
言之无物的交谈
豁然舒畅
2005
《起风》
夜里，起风了
风掳走香樟的魂灵
窗户啪嗒啪嗒掉着脑袋
扬起一路看不见的灰尘
小人们都安排妥当了吧
这天气需要一个针线包
她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2004
《篝火将熄的黎明》
篝火将熄的黎明
小鸟在黑暗中摸索
一眨不眨地唱歌
欢快的程度胜过遗忘
我在床上听着
汽车像葬礼上拖沓的脚步
短暂的休止也惊心动魄
这是凌晨四点，一些光阴被洞穿
尚未有足够勇气显示
犹如参加一场不明所以的筵席
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模仿了母亲
连带羞涩都是一样的
2005.4.25
《自画像》
世界的一半属于阴性，月亮河流蝴蝶花朵
在这场雄性角逐中，细小的雨把她含住
始终装扮如名幼童
2005
《短句》
我朝河边的菩提微笑，
下面是静静发臭的
内河。我误了一班车
更多时间用于：月光下的凝望
2007
《暗地里》
暗地里
结实的句子找到我
有一阵哭的垂怜
像风的运动，泥沼与火光
没有东西
荷在肩上
在我的胸膛
或者脚趾和耳廓
2007
《读后感》
一切都在衰微之中
此刻，我感受到我们
每一个活物，以及必经的窄门
各种被悬吊起的部件
孤独，就像一支抽了几口的烟
在我们手中传递
阴暗是多么踏实
如冬日湿冷的厚棉絮，稳稳载着
比虚空更细软之物，更实在的那些存在
而我们，彼此充当打手去完成
人的义务，直至垂暮
被朔风覆盖，体会假死的快乐
加在身上的诸种感受，不可能言说
苦难细碎如隐秘，核如骨骼
愈低沉，望的颜色便愈深
就像伸长了手臂，一直把自己扔进大海
2008
《我是》
我是感官的女儿
如花朵挺立枝头
等待被摧毁
犹如屠杀前
细细的哀伤与告别
2008
《兄弟刚从饭局回来》
1
杭州下了雪，稀薄得像鼻涕
到了饭局，你可以脱掉
厚重的黑色外套
露出白色的高领羊毛衫
这样会使你变得漂亮一点吗
喝酒，他们互相敬酒
轻轻地碰一下，轻轻地抿一口
轻轻地放下杯子，轻轻地坐到位子上
他们从南方城市而来，像产卵的鳗鱼
沿着销售线一直巡游到首都
2
好几次我拉开窗帘
向外偷窥
雪下得怎么样了啊
街道还是那个街道
花坛还是那个花坛
丑陋的还是丑陋
我们都在玻璃窗后面
渴望驰骋
3
我怀念那个靠邮政通讯的年代
写信的年代
摘录笔记的年代
可是我坐在厕所里拉屎
手里捧着《中国故事》
一滴水当头劈湿了那一页
可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
水管啊，你为什么要流泪
就这样把我好不容易
挤出来的便意
全都打回了湿冷的
肠道
2008
《公路风景》
田野里起了雾，像掉在
白瓷罐里。路管自己笔直，
看不到有什么尽头。
树木总有些风尘色，
连同村屋也像流落至此。
我喜欢汽车穿越隧道的神秘
和神圣。就好像满满一车人
一下子全部散开了，
像融化的糖水，倒进了宽广的河流。
2008
《躲雨》
雨下得很大，我站在门后
打发时间。看雨，看手，
那是小时候。现在只好躲进
一间不新不旧的窄亭
雨珠子在地上暴裂
猛吞了几口劣质烟草
腰发酸，才想起
今天还在月经期
一艘水上巴士载着幸存者
像蝙蝠破浪而过
波纹滚烫。没熨平的礼帽
在浪潮里飞荡起来
此刻，我看见
一只幼小的壁虎
在斑驳、污秽的亭壁上
灵光乍现
2009
《自我》
那些路灯仿佛刚刚降落
而树木永远在归家
有些人清楚而笔直
有些人混沌如我
2009
《短句：由春入秋》
1
乌云柔和得
我们像生活在水墨画里
而微风加剧了这种危险
2
雨天的河水，鲜艳如青蛙
3
天蓝得像精神病人的皮肤，
鳄鱼的尾巴，
池塘边风吹草丛的寂静。
4
雨后的天气像大提琴的呜咽，
隐约闻到零落的栀子花
散步的人在练王羲之的大字
只是闲散，没有风骨
5
拿着光秃秃的一把花
走在夜色中，
好像快要融化的冰激淋
6
梨褪了皮
白花花的白胸脯
汁水多得
像丰满的乳房
7
像一匹马
慌乱地跑过鲜花地
满怀愧疚
岁月渐渐让我
看清自己
一个鼠辈的内心
8
天空湛破
无数个洞眼
梧桐树下
无人凭画此时肖像
9
秋雨疲惫的日子到了
我意识到雨
已在脑海划下
连绵的波痕
10
人群像雨夜将我们包裹
又像黑色的花朵一瓣瓣
将我掉落
2010
《卡夫卡》
我越来越懒
最后醒来
变成一只微小的甲虫
（终于不用出家门了）
母亲继续饲养我
父亲用灭蚊拍打我
我和家里的老鼠交上了朋友
我的女儿再次退化
成了一名婴儿
我匍匐在灯罩上
和光明同在
令我舒坦点
但随时准备遁入
衣柜里的黑暗
2010
《奇妙沉痛黑暗之旅》
1
“当旧日的元素陈旧破损，需要新鲜的日夜重新照耀”
每个时间都会
被再次度过
像梦境和镜子，
具有多情的多义性
和单调的往复。
当一个声音猝然鸣响：我老了，
老之将至已是脑中事实
肉体之老
已如疲惫的降兵
拖沓着降临。
2
“我领略到死，他旋转着影子，抽离时间的核心”
像钢笔尖拨弄快要断裂的神经
疲惫和恶心浸泡到骨髓里脊梁里
上面吸饱了黑漆漆的阴沉的汁水
这里逐渐涣散，如同萧条冗余的部门，
空气清冷，墙纸皮屑般剥落。
脊椎是记事的绳子，
越往下，绳结越重，
大腿根都在祈求与战栗
隐隐的电线
蛇一样滑过这一年
像一只蟋蟀
失踪在现实的草丛，一块布飘过
今天，洞若观火
无因由地衰老，
用黯然的文字哀鸣。
年是止不住的创伤，
我在一寸长的草丛里，露出身子啼哭。
3
“我只是模糊了你的形象，但印深了你的本质”
假如金钱是泡沫和油纸，
假如我看见就写下，
音节一样准确
一切都由明晰的词语定义
事实不过是个桥洞，
从河下安全穿过，
我们没有碰到水
而你总在群体中间野草一样开放
假如我仍有光明，河流仍有源头
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不，你至少占有了什么
还把它撕成碎片
像添加剂催熟的水果
本质是一颗未熟的心
4
“我能看到宇宙内部的声音，徐徐下降，肉体沉重，万里空旷之无包裹”
凌晨，你最接近自己的
时刻，设想未来
居然没有一丝的欣喜和激动
时间之刃一片片切下
坐在水底，带着几分无可挽回
矫情地平静
在黑暗的大漠独自醒立
是荒谬绝伦的空旷
好像在刑场，刽子手和
观众，都无从了解将死者的心
但黎明和死亡一样迟早到来
睁眼和闭眼没有区别
可我们为什么还要睁大眼睛
让无边的酸痛
不再压住黑暗的一只角
2011
《雨夜乘公交车回家》
萤火虫成排发光，
渗水打湿膝盖。
又走来几名低声交谈者。
前面在修高架，
我们拐弯，
路过米市巷，沈塘桥，
我在这里长大，然后
再没回来过。
雨水像茶的热气，
乡愁冒上来，
一粒茶叶那样小。
离家近了，离疲惫的床近了，
报站器的声音被雨水磨旧了。
2011
《在澳门饮冰室》
在冰室喝豆腐花
甜丝丝的，可太冰了，塞牙。
我不是当地人，
当地人像日本人，美国人，
比如，他们居然喝冰水。
店主是一个安静的老头，
坐在楼梯的角落听收音机，
主持人用特别的语调说起：
绵阳市一个官员被双规了，
我从不知道。
不太像是同一个国度。哦，可不太像。
我礼貌，周到，文质彬彬，
但怯懦早已生根。来不及交流一句
便仓皇离开，内心跌跌撞撞，
逃向来时的大多数。
无法消除异样的屈辱，
如洪水在黑岩石边，不肯退去。
2011
《清晨由仓皇开始》
三点多，鸟儿开始叫
鸟儿一叫，我的心就发慌。
好像一天的屠宰开始了。
牲口们低低地叫唤，有的还沉在梦乡。
只有鸟儿，先知般高声叫唤，四处叫唤，
快来看屠杀啊！今次宰的是谁啊！
它们是风骚亢奋的马戏城售票员，
在起点呼叫终点。
我能怎么办，
做不成梦，低低地躺在床上，
这时刻没法出去，出去
阻止日循一例的屠杀。
2011
《性别的文明》
这一天，因为没穿胸罩
而畏葸，不敢出门
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
男人可以，女人不可以
一定束缚住，包裹住
把你固定在一根带子上
那就是文雅
难道有没有穿胸罩
真的一眼能看出
陌生人的眼光首先停留
在胸脯上，仿佛检验
这是不是一个女人
她们每天穿几百元的文胸
这就是性别的文明
2012
《暴风雨》
我曲下身，像稻草
从地里抬起头
窥视被树叶映绿的窗子
在一条牛的腹部
汩汩地流淌
有一刹那全都庄严得
停下动作。天更黑了
更多的清凉
更多的冒险
有谁此刻在街上走
真心歌颂暴风雨的到来
2012
《傍晚在文二西路》
有多少人
在灰兰的餐布下
走向黄昏，晚风
颂祷着内心的吟唱
2012
《雨已经连续下了两天》
下雨的日子
容易回心转意，雨水
逼迫上来，一直漫到喉咙眼，
逼你说出一生的后悔。
天暗得像一口橱柜，
只有鸟不用打伞，
早起的啼声比雨声
更圆润。
坐在黑暗里，
心想多好的天气
才值得一而再赞美。
雨已经连续下了两天。
2012
《城市之夜》
他们把女人种在花坛里，
冒着栀子花的香气
姿容萎靡，草叶卷曲。
六月的夜，在温水里
辽阔地望着，在广告画那边。
从前停留之时，多么含蓄。
大地上的人行走，
安息。了无边际。
2012
《隐喻》
疲惫燃烧了很多日常物
如一盘蚊香和洗澡水
两千年代的物理空间
如同一根折断的棍子
应得的荣耀
应像一桶朱红的油漆
2012
《在哈尔滨机场》
低随的云拢住大幕，飞机弱小如幼稚的鹰，
我看了几次起落。
中国的地名滑过耳，杨树林只向一个方向吹，
伊春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一条白鱼裹紧皮肤，在橱窗里作为标本悬停。
那眼像模糊掉的棋子，咽满了告别的恐惧。
满洲龙，再见了！你的骨架，
以及被风化的肉。
2012
《航班延误》
空水瓶闲置在天气里，
他们不由自主地苦恼，
俄罗斯套娃般的人生。
2012
《傍晚写生》
尘土干燥，
路人穿梭天际，
合欢花的红粉已落。
我坐在台阶上，
屁股下垫着一撂子
未读之书。
天幕就在那儿，像
盲人低垂睫毛，
把一切温驯望着。
谁能分辨黄昏时分的微妙节奏？
日复一日，腾空而散的市井声。
是看不见的礼花，奏热了寒夜的降落。
2011
《等待》
我隐身黑暗，渴望身体的血在底下跑起来，
我一动不动，盯着窗帘布后面
正在扩散的光明的团体合唱，
像八百人在外面挥动红旗，霞光映照。
我和美好的人生只隔了一层窗帘布呀，
看着很近，挥手扯不去
镀金的边缘
是那道隔离的黑暗之门。
没有工作，没有工作，没有工作，
我却别了现代人的职业，
像极了灵巧的机器人，或者鹦鹉、狗。
我懒散至极如八月的棉花，等待一双手摘下褪色的灵魂。
2011
《当代诗人》
夏季是青草的季节
蝉鸣仿佛子宫深处的回响
我常常从静止中感受
世界不幸的存在
铁窗笼提醒：我仍是当代臣民
窗外的树枝不可能搭救我
它们站在自然的立场
像教堂里永存的圣物
当我无耻地像人那样想念
找不到一块温情的布
来擦洗腌盐的碗口
我仍循规蹈矩，渴望暗夜里的礼花
在空中升起降落千万个自我
一种无情和彻底的冷漠
我已熟知生命的奥秘
晚了点，但仍然不失为告别的开始
2012
《对童年的回忆》
风滚滚而来，树叶滚滚而动
我想起有一阵小时候
每天和母亲去陌生人家里借宿
一张宽大有扶手的老式床
主人做夜班，把床留给了我们
我们的房子拆迁了
童年的小纱窗早已成瓦砾
因为忠厚，我在那个原始的家里
弄丢过一块祖传的翡翠（碧绿如猫眼）
被邻居离婚女人的坏女儿骗去
它像一个最初的污点，让我吃尽愚笨的苦头
友谊遭摧折，此生没有长久的朋友
另一个那时候的伙伴
住在花园圆洞门一样的房子里
她夸夸其谈，随时都有可能去香港
并暗示她的父亲是日本血统
而死掉的翁美玲是她的嫡亲阿姨
我像小鸟一样对此深信不疑
唉，我们一样大
我的语言功能不及同伙的一半
说不清话，结巴
被坏小孩的扯谎包围着
我，没有童年时的伙伴
也没有自己的房间，和阳台
我们搬到一个18平米的房子里
厕所暗得像棺材，每次蹲下来小便
我都得费力地向后按住
盖在纱窗上的破布帘
时刻会被过道里的风吹起
没有人想换一块，或把它修整好
那个年代的已婚妇女
普遍有一种共产主义社会的歇斯底里
以及和男人一样的露阴癖——
吵架时她们脱光自己的上衣
露出白花花的胸罩
想用呼天抢地的难堪，来羞辱对手
（足见彼此棋逢对手）
在养鸡场般的单位浴室（男女共用）
一个中年妇女没有关好门
让姓郝的小伙子撞上了，她肥臃的裸体
这桩毫无可观的艳闻我记忆至今，如同
我曾努力护住自己贞洁的屁股
三楼的大阳台上，总站着邻居家的男孩
我能听到他们向下的喧闹
关于污秽纱窗下隐约现出的臀部
在惊骇和狼狈中，我长成了
一副病恹恹的身体与头脑
童年就像风湿病的膏药
一股特殊的气味挥之不去
对童年的回忆，像开会时
我突然冒出来的傻笑不合时宜
三十四岁，又该怎样更正和探索
被风俗扭曲，纯正心灵的那一部分？
2012
《晚上坐船从岛上回酒店》
晚上坐船从岛上回酒店
大海黑黢黢的，夜云无限深
小月亮像个金色的勺子
海水溅到嘴里，像一碗汤
大海静悄悄的，天气柔和得不得了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葬身大海，但每个人都不担忧这个
愉快的情绪在夜色里传递
柔和的风与夜都是大海的馈赠
2012
《自由和抒情诗》
1
蚂蚁爬过来，蚂蚁爬过去
蚂蚁在他的故乡
树叶落下来，树叶飘下来
树叶在她的故乡
2
这里的海和西湖一般大
这里的花真香
云朵浓得像奶油蛋糕，青山在漂
人在笑，片片白帆做向导
3
在自然的襁褓里呼吸，自由长成四季
他们耕耘，因此他们自由平和
他们谦和，所以上帝赐予他们水稻与椰林
各种奇异的花香，人民脸上佛一样的笑容
4
哪一种自由比得上
心灵的自由
一只蜻蜓探索过的地方
狸猫和松鼠也曾经来过
5
蚂蚁爬过来，蚂蚁爬过去
蚂蚁旅行在它的故乡
树叶落下来，树叶飘下来
树叶安葬在它的故乡
2012
《昨夜的肚皮舞娘》
昨夜的肚皮舞娘，曾迷惑我很久
不为你椰汁似的笑容，黝黑皮肤上闪耀的珍珠粒
她们谈论你，可曾遭遇生育的刑罚
你显然不再年轻，比起你的女伴们
那些年轻的腰肢环绕着你，像
簇拥智慧无比的国王
银光闪闪的皱纹，镶嵌在丰饶的肚皮上
比海边的白沙更洁白，从心灵到笑容
2012
《听说海啸要来》
安达曼海矫健的身影，在船上如风挺立
大海没有吞没他，他也没有惧怕
一种奇迹般的灾难，拯救出宁静
黑膛渔夫手握万花筒，像身下的船从容
风暴来了，自然的胎动那样强烈
风暴让蛮壮的孩子更蛮壮，大海强忍阵痛
2012
《风暴》
风暴来袭时，我只顾观察
海鸥惊惶的逃走
是我身上不可分离的部分
旋空万里，又俯冲直下
我用海鸥惊慌的眼睛观察风暴
它没有黑白的眼眸，是个瞎子
内心的风暴更可怕。可曾知晓？
2012
《治疗诗》
在海面之下
有些声音响起来
把我抬到空中
又跌落
像一枚草莓
变成猩红的果酱
流逝的纯真里
是否总有哀愁
我从野蛮中来
身上带有蛮荒的信息
它救我，像一名未来战士
救我于文明的深渊
层层叠叠的制度
把我如法老一样包裹
荒野之花在眼中如病毒盛开
一半像死亡，一半像疯癫
假如我坐在医院的接诊室
一个个如实记下
来者的病历和姓名
为绚烂如鸡冠花的病痛叫好
清冷的秋霜渐次覆盖每一台手术
我要再次为你们的意志力
徐徐步入天堂叫好
领袖般的姿态，泡沫状的人生！
我想象月亮升起来，是一轮满月
像母亲硕大的屁股
望得思乡的人热泪盈盈
只有欲望才能让力量积聚，像弓箭
射向漫无边际的虚无
明日复明日，明日的沉沦又何其多
拢紧被子，躺倒在坚硬的床板上
断尾的蚯蚓康复后仍旧健美
2012，5月24日凌晨
《短剧：写于一天清晨》
1
我要带着你离家出走
踏上一列车永不回头
到终点站，我们下了车
你长成一名大姑娘
我收获了三枚肿瘤
2
最容易消逝的是蝴蝶，纯真
露珠一样的清晨
不像白昼与黑夜，无耻而永恒
博物馆建好了，密草扶满石阶
布谷鸟一连叫了好几日
可我还未写出一行给你的诗
3
鸟儿喧哗时
时间还在冰箱里
凌晨总有许多偷渡客
趁着夜色，去完成裂隙的自己
4
我想到一个古人，穿着白袜子
睡在一尘不染的枕席上
他读书，喝酒，大声喝彩
他是不是近视眼，我不知道
5
我们生活在这世界，就如同带着一双筷子去赴宴那么奇怪。
6
我买了块表
在手腕上带了三天
没看过一眼
为什么还要买表呢
让时间像小蚂蚁
在手腕上爬呀爬
一生不过是反复誊写的圆
每个孤独的时间
源自同一个靶心
7
此时皇帝已经早朝
文武百官列队
有的没洗脸，有的没刷牙
一片口臭漂浮在国家的金銮殿上
皇帝说恩准，百官曰诺
所以圣旨总是臭不可闻
民主和科学
不过现代人发明的口香糖
他们走街串户
一边琢磨着去哪儿
报销交通费
8
三岁，人的年纪开始
没有一个母亲
能直接生下现在的你
为什么文明的纪元被推迟了呢？
9
四十五岁以后，我将开始旅行
坐着长途车，从一个城镇奔向另一个城镇
梨花开了，芙蓉花开了，池里的荷花开了
两三身衣裳，一身尘土，这就是我
10
上帝从未退出对我的占领
我不是基督徒，但它存在着
仿佛一切并非自发，我只是草叶的寻常标本
上帝眷顾我，扫荡我，置我于空旷处
牛羊下来，丰草变成滩涂
上帝的掌心源自一条古典的河流
2012
《治疗师》
好像
回到了秋夜
雨声从淅沥转为滴答
一声声的慢与说不出的
愁困，都在五月的夜里了
2012.5月24日凌晨
《会死》
直到三十多岁，我才确信
人必然会死，包括我。
蝴蝶，鸟，茶花，黄鼠狼
无花果的馥郁芳香
细腻的事物，我不会离开你们
直到那天又见面了，我才敢确认
2012
《五十岁》
丰沛的经血汩汩来临
像一层新鲜的忧伤
又一个珍贵的卵子被浪费了
再过几年，子宫将像阴森的古墓
无物造访，也许医用探头
在干涩的走廊制造几秒钟的喧哗
五十岁，告别生育和欲望
未能留下丰富的遗传学样本
即仓促遁世
2012
《短句》
天气凉得像一只小肚子
我在想，夏季什么时候来
什么时候，不再有忧愁
2012
《夜生活》
切，切，切，小辣椒尖切成丝
丝瓜滚来滚去，把脖子伸到刀锋下
牛肉握在手里，一把血红的好乳
西红柿（又叫番茄）内脏爆裂
碧绿的苦瓜，流出多情的汁水
晚上八点，开始夜生活
蒸饭，切菜，下油锅，厨房有益身心——
特别是安静的夜里
当树梢上的风吹落一门手艺
铁锅里的木铲就是快乐
2012年6月
《你的背影》
你的背影如幕后的光
浮现在雕花玻璃上，如此寂静
妈妈，你就像阳台上那件晒衣
在我胸中，被爱温柔地吹动
2012
《半梦半醒》
如跳跃的火光
我静不下心来
抬头是一切，低头
是一切的一切
拿走我拥有的所有
听，清晨的风敲响着
清平寺的钟声
2012
《即兴》
流云快速飘动
是远方的风暴在此刻聚集
又恰似刚逝去的什么空落着
惟风声呜，草魂饥
我不愿做暗处的猫或狗
精灵是我的生命，还有自由
流云席卷天空，燎过卷轴上的国度
现在它抚摸后颈，沉醉着暗影和波形
从天到土地的距离，举一颗最闪亮的桥梁
樟树下我徘徊复徘徊，魂不守舍
等待暴风雨的跃起，像被放空的口袋
装进历史上所有的伟大与忠诚
它伺候我们做出难题的抉择，那流云
那暗夜的星，像我一样徘徊而沉醉
沉醉而惊醒——
把那猎狗的绳子断了！
不是南方，是北京
不是高地，是海洋
不是语言，也不是行动，
只是心念默想，餍饱后的悔恨与孤寂。
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太平洋的风
把此地拔起，一笔勾销内心的陈债
我洗脱如婴孩，是精灵的生命
在树枝上嘲笑，像进了草叶编织的教堂
我的大话醉话都在此长跪不起
虚茫的宇宙啊，
果核总在内部爆裂，
说：他们没错，但有罪在身。
我用尽所有力气，写完这个，
现在格外空虚，格外饱腹
因为长久站立，路灯已将我忽略不计
已将我投向长空浩瀚，浮云悲催，游子归意如柿浓。
化我为粒子，祭我于银河。
假如我不再确认此刻，
比风更畅快的胸怀
就会拥有永恒的那一个。
2012.8.6.晚
《给女儿》
你和我一样是个女孩
被人家吻，不管情不情愿
你要警惕啊
那些宠幸你的力量
给你带上镶有花瓣烙印
的牢笼
你不存在，近乎于零
像一个皆大欢喜的节日玩偶
你是娃娃，你是女孩
你是吻来吻去
用你洪水般的毁坏力，补偿
丢失的那些可贵探索
如此才是“合格”
的爱与温柔。
你的脸色如一堵濒危的墙
我来了，孩子
别忘记我的血液
你消失的母亲
爱着未被涂改的黎明
你的清丽像一封刚寄出的明信片
别忘记那些吻（我们的）
但不要轻易去吻
收起一切讨好的心
我喜欢除此之外
胜过别人掌上你的舞蹈
人间的小俘虏，你要牢记
灵魂的成长更为饥渴
用自由之花的浇灌
对抗情感的质押
（一切惨祸源于此）
那么，睁开眼再闭上
你又看见了什么
2012.9.5.草
《安德鲁与多莉尼》
黑暗中，灯光亮起来
别人的一生落幕
哭笑了一晚上，所谓人生画卷
无非琐碎的印记
接着是掌声，排山倒海地亮起来
胸口发烫，拧紧手刹，熄灭词语
所有的经历与体验都默然侍立
徒劳地哀伤着，往回走，往回走
谁会想到带滑稽面具的演出，这么深邃
沧桑中有天真，白发的辫子变成煤
爱丁堡的喜剧皇后衷心祈祷：生锈的启明星啊
一天天活着，又一天天划掉我教的字迹
她的每个动作都来源于真实，脚跟温柔有力
大头套笃笃敲着门，犹如甜甜的冰冻奶昔
台下陌生人如芸，片刻间各自故事已经改写
我独自领取我的那份，蝇头小字缀满活下去的重逢。
2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