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望向我
记忆就是从这个片段开始。我站在院门口，和三儿隔了两张床的距离。在和他照面之前，我似乎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他站在透着昏黄的门洞前冲着我笑，依然憨厚的样子。
他今天看上去状态很好，从小到大似乎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端庄的站立着。他穿了件深灰色的和服，用黑色的宽布带扎的很平整。V字形的领口下露出雪白的圆领衫。这使他黝黑的面庞看上去更加清澈和硬朗。他始终是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还是那样健康，像记忆中的样子。
我们多年未见了，有十年或是更多年的样子。我朝他走过去，但这两张床的距离走起来特别漫长，像走过了十几个年头的岁月，这条岁月的廊道中映满了成长的画面，在每一个节点上，都有些笑盈盈的脸站在某处风景的前面，阳光普照，幸福无邪。他们看起来像和我有关的事物，但又不明确，最后画面就淹没在这段岁月的尽头，交接过去的就是在我面前的这个青年。
我忘记了在这两张床的距离中盘算久别重逢的对白。我不知道说什么，很亲切，也很尴尬。所以就像他一样呆站着傻笑。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进来看看，十多年了”。
我被引进屋里，扭头在右角的窗户边看到过去的那张老木床，床架的木橙子被磨得油光，即使剥落的缺口上也都因岁月而变得光亮起来，像那里的伤口曾结起过晶莹的釉子。一条靠墙的床腿下垫了几块砖头。这和我多年前离开时一样。但这个多年未补得残缺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让我觉得很亲切。床上铺了很厚的褥子，一个女人正坐在被窝里，她披着一件红色的外套，正靠在枕头上朝我这边看着。我看到她时，她连忙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笑着点了下头，
：“这是我媳妇，刚生了孩子，正坐月子呢。”三儿一边给我介绍，一边招呼了下他媳妇，：“快叫大哥。”
：“大哥你好。”女人一边说一边又挪动了下身子，表示行动不便而抱有的歉意。
：“你好，你好！”我连忙回应，并向她摆了一下手，示意她没有关系。
我环顾了下周围，这里的陈设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一点没变，变的只是这间宅子的主人，像先前的我们那样，遵从祖训子承家业，三儿就像传统的子孙那样，像父辈们维持着家的样貌，和他们的生活方式。
正对着门洞的桌子擦得很干净。上面还是那几个老物件，白瓷蓝花的茶壶和茶碗错落的搁在上头。旁边有一包拆了口的大金鹿香烟，墨绿色的包装纸，中间是一头奔跑的金鹿的图案。一盒敞开的火柴，有几根火柴棍儿靠在盒的边沿翘出头来。没有什么像样的烟灰缸，一个破损的石青色的小碗里推着厚厚的烟垢和几根烟把。
桌子后边是一张条案，比桌子高出一截来，紧靠着墙面。条案的正中是一台很老的收音机，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白底碎花的枕巾，右边搁着的闹钟是纯铁的，很沉重，上面的蓝漆剥落了很多，露出里面的铁皮都生出了红黄相间的锈迹。表还在走，秒针拨动的声响清脆有力。它告诫着时间的流逝。可这种告诫，对于这间房子似乎没有起到什么效用。它转动，却像只为了让自己来加快衰老。钟表的近旁还有那个用硬纸壳糊起来的盒子。里面细碎的烟叶铺得很匀称，几张方正的薄纸片躺在烟叶上，安静的像是经久未动了。我想，三儿应该没有抽卷烟的习惯。那都是上代人的嗜好吧，好像他爸爸还坐在方桌旁的靠椅上，细细的将烟叶放在纸片折起的凹槽里，然后慢慢地卷摞起来，最后在纸末的边角上用舌尖儿舔一下，这样一根烟做成，他把它捏在指尖，从鼻底轻轻掠过去闻一闻，最后再放进嘴里，拿火柴点起它。 烟雾就升腾了起来，弥散在整间屋子里。我寻着烟雾望去，那是门边一个架子上的脸盆里散出来的。那是一个一米高的木架，三条腿，上端有个三叉横橙固定着，它和三条木腿的顶端构成了一个槽，有一个白瓷红边的铁脸盆放在那里，里面升腾起淡淡白雾，并带着浓重的香皂味儿。也许三儿在迎接我之前，刚刚在那里洗了一把脸。这是过去的时候常会看到的一幕，只是在小些的时候，三儿不喜欢洗脸，他觉得那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时常看到他春红的脸颊上挂着一道道灰迹，在冬日里的早晨，他也会在这个门洞前，微笑的迎接我。滕冷着黄鼻涕，咧着嘴，露出一口皎洁的白牙。然后走进屋子，屋子里的雾气弥散着香皂味儿，他爸爸正把擦完脸的毛巾折齐搭在脸盆的边沿上。然后转身在屋中间的小火炉里添上几铲子煤。他妈妈从里屋出来，很亲切的和我打招呼后就去到院子里忙活起来。我们俩坐在炉旁密谋着什么。好像可以在那个寒冬的初晨做个突然的决定。然后我们从此就可以永远逃离开学校和令人厌恶的课本。对，那是童年，童年伴随着浓重的家的味道。消散在现在的现实里。那个曾经灰头土脸的疯孩子，再也没了在胡同里疯跑的习惯。他变成今天的样子，整洁而端庄。
通往里屋的房门紧闭，淡黄色的木门上留着擦不去的污迹，铁锈丛生的门把手上还系着那条红绳，只是它已经破损的不成样子。门窗上的旧海报里是年轻时的邓丽君，乌黑的头发顺直齐肩，白润的脸上一抹绯红，她笑的很纯美。像我少时的初恋，干净的没有任何瑕疵。我很想推开门进去看看，不知道那扇门里的岁月是否被安好的封存着。
我回头看了一眼三儿，他正坐在媳妇的床榻边，女人坐在被窝里，看着窗子外面。好像可以越过窗外的院墙看到很远的地方，三儿微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低下了头，那微笑僵持在脸上，看着越来越苦涩。像经历众多心酸后的顺从。他坐在那里，脸上的褶子越来越明显，慢慢的把一张年轻硬朗的面容变得憔悴衰老，他越来越像他的父辈。
我像是在后退，缓慢的像一架安在轨道上的摄影机。慢慢的展现出一张房内的全景。退去颜色，只留下黑白和闪烁的斑点。前排观众的脑袋在荧幕的逆光中都变成了剪影，整齐排列着。我透过剪影的缝隙看到荧幕中的三儿，他起身搀扶着女人，走出了那间院子，在那条长长的胡同里行走着。胡同变得比记忆中更宽更长，两旁的房舍都成了残败的废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地方。镜头摇升起来，掠过三儿的头顶，把他和那个女人抛在了了无人烟的地上，他们俩望向去路，缓慢前行。最终只留下滚滚烟尘中两个模糊的背影。
电影院的人没有了，我像刚从另一个梦中醒来。我坐在正中央，对着泛着白光的荧幕，它变得越来越亮，我闭上眼睛，感觉身体随着这光飘动起来。我睁开眼时，三儿就坐在小桌的对面。他给我填了一盅酒。我环顾周边，他家的院子变得异常干净，墙外的树木越过红色的屋顶。丛密的树叶在清风中摇动。带着灵动的声响。让空气变得清凉，临近傍晚的光照柔和的打在我们身上，对面的三儿，穿着蓝色的汉溜子灰粗布的大裤衩子盘坐在马扎上。一脸稚嫩。他说“趁我爸不在，咱俩尝尝他这酒啥味儿，晚上去后边水库里洗澡吧？听说昨晚上张勇子他姐在那里洗澡来着，今晚上咱也去，要赶上了就能看见光着腚的大闺女了……”
记忆在瞬间流失起来，我能很清晰的感觉到，他们像从耳堂中穿过去的风一样，我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瘦小的身体裹在蓝色的校服里。就在记忆流失到最后的一丝里，我初次品尝到回到过去的愉悦，这愉悦渐渐地飘离了身体。带着拥有记忆的眼睛，看着回到童年的我和三儿，坐在过去的宅院里，享受着未来再也没有的幸福……
他今天看上去状态很好，从小到大似乎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端庄的站立着。他穿了件深灰色的和服，用黑色的宽布带扎的很平整。V字形的领口下露出雪白的圆领衫。这使他黝黑的面庞看上去更加清澈和硬朗。他始终是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还是那样健康，像记忆中的样子。
我们多年未见了，有十年或是更多年的样子。我朝他走过去，但这两张床的距离走起来特别漫长，像走过了十几个年头的岁月，这条岁月的廊道中映满了成长的画面，在每一个节点上，都有些笑盈盈的脸站在某处风景的前面，阳光普照，幸福无邪。他们看起来像和我有关的事物，但又不明确，最后画面就淹没在这段岁月的尽头，交接过去的就是在我面前的这个青年。
我忘记了在这两张床的距离中盘算久别重逢的对白。我不知道说什么，很亲切，也很尴尬。所以就像他一样呆站着傻笑。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进来看看，十多年了”。
我被引进屋里，扭头在右角的窗户边看到过去的那张老木床，床架的木橙子被磨得油光，即使剥落的缺口上也都因岁月而变得光亮起来，像那里的伤口曾结起过晶莹的釉子。一条靠墙的床腿下垫了几块砖头。这和我多年前离开时一样。但这个多年未补得残缺并没有什么大碍，甚至让我觉得很亲切。床上铺了很厚的褥子，一个女人正坐在被窝里，她披着一件红色的外套，正靠在枕头上朝我这边看着。我看到她时，她连忙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笑着点了下头，
：“这是我媳妇，刚生了孩子，正坐月子呢。”三儿一边给我介绍，一边招呼了下他媳妇，：“快叫大哥。”
：“大哥你好。”女人一边说一边又挪动了下身子，表示行动不便而抱有的歉意。
：“你好，你好！”我连忙回应，并向她摆了一下手，示意她没有关系。
我环顾了下周围，这里的陈设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一点没变，变的只是这间宅子的主人，像先前的我们那样，遵从祖训子承家业，三儿就像传统的子孙那样，像父辈们维持着家的样貌，和他们的生活方式。
正对着门洞的桌子擦得很干净。上面还是那几个老物件，白瓷蓝花的茶壶和茶碗错落的搁在上头。旁边有一包拆了口的大金鹿香烟，墨绿色的包装纸，中间是一头奔跑的金鹿的图案。一盒敞开的火柴，有几根火柴棍儿靠在盒的边沿翘出头来。没有什么像样的烟灰缸，一个破损的石青色的小碗里推着厚厚的烟垢和几根烟把。
桌子后边是一张条案，比桌子高出一截来，紧靠着墙面。条案的正中是一台很老的收音机，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白底碎花的枕巾，右边搁着的闹钟是纯铁的，很沉重，上面的蓝漆剥落了很多，露出里面的铁皮都生出了红黄相间的锈迹。表还在走，秒针拨动的声响清脆有力。它告诫着时间的流逝。可这种告诫，对于这间房子似乎没有起到什么效用。它转动，却像只为了让自己来加快衰老。钟表的近旁还有那个用硬纸壳糊起来的盒子。里面细碎的烟叶铺得很匀称，几张方正的薄纸片躺在烟叶上，安静的像是经久未动了。我想，三儿应该没有抽卷烟的习惯。那都是上代人的嗜好吧，好像他爸爸还坐在方桌旁的靠椅上，细细的将烟叶放在纸片折起的凹槽里，然后慢慢地卷摞起来，最后在纸末的边角上用舌尖儿舔一下，这样一根烟做成，他把它捏在指尖，从鼻底轻轻掠过去闻一闻，最后再放进嘴里，拿火柴点起它。 烟雾就升腾了起来，弥散在整间屋子里。我寻着烟雾望去，那是门边一个架子上的脸盆里散出来的。那是一个一米高的木架，三条腿，上端有个三叉横橙固定着，它和三条木腿的顶端构成了一个槽，有一个白瓷红边的铁脸盆放在那里，里面升腾起淡淡白雾，并带着浓重的香皂味儿。也许三儿在迎接我之前，刚刚在那里洗了一把脸。这是过去的时候常会看到的一幕，只是在小些的时候，三儿不喜欢洗脸，他觉得那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所以时常看到他春红的脸颊上挂着一道道灰迹，在冬日里的早晨，他也会在这个门洞前，微笑的迎接我。滕冷着黄鼻涕，咧着嘴，露出一口皎洁的白牙。然后走进屋子，屋子里的雾气弥散着香皂味儿，他爸爸正把擦完脸的毛巾折齐搭在脸盆的边沿上。然后转身在屋中间的小火炉里添上几铲子煤。他妈妈从里屋出来，很亲切的和我打招呼后就去到院子里忙活起来。我们俩坐在炉旁密谋着什么。好像可以在那个寒冬的初晨做个突然的决定。然后我们从此就可以永远逃离开学校和令人厌恶的课本。对，那是童年，童年伴随着浓重的家的味道。消散在现在的现实里。那个曾经灰头土脸的疯孩子，再也没了在胡同里疯跑的习惯。他变成今天的样子，整洁而端庄。
通往里屋的房门紧闭，淡黄色的木门上留着擦不去的污迹，铁锈丛生的门把手上还系着那条红绳，只是它已经破损的不成样子。门窗上的旧海报里是年轻时的邓丽君，乌黑的头发顺直齐肩，白润的脸上一抹绯红，她笑的很纯美。像我少时的初恋，干净的没有任何瑕疵。我很想推开门进去看看，不知道那扇门里的岁月是否被安好的封存着。
我回头看了一眼三儿，他正坐在媳妇的床榻边，女人坐在被窝里，看着窗子外面。好像可以越过窗外的院墙看到很远的地方，三儿微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就低下了头，那微笑僵持在脸上，看着越来越苦涩。像经历众多心酸后的顺从。他坐在那里，脸上的褶子越来越明显，慢慢的把一张年轻硬朗的面容变得憔悴衰老，他越来越像他的父辈。
我像是在后退，缓慢的像一架安在轨道上的摄影机。慢慢的展现出一张房内的全景。退去颜色，只留下黑白和闪烁的斑点。前排观众的脑袋在荧幕的逆光中都变成了剪影，整齐排列着。我透过剪影的缝隙看到荧幕中的三儿，他起身搀扶着女人，走出了那间院子，在那条长长的胡同里行走着。胡同变得比记忆中更宽更长，两旁的房舍都成了残败的废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地方。镜头摇升起来，掠过三儿的头顶，把他和那个女人抛在了了无人烟的地上，他们俩望向去路，缓慢前行。最终只留下滚滚烟尘中两个模糊的背影。
电影院的人没有了，我像刚从另一个梦中醒来。我坐在正中央，对着泛着白光的荧幕，它变得越来越亮，我闭上眼睛，感觉身体随着这光飘动起来。我睁开眼时，三儿就坐在小桌的对面。他给我填了一盅酒。我环顾周边，他家的院子变得异常干净，墙外的树木越过红色的屋顶。丛密的树叶在清风中摇动。带着灵动的声响。让空气变得清凉，临近傍晚的光照柔和的打在我们身上，对面的三儿，穿着蓝色的汉溜子灰粗布的大裤衩子盘坐在马扎上。一脸稚嫩。他说“趁我爸不在，咱俩尝尝他这酒啥味儿，晚上去后边水库里洗澡吧？听说昨晚上张勇子他姐在那里洗澡来着，今晚上咱也去，要赶上了就能看见光着腚的大闺女了……”
记忆在瞬间流失起来，我能很清晰的感觉到，他们像从耳堂中穿过去的风一样，我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瘦小的身体裹在蓝色的校服里。就在记忆流失到最后的一丝里，我初次品尝到回到过去的愉悦，这愉悦渐渐地飘离了身体。带着拥有记忆的眼睛，看着回到童年的我和三儿，坐在过去的宅院里，享受着未来再也没有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