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 文/吴青峰
走在深夜返家的小巷中,路灯的火焰把维的归心烧得焦躁起来正当终于穿过最后一盏红绿灯时,维忍不住露出嘴角的微笑,仿佛是一件多么艰巨的任务被他征服一般,笑里的细纹还摆荡着那么一点轻蔑,燃烧得比路灯还令人心惊
「穿过了」
在他顺利横跨过马路的同时,他失声笑了,准备提起脚跟就跑就在这个念头形成得很完整的同时,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蛾,不停地在他头颅的四周盘旋,绕个不停。维的心又返回了焦躁,竟放声向一只「昆虫」喊道:
「走开,你这卑微的家伙!」
并且顺手挥了挥,这一挥,把一堆细细小小的声音给挥进了耳里
「不敢,不如你自卑呢!」
夹杂着更显得嘈杂的振翅声,但如此细小的声音却很清楚地刺穿维的耳膜,他诧异地望着那只蛾,而那只蛾竟也停飞在他面前
「我虽卑小,小时候却是十分安稳地攀爬在我的树上,我虽丑陋,但可不比人类拥有邪恶的灵魂恐怖呢!」
蛾又开口答道。维不及身上毛法全部竖立完毕,腿的神经早已备战,他慌张地逃跑,就好像十万只蝴蝶的翅膀都被他夺去,没有残余一点力气。
「等等,我们还没有谈完呢……」
蛾在后面挽留,维哪提得起胆回头,乞讨般的奔走了。
维醒了,伴同一身密密麻麻晶莹剔透的冷汗,躺在自己的床上。阳光如碎钻般,从窗外以三十度角发了进来,把维给敲醒了。昨夜那场命名其妙的怪梦还令他余悸犹存,他下床之前,先用脚趾尖试了试地面才敢放心踏上。
打开房门,一股惯有的香味刺进维的鼻腔,维忍不住忽略了厕所,一股脑就走进厨房的惠背后,伸手拿了还没准备好的早餐就吃。
「维,你又这样!」
惠似骂似娇的说着,继续做好她妻子的职责。维两眼盯着惠看,心里感到很幸福,多少年的经过把他摆荡不定的激湍注成安稳的大海,那些不堪渐渐被沉降到深邃的遗忘里,也许是刻意吧!
把不堪刻意转成麻木,好让自己不被搞得不堪,然而就像难以辨认的幽冥界,那鬼的恣意乱舞还是随时逮住机会就突袭,不过这几年来似是把脚步放轻些了但这几天怎么又存着些浮动,维有些莫名的不安,不安那心中的预感是否正确,心漂浮在看不见边的大海,下一秒不知道在哪。
维又准时走入返家的小巷,望着离家的最后一盏红绿灯,却不知道这次是否能穿过去,抑或穿过了仍然注定走不到家。咬紧了牙,一种狂妄的战栗让他头皮都麻了起来,他的四肢有如机械般,好像由别处的发条所控制,灵活不起来,。
但既然是由别处的发条所控制,也就由不得他,硬着头皮就向前走,直到走过红绿灯时,嘴角已不知是颤抖还是看透世事的冷笑了他却停了下来,等待……不知等待什么。当他终于再跨出步伐时,蛾又飞出来了一如昨夜在维的头颅四周绕了好几圈,维不及等他驻足,飞也似的逃了,他不要,他不想……
「等等……」
维不顾蛾的大声挽留,不停奔跑,身上的冷汗滴满了沿路,直到跑出梦境,直到跑回自己的床上,双眼睁着盯着天花板。闹钟总是在最不该任性的时刻无理取闹,咄咄逼人的作响把人都给吃下去,但这次是做了一件功劳。
维陷于一种乍见曙光的不甘心,半带着惊慌又懒懒的起身,仍然先用左脚趾尖先试了试地面才走下床。走出房门,盥洗过后,吃了早餐,匆匆上班去了。一连几夜的折磨,维搞不懂究竟这些梦境是想暗示什么,当他看到桌上还有一堆等他处理的事务时,只好停止发呆不去想。
维看着这家塑胶工厂,他好不容易从员工一路干到了领班,最后才得以做为厂长,在这之前,他做过推销员、地摊小贩、甚至乞丐等十种行业,至今尚存在人世。
想当初进入这家塑胶工厂时,只是为了想继续苟活在这地球上,真的,做条狗搞不好他都做。每天盯着相同的过程相同的成品做着相同的反应相同的没有思考相同的动作,还能有出息吗?还不就是为了每天起码能买个几片土司果腹,其余的想也不用想。反正他早习惯了那种苟活于世界上的感觉,像一片在风中尚黏在枝干上的树皮,下一秒可不知道在原处,抑或落在地面任人践踏,化成大地的一部分,腐烂、消失……
没想到这一路就摘下了领班,即将退休的林老板竟看中他这可怜的小子,或许就是他那副自卑的模样,让林老板注意到了要同情他,又或许就是他只为了能活下去,反而使林老板更为器重他,甚于那些只会摇尾乞赏的阿谀家伙们。
不论如何.他是坐上了厂长的位子,没有人哗然,那份永不踰矩半步的态度使得没有人舍得哗然,还因此在厂里认识了一个好妻子。在维的生命中没有更幸福的了,也许甚至可说以往的幸福一概加起来都不及现今所有的十万、百万分之一。
坐上这个位子的那一天,维永远忘不了—白办公桌、白沙发、新刷白的墙壁,那是他生命中从未拥有的纯净,让他诧异而摆脱以往骯脏的白。哦,把他引进幸福的国度的也是同样的白,那是惠一袭纯白的婚纱,不理会维前途未谙的风险,就为他披了一身的白,做好一个祕书的职责,更称极了一个完美妻子的本分。
就在这几个春秋的扫过,随着生意的蒸蒸日上,维也在忙碌中变得有生气起来,那种存有意义的生命对他间直是个讽刺,是骨头里的一根刺,刺得他以往的痛全消除了,把他熟睡的自卑的刺醒了,他爱这个要命的刺,他恨不得一辈子陷入这痛的麻木中。每天回家就享受的甜蜜的家庭生活,哦,他可也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真正能容身的家?这对维来说可真是做梦也无法想象有这么一天。
然而心里的梦魇似乎不愿就这么放过他,那残酷,就像个职业杀手,作完案就默默冷静地拭着刀,不可能再想
「这个人该不该杀?」
才不论那人多么可怜。蛰伏已久了就得再动起来。维的的确确是受不了的,他害怕梦魇的煎熬一如蚂蚁躲避食蚁兽,然而今日那种恐惧已沸腾成了愤怒,他准备好了,哼,他早就准备好了,就在今晚,他要备战。
梦境一分不差地走入那巷口,维吸了口气,鼓起胆比岩石还坚硬,眼里射着怒光走过了红绿灯。
「来吧!」
维的心里大喊。上帝十分地如他所愿,那蛾果真是徐徐飞来,绕着头打转。
「你到底想怎样?你以为我会怕你吗?」
「我并没有要你怕我,所有恐惧都是你自己给你自己,哼,你们人类就是如此邪恶,总是设想着别人要残害你,却又不停自顾自地做出坏事来。」
「你倒是说说看你看过什么,算了吧,你以为我只是一只吃着桑叶准备吐完丝就死,还被你们这些可笑的人类自以为聪明地奉为值得尊敬默默贡献的养蛾吗?看清楚,我看过的事比你多上几十倍,我的翅膀让我眼见你们人类是多么悲哀,包括你。」
「不要再说了。」
维似乎再也撑不住颤抖的爆炸。
「你倒是说说看,你做过什么好事,又看过什么?」
「不要再说了!」
维再也听不下去,膝盖不住弯曲了就跑,一样的落荒而逃,这回他身上不啻是汗,还夹杂着泪,痛苦从他浮现的筋骨鐘就要喷出来。
「怎么一脸爱睏脸?」
「是吗?大概昨晚没睡好吧」
能够再度回到美好的现实真好,就好比你昨夜已闯入阎王殿被判决待在人间的期限却又插了引擎飞出来。
「怎么今天老是心神不宁的?」
「没—没什么。对了,昨天老陈说厕所的设备已经是破得不能再破了,你去看看,是要整修还是干脆打掉重建算了。」
「哦,你自己不要这样怪里怪气的。」
惠不解地走出了办公室的门,脚步声一步比一步微弱,一直到再也听不见响。维起身,走向窗边,对着窗外的马路看着出神。忽然一幕画面从他脑里翻了出来。
「爸—不要。」
维一把被爸爸的手给用力甩到墙角,爸爸的另一只手则扯着挺着大肚子的妈妈的头发。
「你要死我就成全你!」
接着径自一脚踹向妈妈,妈妈在维眼睛里从半个身躯的影像消失,转为一声哀嚎声,及重重的落地声。
「妈—」
撕裂静止的空气,维拖着被鞭笞出一条条爆裂的伤痕爬到门边,看着略带惊慌的爸爸急忙掉头就走,耳边响起几秒前闪过的声音,往下一看,早已昏去的妈妈躺在楼梯间,倾出一条血红的河。
维顾不得哭,衝进房子里拿起电话就拨一一九,在救护车的警笛声中,维坐在妈旁边,还有预產期就快到的弟弟身旁。
从小有记忆开始,爸爸就从来没有慈祥过,取而代之的是粗暴、吼叫以及夜夜令维不敢入眠的惶恐,深怕哪天睡着之后,自己就将被剁着肉块。泪腺早已被一次又一次的错愕伤害榨干而不属于自己,只是,只是这次维不知该不该哭。
维使尽力气重重地摇头,逼自己跳回现实,把脸上的痛苦抚平,他冷冷置身于这放映之外,仿佛正在发生剥离的一切与他无关,又偏偏他明明是这剥离的主角,准确的处于不能再精准的核心,连续的画面烤热他的肉体,原来世界有一把刀能这么剪开一切,同样的也剥离他和麻木,弹玻璃麻木的他,又剩下什么?
眼前的画面熏得他满脸焦灼,迅速蒸发。同样的时刻十分有默契地来临,维又赴一个没有约定的约定。
「出来!」
除却维这一声,四周的寂静倒一点也没被打破,那么安好,完完整整地压着维,压得他整个人就要垮下来。
「你在故弄什么玄虚?」
维的喊叫是大声的,大声的喊叫却丝毫没有掩盖他其实焦虑恐惧的心,那寂静把他的心跳放肆地广播出来,音量直线转大。
「哼,愚昧的人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在你眼中只不过是只瞧不上眼的昆虫,你倒是十分虚伪嘛!你知道你自己心里是慌的,你自己知道你脸皮是紧绷的,你还需要这么认真地掩饰吗?你的认真看得我真是感动,但我又不得不浇你冷水,你演得实在不够逼真,做一个肥皂剧客串恐怕都会让整出剧变的令人发笑呢!
「你还要隐瞒吗?你以为你不去想那回忆就会自动消失吗?不,它在的,它确确切切扎扎实实地在你心里缠着你纠着你绑着你,你只是在逃避罢了,你这个连我都可以轻易击败的懦夫!
「无论你怎么用药去麻醉,用麻醉去遗忘,哼,你全用错方法了,心理的桎梏还在吧?心里的孤单还有吧?心里的枷锁还困着吧?哼,你真是笨,你什么也没做,却如出一辙的愚蠢。
呵!不是我要笑啊!
我只是一只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蛾罢了,竟可在此与你高谈阔论?真是高攀不上啊!你内心深藏的没有人知道吧?
连你最亲的老婆都不知道,你欺瞒嘛!你不敢勇敢地面对你自己,我很为你叹息,你的遭遇我也很同情,但,哼,我实在不能控制我自己轻蔑你。
算了,反正你们人类的生活本来就是真实加上不真实。」
维傻了,这个声音并没有来源,也没有半个影飞在头边绕圈,然而,不用在面前,这声音却响得如此巨大。为这回并没有逃走,他尽管想跑却没有力气,他兀自立在街口,没有风,没有声音,冷汗涔涔地流。
这个早上的维失去了语言,不管惠怎么问他,和他讲话,维都只是嗯的一声,其他的字像是从档案里消失般。
「小弟弟,你有没有其他的家人?」
维看着医生护士来来回回似在讨论什么,十分难以启齿的洋子。打电话回家亦是无人接听,医院找了警察过来,询问了维一番,试着找到维的爸爸,但怎么找也找不着。
「小弟弟,你弟弟在婴儿房里……你……你可能……你可能见不到你……你妈妈了……」
于是在那之后维就再也没见过妈妈睁开眼睛的模样,也没听过妈妈的声音了,连喘息声也不可得。他和弟弟被送进孤儿院,长大了才又自己出来赚钱。可以记得的是,在孤儿院的日子,维一滴泪也没掉过,像是在宣誓什么般。
小时候,能看见爸爸的时间都是在与妈妈争吵,都是看见爸爸在打妈妈,打完了再打维出气。爸爸不在的时刻,妈妈任凭爸爸在外面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也只是整日又哭又骂,任凭那粗暴的男人在外一样用脚抵别人的下肢,贪婪的舌在身体间舔舐。有时维犯了小错,也会被妈妈狠狠地教训,他就在这种生活中过了八年,直到被送进孤儿院。
如今,即使早已不是那个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孩子了,然而,那梦魇一次又一次的上演,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着他。这是个不设防的巨型笼子,有一扇偌大的门,你应当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的,但你为什么不?
十三岁的夏天,弟弟五岁,或许这是他仅存的血缘,维对弟弟百般呵护,尽量把自己能得到的都先让给弟弟。某天下午,维带着弟弟去一个池边抓鱼,这个池很大,弟弟都管它叫「海」。
「海耶!海耶!好大好大—哥哥,快去找东西来抓里头的鱼—」
弟弟每次都兴奋得忍不住自己的喉咙,卷起袖子,上唇咬着天真的下唇,摆开阵势,好像一出手就杀光满场的兵马。
「好!我去找虫,你等着喔!」
维转身就四处找有希望会寻着虫的地方,这它可是老经验,一眼那虫就在泥土之中也无所遁形。弟弟早已忍不住盯着那鱼游来游去,直觉伸出了手往前用力一抓,这一抓却抓牢了魔鬼的脚踝松不了手了。
「啊—哥—救我—」
一声惊心使劲劈向维,他回头一看,弟弟在水中都已快要失去鼻尖,一双手拼了命的摆动。维把自己的声带都叫得拉出来了,一股脑地跳入水中,然而,这不是地面,渐渐地,维也不知道自己的行踪了。眼前是白花花的天花板,和一盏明亮的灯,身上是一床有些旧的被子。
「你醒了?」
一个载着白色小船的头颅驶入他的视界,小船,白色小船,开在海上的船,
「海!」「海!」
「我弟弟呢?」
维不禁大喊,但得到的只是护士阿姨突然抽动的眉头以及长长的叹息。
「……」
立在窗前的维被一声喇叭声所唤醒,眼底的一辆汽车和一辆摩托车撞在一块。维不愿想起那一声宣告,他生命里第二个把他拖进禁狱的宣告。
二十年来,他一直愧疚着,愧疚那乍见五年的生命,竟眼睁睁被他放开,这无疑是一种谋杀!谋杀了唯一的血缘,也谋杀了自己的灵魂,而仅存他的躯壳在这世界上,苟活!锁着的抽屉一一被恶意倾倒出来,埋没了维,天和地用一种得意的牙咬住他,他仅剩牙龈的嘴无力的张阖。那来自地狱的使者早已消失在他的梦境,但却从未停止他的虎视眈眈,眼球热得像两团火,燃烧着维,令他大盗冷汗。
「喂!」
惠一声纠住维的脑筋,转过身的维瞠目结舌。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每天总是这样失神失神的,到底在想些什么?」
维哪里答得出来,失去牙齿的嘴微弱的张。
「你欺瞒嘛!」
使者的声音印上维的耳膜,面对眼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惠,维整个人都傻了,脚底如遭受电击酥麻起来,汗水黏住衣服和皮肤。
「你是不是病了啊?有没有事?维,不舒服要说哦!」
「没事。」
维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牙齿和语言,但仅能很微弱地说着。维走回自己的沙发旁坐下,哄着惠说没事,脑袋恢复了画面,他必须回到现实的画面。
又一天夜里,相同的时刻早已过去,维却没走进那条小巷中,他只是在床上翻来转去,冰冷的汗滴渗得一床都是,他的耳朵里,全是父亲的怒骂声,母亲的惨叫声,弟弟的求救声,救护车的警笛声,还有警察和护士瓜分的宣判声。他再也受不了了,走进厨房,拿起刀子就往自己的耳朵一划,灿烂的血柱贱得自己一身都是。
「哼,听不见了吧,我看谁还可以逼我,哈哈。」
维冷笑着捧着自己的耳朵,发了疯似的叫着。就在同一时刻他的头里似胀满了气,眼见越来越鼓胀,啪—的一声裂成了碎片。维就倒在自己的舞台上,几秒后发出恶魔般的笑声,伸着两掌的血抹在四周,挥舞着圣洁的耳。完整的身躯,粉碎的头颅,手中还握着自己的右耳,躺在奇幻的血泊中。
忽地,有一声阴笑,似哭似喜的冷笑,一只蛾从血泊中飞起,直到飞出窗外在深邃黑暗的天,看不见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