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柳堂集·赠蒋秉南序
赠蒋秉南序
清光绪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检架上旧书，见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读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羡其事。以为魏丘诸子值明清嬗娧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与从容讲文论学于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至乐大幸，不可也。当读是集时，乾坤尚称苟安，寅恪独怀有索靖之忧⑴，可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寅恪亦以求学之故，奔走东西洋数万里，终无所成。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昔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⑵，守先哲之遗范，托未契于后世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哉？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蒋子秉南远来问疾，聊师古人朋友赠言之意，草此奉贻，庶可共相策勉云尔。
甲辰夏五
七十五叟陈寅恪书于广州金明馆。
注：甲辰即1964年，文革前夕也。
⑴ 辛有、索靖之忧：辛有，周大夫，平王时人。《左传·僖·廿四》载：“初，平王之东迁，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故有“辛有之忧”，即表示对历史变迁的一种敏锐感觉。索靖（244-303），晋敦煌龙勒人，字幼安，举贤良方正，官至后将军，封安乐侯。《晋书》本传称其“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南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荆棘中矣。’”
⑵ 疏属之南，据云汾水之曲：隋王通（即文中子）设教河汾之间，受业教达千余人，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李靖、薛收、温大雅等唐初功臣皆出其门，时称“河汾门下”，《文中子》中有如下记载：“杨素使谓子曰：‘盍仕乎？’子曰：‘疏属之曲，有先人之敝庐在，可以避风雨，有田可以具【食亶】粥，弹琴，著书，讲道自乐也。’”
清光绪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检架上旧书，见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读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羡其事。以为魏丘诸子值明清嬗娧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与从容讲文论学于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至乐大幸，不可也。当读是集时，乾坤尚称苟安，寅恪独怀有索靖之忧⑴，可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寅恪亦以求学之故，奔走东西洋数万里，终无所成。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默念平生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昔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⑵，守先哲之遗范，托未契于后世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哉？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蒋子秉南远来问疾，聊师古人朋友赠言之意，草此奉贻，庶可共相策勉云尔。
甲辰夏五
七十五叟陈寅恪书于广州金明馆。
注：甲辰即1964年，文革前夕也。
⑴ 辛有、索靖之忧：辛有，周大夫，平王时人。《左传·僖·廿四》载：“初，平王之东迁，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故有“辛有之忧”，即表示对历史变迁的一种敏锐感觉。索靖（244-303），晋敦煌龙勒人，字幼安，举贤良方正，官至后将军，封安乐侯。《晋书》本传称其“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南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荆棘中矣。’”
⑵ 疏属之南，据云汾水之曲：隋王通（即文中子）设教河汾之间，受业教达千余人，房玄龄、杜如晦、魏征、李靖、薛收、温大雅等唐初功臣皆出其门，时称“河汾门下”，《文中子》中有如下记载：“杨素使谓子曰：‘盍仕乎？’子曰：‘疏属之曲，有先人之敝庐在，可以避风雨，有田可以具【食亶】粥，弹琴，著书，讲道自乐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