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克莱斯特《破瓮记》及其它
克莱斯特在《论木偶戏》中设想了一种人形舞蹈木偶,木偶的动态不仅高仿人类的动作,更在体态上表现出新的微妙之处,从而达到对生命性的替代。这篇散文诗借木偶艺人之口,详尽地讨论了扭曲和替代的主题,并对由此思路产生的历史观稍作发挥。
《破瓮记》中哄闹的、对峙性的粗线条所构成的生命画面背后,仍然有一座木头机械装置在吱吱呀呀地运转。这出关于破罐子破摔的正典文化的不可恢复,也关于平民生命力的“喜剧”——虽然该剧强烈、粗恶但并不可笑——仍然是一次刻意的扭曲。这也是一首关于审讯的诗,官员兼半吊子文化人半夜企图性侵未遂,却在过程中打破了一只可疑的文物罐子,破罐子成为大众控告的证据。在假模假式的审问过程中,主持法庭的审问者(正是作案者本人)在民众受审者不着边际的充沛精力面前泄了气。谁也不在乎那只破罐子——那“打碎了的同盟关系”,从阴狠的希律王的时代传承至今的、有希腊相的容器,罐子表面还绘制着一段德国历史。生命力顽强的老女人大喊着:“我才不想在这儿弥补碎片呢!弥补碎片!”
另一方面,这只被原告称为历史悠久的罐子,也许只是随口捏造的文物。法庭上谁也不相信它,双方都承认“同我们有关系的是窟窿”。剧中主要人物也像被打破的罐子般遍体鳞伤,争相申述“我身体有一个更大的窟窿”,然后继续拉拉扯扯拳打脚踢。
当事人对罐子、对逃跑者脚印和相关痕迹的多种多样的、也是粗笨的描述,拖延了本来简单而且荒唐的案情侦查。只要有一个人描述物体的样子,立即就有另一个纠正说像别的,调查者的痕迹学考察遭到挫败。人们不断纠正雪地上脚印的模样,有人说是猪的脚印,有人说是马,有人说是不正常的人,七嘴八舌的申述最后达成共识:这是别西卜的脚印。魔鬼足迹就这样漫不经心地穿行游荡在这些吵吵嚷嚷的纠正与反驳中。随着审查进展,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明白无误的蛛丝马迹,使这桩不伦不类的民事诉讼案件成为一种不安的意义机器,发出民间自制机器的轰鸣声,就像那只被打破的罐子的鬼魂。克莱斯特把一个古怪的文化虚无主义寓言,置放在他认为是最底层的生活基础面之中,杜撰了一次狗血的迷奸未遂事件和做作的审判。结尾是街头活报剧般的人民胜利,烂人被请君入瓮,以及年轻人的一桩好姻缘。
在中国,罐子用来装鬼魂。京剧《乌盆记》里有个类似的容器:那只贞洁又阴森的乌盆。《乌盆记》仿佛《破瓮记》的反面,同样作为证物和鬼魂容身之所的容器,被小心翼翼地对待,用于一场严肃正面的审问。
克莱斯特是一位逃避肃剧的、未成形的肃剧作者,是从索福克勒斯的课堂逃跑的怨恨的学生,在世俗社会般叵测的精神社会街头,提供了头角峥嵘的片面性。他倾向于自毁的高傲自我,把对于他而言是混沌的民间自然基础面和并不善意的真实性,当作死亡冲动的释放。这篇承载他才华的剧作,也是他对自己贵族化的语言和精神进行自毁性的丑化的作品。自毁的另一面,是极为严肃的正剧《洪堡亲王》,作为骑兵将军的亲王成为一次赌徒般的行动的牺牲品,这部剧的语言丝毫没有《破瓮记》那种不无丑态的多面性,全都遵守军事纪律般一致和明确,各种物体的声音也荡然无存,让位于空间的纯净。
《破瓮记》中物体形象被任意篡改和意义的不确定性,有时像雅里的先声。《愚比龟》以一段关于鳄鱼的对话结尾:
“阿可哈斯:哦不过,是这样,您晓得,这是什么东西?
愚比爸:是只鸟。
良知:这是典型的爬行动物,还有(摸摸它),它的爪子几乎和蛇的一样。
愚比爸:那它就一定是鲸鱼,因为鲸鱼是现存鸟类中最膨胀的,而这个动物也相当膨胀。
良知:我觉得是条蛇。
愚比爸:这只能证明我的良知先生之愚蠢和荒谬。他还没开口,寡人在他说之前早就这么 想了,事实上它是一条蛇!而且是一条响尾蛇。
阿可哈斯(闻了闻):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您晓得,它绝对不是多面体。”
“愚比王”这一木偶剧人物,以及《破瓮记》中的人物,都像人形木偶一样机械刻意。但文学好像从不回避刻意的变形扭曲。愚比王,这个不仅坐上了法官位置、也坐上了王位的流氓,是个贱到底的福斯塔夫。
今年与申舶良谈《亨利四世》。我有幸得知,他也认为“福斯塔夫这个人物写得很刻意”。这位被刻意渲染的老饕货、吹牛皮的嫖客、喜欢表现得欲念旺盛却力有不逮的胖子、虚张声势的战士,并不是莎剧中写得最好的人物,但却成为一个典型人物。即位前的亨利五世是个假模假式的古惑仔,伙同福斯塔夫到处乱搞,企图把自己的真实图谋“隐藏”在干坏事中,认为自己是“暂时隐藏在乌云中的太阳”。刻意的福斯塔夫,是有心机的青年王子自我隐藏心理的化身,是他那些刻意的、都不那么像的胡作非为的化身。福斯塔夫,这个承受了大量挖苦奚落的毒素与嘘声,体型臃肿胖大的没脸没皮的中年人,正是亨利王子的乌云。
戏谑的云也出现在其他莎剧中,且同样是一个对比性的组合。另一个有王位继承权且自我隐藏的年轻人,哈姆雷特,与老狐狸波诺纽斯之间有一段关于云的不同形状的对话:
“哈姆雷特:您看见那片像骆驼一样的云吗?
波诺纽斯:唷,它可真像一头骆驼。
哈姆雷特:我看它还是像鼬鼠。
波诺纽斯:呀,它把背拱起了,恰好像鼬鼠。
哈姆雷特:还是像鲸鱼吧?
波诺纽斯:哦,真是像鲸。“
在自我隐藏的哈姆雷特面前,波诺纽斯(同样是隐藏者)的监控的云,随着虚以委蛇的附和变幻形状。没有足够理由反对,这些在《亨利四世》和《哈姆雷特》里晃进晃出的云不是来自阿里斯托芬。在阿里斯托芬的《云》中,倒霉蛋老狐狸父亲,被小狐狸儿子用逻辑学骗了钱。为了钱,也为了重获对年轻人的控制,父亲去朝拜苏格拉底的哲学王位。对父子们来说,逻辑学的云意味着财富的获得与保障。这是最古老的戏剧,也是最诚实的戏剧。老少爷儿们没人感兴趣并获得王位,而是甘愿把它扔给那个藐视太阳的哲人王,那朵云。父与子们并不坚持什么,因此也并不藐视什么,他们只关心钱。这是一首关于云和钱的最诚实的诗。
这是文学的一种变形记:云——人形木偶——摔碎的容器——鳄鱼。其间有着高耸的愚比王的尖角状螺旋畸形肚脐,像某个艺术家制作的巴别塔纪念品,也像阳具的替代物。也许阿可哈斯是在农民领袖愚比老爸面前故意说错。鳄鱼化了的诗,已经进化为多面体。
(2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