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的故事】【01-骗生】
（一）
“你后不后悔？”狐狸问道。
“可以后悔的事多着呢。后悔一件事，后悔两件事……慢慢地自己就会被后悔淹没了。”
半晌，她道：“给我拿床毯子，今天风大。”
狐狸依言，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印着秋叶画案的毯子，盖着了她腿上。狐狸想秋天了，她该很希望自己能够踏在秋叶上的。
窗外，银杏叶已是金黄，阳光下闪着暖人的光。偶尔一阵微风，树身稍稍抖动，便落了几片叶，飘摇着……停留在了地上。
“这么快又秋天了。”
“是啊。”狐狸在心里低叹了一声。他突然觉得惶恐，不知不觉地他开始意识到时间，开始感受到时间，开始害怕时间，像人一样……
狐狸推着她，走到公园。霜打过的叶胜过花的红艳。周末，人很多，来来往往的热闹将他俩包围起来。狐狸推着她，沿着湖边的小道缓缓走着。道路被打扫的很干净，几乎看不到落叶。她低低的叹了一声。
有几片刚落下的树叶还没被扫走，干脆的叶面上清晰的画着叶纹。狐狸走过，带起的风将它们稍稍挪了位置。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到你踩树叶的模样。”狐狸缓缓道，“你穿的衣服很难看，跟枯死的树皮一个颜色，脚下却是踩着花的。我甚至能听到树叶散碎的声音。”
轮椅轧过落叶，轧碎了落叶。狐狸看着，叶茎上还连着一些叶碎屑，色彩斑斓。往来的人说着笑着，孩子尖叫着。
“我记不起来啦。”她抬起手，费力的扯着围巾。狐狸裹得太暖和了，她觉得有些闷。
狐狸看着她扯了一会儿，停下脚步，弯腰给她整理围巾。
过往的人停下来，是母女两人挽着手散步。
“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她抬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真是羡慕你啊，我要是有这么个好儿子就好了。”
狐狸抬头，对着母女俩笑了笑。女儿脸一红，母亲两眼放光。
“哎，老大姐，你家住哪里啊。我哪是那居委会的，我们最近有活动，大姐你有空也来看看？”
“不麻烦了。”狐狸答道。
“不麻烦，”母亲相当热情，“到时候我让妮妮去接你们。”女儿还没有抬起头，拉拉母亲的衣袖，想让她不要再说下去。母亲是下了心要了这个女婿，继续热情的拉近乎。
狐狸要再拒绝，她拍拍狐狸的手，说，“就3号口边的小区，B 幢 。”
母亲热情的像是要融化了，又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了一番才挽着女儿离开。
“你又不喜欢热闹，干嘛要答应。”
“我看着那女儿，很喜欢。”她笑道，看着水中的树影，红的、黄的，杂糅一起。
“我不喜欢。”狐狸不悦。
“没要你喜欢。老年活动，你去凑什么热闹。”
狐狸没有说话，推着她，慢慢的走着。
背道，女儿与母亲在争吵。母亲辩到，“看那面相也知道那小伙子必成大器。什么不知道对方工作对方家底。3号口那小区，不是一般人能住的进去的。”
“不就是几幢小洋楼么。”女儿嗤之以鼻。
“丫头，你别在老娘面前装了。你那点小肚肠，妈还不知道！那小伙子对你笑的时候脸红的那样儿，别装了。回去给我想想最近可以搞什么活动。”
（二）
“你睡着没？”狐狸蹲在她的床前。
“没有。”她转身面对着狐狸，“在想事情。”
“想到什么？告诉我。”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狐狸的眼睛在月色中闪着光，她伸手抚摸着狐狸的眉毛，“我不想告诉你。”
“我也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然后就忽然睡不着了。”狐狸起身搬了张躺椅到她床前。
窗帘没有拉上，月光透过一墙的玻璃倾涌进来。她静静地看着狐狸，狐狸身影如画，多年前就刻进了她的记忆。
“今晚月圆？”
“不，十六了。”狐狸躺在轮椅上，“月圆起相思是么？”
“那是文人的说法。”
“我现在能体会到了。”狐狸急辩到。
一刻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想外面现在应该是有风的吧。秋天的空气里有香味，是什么花香呢？
“狐狸修炼是要接天劫的。”狐狸说到。她静静听着。
“天劫接的不好就被打焦了……我见过很多。我刚修炼的时候，很勤快还很欢乐。不练功的时候就在竹园里蹦跶。我记得很清楚，一天清晨，我路过竹园去担水。露珠挂在竹叶尖角，晶莹剔透，滤净了整个世间。我提着水桶来到河边，看到树丛里有个身影，便走上前。”狐狸顿了顿，整理了一下声音，“现在想想多么希望当时没有走上前……”
狐狸看着她，她眼神清亮，里面是狐狸的脸庞。
“我第一次看到你这般老……”
她笑了笑，“生活条件好了，寿命自然长了。”
狐狸起身，坐在床沿上，摩挲着她的脸，将她的被子拉好，“那是一只没有接下天劫的狐狸，惨不忍睹……我很害怕，急奔回洞，瑟瑟抖了三天……我问接过天劫的大狐狸该怎么办。大狐狸翘着二郎腿，晒着太阳，一脸不屑。好好修炼，到时候随便顶一顶就过去了。于是我更加勤奋……终于那天还是来了。大狐狸告诉我的方法不好用。一个大火球直接落到我尾巴上，烧掉了半截毛。我吓的没命的跑，被树藤绊倒了都忘了爬起来，四条腿撒足了劲刨着。我看到一个山洞，便直接蹦了进去。一个大炸雷在我身后炸开，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着一位女子身边。烧焦的半截尾巴已经被包扎好。女子看我醒来，便要离开。我跟着她。
她停下来，抱起我，问我家在哪里。我告诉了她。
她把我抱回家，又在洞口四周看了看，告诉我以后再遇到天劫不用害怕，躲在洞里不要出来就行。这洞是块风水宝地，能护我三百年。
我想跟着她。
她不同意。
她说她是人，人是不可以和狐狸待在一起太久的。
我问她狐狸能不能变成人？
她说是可以的，又叹了口气说人会一世世轮回，一生一世的人海难寻……
我想再问。她已经离开了。我却被她封在洞里，出不来。
三天后我出了洞。但是她已经无影无踪，连味道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后来你去找她了吗？”
“不，我拜师了。”狐狸摇着摇椅。吱吱咯咯的声响和进了月光。窗外的树影透进来，纵横交错的枝上摇晃着叶子。片片叶影，和着摇椅的声响翻动着。
“每当我看到树叶的影子，我就会忘记时间，忘记自己的年纪，忘记了现在。我可以看到那天阳光灿烂，我坐在榆树荫下，暖风从我身边吹过，翻动着树叶投下片片飞影。”
狐狸凝神望着树影，过了一会儿道，“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只有人才会多愁善感。能把窗户打开吗？我想听听夜晚的声音。”
狐狸依言，打开了窗户。倚着窗户，清明的月光中是多彩的霓虹灯，斑斓的点缀着这城市。远处的车辆来来往往，飞驰的声响在夜晚被送的很远很远。街灯下是三五个迟归人的声音，急促的高跟鞋声混杂着醉汉的呼叫声。
“我不喜欢这些声音。把窗户关了吧。”狐狸转过脸对她说。
她微微地点点头。狐狸关上了床。屋子里只剩下月光的清凉。
“我以后总是要习惯这一切的，是的吗？”狐狸一脸犯愁地问。
她没有回答，手扶着床沿坐起身来，拿了只枕头不断地拍着。狐狸见状也拿了一只枕头，将它拍松，然后将两只枕头码的整整齐齐放在她身后，扶着她靠坐过去。
“后来呢？”她问到。
“后来？”
“你拜师后发生了什么？”
“我跟你说过。”狐狸笑着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找了一件大衣给她披上。然后走出房间，到了两杯水端回来。一杯放在她的床前，自己抱着另一杯继续去摇摇椅。
她拿起水杯，呷了一小口，又道，“我不记得了，我想再听一遍。”
狐狸望着天花板，心想要是没有屋顶就可以看到星星了。
“师傅是只多愁善感的狐狸。每天晚上带着我去看星星。一开始我以为是练吐纳，很积极。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改观，便去问他。师傅告诉我，看星星就只是单单看星星，没什么特别的用途。带着我是因为害怕我被其他山头的精怪抓去炼了。而后我的积极性一落千丈。
我跟着师傅五十多年，学到了很多。有天晚上陪着他看星星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去趟人间，不再回来了。我静静地听着，没有问他为什么。师傅突然眼眶一红，拉着我的爪子絮絮叨叨起来，一直到天明星落。他讲了什么我大多不记得了。最后星星隐没于晨光的时候，他问我看星星的时候能看到什么？我回答就是一个一个亮点点。他叹了口气，告诉我他每天都能看到一个人，可是模样却越来越模糊……他不想忘记。于是他要去人间。
师傅第二天就离开了。我记得那时候师傅的眼神，越来越忧伤，像是藏了一湖水，满了，要溢出来了。什么样的人会让师傅记住那么久？我忽然想到了那位救了我的女子……我记得她的味道，却记不得她的模样。我有些惊慌。有些事一旦意识到便很惶恐，对吗？。”
“是的，比如说时间，比如说忧伤……”
“你要休息吗？”
“不，我想一直醒着，看明天的日出。继续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想听。”
狐狸看着她，问到：“你相信有轮回吗？”
“相信。我甚至相信人临死之前能看到前生的经历，因果报应。”
狐狸笑了笑，“我以为你是不信的。”
“原来是不信的。遇到你的那一刻，变了。”
“狐狸变成人的法子有很多。最简单的是换魂，就是将自己的魂魄与一个人的魂魄调换。换魂成功后狐狸就可以顶着人的身体活动了，与真正的人不同，但也差不了多少。不过首先得找到一个同意换魂的人。还有食魄，就是不断的吸食人的精气，这种是最会遭天谴的。天谴来的时候，几乎无一能免。还有就是修炼，这方法很好，积福积德，就是时间有点长，而且最后在成仙成人的关键点上会出点小问题。好多狐狸在这个点上刹不住脚成了仙，或是缺把力成了人，更有不慎者变成了王八……后来有位狐狸先辈集众家之长，创造出了一种新方法。那也是先要找到一个人的，然后一世一世慢慢的将他的精气渡到自己身上。”狐狸看着她，顿了顿，语调缓慢而凄凉，“只是人在最后一世去世后却是什么都没有的，无形无魄，再不会坠入轮回……”
“那狐狸会把这件事告诉人吗？”
“有的会。狐狸多找那些走投无路的人，许给他们一些好处，然后一切都很容易了。狐狸的本领很大的。”狐狸嘴角微微一翘。“有的时候，一口饱饭就可以买到一个人的一辈子。”
“是啊，人，有太多无奈……”
“知道这个法子后，我开始找人。那时候很少人进深山老林。偶尔进去的都是些猎户樵夫。樵夫手里一把斧头，什么都不怕。猎户嘛，我见着是要跑的。在他们眼里，小狐狸只不过是一种可以剥了皮毛的猎物。于是我开始往山林外走，看到零零散散的住户，他们的日子很满足，不缺什么。有一天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盘算着晚餐。越往外走，野兔野鸡什么的也越不好找。”
“你不是可以变出食物的？”
“哪能凭空变出来。那些都是偷的。只不过速度太快，人看不出来罢了。”狐狸乐了。笑罢，继续道，“我正寻思着要不先回去解决晚餐，然后听到一句惊呼。便顺着声音寻去。原来是几只野猪精围着一个女子。一刻间，人和晚餐都有法子解决了。我很开心，跑过去问女子要不要帮忙。野猪精愣了，不过仗着数量，并未理会我。女子眼波一横，道 ‘不用’。女子不知道她的对手是野猪精，只当是几个莽夫吧。我站在一旁看他们交手。女子长剑出手，剑光寒霜。但人毕竟是人，很快她便落于下风。一只野猪精大嘴一咧，嚎笑着去咬女子的腿。”
“然后你出手救了女子，女子也同意将她的精气渡给你？”
“我救了女子，女子却没同意。她说我出手是我自愿的事，她并没有要求。说罢便离开了。我提着打包好的野猪跟着她。她没说话，神情冷淡。毕竟想甩掉一只狐狸是不容易的。我跟着她去了很多地方，江南，塞北。她在找人，而我等着变成人。一天她请我喝酒。摆好酒菜，小二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俩，都没有说话。屋外的风雪从一扇开着的窗呼啸进来，干枯的树枝咯咯吱吱的摇晃。女子突然落了泪，无声无息。她道，‘过了这辈子，我又能记住什么。’我怔怔的看着她流泪。饮罢杯中酒，女子问我为什么要跟着她。我告诉她我想变成人，而她可以让我变成人。她斜眼望着我又问，为什么不去找别人。”
她望着狐狸，也在想这个问题。
“其实很简单，我不会，我不知道该怎样交流……能找到她，我已是万幸。”狐狸讪讪道，“我如实告诉她。她听完大笑，而后问要怎么做。我告诉她，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十世就可以了。每一世她去世的时候，我就可以取她一魂或是一魄，十世后我便可以成为人了。‘那坠入轮回后，你要怎么找到我？’举杯换盏，红晕渐浮上她的脸颊。‘我记得你的味道。无论多少轮回，我都可以找到你。’‘你又怎么能保证，下一世我还愿意和你做这笔交易？’‘下一世你只有三魂六魄，有些决定就由不得你了。’女子听完，笑出了泪，问道‘如果你只有一世的时间，你会做什么？’”
狐狸陷入了自己的记忆，不再讲下去。她静静地看着狐狸，心道也不知他几千百岁了，模样永远停在二十几。小狐狸？老狐狸！
“后来呢？”她永远好奇故事的结尾，“后来你怎么回答？”
“我想再遇到一个人，跟着她，永永远远。”
“你遇到她没有？”
“没有……”
“那你找过她没？”
“每一世……”狐狸轻叹了一声，“女子和我按了手印。十世后我便是人，而她却会泯灭于世。她告诉我要找一个人，我跟着也好不跟也罢。我在人世没有去处，便跟着了她。我想趁这时间学学怎么做人也好。”
狐狸抬头看看她。她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狐狸轻轻的起身，来到床前，准备扶她睡下。
“不急，不急。我还不困。”她笨拙的挥着手，喃喃说道。她费力的睁开眼睛，狐狸看到一篇朦胧。“我还不想睡，现在什么时间了？”
“快天亮了。”
“哦，那正好，我可以看日出。我好久没有看日出了。”
“日出还早呢，你休息一会儿，到时候我叫你。”
她望向狐狸的双眼，清澈透亮。
“你还能变成狐狸的模样吗？”
狐狸歪着脑袋想了想，“不能啦，我早就是半个人了。”
“我总是忘掉这事。”她讪讪地笑，“你还是我最初见到时候的模样。”
狐狸摩挲着她的脸庞，“可是我觉得我的心已经很老很老了……我担心我会忘记你的模样。”
“忘了，没什么可惜的。”
她哼起了小调，狐狸静静听着。狐狸忽然觉得那些调子好熟悉，像是几百年前就听过。可是他不能确定，那些事都太久远，而他不大的心只留给了一个还未等到的人影。狐狸起身打开了窗户。风有些大，临窗有些凉，树叶簌簌不安的抖动，发出沙沙的声响。狐狸连打了两个喷嚏。他自己也一惊，万般纳闷。
“莫靠在窗边了，着凉了就不好了。”
狐狸依言，将窗关小，又坐回了躺椅。
“太阳快出来了吧？我想去看日出。”
“不急，还早呢。”
“我觉得它快出来了，你推我去天台上吧。”
“现在还太凉，再说太阳也还没出来呢。”
“不早啦，不早啦。我不想漏过一丁点。”
狐狸执拗不过她，便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厚厚的大衣，给她穿上。狐狸抱起她，往屋顶走去。狐狸发现抱着的人，即使穿了厚厚的衣服也很轻很轻。他有些心酸难受，同时又有一些惶恐。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会有这么多情绪。
屋顶上风更大，呼呼的吹着。屋顶上有几盆盆景，长时间没有打理，多半已经枯死。
“看吧，屋外很凉吧。”狐狸抱紧了她。
屋顶没有椅子。几天前有场雨，狐狸把椅子收回了家，还没有拿出来。狐狸抱着她在阳台上转了下，想回屋搬椅子，被她叫住了。
“就坐地上吧。”她道。
狐狸想了想，没有提出异议。狐狸坐到了地上，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他们身旁是一株已经枯死的枫树，干枯的红叶蜷缩着挂着枝端。她伸手摘了一片，稍稍一用力，树叶便散成了碎片。她轻叹了一声，倚在狐狸身上，半睡着。
狐狸开始不可抑制的悲伤起来。他看着怀抱中的人，一世一世的记忆渐渐鲜活起来。狐狸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有这些记忆……
“不要悲伤……”她喃喃道，“这样其实不错……人，能想到多久以前的事呵……”
她又哼起了小调。
狐狸跟着女子江南塞北地走的时候，女子哼的也是这小调。狐狸沉浸在了回忆中……
江南花开三月，江水青蓝。狐狸和女子坐着小舟横渡过江。靠岸的水流并不是很急，可以看到几条大鱼悠哉悠哉的游着。狐狸盯着水面，眼神跟着鱼儿一溜儿的游着，出神之际被女子一把推倒了水里。狐狸抱着船舷扑腾着，惹得女子一连串地笑。狐狸郁郁不乐的围着小炉烤火，烤着烤着便现回了原形，抱着尾巴睡了……半梦半醒的时候闻到了煮鱼的香味，便支开惺忪的眼，看着女子在一团一团的白气中忙碌……
“你怎么知道我一开始就是人？”她轻轻吐出一句。狐狸猛然一惊。
怀抱中的人已经断了呼吸。
红日已升起了半轮，风却不见减小，呼呼地从心上刮过。
狐狸觉得眼眶发热，嚎啕大哭起来。
（三）
酒吧里的灯光总是调不亮，像是为专门为诱惑创造条件。
狐狸倚在角落里，默默的喝着酒。
“酒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你忘记一切。讨厌的是当你醒来，一切又回来了。”
他记起那晚与女子喝酒时候的情景。屋外的风不停，酒却越喝越暖和。女子告诉他，那就是醉了。
这次却很难醉……
一位老者引着一位小姑娘走过来，开口就道：“呀，不好。年轻人，你这眉头有股黑气啊！”
他抬头一笑，隐隐约约看到一只小白兔惊恐而又期待的站在一只老狐狸身边。
“今儿我们相遇也是缘分。有缘就说有缘的话。你这股黑气好解也不好解。说这好解是那只要找到八字对的人，结个婚，守着一辈子就要财财来要官官升。说这不好解那是这八字对的人难找啊。”老者连连摇头。狐狸没有任何表示，老者面色略略僵了些。
狐狸发现自己好想她，而那个最初救了他的女子却是再也记不清了……狐狸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狐狸不知道这就是后悔，狐狸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要说有缘哪就是有缘！”老者喋喋不休，“我这小侄女那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命格，谁挨着谁旺。不止旺一世那！这月老红线一牵管一世，我这小侄女的因缘一牵就是十世，都不在打折的。再看看我这小侄女，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连气质都是纯洁里透着清新，清新里透着忧郁。这跟你啊是上天入地难寻的一对儿。”
十世呵，狐狸想，真的好长……她不在了，每时每刻都似乎是可有可无。现在却是连找到她都是不可能的，狐狸也只能在这一世记得她。
狐狸闭上了眼睛。老者依旧不依不饶。
跟小兔儿在一起也不错，轮回的日子没有尽头，那不如早断了。
小白兔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惊慌而又期待。
不知道她为什么想变成人。狐狸有些好奇。
老者没有意识到狐狸的神游，口若悬河不知歇。
“你叫什么名字？”狐狸问小白兔。
老者一听有戏，双眼一个回神闪了两闪精光，舌头却没来得及刹车，又吐了两长段子来停下来。
“我叫白柳。”小白兔怯生生的回答。
“白柳？”狐狸眯着眼睛，“你大伯这是要卖了你呵。”
“不是卖，我是自愿的！我要变成人。”最后几个字被白柳嚼碎在口中，听的不是很清楚……
“你后不后悔？”狐狸问道。
“可以后悔的事多着呢。后悔一件事，后悔两件事……慢慢地自己就会被后悔淹没了。”
半晌，她道：“给我拿床毯子，今天风大。”
狐狸依言，从柜子里拿出一床印着秋叶画案的毯子，盖着了她腿上。狐狸想秋天了，她该很希望自己能够踏在秋叶上的。
窗外，银杏叶已是金黄，阳光下闪着暖人的光。偶尔一阵微风，树身稍稍抖动，便落了几片叶，飘摇着……停留在了地上。
“这么快又秋天了。”
“是啊。”狐狸在心里低叹了一声。他突然觉得惶恐，不知不觉地他开始意识到时间，开始感受到时间，开始害怕时间，像人一样……
狐狸推着她，走到公园。霜打过的叶胜过花的红艳。周末，人很多，来来往往的热闹将他俩包围起来。狐狸推着她，沿着湖边的小道缓缓走着。道路被打扫的很干净，几乎看不到落叶。她低低的叹了一声。
有几片刚落下的树叶还没被扫走，干脆的叶面上清晰的画着叶纹。狐狸走过，带起的风将它们稍稍挪了位置。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到你踩树叶的模样。”狐狸缓缓道，“你穿的衣服很难看，跟枯死的树皮一个颜色，脚下却是踩着花的。我甚至能听到树叶散碎的声音。”
轮椅轧过落叶，轧碎了落叶。狐狸看着，叶茎上还连着一些叶碎屑，色彩斑斓。往来的人说着笑着，孩子尖叫着。
“我记不起来啦。”她抬起手，费力的扯着围巾。狐狸裹得太暖和了，她觉得有些闷。
狐狸看着她扯了一会儿，停下脚步，弯腰给她整理围巾。
过往的人停下来，是母女两人挽着手散步。
“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她抬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真是羡慕你啊，我要是有这么个好儿子就好了。”
狐狸抬头，对着母女俩笑了笑。女儿脸一红，母亲两眼放光。
“哎，老大姐，你家住哪里啊。我哪是那居委会的，我们最近有活动，大姐你有空也来看看？”
“不麻烦了。”狐狸答道。
“不麻烦，”母亲相当热情，“到时候我让妮妮去接你们。”女儿还没有抬起头，拉拉母亲的衣袖，想让她不要再说下去。母亲是下了心要了这个女婿，继续热情的拉近乎。
狐狸要再拒绝，她拍拍狐狸的手，说，“就3号口边的小区，B 幢 。”
母亲热情的像是要融化了，又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了一番才挽着女儿离开。
“你又不喜欢热闹，干嘛要答应。”
“我看着那女儿，很喜欢。”她笑道，看着水中的树影，红的、黄的，杂糅一起。
“我不喜欢。”狐狸不悦。
“没要你喜欢。老年活动，你去凑什么热闹。”
狐狸没有说话，推着她，慢慢的走着。
背道，女儿与母亲在争吵。母亲辩到，“看那面相也知道那小伙子必成大器。什么不知道对方工作对方家底。3号口那小区，不是一般人能住的进去的。”
“不就是几幢小洋楼么。”女儿嗤之以鼻。
“丫头，你别在老娘面前装了。你那点小肚肠，妈还不知道！那小伙子对你笑的时候脸红的那样儿，别装了。回去给我想想最近可以搞什么活动。”
（二）
“你睡着没？”狐狸蹲在她的床前。
“没有。”她转身面对着狐狸，“在想事情。”
“想到什么？告诉我。”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狐狸的眼睛在月色中闪着光，她伸手抚摸着狐狸的眉毛，“我不想告诉你。”
“我也想到了很久之前的事。然后就忽然睡不着了。”狐狸起身搬了张躺椅到她床前。
窗帘没有拉上，月光透过一墙的玻璃倾涌进来。她静静地看着狐狸，狐狸身影如画，多年前就刻进了她的记忆。
“今晚月圆？”
“不，十六了。”狐狸躺在轮椅上，“月圆起相思是么？”
“那是文人的说法。”
“我现在能体会到了。”狐狸急辩到。
一刻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她想外面现在应该是有风的吧。秋天的空气里有香味，是什么花香呢？
“狐狸修炼是要接天劫的。”狐狸说到。她静静听着。
“天劫接的不好就被打焦了……我见过很多。我刚修炼的时候，很勤快还很欢乐。不练功的时候就在竹园里蹦跶。我记得很清楚，一天清晨，我路过竹园去担水。露珠挂在竹叶尖角，晶莹剔透，滤净了整个世间。我提着水桶来到河边，看到树丛里有个身影，便走上前。”狐狸顿了顿，整理了一下声音，“现在想想多么希望当时没有走上前……”
狐狸看着她，她眼神清亮，里面是狐狸的脸庞。
“我第一次看到你这般老……”
她笑了笑，“生活条件好了，寿命自然长了。”
狐狸起身，坐在床沿上，摩挲着她的脸，将她的被子拉好，“那是一只没有接下天劫的狐狸，惨不忍睹……我很害怕，急奔回洞，瑟瑟抖了三天……我问接过天劫的大狐狸该怎么办。大狐狸翘着二郎腿，晒着太阳，一脸不屑。好好修炼，到时候随便顶一顶就过去了。于是我更加勤奋……终于那天还是来了。大狐狸告诉我的方法不好用。一个大火球直接落到我尾巴上，烧掉了半截毛。我吓的没命的跑，被树藤绊倒了都忘了爬起来，四条腿撒足了劲刨着。我看到一个山洞，便直接蹦了进去。一个大炸雷在我身后炸开，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着一位女子身边。烧焦的半截尾巴已经被包扎好。女子看我醒来，便要离开。我跟着她。
她停下来，抱起我，问我家在哪里。我告诉了她。
她把我抱回家，又在洞口四周看了看，告诉我以后再遇到天劫不用害怕，躲在洞里不要出来就行。这洞是块风水宝地，能护我三百年。
我想跟着她。
她不同意。
她说她是人，人是不可以和狐狸待在一起太久的。
我问她狐狸能不能变成人？
她说是可以的，又叹了口气说人会一世世轮回，一生一世的人海难寻……
我想再问。她已经离开了。我却被她封在洞里，出不来。
三天后我出了洞。但是她已经无影无踪，连味道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后来你去找她了吗？”
“不，我拜师了。”狐狸摇着摇椅。吱吱咯咯的声响和进了月光。窗外的树影透进来，纵横交错的枝上摇晃着叶子。片片叶影，和着摇椅的声响翻动着。
“每当我看到树叶的影子，我就会忘记时间，忘记自己的年纪，忘记了现在。我可以看到那天阳光灿烂，我坐在榆树荫下，暖风从我身边吹过，翻动着树叶投下片片飞影。”
狐狸凝神望着树影，过了一会儿道，“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只有人才会多愁善感。能把窗户打开吗？我想听听夜晚的声音。”
狐狸依言，打开了窗户。倚着窗户，清明的月光中是多彩的霓虹灯，斑斓的点缀着这城市。远处的车辆来来往往，飞驰的声响在夜晚被送的很远很远。街灯下是三五个迟归人的声音，急促的高跟鞋声混杂着醉汉的呼叫声。
“我不喜欢这些声音。把窗户关了吧。”狐狸转过脸对她说。
她微微地点点头。狐狸关上了床。屋子里只剩下月光的清凉。
“我以后总是要习惯这一切的，是的吗？”狐狸一脸犯愁地问。
她没有回答，手扶着床沿坐起身来，拿了只枕头不断地拍着。狐狸见状也拿了一只枕头，将它拍松，然后将两只枕头码的整整齐齐放在她身后，扶着她靠坐过去。
“后来呢？”她问到。
“后来？”
“你拜师后发生了什么？”
“我跟你说过。”狐狸笑着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找了一件大衣给她披上。然后走出房间，到了两杯水端回来。一杯放在她的床前，自己抱着另一杯继续去摇摇椅。
她拿起水杯，呷了一小口，又道，“我不记得了，我想再听一遍。”
狐狸望着天花板，心想要是没有屋顶就可以看到星星了。
“师傅是只多愁善感的狐狸。每天晚上带着我去看星星。一开始我以为是练吐纳，很积极。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改观，便去问他。师傅告诉我，看星星就只是单单看星星，没什么特别的用途。带着我是因为害怕我被其他山头的精怪抓去炼了。而后我的积极性一落千丈。
我跟着师傅五十多年，学到了很多。有天晚上陪着他看星星的时候，他告诉我他要去趟人间，不再回来了。我静静地听着，没有问他为什么。师傅突然眼眶一红，拉着我的爪子絮絮叨叨起来，一直到天明星落。他讲了什么我大多不记得了。最后星星隐没于晨光的时候，他问我看星星的时候能看到什么？我回答就是一个一个亮点点。他叹了口气，告诉我他每天都能看到一个人，可是模样却越来越模糊……他不想忘记。于是他要去人间。
师傅第二天就离开了。我记得那时候师傅的眼神，越来越忧伤，像是藏了一湖水，满了，要溢出来了。什么样的人会让师傅记住那么久？我忽然想到了那位救了我的女子……我记得她的味道，却记不得她的模样。我有些惊慌。有些事一旦意识到便很惶恐，对吗？。”
“是的，比如说时间，比如说忧伤……”
“你要休息吗？”
“不，我想一直醒着，看明天的日出。继续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想听。”
狐狸看着她，问到：“你相信有轮回吗？”
“相信。我甚至相信人临死之前能看到前生的经历，因果报应。”
狐狸笑了笑，“我以为你是不信的。”
“原来是不信的。遇到你的那一刻，变了。”
“狐狸变成人的法子有很多。最简单的是换魂，就是将自己的魂魄与一个人的魂魄调换。换魂成功后狐狸就可以顶着人的身体活动了，与真正的人不同，但也差不了多少。不过首先得找到一个同意换魂的人。还有食魄，就是不断的吸食人的精气，这种是最会遭天谴的。天谴来的时候，几乎无一能免。还有就是修炼，这方法很好，积福积德，就是时间有点长，而且最后在成仙成人的关键点上会出点小问题。好多狐狸在这个点上刹不住脚成了仙，或是缺把力成了人，更有不慎者变成了王八……后来有位狐狸先辈集众家之长，创造出了一种新方法。那也是先要找到一个人的，然后一世一世慢慢的将他的精气渡到自己身上。”狐狸看着她，顿了顿，语调缓慢而凄凉，“只是人在最后一世去世后却是什么都没有的，无形无魄，再不会坠入轮回……”
“那狐狸会把这件事告诉人吗？”
“有的会。狐狸多找那些走投无路的人，许给他们一些好处，然后一切都很容易了。狐狸的本领很大的。”狐狸嘴角微微一翘。“有的时候，一口饱饭就可以买到一个人的一辈子。”
“是啊，人，有太多无奈……”
“知道这个法子后，我开始找人。那时候很少人进深山老林。偶尔进去的都是些猎户樵夫。樵夫手里一把斧头，什么都不怕。猎户嘛，我见着是要跑的。在他们眼里，小狐狸只不过是一种可以剥了皮毛的猎物。于是我开始往山林外走，看到零零散散的住户，他们的日子很满足，不缺什么。有一天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边走边盘算着晚餐。越往外走，野兔野鸡什么的也越不好找。”
“你不是可以变出食物的？”
“哪能凭空变出来。那些都是偷的。只不过速度太快，人看不出来罢了。”狐狸乐了。笑罢，继续道，“我正寻思着要不先回去解决晚餐，然后听到一句惊呼。便顺着声音寻去。原来是几只野猪精围着一个女子。一刻间，人和晚餐都有法子解决了。我很开心，跑过去问女子要不要帮忙。野猪精愣了，不过仗着数量，并未理会我。女子眼波一横，道 ‘不用’。女子不知道她的对手是野猪精，只当是几个莽夫吧。我站在一旁看他们交手。女子长剑出手，剑光寒霜。但人毕竟是人，很快她便落于下风。一只野猪精大嘴一咧，嚎笑着去咬女子的腿。”
“然后你出手救了女子，女子也同意将她的精气渡给你？”
“我救了女子，女子却没同意。她说我出手是我自愿的事，她并没有要求。说罢便离开了。我提着打包好的野猪跟着她。她没说话，神情冷淡。毕竟想甩掉一只狐狸是不容易的。我跟着她去了很多地方，江南，塞北。她在找人，而我等着变成人。一天她请我喝酒。摆好酒菜，小二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俩，都没有说话。屋外的风雪从一扇开着的窗呼啸进来，干枯的树枝咯咯吱吱的摇晃。女子突然落了泪，无声无息。她道，‘过了这辈子，我又能记住什么。’我怔怔的看着她流泪。饮罢杯中酒，女子问我为什么要跟着她。我告诉她我想变成人，而她可以让我变成人。她斜眼望着我又问，为什么不去找别人。”
她望着狐狸，也在想这个问题。
“其实很简单，我不会，我不知道该怎样交流……能找到她，我已是万幸。”狐狸讪讪道，“我如实告诉她。她听完大笑，而后问要怎么做。我告诉她，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十世就可以了。每一世她去世的时候，我就可以取她一魂或是一魄，十世后我便可以成为人了。‘那坠入轮回后，你要怎么找到我？’举杯换盏，红晕渐浮上她的脸颊。‘我记得你的味道。无论多少轮回，我都可以找到你。’‘你又怎么能保证，下一世我还愿意和你做这笔交易？’‘下一世你只有三魂六魄，有些决定就由不得你了。’女子听完，笑出了泪，问道‘如果你只有一世的时间，你会做什么？’”
狐狸陷入了自己的记忆，不再讲下去。她静静地看着狐狸，心道也不知他几千百岁了，模样永远停在二十几。小狐狸？老狐狸！
“后来呢？”她永远好奇故事的结尾，“后来你怎么回答？”
“我想再遇到一个人，跟着她，永永远远。”
“你遇到她没有？”
“没有……”
“那你找过她没？”
“每一世……”狐狸轻叹了一声，“女子和我按了手印。十世后我便是人，而她却会泯灭于世。她告诉我要找一个人，我跟着也好不跟也罢。我在人世没有去处，便跟着了她。我想趁这时间学学怎么做人也好。”
狐狸抬头看看她。她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狐狸轻轻的起身，来到床前，准备扶她睡下。
“不急，不急。我还不困。”她笨拙的挥着手，喃喃说道。她费力的睁开眼睛，狐狸看到一篇朦胧。“我还不想睡，现在什么时间了？”
“快天亮了。”
“哦，那正好，我可以看日出。我好久没有看日出了。”
“日出还早呢，你休息一会儿，到时候我叫你。”
她望向狐狸的双眼，清澈透亮。
“你还能变成狐狸的模样吗？”
狐狸歪着脑袋想了想，“不能啦，我早就是半个人了。”
“我总是忘掉这事。”她讪讪地笑，“你还是我最初见到时候的模样。”
狐狸摩挲着她的脸庞，“可是我觉得我的心已经很老很老了……我担心我会忘记你的模样。”
“忘了，没什么可惜的。”
她哼起了小调，狐狸静静听着。狐狸忽然觉得那些调子好熟悉，像是几百年前就听过。可是他不能确定，那些事都太久远，而他不大的心只留给了一个还未等到的人影。狐狸起身打开了窗户。风有些大，临窗有些凉，树叶簌簌不安的抖动，发出沙沙的声响。狐狸连打了两个喷嚏。他自己也一惊，万般纳闷。
“莫靠在窗边了，着凉了就不好了。”
狐狸依言，将窗关小，又坐回了躺椅。
“太阳快出来了吧？我想去看日出。”
“不急，还早呢。”
“我觉得它快出来了，你推我去天台上吧。”
“现在还太凉，再说太阳也还没出来呢。”
“不早啦，不早啦。我不想漏过一丁点。”
狐狸执拗不过她，便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厚厚的大衣，给她穿上。狐狸抱起她，往屋顶走去。狐狸发现抱着的人，即使穿了厚厚的衣服也很轻很轻。他有些心酸难受，同时又有一些惶恐。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会有这么多情绪。
屋顶上风更大，呼呼的吹着。屋顶上有几盆盆景，长时间没有打理，多半已经枯死。
“看吧，屋外很凉吧。”狐狸抱紧了她。
屋顶没有椅子。几天前有场雨，狐狸把椅子收回了家，还没有拿出来。狐狸抱着她在阳台上转了下，想回屋搬椅子，被她叫住了。
“就坐地上吧。”她道。
狐狸想了想，没有提出异议。狐狸坐到了地上，将她放在自己的腿上。他们身旁是一株已经枯死的枫树，干枯的红叶蜷缩着挂着枝端。她伸手摘了一片，稍稍一用力，树叶便散成了碎片。她轻叹了一声，倚在狐狸身上，半睡着。
狐狸开始不可抑制的悲伤起来。他看着怀抱中的人，一世一世的记忆渐渐鲜活起来。狐狸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有这些记忆……
“不要悲伤……”她喃喃道，“这样其实不错……人，能想到多久以前的事呵……”
她又哼起了小调。
狐狸跟着女子江南塞北地走的时候，女子哼的也是这小调。狐狸沉浸在了回忆中……
江南花开三月，江水青蓝。狐狸和女子坐着小舟横渡过江。靠岸的水流并不是很急，可以看到几条大鱼悠哉悠哉的游着。狐狸盯着水面，眼神跟着鱼儿一溜儿的游着，出神之际被女子一把推倒了水里。狐狸抱着船舷扑腾着，惹得女子一连串地笑。狐狸郁郁不乐的围着小炉烤火，烤着烤着便现回了原形，抱着尾巴睡了……半梦半醒的时候闻到了煮鱼的香味，便支开惺忪的眼，看着女子在一团一团的白气中忙碌……
“你怎么知道我一开始就是人？”她轻轻吐出一句。狐狸猛然一惊。
怀抱中的人已经断了呼吸。
红日已升起了半轮，风却不见减小，呼呼地从心上刮过。
狐狸觉得眼眶发热，嚎啕大哭起来。
（三）
酒吧里的灯光总是调不亮，像是为专门为诱惑创造条件。
狐狸倚在角落里，默默的喝着酒。
“酒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你忘记一切。讨厌的是当你醒来，一切又回来了。”
他记起那晚与女子喝酒时候的情景。屋外的风不停，酒却越喝越暖和。女子告诉他，那就是醉了。
这次却很难醉……
一位老者引着一位小姑娘走过来，开口就道：“呀，不好。年轻人，你这眉头有股黑气啊！”
他抬头一笑，隐隐约约看到一只小白兔惊恐而又期待的站在一只老狐狸身边。
“今儿我们相遇也是缘分。有缘就说有缘的话。你这股黑气好解也不好解。说这好解是那只要找到八字对的人，结个婚，守着一辈子就要财财来要官官升。说这不好解那是这八字对的人难找啊。”老者连连摇头。狐狸没有任何表示，老者面色略略僵了些。
狐狸发现自己好想她，而那个最初救了他的女子却是再也记不清了……狐狸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狐狸不知道这就是后悔，狐狸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要说有缘哪就是有缘！”老者喋喋不休，“我这小侄女那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命格，谁挨着谁旺。不止旺一世那！这月老红线一牵管一世，我这小侄女的因缘一牵就是十世，都不在打折的。再看看我这小侄女，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连气质都是纯洁里透着清新，清新里透着忧郁。这跟你啊是上天入地难寻的一对儿。”
十世呵，狐狸想，真的好长……她不在了，每时每刻都似乎是可有可无。现在却是连找到她都是不可能的，狐狸也只能在这一世记得她。
狐狸闭上了眼睛。老者依旧不依不饶。
跟小兔儿在一起也不错，轮回的日子没有尽头，那不如早断了。
小白兔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惊慌而又期待。
不知道她为什么想变成人。狐狸有些好奇。
老者没有意识到狐狸的神游，口若悬河不知歇。
“你叫什么名字？”狐狸问小白兔。
老者一听有戏，双眼一个回神闪了两闪精光，舌头却没来得及刹车，又吐了两长段子来停下来。
“我叫白柳。”小白兔怯生生的回答。
“白柳？”狐狸眯着眼睛，“你大伯这是要卖了你呵。”
“不是卖，我是自愿的！我要变成人。”最后几个字被白柳嚼碎在口中，听的不是很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