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给黑塞打个电话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夜晚。蒙蒙的雾气环绕着街灯，仿佛环绕着星球的光晕。空气中还有着春末夏初的潮湿和温暖，草丛的芳香从地面一直蒸腾到他的鼻孔，鲜翠欲滴。埃米尔狠狠地吸了几口气，把手插进外衣口袋。
二十分钟前的一个电话迫使他穿上外套走出逼仄的公寓大门。一个旧日的好友从另一个城市经过这里，恰好撞见几个朋友，便想见见埃米尔，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明明是电话里可以解决的事情，却偏偏要费力气见面。”埃米尔自言自语道。这五年来，除了工作，他的生活就限定在他那个狭小的公寓里，读书，睡觉，吃饭。他讨厌和外面的世界来往。报纸新闻，和别人交谈都让他觉得非常厌烦。
他绕过两条街口，径直走进一家酒吧。酒吧入口处挂着的不是招牌，而是一只木刻的鹰。
里面烟雾缭绕，焦躁的音乐伴着人群摇晃的身体。桃红色蓝色的灯光让他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埃米尔扭过头突然望见那个旧日故友，他正在和两个年轻人热烈地交谈。
埃米尔不急不慢地走过去，拍拍老友的肩膀。
卡斯帕转过头来，看见是埃米尔，脸上的笑容绽放地更大。
“啊，你怎么才来？不过我们也刚到。你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不喝。”
“哦，好吧。来，给你介绍下。这是海顿，这是费利佩。”卡斯帕指着身旁的两位年轻人。
埃米尔定睛看了看费利佩，张口问道：“西班牙人？”
“哦，不是的。我父亲对西班牙文化近乎痴迷，所以我们家的孩子都取了西班牙名字。只是这样而已。”
“我想也是。”埃米尔出于礼貌笑了笑，他看着费利佩那头暗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那金色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类似呕吐物的混沌颜色。
卡斯帕不再管那两个年轻人，留他们俩在左手边聊天，自己和埃米尔谈起天来：“你现在忙什么呢，老兄？听你电话里的口气不大乐意出门啊。”
卡斯帕的脸上又露出那种他少年时常有的笑容。他笑眯眯地盯着埃米尔，竟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没有啊。只是我已经不是大学生了，这么晚我都准备睡了。”埃米尔玩弄着吧台上的一只空酒杯，低着头说。
“哈，不是吧？你住的该不会是老年公寓吧？”卡斯帕的笑容还在脸上。
哦，卡斯帕，还有你这该死的笑容。
“你怎么会突然回去呢？你不是说再也不回家了吗？”
“咳，那只是一时的气话。对了，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小公司上班。”
“啊，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啊。”
卡斯帕一口喝干杯中剩余的酒，又向服务员要了杯酒。
“埃米尔，见到你真好。感觉又像回到了小时候。还记得我们一起在操场上玩的日子吗？多好啊，比现在可好多了。那时候总觉得玩的时间不够用。现在呢，有大把的时间却不再想玩了。”
埃米尔侧着头看他。一时间，卡斯帕脸上的笑容显得非常陌生，不再是少年时的那个他了。他深褐色的眼睛被淡淡的笑容挤变了形，变得像个外星人。
“埃米尔，你还是不爱说话。就像以前一样。”卡斯帕转过头来看着埃米尔的脸，“挺好的。如果你真开口和我大侃特侃，我还真不一定习惯呢。
“可我知道你比谁都懂得多。你不说话，但你思考。你是个会思考的人。从小我就知道你是个很会思考的人。”
埃米尔放下了空酒杯，他的双眼茫然地看着调酒师身后的一瓶瓶伏特加。“你这次回家要待多久？”
“不会多久。我马上要飞去东欧谈笔生意。你知道，那里还有不少收藏家。”
这样的对话让埃米尔难受。许久不用的技能总是会慢慢退化。他站起身来，卡斯帕望着他：“你该不是想走了吧？”
“不，我想去那边沙发坐坐。”卡斯帕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是最远处角落里的一张皮沙发。
“好。你先过去吧，我再跟海顿说几句话，马上过来。”
埃米尔穿过人群走向那张沙发。他想走得很快，但又不想走得不自然。他喜欢混在人群中不突兀的那种感觉。可是现在，整个酒吧里塞满了人，走得自然就意味着可能会失去那张沙发。他死死盯住沙发，朝它走去。
终于他在沙发上坐定。这张沙发没有看上去地那么舒服，坚硬得没有一丝弹性，像是刚刚打好的石膏。埃米尔想，我就像是坐在一个人的手臂上。
他环顾了下四周，右边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年轻女孩。她们热烈地谈着话。好奇心驱使着埃米尔仔细地聆听着她们的谈话。
“......真是太困难了。比如说我想告诉一个人我的想法，可是说出口的却往往是另一个意思。你知道么？就是总感觉表达不清我的真实意思。也许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方法、一个系统可以准确地表达我想说的话。这样看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和你说话就像是在我的岛上向你的岛屿呼喊。我的声音总是会在空间和时间中被扭曲，最后被误解。”
“是，我同意。但不妨说，即使我们是两座相邻的岛屿。你说出口的话也总是会被我误解。我总是会以我自己的思想去衡量你说的话。我的解读归根到底总会是一种误解。仔细想想这比孤岛的论调还让人伤心。”
“哈哈，你说的是。有次上课，我的教授让我们写一篇新浪潮相关的评论。我认真憋了两天，最后还是什么都没交。只要一想到导演说不定就没有某种想法，我就觉得这都是在浪费时间。所以我就有点遁入了虚无主义。”
“你真的相信虚无主义吗？你不觉得那只是某些哲学家为自己的无所事事找的借口吗？”
“我想我是相信的吧。的确一切都毫无意义啊。总有一天我们的整个文明都会消失在宇宙的一次大爆炸中。天哪，我听起来还真是悲观。”
两个女孩大笑起来，拥抱了一下。
“你知道么，其实我已经不大读哲学书了。以前上高中的时候，每次我觉得自己就要精神崩溃时就会去图书馆借一本又一本的哲学书。萨特，海德格尔，尼采什么的。后来我才发现这些书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解决不了我的任何问题。”
“我倒是挺喜欢尼采的。”
“谁不喜欢呢？准确点说，哪个年轻人不喜欢呢？尼采是属于年轻人的哲学家。他理解那种社会局外人的感受，他不怕被嘲笑，他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是啊。”
“我特别欣赏为年轻人写作的作家。但我也害怕等到我四十岁的时候我就不会再读他们的书了。哈哈，有点可笑是不是？对了，如果能给历史上任何一位作家打电话，你会打给谁？”
“这可真难办。呃......呃......我想想......托马斯·品钦吧。”
“哇，不错的选择。不过我恐怕他不会跟你说什么你能听得懂的话啊。”
“哈哈，恐怕是的。那你呢？你会给谁打？”
“我？我大概会给黑塞打吧。我常常想给黑塞打个电话。”
“黑塞？为什么呢？他是你最欣赏的作家么？”
“最欣赏倒谈不上。但我觉得说到听取意见，黑塞就是我最好的选择。我最愿意听他给我说点什么。他是那种可以做导师的人。他懂年轻人，他也够智慧。”
“嘿，你在干嘛呢？”卡斯帕的声音突然惊醒了正在认真偷听的埃米尔。他回过神来，发现卡斯帕正端着两杯酒在自己身旁坐下。
“没什么。”埃米尔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将会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夜晚。埃米尔看着卡斯帕的笑容，准备好了要全力以赴迎战这个夜晚。
2013.4.18
二十分钟前的一个电话迫使他穿上外套走出逼仄的公寓大门。一个旧日的好友从另一个城市经过这里，恰好撞见几个朋友，便想见见埃米尔，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明明是电话里可以解决的事情，却偏偏要费力气见面。”埃米尔自言自语道。这五年来，除了工作，他的生活就限定在他那个狭小的公寓里，读书，睡觉，吃饭。他讨厌和外面的世界来往。报纸新闻，和别人交谈都让他觉得非常厌烦。
他绕过两条街口，径直走进一家酒吧。酒吧入口处挂着的不是招牌，而是一只木刻的鹰。
里面烟雾缭绕，焦躁的音乐伴着人群摇晃的身体。桃红色蓝色的灯光让他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埃米尔扭过头突然望见那个旧日故友，他正在和两个年轻人热烈地交谈。
埃米尔不急不慢地走过去，拍拍老友的肩膀。
卡斯帕转过头来，看见是埃米尔，脸上的笑容绽放地更大。
“啊，你怎么才来？不过我们也刚到。你要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不喝。”
“哦，好吧。来，给你介绍下。这是海顿，这是费利佩。”卡斯帕指着身旁的两位年轻人。
埃米尔定睛看了看费利佩，张口问道：“西班牙人？”
“哦，不是的。我父亲对西班牙文化近乎痴迷，所以我们家的孩子都取了西班牙名字。只是这样而已。”
“我想也是。”埃米尔出于礼貌笑了笑，他看着费利佩那头暗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那金色变成了一种奇异的类似呕吐物的混沌颜色。
卡斯帕不再管那两个年轻人，留他们俩在左手边聊天，自己和埃米尔谈起天来：“你现在忙什么呢，老兄？听你电话里的口气不大乐意出门啊。”
卡斯帕的脸上又露出那种他少年时常有的笑容。他笑眯眯地盯着埃米尔，竟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没有啊。只是我已经不是大学生了，这么晚我都准备睡了。”埃米尔玩弄着吧台上的一只空酒杯，低着头说。
“哈，不是吧？你住的该不会是老年公寓吧？”卡斯帕的笑容还在脸上。
哦，卡斯帕，还有你这该死的笑容。
“你怎么会突然回去呢？你不是说再也不回家了吗？”
“咳，那只是一时的气话。对了，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小公司上班。”
“啊，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啊。”
卡斯帕一口喝干杯中剩余的酒，又向服务员要了杯酒。
“埃米尔，见到你真好。感觉又像回到了小时候。还记得我们一起在操场上玩的日子吗？多好啊，比现在可好多了。那时候总觉得玩的时间不够用。现在呢，有大把的时间却不再想玩了。”
埃米尔侧着头看他。一时间，卡斯帕脸上的笑容显得非常陌生，不再是少年时的那个他了。他深褐色的眼睛被淡淡的笑容挤变了形，变得像个外星人。
“埃米尔，你还是不爱说话。就像以前一样。”卡斯帕转过头来看着埃米尔的脸，“挺好的。如果你真开口和我大侃特侃，我还真不一定习惯呢。
“可我知道你比谁都懂得多。你不说话，但你思考。你是个会思考的人。从小我就知道你是个很会思考的人。”
埃米尔放下了空酒杯，他的双眼茫然地看着调酒师身后的一瓶瓶伏特加。“你这次回家要待多久？”
“不会多久。我马上要飞去东欧谈笔生意。你知道，那里还有不少收藏家。”
这样的对话让埃米尔难受。许久不用的技能总是会慢慢退化。他站起身来，卡斯帕望着他：“你该不是想走了吧？”
“不，我想去那边沙发坐坐。”卡斯帕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是最远处角落里的一张皮沙发。
“好。你先过去吧，我再跟海顿说几句话，马上过来。”
埃米尔穿过人群走向那张沙发。他想走得很快，但又不想走得不自然。他喜欢混在人群中不突兀的那种感觉。可是现在，整个酒吧里塞满了人，走得自然就意味着可能会失去那张沙发。他死死盯住沙发，朝它走去。
终于他在沙发上坐定。这张沙发没有看上去地那么舒服，坚硬得没有一丝弹性，像是刚刚打好的石膏。埃米尔想，我就像是坐在一个人的手臂上。
他环顾了下四周，右边的沙发上坐着两个年轻女孩。她们热烈地谈着话。好奇心驱使着埃米尔仔细地聆听着她们的谈话。
“......真是太困难了。比如说我想告诉一个人我的想法，可是说出口的却往往是另一个意思。你知道么？就是总感觉表达不清我的真实意思。也许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方法、一个系统可以准确地表达我想说的话。这样看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和你说话就像是在我的岛上向你的岛屿呼喊。我的声音总是会在空间和时间中被扭曲，最后被误解。”
“是，我同意。但不妨说，即使我们是两座相邻的岛屿。你说出口的话也总是会被我误解。我总是会以我自己的思想去衡量你说的话。我的解读归根到底总会是一种误解。仔细想想这比孤岛的论调还让人伤心。”
“哈哈，你说的是。有次上课，我的教授让我们写一篇新浪潮相关的评论。我认真憋了两天，最后还是什么都没交。只要一想到导演说不定就没有某种想法，我就觉得这都是在浪费时间。所以我就有点遁入了虚无主义。”
“你真的相信虚无主义吗？你不觉得那只是某些哲学家为自己的无所事事找的借口吗？”
“我想我是相信的吧。的确一切都毫无意义啊。总有一天我们的整个文明都会消失在宇宙的一次大爆炸中。天哪，我听起来还真是悲观。”
两个女孩大笑起来，拥抱了一下。
“你知道么，其实我已经不大读哲学书了。以前上高中的时候，每次我觉得自己就要精神崩溃时就会去图书馆借一本又一本的哲学书。萨特，海德格尔，尼采什么的。后来我才发现这些书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解决不了我的任何问题。”
“我倒是挺喜欢尼采的。”
“谁不喜欢呢？准确点说，哪个年轻人不喜欢呢？尼采是属于年轻人的哲学家。他理解那种社会局外人的感受，他不怕被嘲笑，他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是啊。”
“我特别欣赏为年轻人写作的作家。但我也害怕等到我四十岁的时候我就不会再读他们的书了。哈哈，有点可笑是不是？对了，如果能给历史上任何一位作家打电话，你会打给谁？”
“这可真难办。呃......呃......我想想......托马斯·品钦吧。”
“哇，不错的选择。不过我恐怕他不会跟你说什么你能听得懂的话啊。”
“哈哈，恐怕是的。那你呢？你会给谁打？”
“我？我大概会给黑塞打吧。我常常想给黑塞打个电话。”
“黑塞？为什么呢？他是你最欣赏的作家么？”
“最欣赏倒谈不上。但我觉得说到听取意见，黑塞就是我最好的选择。我最愿意听他给我说点什么。他是那种可以做导师的人。他懂年轻人，他也够智慧。”
“嘿，你在干嘛呢？”卡斯帕的声音突然惊醒了正在认真偷听的埃米尔。他回过神来，发现卡斯帕正端着两杯酒在自己身旁坐下。
“没什么。”埃米尔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将会是一个非常非常漫长的夜晚。埃米尔看着卡斯帕的笑容，准备好了要全力以赴迎战这个夜晚。
2013.4.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