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岛 by噎死爱肚
我的名字是什锦，那一天我们的猫和狗都睡着了。
我挑了一身漂亮的黑衣服穿，把衣兜里装满了东西。抓了一大把巧克力还有一小口袋山核桃放进去。那种小山核桃在商店里卖得很贵，在平日里，也不是什么时候想吃就能随便吃的。
我这样一个女的，很馋嘴，还懒，容易歇斯底里，常常游手好闲，而且乖张倔强，总是用形容词，总不讨人喜欢，我一直固执的认为，这城市不是我的，于是那个夜里我看见很好的月光，秋天的月亮真是漂亮，像用水洗过一样，明净的很。我起身，阿犀离也还在熟睡，他是我男人，但是他比我大，他总是能很好的睡着，约莫是没有心事太多的缘故，我嫉妒他。
我离开了我的丈夫，再也没有人会为了想要跟他半夜散步而扰了他的清梦，也再没有人搬个小板凳坐在他上班的办公大楼下面等他下班而让他烦心，还有，他也再不必耐着性子来陪一个疯子女人钻到棉被里面找星云，他也不会傻到再去找一个这样的女人来和他过日子了。我想，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干。而我是我自己。
我的手腕上赫然两座横断山脉，中间是深深谷地。在过去的某一天中，我死去了，迅速离开这个地方，捉摸不着了。我用那种人们认为很小资而且还有点凄厉的方式杀了我自己，疼倒不疼，我还特意把锋利的小刀片消了下毒，我的碧血哗啦啦的倒出来，身体在流眼泪，阿犀离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腾空而起，我看到自己的遗体，姿势还是挺好看的，软绵绵的歪在那，头发铺了一天一地，不过真遗憾，我带不走之前装在包包里的那些零食。我不能多停留，要赶紧走。
我似乎看见阿犀离鬼也似的跟在后面，他又喊又叫，不过我听不清楚，隔得那么远，想必是他并没有使出全力来追赶的缘故。他应该注意一点了，莫要让我们的花园贫瘠，我种的那些花儿，还有那株苹果树，如果他肯去浇浇水锄锄草什么的，他以后坐在下面读书的时候，没准还会有果子落在他身上。我跟他说了很多次，苹果突然降落，代表了两个字，惊喜。他不置可否，不晓得心里在想什么，是否认同我。他摸摸我的头，说我是可爱又古怪的小孩子。陈腔烂调了，我心中无趣的走开，他继续读他的黄永玉，说到黄永玉，那倒是个可爱的老头，但现在没工夫来说他了。
对了，我才是个鬼，现在我跟个鬼似的，轻飘飘的，实在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我飘到城市的上空，让月光没有阻碍的落到我的身上，我现在并不认为披着月光是一件特别美的事情了，那和古人们说的什么月光披在身上做衣服的妙处完全不同，那种光线，有些没着落，平白无故的，那么空荡荡，还有点冷。
我看见身边间或有其他的鬼飘过，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同我颔首，就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我看见了机器猫，它也在东瞅西瞅，也看见了我，他问我为什么在这里踟躇，我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它说，你真没有礼貌。说着把胖乎乎的蓝身体转过去，拿屁股对着我。我正要离开，它突然又叫住我，它很好涵养的说，好吧，我先来告诉你。
它说听说中国有一种叫蓝精灵的玩意，也是浑身蓝蓝的，也是很有名气，所以要来看一看。可是现在他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蓝精灵。
我说，你明明有任意门，我指指它的白肚子，我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有任意门。
机器猫摇摇头，它说，我不能用那个。
为什么。我问。
它没有回答我。于是我指指城市南边一座尖尖的建筑，告诉它那是本市最大的书店，要它到那里去找，一定找得到。
它听了很高兴，说，那么，鬼，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没准我可以帮上你呢。
我不知道。我有些沮丧，喃喃着。我离开我的阿犀离，就是为了到达某个地方，可现在我怎么也说不上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越发的有些着急了。
机器猫看着我六神无主的样子，就自作主张的说，我送你到迷失湖去吧，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它很大方的拿出任意门。
有多好，我说。
风景好。它说。
我想我反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路子，就往门里面去，然后我突然想起来，我转头问它，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用任意门去找你要找的。
因为那都是假的，是幻像。它简单的回答。
哦，我说。继续往门里走。
喂，谢谢也不说一声么。机器猫在后面不满意的嚷嚷。
谢谢，我说，你是个好心的蓝胖子。我听见它在后面憨憨的笑了。死了还真不错，连机器猫都能遇得上，这是个好彩头，我一边想一边到达了它口中的那个地方，一步踏进去，另一步跟上，然后我就到了。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迷失湖。
这是一个山坳，有柔和温暖的光线扑面而来，我拿手遮住眼睛，再慢慢松开，这是个什么地方呢，坳子中湖泊宁静，天光云影在里头轻轻浮动，碧树里掩映着茅檐，四周有杏花梨树环绕，风一动，小花朵就烟雨一般轻飘飘的飞扬开来，不远处群山环绕，薄云轻轻流动，我不禁看得痴了过去，这真是个轻灵如梦的地方，蓝胖子没骗我。
公子，请用茶。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清清脆脆的，我回头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裙子梳着双垂髻的小姑娘正把一个茶盏端到一个四脚小木桌面前，桌子周围除了她自己，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算，我是鬼。
嘿嘿，我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她还当自己是古时候的人么，穿成这个样子，说话也怪里怪气的，我还忍不住学了下她那腔调，公子，请用茶。
结果她听见了，转过头，直愣愣的看着我。你从哪里来。她问。
我从哪里来。我突然张口结舌。她走近来仔细打量我，她又问，你从哪里来。
我从人间来，我从秋天来。我胡诌。小姑娘笑了，说，你怕是个诗人吧。
我脸都红了，诗人，她居然说我是个诗人，就是没有事情做吃饱了饭撑得乱哼哼和不做事情吃不饱饭饿得乱哼哼的诗人！
我不想和她争论，我哼了一声，正要往前走，又突然想起来，就停下来问她，你刚才为什么说公子请用茶，明明没有什么公子。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不说话。
哪有公子，我说，你说梦话么。
她看了我一眼，还是不说话，拿手指轻轻挑去落进茶碗里的一片小花瓣。
平白无故的，我的好奇心突然急剧膨胀，非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往地上一坐，摆出无赖的样子，我说，我同你摊牌了吧，我是个鬼，你害怕了么，趁早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小姑娘不吃这一套，跟阿犀离一样，她还笑了，她弯下身子来拉我起来，她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我说，有人跟我说的这，这风景还真不错。
她邀请我到她家里去坐坐，她说不远，就在湖边的那两棵大垂柳下面。我说，我是个鬼，你不怕么。
她说，迷失湖，就是没有方向又想逃离的人要来的地方，这里很美，很多人来了就留了下来，成为了隐士，他们来来去去都很安静，他们也许永远也不离开，也许没有声息的消失了去，却从未见过你这样聒噪的。
我有些跟不上，一时领会不了她的意思，就看着她发呆。
她又说，走吧，去家里坐坐去。
坐坐就坐坐，不但要坐，还要喝茶。
小姑娘家里有哥哥和她的老祖母，他们对我都很好，她哥哥是个很沉默的人，他看见我，笑了一下，低头出门去了。
那老太太很热情，小姑娘跟我说，她祖母是个智者。智者，这年头已经不流行用这个词了。老太太坐在窗口，眯眯笑，她的模样倒是可爱得很，她指指桌上的青花盏，要我喝水。
我说，婆婆，今天天气真是好。
总是好的。她微闭着眼睛说。
晚上有好听的虫子叫吗。我又问。
什么都有，她睁开眼睛，你去翻一翻那些古书，里面的光景，还不如这里宜人清明，什么烟花三月，什么十里芰荷，都是糊弄人的。
这时候，小姑娘的哥哥走了进来，他手里擎了一枝花，他把它插进案上的瓷瓶里。
很好看。我说。
他又笑了一下。
我说，有没有书看。
他说，什么。
书，我说，好看的书。我是想，这样好的光景，理应执一本书躺在水边直到日暮。
躺椅，有躺椅吗。我又问。
有一个竹马扎，他说。
那么好。我说。
小姑娘的哥哥去房间取了一本书给我。
我搬着小马扎抓着书出门找了个风景上佳的水畔，我坐下来打开书，里面却是竖着书写的古文。是些诗吧。
我似乎也没有看进去什么。只看见湖水轻轻荡开。我开始觉得自己不知身在何处，我把那本书摊在膝头上，那些细黑的笔画轻轻骀荡，那是本手写的书。
晚上我和小姑娘一起睡，她的木床四周有白布帘子，我们睡在里面，看到外面有一点彻夜不熄的细微烛火，我又想起白天的事，就又问她。
这是我到这里的缘故。她轻声说。
是什么缘故。
她说很久以前她的爱人离家远行，她等了好几年，结果爱人却移开了心思，到了别的温柔乡去，她一时不忿，就拿条白绫勒死了自己，如此到了迷失湖。末了被这山光水色一浸染，渐渐觉得心平气顺，就定居了下来，在这里长长久久的活。
她说早年的时候她总是替他沏茶，他在忍冬架下坐，她对他说，公子，请用茶。他的公子的眼波就暖洋洋的看着她。这本来真是人间至美的事情。今天被我看见的时候，她是因为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事，觉得那时自己恁的好笑，就试图想学一学那时候的腔调和语气，却发现那些曾咬熟的字眼，再也说不顺嘴，只是心里记得。
是这样吗。我说，我有些疑惑。她的一辈子，她三五句话就说完了。
这里的人，都是自己杀了自己了，但不是所有这么死去的人都会来到这里，不论为了什么，他们的心里必没有深厚的怨气，她说，然而都是心里良善安静的，却一时糊涂，由着性情作为。心中太怨恨的人，不会到这里。
那这是好还是坏。我问她。
你若留了下来，心底里风调雨顺，便是好事，你若仍望着远处的时辰，心里痛苦，那便不好。
那你是好还是不好。
她笑着，不言语了。
我突然想起了阿犀离。
我们认识的时候很小，他住在相邻的地方，奶奶给我做了一只兔儿灯，用纸糊来，那是小时候的心爱之物。我慢慢学步，蹒跚而来，他已经是满地乱跑的小少年，他太淘气，弄坏了兔子灯，我就哭泣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也急忙哄我，他把他珍藏了很久的半个香橡皮塞进我手里，并且用树枝杀毛毛虫给我看，杀得它的绿肠子全部流出来了。幼年的阿犀离笑容很可亲，简单又直接，我正欲和他说话，外头突然有点点滴滴的雨声，阻断了我的思维，亦如稚齿，无法用言语表明。我熟睡了过去。
清晨起来的时候，小姑娘已经梳洗完毕，她把窗帘撩开，外面竟有清光斜斜的射了进来，我睁开眼睛，觉得好象又有一点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迷失湖固然很温柔很适意，但一定不是在这里，我去问小姑娘的祖母知道不知道，她说过她是个智慧的人，她问我，那么，你要找的是什么呢。
我也说不大好，但那应该是个很轻松的地方，我说，我想要高兴一些，我高高兴兴的。老婆婆沉吟了一会，说，那么，你到妄念林去看看吧。她告诉了我怎么去，还用拐棍在泥土上画地图给我看，我道过了谢，告别了小姑娘，准备出发。
在出山谷的路口，我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近了，觉得那人的容貌很是熟悉，是小姑娘的哥哥，他在那儿等。
我说，我要走了，再见。
嗯，他说。
我没有马上走，我看看他是不是还要说什么。
小姑娘的哥哥嗫嚅了一阵，对我说，什锦，你可以不走吗。我说不行，对不起。他说没关系，转身就走了。我觉得有些难过，就大声叫住他，他站住了，转过头来，他说，真的没关系，脸上都是泪。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我想我要赶紧走了，一个鬼，还要搅进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面，实在是一件很渎职的行为。
那本书是我写的，里面的句子，是我年轻时候的字，他说，你要带走吗。
你现在仍然很年轻。我说。但是不了，它太沉了。
他笑了，不说话。
我的名字叫煦，他突然说。
我记住了。煦，我在心里默念一次，急步往前走，后来索性飘了起来，就这样，我离开了迷失湖，兴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这个小山坳。
妄念林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藤蔓交结，古树参天，还有一天一地的野花和颜色奇异的果实，我听到鸟叫，还有兽在哼哼，还有哇啦哇啦的笑叫的声音。我走到树林的深处去，看到许多的小孩子，他们光着屁股，跳来跳去的玩，十分开心的样子，脸上都是没心没肺的表情，我都有些嫉妒了。
喂，我大声朝他们吼。没有人理我。
我捉住一个胖乎乎的小子，他正从一棵树下往下滑，我一把就抓住他的脚，我把他拖了下来。他很不满意的对我尖叫，还又踢又咬。我在他脏乎乎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两下，他就安静了，也不闹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包在眼眶里，但是就是不流出来，鼓着眼珠子狠狠的盯着我。
我说，你别瞪我，我就是想问个问题。
你要问什么。他气臌气胀的问。原来他是会说人话的。
你会说话。我有些开心，我说，你再说一个给我听。
你要问什么，他说，他朝我哧着牙齿。
阿犀离在不在这里。我问了之后觉得不对，我绝对不是要问这个问题的，阿犀离现在无疑是在家里读杂志，或者放碟片看，要不然就是在玩电子游戏，或者或者，再突然的想起我什锦来。我又想了一下，又重新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玩。
要是你们饿了呢。
吃香蕉。
寂寞了呢。
抱住睡觉。
你们从那里来的。
树上。
就完了？我有些糊涂，就这么简单？
胖小子瞪我一眼，又翻了个白眼，开始拼命扭动他的身体，想要从我的手里逃跑。
等一下，我说，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是不是很无聊。
他已经从我的手里溜出去了，啃了我一口。紧接着飞快的爬到了树上，一个香蕉从上面向我砸下来。我没有生气，拿着那个烂香蕉来吃，突然想起迷失湖的小姑娘，情不自禁的模仿她的腔调说，公子，请用香蕉。
嘿嘿嘿。我自己笑了起来。然后突然心里有些悲伤。
就在我笑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雪，那么温柔，那么软，落在我的身上，漂亮得像翅膀。我困了，就钻进一个洞，开始睡觉。老树上的洞，是谁掏的呢，我把谁的家给占领了呢。
梦里面是和阿犀离一同度过的生活。
要怎么形容呢，是飞鸿雪泥么，还是须臾，还是倏忽，瞬和刹那，仿佛都不是。他的烟缸里有五只烟蒂，冰箱里有大瓶的可乐和矿泉水，他房间的地板上有成堆的杂志，他的墙壁上有墨笔写的字，好象是两句诗，他的抽屉里有一些票据和证明，还有钱，钱上是许多手指的味道，浑浊又温热，他的窗前有旧的蒲团，窗外有晾起来的两件衣服，我曾经是带着自己的铺盖卷和一只叫来福的玩具小毛熊来到他的地盘，然后，把行李一扔，往地上一坐，告诉他，我不走了。
我们曾经住在一间小房子里，我会在他床上圈地，穿上他的大衣裳在上面乱跳，跳得两只袖子随风飞舞，使劲抱住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把他的头发亲得像狗啃过，吃他煮的糊成一团的饺子，一边不满意一边哭一边不肯罢休。
你为什么要读黄永玉。我说，说，你为什么非要读黄永玉。
阿犀离是个大男人了，他把窗户支开，说，太阳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出去玩呢。
我耍赖，你要牵我出去。
他说让他看完这些字，我就不依，睡在地上不肯起来，阿犀离摇摇头，可是他仍然不赶我走，还说要带我去住大房子，还说要专门弄一间黑屋子，我一发疯他就把我关进去，等我乖了再把我放出来给我吃好的。
我在梦中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最后，我为什么要离开呢。
然后模模糊糊，好象到了三月的一天，我在妄念林，他在遥远的地方说，丫头，我们这里下雪了，今年的第四场。
我突然哭了，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做得很错，简直是罄竹难书。我警觉起来，使劲的憋住一口气，把脸都憋红了，然后就从梦中逃了出来。
醒来的时候，听到有东西在骂人。我抬头一看，是一只老鹰，它站在离我不远的一棵树上，插着腰炸着翅膀，在骂树下的一只大象，说他长得那么胖，走路的时候动静那么大，很叫它烦心。大象不理它，笑眯眯的把鼻子慢悠悠的甩来甩去。老鹰更愤怒了，开始跳脚，树上的灰尘被它跳了下来，我爬起来拍拍屁股走开，让它闹去。
大鹰牺牲，大象细心。我想起阿犀离，这话他说是一个叫老子的人说的。
大鹰牺牲大象细心大鹰牺牲大象细心。我开始胡言乱语，一边念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我有些恍惚，一直往前走，周围还是有很多光屁股的小娃娃，可是他们都玩得开心，没工夫搭理我，我走啊走啊，一直走了很久，在树林的出口，我看到远处有一个村庄。
我努力的走过去，看见有三三两两的人，有的拿着干活的家伙走过，有人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说话，有人在纺线，有人在裁衣，有人在钓鱼，还有人在土豆田里野和，等到他们看见我，就围上来问。
外乡人，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愕然的看着他们。
他们笑了，问我，你不饿吗。
饿了吃香蕉。
你不寂寞吗。
寂寞了相抱而眠，打着光屁股，在树林里跳来跳去的玩。我晕头晕脑的说着话，看到周围有好些人都在笑，我腿一软，慢慢的蹲了下去。无疑的，我是生病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人睡的床上，看见床头的人和灯火的光，就撑起来问。
这里是哪里。
他们说这里是徒劳乡。
我在徒劳乡待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两个月那么久，乡亲大部分都是温和的，要我把身子调养好些了再走，或者就在当地找个婆家不走了，我问不找婆家能不能留下来，乡亲们说不能，说这样他们太不划算了，什么都赚不到，还要成天看着我这个年轻美貌的姑娘烦心，我想想也是，就没有坚持白留下来。
我白天在徒劳乡转悠，有时候帮助别人干一些活，常常看见横穿小马路的松鼠，我呵斥它们，要它们注意交通安全，它们对我翻白眼，我觉得它们很没有礼貌，有的时候，我还站到路中间去指挥一阵交通，让左边的牛车快快行，让被主人撵得叽里呱啦乱叫的母鸡慢慢走。
我还看见村庄南面那座俄罗斯人修建的红色城堡，和戳在尖尖塔顶上的小红太阳，现在它已经是工厂的厂房了。这是敏妮告诉我的。
我还看见生活在巨大牛蒡叶上的肥蜗牛，盘踞在别人心灵上吸收养分的寄生人，以为自己是条火车的长身子蜈蚣，还有敏妮捻亮的灯火和她乌鸦鸦水亮亮的头发。
敏妮是我在花架下睡午觉的时候吵醒我的。我在朦胧中听见有人在用好听的声音念着什么，就睁开眼睛，就看见她在阳光下面乌亮乌亮的头发，你在念什么。我边揉眼睛边问她。
她说那是《新约》上的句子：你们虽然没有有过他，却是爱他。
我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就和她成了好朋友，
她总是来陪我玩，讲些这里的故事给我听，带我去看最好的风景，把家里好吃的给我送来，高兴的看我全部吃进去。
我渐渐觉得这里挺好，不像迷失湖那么不真实，也不像妄念林那么乱七八糟，还有老鹰打架，我开始觉得懒懒的，不怎么想走了，能混几天是几天，反正也没有别的去处。我吃一口邻居送来的新鲜玉米，觉得思维很安静，不乐意再想些什么了，像我以前那么瞎折腾，又有什么好处呢。
敏妮是在一个大风夜来到我借住的屋子的，站在窗外敲敲玻璃，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我一见了就喜欢，急忙让她进门，坐，我说，你坐。
她说她来陪我说说话。她问我身子是不是好些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我早就好了，只是贪懒不想马上动身而已。
她欲言又止。风吹进来，烛火熄灭了。这个地方也是可以通电的，我只是觉得点个蜡烛比较有感觉，以往在阿犀离的家的时候，他是不允许的，说是会坏了我的眼睛，我争不过他。
敏妮伸手捻亮电灯，她轻轻说，你最后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这明显是在暗示我应该走了吧，我突然有些疑虑，莫不是她家里有个哥哥看中了我，派她过来探我的口风。
我说，你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
敏妮愣了一下，突然下定决心般的对我说，你早些走了吧。
为什么。我真正奇怪了，若她要赶我走，断不会这样直接，若想留我，为什么不直说，可见是有问题了。
敏妮笑了，她说，来了这个地方的人，最后都不能再离开了。
为什么，我死死的盯着她的小脸孔问。
敏妮说，这里是徒劳乡，住的都是失望的人，心死了，就再也走不动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人伤心透顶，有人万念俱灰，有人看破红尘，就聚集在了一起，他们过平静又正常的生活，只是从此再也不到哪儿去，不再真正爱任何人，因为徒劳乡里，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那么你呢。我有些揪心。
我，她笑了，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我家在这里，我也不会走了，但是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是能够爱人的，你相信么。她低语。
我使劲点头。她突然很感激的样子。
你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
我傻。敏妮说。
我不明白。我说。
没有用了，她说，没有用了，这里是我的家。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快些走吧，等你习惯了就不想再动身了，最多只是心里想着，却不能再走了。
我心里一个激灵，到达徒劳乡的断然是不止我一个人的。我问敏妮，为什么单单来告诉我一个人。
敏妮神秘的笑了笑。
我看住她不放，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喜欢你。
就这么简单那么。我有些费力的思索，她喜欢我，便要我快些走。可能敏妮是真正的特别纯洁的人，或者她是故意隐蔽在这里的便衣，乔装打扮，假装成死了心的人，侍机拯救那些乡亲。我自己给自己分析。
终于，我别过了乡亲，脚步有些迟重，他们都讪笑着送我，眼中或有羡慕与憎恶。但我是要走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的望着。
喂，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不多住两天么，就算你不在这里找婆家，也仍然可以住的。
我想他们可能也寂寞坏了。
我在一棵大皂角树背后找到敏妮，我说，你可要和我一起走。敏妮摇摇头。
没用的。她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将一生在这里终老，不能到别处去，可能我也将不会再转回来再看见她。我突然悲从中来，因为我是不可能留下来陪她的，虽然我那么喜欢她，但我的心是不能死的，我还要找什么东西，不能耽搁，不能停留。
真的不么，我再问她。
她笑了，过来亲亲我的脸颊，指指远方要我去。 至少这里还有红色的城堡可以看，这里也不赖，我安慰她，其实是在安慰自己。
我突然想去告诉阿犀离，我的可爱的小爱人敏妮的事。我突然泪涟涟的糊住了眼睛，心里痛快了一些。
我决定到城里去。下面的事情和景色，我想写来给你们看。
有座小城，依山傍海，安详至极。它的名字叫颠转。小学校里面有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他们读道：春天到了，树叶黄了。
此时是冬天，小城里繁花似素锦，拳头大的栀子和巴掌大的白蔷薇到处都是。街道上似乎纤尘不染，清净又祥和。间或有人走过，也是轻悄悄的，临街的小店铺里有人拿着拂尘轻轻荡着木门梁，远处有潮水的声音，礁石黝黑光滑。我拉住一个人问。
这里为什么叫颠转城。
他凝视我良久，他说，但凡不好的，失落的，心向往之却不能达到的，在颠转城里，都可以企及。
我似懂非懂，若事事如意，那还有什么意思，我打算先看看再说。
走了很久，除了格外的和平，景象与其他地方有所殊异，这里并没有什么太让人惊心动魄的地方。天色晚起来了，我看到正在打烊的喜悦糕点，我走进去，看见一个穿着大花裙子的女人买走了最后三个烤焦的牛角包。她的感觉很熟悉，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就转到她的身前去看她的脸蛋，她被我看笑了，说，我就是三毛。
我不吃惊，此行连机器猫都看见了看见三毛还有什么好希奇的，我还在想能不能看见苏菲玛索，阿犀离喜欢她的模样，还有超级玛丽，我也想看。
三毛说，要不要去我家里。
要。我说。
于是她就带我回到了她的家。我说，你一个住么。她说是。我环顾四周，果然没有男人的迹象。三毛似乎看了出来，说，他出海去了。
哦，我不敢再问。她取出一小坛酒问我，喝不喝。我说，是甜的么，我喜欢喝甜水。她没好气的笑，拿出另外一个坛子，说，你就只好喝醪糟水了，是甜甜的。
她自己斟上酒，开始问我，你要到哪里去呢。
每一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我有些苦恼，向她倾诉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我是想要离开阿犀离，我想找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觉得那个世界不是我的，可是出来这么久，我……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是吧。
好象是。我承认。
哼，她不屑的鼻嗤我，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是想寻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至于离家出走，就是要引起他的重视，你想吓得他屁滚尿流。
我吓了一跳，张口结舌，她怎么能这么诚实呢。可，可是，我结结巴巴的争辩，他总是看黄永玉，不听我说话……
她又笑了，因为你们是两个人，两个不同的人，从开始到结束，永远都是，你们碰在一起，打架睡觉就是福气，你看不见么。
我明白了吗。我也不知道，我在三毛家睡着了，闻着小茉莉的味道，照常的梦见了阿犀离。
梦里是这样的回忆起来的。
我们搬进了大房子，房前有小花园，我种了萝卜土豆还有苹果树。我拉住他的衣角，阿犀离，今天出太阳了，夜里我流鼻血了。他用白纸巾给我擦。
他与他的哥们姐们去玩电脑游戏去唱歌去钓鱼，我有些悻悻然的独自走开，那些仿佛都不是我的世界，属我所有的疼爱不在里头，我究竟要什么呢，我究竟要什么。他一转身，我特别孤独。他说你不来么。我躲得远远的，我害怕人。
有一天，阿犀离说，什锦丫头，我们生个大脑袋的娃娃来玩吧。
我慌得连连摆手，开始收拾包包，他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离家出走。我威胁他。
他叹气，你又要逃了，什么世道啊，我已经要老了，你总不能好些乖些么。
白白的就生么，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阿犀离说，傻子，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属免费。
我挤挤鼻子揶揄他，这话是明明一个叫亦舒的女人说的。
我们还是没有生小孩子，我已经觉得不能再分担，那半夜起来朗读童话故事的人，叫他愁眉紧蹙，他说，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明天还要上班。
我说，夏洛的网，是篇不错的童话，就是有些拖沓，我念道：威尔伯永远忘不了夏洛，它虽然热爱它的子女，孙子女，曾孙子女，可是这些新蜘蛛没有一只能取代夏洛在它心中的位置，夏洛是无可比拟的。
阿犀离听不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章节，他喜欢的是骇客帝国。他又睡眼迷糊的说，我要上班。
我说，不要去上班，陪我去公园。
公园是去了，但是是星期天。我们在小火车上亲嘴，抱成一堆的跳着去看死事纪念碑，阿犀离有些羞赧，他的羞赧成全了我的愉快，我们总是不能同时很愉快。他说，小女孩，你就是一个小女孩。
我不与他理论，否则他又要觉得不可理喻，又要转身去找黄永玉的书来读，黄永玉太有钱了，我打不过他。
后来阿犀离说，我们开一个店好不好，你当老板娘，你也就不必天天守着我下班，我下班回来就对你说，掌柜的，今天有什么好菜。我急忙接上，我就说：公子，请先用茶水点心。
哈哈哈，我们都笑得跟个叉巴子似的。
然后我说，不行，我要守住你，我要搬个小板凳去你的大楼下当保安，你休息的时候从窗户一探头，望下一望就能看见我，我要保护你，叫你很安全。
你还是去动物园工作吧，每天把你关进笼子里去八个小时，有猴子什么的陪着你，你是大王，五点半下班我有空就来接你。
不，我还是要当保安。我说。
千夫所指，不死也死，用情太深，悲惨一生。他念叨着我的口头禅，转身继续去读他的书，这回不是黄永玉了，是中国一个著名的创意组合的集子，名字叫“盆与沉”，他看得很投入，从此不跟我废话了，我就觉得心里很悲凉。
天亮的时候，我被人弄醒，我老大不情愿的翻开眼皮，看见三毛美丽的脸蛋，我又激动起来，我真的看到了三毛了夜。
她却问我，你怎么哭了。
哭了？我摸不着头脑，她把一面亮晶晶小镜子凑到我面前来，果然，我脸上有亮晶晶的眼泪珠子。我很窘，急忙对她说，我并没有梦见阿犀离。
三毛说，你应该到勇敢河去看看，你应该快要了解啦。
那是个什么地方。我问，心中不舍，我说，索性让我跟你做个伴。
她摇摇头，她说，住在这里的人是不会轻易流眼泪的，你还不行。
我说，怎么找你呢，可有联系电话。三毛说有。
那么告诉我记下来。
123。她说。
有这样的号码吗。
有，我说有就有。她笑得很灿烂，像朵开放的黄兰，清香扑鼻。
好吧。我说。走就走，反正已经习惯了。
三毛托她的邻居开车送我去勇敢河，她送我上车，挥挥手，然后回身进去了，在车子启动的时候，我看见有一个俊朗的男子抱着一大捆花进到她的院子，有三毛的花裙子撒开时那么大一抱，漂亮得不得了，我看分明了，他不是大胡子荷西。
我很成熟的笑了。三毛在颠转城，很幸福。
她的邻居是李白，他用力一踩油门，对着我乐呵呵的笑，他说，小娘子必然是读床前明月光长大的。
我说你猜错了我更喜欢两岸猿声啼不住。
他耸耸肩。
我恶向胆边生，抬手在他的头上扫了一巴掌。我说，我看看这发髻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豁达的一笑，潇洒极了。他说，勇敢河到了。 我坐在勇敢河边，水天白成一片，有水鸟唱着歌隐没在云端，有人写过一句话，云深不知处。他应该是写错了，应该是云声不知处才对。
在这个苍茫又长久的地方，我无事可想，好不容易记起来一件很小的事情。
那是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姑娘说要和我做朋友，她没有父母，似乎有点孤单，总是想要和我在一起，说很多的话。有一个半夜她跑到我的床前给我唱歌，一直不肯走，后来我装睡着了，她才掩门离开，可是她还是不走，趴在我的窗子外面继续唱，我觉得很难堪，打着光脚跑出去骂她，其实也不是真的骂，是责怪，或者只是催促。打开门走出去，看见她杵在那儿，头顶一轮月。她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闪闪发光。她有多孤独呢。我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点酸。汹涌又缓慢的席卷过来。
是的，我年少的时候的事情。那种绝望，至此未消。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回事，却突然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人朝我走来。他的眼睛很深，我看住他，有些不舍得移开视线。
你是谁，我说。
他说他是海神。
他说他从海上来，万里跋涉，来寻找一个地方。你知道么，他认真的说，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个洲。
我说，你先要回答我的问题。他说行。
我说，你是小人鱼的爸爸么。他说他不是。
好，现在我来回答你，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地方在什么地方。
他很失望，哭了起来，他喃喃的说，快乐是禁地。
我静静的看住他，轻轻的说，如果哭能够达成愿望，那么我帮你哭。
忧郁的海神停止流眼泪，他对我说，你是一个成熟的孩子。
我身不由己的说，一切都可能是我们太贪心的缘故。
他若有所思，姿态很安静祥和。后来他说他要走了，一路上他就没有遇见太多的人，遇见了也总是得不到叫它舒服的回答，现在他感觉好点了。
海神打了个出租车，走了。我一下子又觉得孤独起来。
但是我突然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含义。勇敢河。追寻不可企及的事物，一路走来，看见这河水，就算是荒谬妄想，也是勇敢的心灵。
那本小书里说，有鸣叫着的鸟儿，在河之洲。那也是只老雎鸠了吧。
我想，我觉得，我可能有点想回去了。
我站起来，慢慢向前走，有点腿软，走了这么久，挺累的了。走了一会我看见一个渡口。斜拦的木头桩子上面写了三个字。
光阴渡。
光阴渡么，我思索着，这又代表了什么，共着呼吸的亲人，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床第枕畔的熟稔，美丽的小王子，远游的行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人。纷杂的影象灌注入我的头脑。我更有些恍惚了。
有只小虫子挥着浅灰色的透明小翅膀跟着我，很执着的绕着我的头飞。我仔细看看它，说，不对，不是你。
就那么一瞬间，突然想起和阿犀离的对话。
我说，什么是夜。
他迷惑的看我。
我说，什么是夜。
他说，是拥抱的安静么。
不对。
是呼吸的均匀么。
不对。
是星球的苏醒么。
不对。
是我么。他有些不耐烦了，开始胡说。
不对，不是你。我说。夜就是在在同一个顶子下面的人和月亮。
呵呵，他说，有意思，不可思议的世界。
我觉得这不可思议的世界，死亡了。如同我的死亡，虽然还有依恋和不舍得，但是却是死去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原来光阴是过去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艘小船停了过来，我跨了上去，因为我似乎已经没有旁的路。小船带我漂啊漂的，直到一片陆地横在眼前。这是一块普通的陆地，灰色的地面，缓慢起伏的幅度，不多的植物，和大片的空旷。
天空开始刮起很大的风。
我上了岸去。
这里是最后岛，机器猫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来，好好的吓了我一跳。它有些乐呵呵的，它说，你终于走到这个地方了，没有停下来，没有偷懒没有懈怠，你是个聪明的人。
我隐约觉得这是个阴谋，它一定是知道着什么，但是却死无对证。我无暇想那么多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叫我有些疑惑，却专注。
最后是岛。
喂，你怎么了，不认识老朋友了么。
不，我说，我记得。
我自顾自的问他，你说，阿犀离依然想念我至不寐吗。
机器猫沉下脸，它警告我，这个世界，本来就具有自我修复的能力。
那么，我辗转至今，从疾风中走回来，是为了相看不厌的最后告终，忘了我们渺如微尘的身世么。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我突然想起这几句，我念完之后问它，是陶渊明写的吧。
它有些哭笑不得。
我说告诉我，最后岛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惯例，我每到一处，看见它们的名字，都要知道它们的含义。
机器猫说，就是最后的意思，你到站了，你可以重新来了。
我说，我想再做一个美梦。
机器猫说，那你快一点。它给了我一片美梦药丸。
于是我回到了我的家。阿犀离，我回来了，不再着黑裙，已经换好彩衣，你看了喜欢不。
是，他说，春天已经尽了。
从此要活得委婉。不再轻言消失。
我的想念，是蛛丝和马迹，密密的生出枝蔓，繁茂的成长起来。天上有一场人工降雨，看起来并不那么讨厌了，老了之后，一人故去之后，彼此离散之后，我会想起我与阿犀离的庭院，那只横穿键盘的猫，爱吃糖果的老狗。
阿犀离说，其实你不乖张，你也不倔强，你只是很认真。你是个好孩子，并且讨人喜欢。
我醒过来。看见岛上稀少的花朵和树阴，机器猫是个忠实的朋友，它在等我。
风已经停下来了。
我什么也不顾，开口就说，最后让我看阿犀离真正在过的生活。
机器猫有些得意的笑了，又有些诡异，又有些狡诈，它昂首挺胸的站在我的面前，它问我，你要回去吗。
我想了很久，想出一句话来。
花很漂亮，我说。
岛屿上鲜见的花朵，模样平凡，但是很妥帖，我久久的看它们。
是的，我不能再回去了。人说话要守信用，还有泼出去的媳妇嫁出去的水。
我说，你有办法么。
它说它大概做得到。
我说，是的，你很能干，但是我不能再转回去了。
机器猫有些怜悯，又有些佩服，又有些满意。它说，好，我来让你看看他现在的生活。
它又拿出任意门，带我回到那城市的半空，它说，你往下望，往下望，就是他了。
阿犀离的眼睛，温澹似玉。他的身边有一个女人但是我已经不关心。他突然东张西望了一下，莫名其妙的，就那么凭空的回了一下头，是在找什么吧。他有没有看见我呢，我有些茫然，又不好意思的笑了。
苹果树枝叶茂盛，我的花儿草儿没有枯萎，藤椅还在，一切一往如前。
你愿意再去一次么。机器猫突然问。
去哪里。
去他那里，他的妻子要生宝宝了，他会有一个女儿了。
我有些震惊。
什锦，你要去不。机器猫不放过我的问。
我的眼泪流出来，他要完完整整的拥有我了，我是他撇也撇不掉的证据，他又将爱我。
我听见那蓝胖子在瓮声瓮气的说，在心里数七声，然后闭上眼睛。
在我闭眼之前，我想起来一首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我挑了一身漂亮的黑衣服穿，把衣兜里装满了东西。抓了一大把巧克力还有一小口袋山核桃放进去。那种小山核桃在商店里卖得很贵，在平日里，也不是什么时候想吃就能随便吃的。
我这样一个女的，很馋嘴，还懒，容易歇斯底里，常常游手好闲，而且乖张倔强，总是用形容词，总不讨人喜欢，我一直固执的认为，这城市不是我的，于是那个夜里我看见很好的月光，秋天的月亮真是漂亮，像用水洗过一样，明净的很。我起身，阿犀离也还在熟睡，他是我男人，但是他比我大，他总是能很好的睡着，约莫是没有心事太多的缘故，我嫉妒他。
我离开了我的丈夫，再也没有人会为了想要跟他半夜散步而扰了他的清梦，也再没有人搬个小板凳坐在他上班的办公大楼下面等他下班而让他烦心，还有，他也再不必耐着性子来陪一个疯子女人钻到棉被里面找星云，他也不会傻到再去找一个这样的女人来和他过日子了。我想，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也不会干。而我是我自己。
我的手腕上赫然两座横断山脉，中间是深深谷地。在过去的某一天中，我死去了，迅速离开这个地方，捉摸不着了。我用那种人们认为很小资而且还有点凄厉的方式杀了我自己，疼倒不疼，我还特意把锋利的小刀片消了下毒，我的碧血哗啦啦的倒出来，身体在流眼泪，阿犀离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我的身体，腾空而起，我看到自己的遗体，姿势还是挺好看的，软绵绵的歪在那，头发铺了一天一地，不过真遗憾，我带不走之前装在包包里的那些零食。我不能多停留，要赶紧走。
我似乎看见阿犀离鬼也似的跟在后面，他又喊又叫，不过我听不清楚，隔得那么远，想必是他并没有使出全力来追赶的缘故。他应该注意一点了，莫要让我们的花园贫瘠，我种的那些花儿，还有那株苹果树，如果他肯去浇浇水锄锄草什么的，他以后坐在下面读书的时候，没准还会有果子落在他身上。我跟他说了很多次，苹果突然降落，代表了两个字，惊喜。他不置可否，不晓得心里在想什么，是否认同我。他摸摸我的头，说我是可爱又古怪的小孩子。陈腔烂调了，我心中无趣的走开，他继续读他的黄永玉，说到黄永玉，那倒是个可爱的老头，但现在没工夫来说他了。
对了，我才是个鬼，现在我跟个鬼似的，轻飘飘的，实在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我飘到城市的上空，让月光没有阻碍的落到我的身上，我现在并不认为披着月光是一件特别美的事情了，那和古人们说的什么月光披在身上做衣服的妙处完全不同，那种光线，有些没着落，平白无故的，那么空荡荡，还有点冷。
我看见身边间或有其他的鬼飘过，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同我颔首，就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我看见了机器猫，它也在东瞅西瞅，也看见了我，他问我为什么在这里踟躇，我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它说，你真没有礼貌。说着把胖乎乎的蓝身体转过去，拿屁股对着我。我正要离开，它突然又叫住我，它很好涵养的说，好吧，我先来告诉你。
它说听说中国有一种叫蓝精灵的玩意，也是浑身蓝蓝的，也是很有名气，所以要来看一看。可是现在他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蓝精灵。
我说，你明明有任意门，我指指它的白肚子，我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有任意门。
机器猫摇摇头，它说，我不能用那个。
为什么。我问。
它没有回答我。于是我指指城市南边一座尖尖的建筑，告诉它那是本市最大的书店，要它到那里去找，一定找得到。
它听了很高兴，说，那么，鬼，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没准我可以帮上你呢。
我不知道。我有些沮丧，喃喃着。我离开我的阿犀离，就是为了到达某个地方，可现在我怎么也说不上来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越发的有些着急了。
机器猫看着我六神无主的样子，就自作主张的说，我送你到迷失湖去吧，那是个不错的地方。它很大方的拿出任意门。
有多好，我说。
风景好。它说。
我想我反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路子，就往门里面去，然后我突然想起来，我转头问它，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用任意门去找你要找的。
因为那都是假的，是幻像。它简单的回答。
哦，我说。继续往门里走。
喂，谢谢也不说一声么。机器猫在后面不满意的嚷嚷。
谢谢，我说，你是个好心的蓝胖子。我听见它在后面憨憨的笑了。死了还真不错，连机器猫都能遇得上，这是个好彩头，我一边想一边到达了它口中的那个地方，一步踏进去，另一步跟上，然后我就到了。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迷失湖。
这是一个山坳，有柔和温暖的光线扑面而来，我拿手遮住眼睛，再慢慢松开，这是个什么地方呢，坳子中湖泊宁静，天光云影在里头轻轻浮动，碧树里掩映着茅檐，四周有杏花梨树环绕，风一动，小花朵就烟雨一般轻飘飘的飞扬开来，不远处群山环绕，薄云轻轻流动，我不禁看得痴了过去，这真是个轻灵如梦的地方，蓝胖子没骗我。
公子，请用茶。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清清脆脆的，我回头一看，一个穿着水红色裙子梳着双垂髻的小姑娘正把一个茶盏端到一个四脚小木桌面前，桌子周围除了她自己，一个人都没有。我不算，我是鬼。
嘿嘿，我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她还当自己是古时候的人么，穿成这个样子，说话也怪里怪气的，我还忍不住学了下她那腔调，公子，请用茶。
结果她听见了，转过头，直愣愣的看着我。你从哪里来。她问。
我从哪里来。我突然张口结舌。她走近来仔细打量我，她又问，你从哪里来。
我从人间来，我从秋天来。我胡诌。小姑娘笑了，说，你怕是个诗人吧。
我脸都红了，诗人，她居然说我是个诗人，就是没有事情做吃饱了饭撑得乱哼哼和不做事情吃不饱饭饿得乱哼哼的诗人！
我不想和她争论，我哼了一声，正要往前走，又突然想起来，就停下来问她，你刚才为什么说公子请用茶，明明没有什么公子。
她愣了一下，低下头不说话。
哪有公子，我说，你说梦话么。
她看了我一眼，还是不说话，拿手指轻轻挑去落进茶碗里的一片小花瓣。
平白无故的，我的好奇心突然急剧膨胀，非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往地上一坐，摆出无赖的样子，我说，我同你摊牌了吧，我是个鬼，你害怕了么，趁早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小姑娘不吃这一套，跟阿犀离一样，她还笑了，她弯下身子来拉我起来，她说，你是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我说，有人跟我说的这，这风景还真不错。
她邀请我到她家里去坐坐，她说不远，就在湖边的那两棵大垂柳下面。我说，我是个鬼，你不怕么。
她说，迷失湖，就是没有方向又想逃离的人要来的地方，这里很美，很多人来了就留了下来，成为了隐士，他们来来去去都很安静，他们也许永远也不离开，也许没有声息的消失了去，却从未见过你这样聒噪的。
我有些跟不上，一时领会不了她的意思，就看着她发呆。
她又说，走吧，去家里坐坐去。
坐坐就坐坐，不但要坐，还要喝茶。
小姑娘家里有哥哥和她的老祖母，他们对我都很好，她哥哥是个很沉默的人，他看见我，笑了一下，低头出门去了。
那老太太很热情，小姑娘跟我说，她祖母是个智者。智者，这年头已经不流行用这个词了。老太太坐在窗口，眯眯笑，她的模样倒是可爱得很，她指指桌上的青花盏，要我喝水。
我说，婆婆，今天天气真是好。
总是好的。她微闭着眼睛说。
晚上有好听的虫子叫吗。我又问。
什么都有，她睁开眼睛，你去翻一翻那些古书，里面的光景，还不如这里宜人清明，什么烟花三月，什么十里芰荷，都是糊弄人的。
这时候，小姑娘的哥哥走了进来，他手里擎了一枝花，他把它插进案上的瓷瓶里。
很好看。我说。
他又笑了一下。
我说，有没有书看。
他说，什么。
书，我说，好看的书。我是想，这样好的光景，理应执一本书躺在水边直到日暮。
躺椅，有躺椅吗。我又问。
有一个竹马扎，他说。
那么好。我说。
小姑娘的哥哥去房间取了一本书给我。
我搬着小马扎抓着书出门找了个风景上佳的水畔，我坐下来打开书，里面却是竖着书写的古文。是些诗吧。
我似乎也没有看进去什么。只看见湖水轻轻荡开。我开始觉得自己不知身在何处，我把那本书摊在膝头上，那些细黑的笔画轻轻骀荡，那是本手写的书。
晚上我和小姑娘一起睡，她的木床四周有白布帘子，我们睡在里面，看到外面有一点彻夜不熄的细微烛火，我又想起白天的事，就又问她。
这是我到这里的缘故。她轻声说。
是什么缘故。
她说很久以前她的爱人离家远行，她等了好几年，结果爱人却移开了心思，到了别的温柔乡去，她一时不忿，就拿条白绫勒死了自己，如此到了迷失湖。末了被这山光水色一浸染，渐渐觉得心平气顺，就定居了下来，在这里长长久久的活。
她说早年的时候她总是替他沏茶，他在忍冬架下坐，她对他说，公子，请用茶。他的公子的眼波就暖洋洋的看着她。这本来真是人间至美的事情。今天被我看见的时候，她是因为突然想起了过去的事，觉得那时自己恁的好笑，就试图想学一学那时候的腔调和语气，却发现那些曾咬熟的字眼，再也说不顺嘴，只是心里记得。
是这样吗。我说，我有些疑惑。她的一辈子，她三五句话就说完了。
这里的人，都是自己杀了自己了，但不是所有这么死去的人都会来到这里，不论为了什么，他们的心里必没有深厚的怨气，她说，然而都是心里良善安静的，却一时糊涂，由着性情作为。心中太怨恨的人，不会到这里。
那这是好还是坏。我问她。
你若留了下来，心底里风调雨顺，便是好事，你若仍望着远处的时辰，心里痛苦，那便不好。
那你是好还是不好。
她笑着，不言语了。
我突然想起了阿犀离。
我们认识的时候很小，他住在相邻的地方，奶奶给我做了一只兔儿灯，用纸糊来，那是小时候的心爱之物。我慢慢学步，蹒跚而来，他已经是满地乱跑的小少年，他太淘气，弄坏了兔子灯，我就哭泣起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也急忙哄我，他把他珍藏了很久的半个香橡皮塞进我手里，并且用树枝杀毛毛虫给我看，杀得它的绿肠子全部流出来了。幼年的阿犀离笑容很可亲，简单又直接，我正欲和他说话，外头突然有点点滴滴的雨声，阻断了我的思维，亦如稚齿，无法用言语表明。我熟睡了过去。
清晨起来的时候，小姑娘已经梳洗完毕，她把窗帘撩开，外面竟有清光斜斜的射了进来，我睁开眼睛，觉得好象又有一点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迷失湖固然很温柔很适意，但一定不是在这里，我去问小姑娘的祖母知道不知道，她说过她是个智慧的人，她问我，那么，你要找的是什么呢。
我也说不大好，但那应该是个很轻松的地方，我说，我想要高兴一些，我高高兴兴的。老婆婆沉吟了一会，说，那么，你到妄念林去看看吧。她告诉了我怎么去，还用拐棍在泥土上画地图给我看，我道过了谢，告别了小姑娘，准备出发。
在出山谷的路口，我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近了，觉得那人的容貌很是熟悉，是小姑娘的哥哥，他在那儿等。
我说，我要走了，再见。
嗯，他说。
我没有马上走，我看看他是不是还要说什么。
小姑娘的哥哥嗫嚅了一阵，对我说，什锦，你可以不走吗。我说不行，对不起。他说没关系，转身就走了。我觉得有些难过，就大声叫住他，他站住了，转过头来，他说，真的没关系，脸上都是泪。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我想我要赶紧走了，一个鬼，还要搅进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面，实在是一件很渎职的行为。
那本书是我写的，里面的句子，是我年轻时候的字，他说，你要带走吗。
你现在仍然很年轻。我说。但是不了，它太沉了。
他笑了，不说话。
我的名字叫煦，他突然说。
我记住了。煦，我在心里默念一次，急步往前走，后来索性飘了起来，就这样，我离开了迷失湖，兴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这个小山坳。
妄念林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藤蔓交结，古树参天，还有一天一地的野花和颜色奇异的果实，我听到鸟叫，还有兽在哼哼，还有哇啦哇啦的笑叫的声音。我走到树林的深处去，看到许多的小孩子，他们光着屁股，跳来跳去的玩，十分开心的样子，脸上都是没心没肺的表情，我都有些嫉妒了。
喂，我大声朝他们吼。没有人理我。
我捉住一个胖乎乎的小子，他正从一棵树下往下滑，我一把就抓住他的脚，我把他拖了下来。他很不满意的对我尖叫，还又踢又咬。我在他脏乎乎的屁股上使劲拍了两下，他就安静了，也不闹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包在眼眶里，但是就是不流出来，鼓着眼珠子狠狠的盯着我。
我说，你别瞪我，我就是想问个问题。
你要问什么。他气臌气胀的问。原来他是会说人话的。
你会说话。我有些开心，我说，你再说一个给我听。
你要问什么，他说，他朝我哧着牙齿。
阿犀离在不在这里。我问了之后觉得不对，我绝对不是要问这个问题的，阿犀离现在无疑是在家里读杂志，或者放碟片看，要不然就是在玩电子游戏，或者或者，再突然的想起我什锦来。我又想了一下，又重新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
玩。
要是你们饿了呢。
吃香蕉。
寂寞了呢。
抱住睡觉。
你们从那里来的。
树上。
就完了？我有些糊涂，就这么简单？
胖小子瞪我一眼，又翻了个白眼，开始拼命扭动他的身体，想要从我的手里逃跑。
等一下，我说，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我是不是很无聊。
他已经从我的手里溜出去了，啃了我一口。紧接着飞快的爬到了树上，一个香蕉从上面向我砸下来。我没有生气，拿着那个烂香蕉来吃，突然想起迷失湖的小姑娘，情不自禁的模仿她的腔调说，公子，请用香蕉。
嘿嘿嘿。我自己笑了起来。然后突然心里有些悲伤。
就在我笑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雪，那么温柔，那么软，落在我的身上，漂亮得像翅膀。我困了，就钻进一个洞，开始睡觉。老树上的洞，是谁掏的呢，我把谁的家给占领了呢。
梦里面是和阿犀离一同度过的生活。
要怎么形容呢，是飞鸿雪泥么，还是须臾，还是倏忽，瞬和刹那，仿佛都不是。他的烟缸里有五只烟蒂，冰箱里有大瓶的可乐和矿泉水，他房间的地板上有成堆的杂志，他的墙壁上有墨笔写的字，好象是两句诗，他的抽屉里有一些票据和证明，还有钱，钱上是许多手指的味道，浑浊又温热，他的窗前有旧的蒲团，窗外有晾起来的两件衣服，我曾经是带着自己的铺盖卷和一只叫来福的玩具小毛熊来到他的地盘，然后，把行李一扔，往地上一坐，告诉他，我不走了。
我们曾经住在一间小房子里，我会在他床上圈地，穿上他的大衣裳在上面乱跳，跳得两只袖子随风飞舞，使劲抱住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把他的头发亲得像狗啃过，吃他煮的糊成一团的饺子，一边不满意一边哭一边不肯罢休。
你为什么要读黄永玉。我说，说，你为什么非要读黄永玉。
阿犀离是个大男人了，他把窗户支开，说，太阳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出去玩呢。
我耍赖，你要牵我出去。
他说让他看完这些字，我就不依，睡在地上不肯起来，阿犀离摇摇头，可是他仍然不赶我走，还说要带我去住大房子，还说要专门弄一间黑屋子，我一发疯他就把我关进去，等我乖了再把我放出来给我吃好的。
我在梦中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最后，我为什么要离开呢。
然后模模糊糊，好象到了三月的一天，我在妄念林，他在遥远的地方说，丫头，我们这里下雪了，今年的第四场。
我突然哭了，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做得很错，简直是罄竹难书。我警觉起来，使劲的憋住一口气，把脸都憋红了，然后就从梦中逃了出来。
醒来的时候，听到有东西在骂人。我抬头一看，是一只老鹰，它站在离我不远的一棵树上，插着腰炸着翅膀，在骂树下的一只大象，说他长得那么胖，走路的时候动静那么大，很叫它烦心。大象不理它，笑眯眯的把鼻子慢悠悠的甩来甩去。老鹰更愤怒了，开始跳脚，树上的灰尘被它跳了下来，我爬起来拍拍屁股走开，让它闹去。
大鹰牺牲，大象细心。我想起阿犀离，这话他说是一个叫老子的人说的。
大鹰牺牲大象细心大鹰牺牲大象细心。我开始胡言乱语，一边念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我有些恍惚，一直往前走，周围还是有很多光屁股的小娃娃，可是他们都玩得开心，没工夫搭理我，我走啊走啊，一直走了很久，在树林的出口，我看到远处有一个村庄。
我努力的走过去，看见有三三两两的人，有的拿着干活的家伙走过，有人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说话，有人在纺线，有人在裁衣，有人在钓鱼，还有人在土豆田里野和，等到他们看见我，就围上来问。
外乡人，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愕然的看着他们。
他们笑了，问我，你不饿吗。
饿了吃香蕉。
你不寂寞吗。
寂寞了相抱而眠，打着光屁股，在树林里跳来跳去的玩。我晕头晕脑的说着话，看到周围有好些人都在笑，我腿一软，慢慢的蹲了下去。无疑的，我是生病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人睡的床上，看见床头的人和灯火的光，就撑起来问。
这里是哪里。
他们说这里是徒劳乡。
我在徒劳乡待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两个月那么久，乡亲大部分都是温和的，要我把身子调养好些了再走，或者就在当地找个婆家不走了，我问不找婆家能不能留下来，乡亲们说不能，说这样他们太不划算了，什么都赚不到，还要成天看着我这个年轻美貌的姑娘烦心，我想想也是，就没有坚持白留下来。
我白天在徒劳乡转悠，有时候帮助别人干一些活，常常看见横穿小马路的松鼠，我呵斥它们，要它们注意交通安全，它们对我翻白眼，我觉得它们很没有礼貌，有的时候，我还站到路中间去指挥一阵交通，让左边的牛车快快行，让被主人撵得叽里呱啦乱叫的母鸡慢慢走。
我还看见村庄南面那座俄罗斯人修建的红色城堡，和戳在尖尖塔顶上的小红太阳，现在它已经是工厂的厂房了。这是敏妮告诉我的。
我还看见生活在巨大牛蒡叶上的肥蜗牛，盘踞在别人心灵上吸收养分的寄生人，以为自己是条火车的长身子蜈蚣，还有敏妮捻亮的灯火和她乌鸦鸦水亮亮的头发。
敏妮是我在花架下睡午觉的时候吵醒我的。我在朦胧中听见有人在用好听的声音念着什么，就睁开眼睛，就看见她在阳光下面乌亮乌亮的头发，你在念什么。我边揉眼睛边问她。
她说那是《新约》上的句子：你们虽然没有有过他，却是爱他。
我突然觉得有些感动，就和她成了好朋友，
她总是来陪我玩，讲些这里的故事给我听，带我去看最好的风景，把家里好吃的给我送来，高兴的看我全部吃进去。
我渐渐觉得这里挺好，不像迷失湖那么不真实，也不像妄念林那么乱七八糟，还有老鹰打架，我开始觉得懒懒的，不怎么想走了，能混几天是几天，反正也没有别的去处。我吃一口邻居送来的新鲜玉米，觉得思维很安静，不乐意再想些什么了，像我以前那么瞎折腾，又有什么好处呢。
敏妮是在一个大风夜来到我借住的屋子的，站在窗外敲敲玻璃，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我一见了就喜欢，急忙让她进门，坐，我说，你坐。
她说她来陪我说说话。她问我身子是不是好些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我早就好了，只是贪懒不想马上动身而已。
她欲言又止。风吹进来，烛火熄灭了。这个地方也是可以通电的，我只是觉得点个蜡烛比较有感觉，以往在阿犀离的家的时候，他是不允许的，说是会坏了我的眼睛，我争不过他。
敏妮伸手捻亮电灯，她轻轻说，你最后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这明显是在暗示我应该走了吧，我突然有些疑虑，莫不是她家里有个哥哥看中了我，派她过来探我的口风。
我说，你是不是要跟我说什么。
敏妮愣了一下，突然下定决心般的对我说，你早些走了吧。
为什么。我真正奇怪了，若她要赶我走，断不会这样直接，若想留我，为什么不直说，可见是有问题了。
敏妮笑了，她说，来了这个地方的人，最后都不能再离开了。
为什么，我死死的盯着她的小脸孔问。
敏妮说，这里是徒劳乡，住的都是失望的人，心死了，就再也走不动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人伤心透顶，有人万念俱灰，有人看破红尘，就聚集在了一起，他们过平静又正常的生活，只是从此再也不到哪儿去，不再真正爱任何人，因为徒劳乡里，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那么你呢。我有些揪心。
我，她笑了，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我家在这里，我也不会走了，但是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是能够爱人的，你相信么。她低语。
我使劲点头。她突然很感激的样子。
你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
我傻。敏妮说。
我不明白。我说。
没有用了，她说，没有用了，这里是我的家。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快些走吧，等你习惯了就不想再动身了，最多只是心里想着，却不能再走了。
我心里一个激灵，到达徒劳乡的断然是不止我一个人的。我问敏妮，为什么单单来告诉我一个人。
敏妮神秘的笑了笑。
我看住她不放，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喜欢你。
就这么简单那么。我有些费力的思索，她喜欢我，便要我快些走。可能敏妮是真正的特别纯洁的人，或者她是故意隐蔽在这里的便衣，乔装打扮，假装成死了心的人，侍机拯救那些乡亲。我自己给自己分析。
终于，我别过了乡亲，脚步有些迟重，他们都讪笑着送我，眼中或有羡慕与憎恶。但我是要走了，他们只能眼睁睁的望着。
喂，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不多住两天么，就算你不在这里找婆家，也仍然可以住的。
我想他们可能也寂寞坏了。
我在一棵大皂角树背后找到敏妮，我说，你可要和我一起走。敏妮摇摇头。
没用的。她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将一生在这里终老，不能到别处去，可能我也将不会再转回来再看见她。我突然悲从中来，因为我是不可能留下来陪她的，虽然我那么喜欢她，但我的心是不能死的，我还要找什么东西，不能耽搁，不能停留。
真的不么，我再问她。
她笑了，过来亲亲我的脸颊，指指远方要我去。 至少这里还有红色的城堡可以看，这里也不赖，我安慰她，其实是在安慰自己。
我突然想去告诉阿犀离，我的可爱的小爱人敏妮的事。我突然泪涟涟的糊住了眼睛，心里痛快了一些。
我决定到城里去。下面的事情和景色，我想写来给你们看。
有座小城，依山傍海，安详至极。它的名字叫颠转。小学校里面有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他们读道：春天到了，树叶黄了。
此时是冬天，小城里繁花似素锦，拳头大的栀子和巴掌大的白蔷薇到处都是。街道上似乎纤尘不染，清净又祥和。间或有人走过，也是轻悄悄的，临街的小店铺里有人拿着拂尘轻轻荡着木门梁，远处有潮水的声音，礁石黝黑光滑。我拉住一个人问。
这里为什么叫颠转城。
他凝视我良久，他说，但凡不好的，失落的，心向往之却不能达到的，在颠转城里，都可以企及。
我似懂非懂，若事事如意，那还有什么意思，我打算先看看再说。
走了很久，除了格外的和平，景象与其他地方有所殊异，这里并没有什么太让人惊心动魄的地方。天色晚起来了，我看到正在打烊的喜悦糕点，我走进去，看见一个穿着大花裙子的女人买走了最后三个烤焦的牛角包。她的感觉很熟悉，但我就是想不起来，就转到她的身前去看她的脸蛋，她被我看笑了，说，我就是三毛。
我不吃惊，此行连机器猫都看见了看见三毛还有什么好希奇的，我还在想能不能看见苏菲玛索，阿犀离喜欢她的模样，还有超级玛丽，我也想看。
三毛说，要不要去我家里。
要。我说。
于是她就带我回到了她的家。我说，你一个住么。她说是。我环顾四周，果然没有男人的迹象。三毛似乎看了出来，说，他出海去了。
哦，我不敢再问。她取出一小坛酒问我，喝不喝。我说，是甜的么，我喜欢喝甜水。她没好气的笑，拿出另外一个坛子，说，你就只好喝醪糟水了，是甜甜的。
她自己斟上酒，开始问我，你要到哪里去呢。
每一个人都问我这个问题。我有些苦恼，向她倾诉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我是想要离开阿犀离，我想找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觉得那个世界不是我的，可是出来这么久，我……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是吧。
好象是。我承认。
哼，她不屑的鼻嗤我，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是想寻找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至于离家出走，就是要引起他的重视，你想吓得他屁滚尿流。
我吓了一跳，张口结舌，她怎么能这么诚实呢。可，可是，我结结巴巴的争辩，他总是看黄永玉，不听我说话……
她又笑了，因为你们是两个人，两个不同的人，从开始到结束，永远都是，你们碰在一起，打架睡觉就是福气，你看不见么。
我明白了吗。我也不知道，我在三毛家睡着了，闻着小茉莉的味道，照常的梦见了阿犀离。
梦里是这样的回忆起来的。
我们搬进了大房子，房前有小花园，我种了萝卜土豆还有苹果树。我拉住他的衣角，阿犀离，今天出太阳了，夜里我流鼻血了。他用白纸巾给我擦。
他与他的哥们姐们去玩电脑游戏去唱歌去钓鱼，我有些悻悻然的独自走开，那些仿佛都不是我的世界，属我所有的疼爱不在里头，我究竟要什么呢，我究竟要什么。他一转身，我特别孤独。他说你不来么。我躲得远远的，我害怕人。
有一天，阿犀离说，什锦丫头，我们生个大脑袋的娃娃来玩吧。
我慌得连连摆手，开始收拾包包，他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离家出走。我威胁他。
他叹气，你又要逃了，什么世道啊，我已经要老了，你总不能好些乖些么。
白白的就生么，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阿犀离说，傻子，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属免费。
我挤挤鼻子揶揄他，这话是明明一个叫亦舒的女人说的。
我们还是没有生小孩子，我已经觉得不能再分担，那半夜起来朗读童话故事的人，叫他愁眉紧蹙，他说，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明天还要上班。
我说，夏洛的网，是篇不错的童话，就是有些拖沓，我念道：威尔伯永远忘不了夏洛，它虽然热爱它的子女，孙子女，曾孙子女，可是这些新蜘蛛没有一只能取代夏洛在它心中的位置，夏洛是无可比拟的。
阿犀离听不进去这些乱七八糟的章节，他喜欢的是骇客帝国。他又睡眼迷糊的说，我要上班。
我说，不要去上班，陪我去公园。
公园是去了，但是是星期天。我们在小火车上亲嘴，抱成一堆的跳着去看死事纪念碑，阿犀离有些羞赧，他的羞赧成全了我的愉快，我们总是不能同时很愉快。他说，小女孩，你就是一个小女孩。
我不与他理论，否则他又要觉得不可理喻，又要转身去找黄永玉的书来读，黄永玉太有钱了，我打不过他。
后来阿犀离说，我们开一个店好不好，你当老板娘，你也就不必天天守着我下班，我下班回来就对你说，掌柜的，今天有什么好菜。我急忙接上，我就说：公子，请先用茶水点心。
哈哈哈，我们都笑得跟个叉巴子似的。
然后我说，不行，我要守住你，我要搬个小板凳去你的大楼下当保安，你休息的时候从窗户一探头，望下一望就能看见我，我要保护你，叫你很安全。
你还是去动物园工作吧，每天把你关进笼子里去八个小时，有猴子什么的陪着你，你是大王，五点半下班我有空就来接你。
不，我还是要当保安。我说。
千夫所指，不死也死，用情太深，悲惨一生。他念叨着我的口头禅，转身继续去读他的书，这回不是黄永玉了，是中国一个著名的创意组合的集子，名字叫“盆与沉”，他看得很投入，从此不跟我废话了，我就觉得心里很悲凉。
天亮的时候，我被人弄醒，我老大不情愿的翻开眼皮，看见三毛美丽的脸蛋，我又激动起来，我真的看到了三毛了夜。
她却问我，你怎么哭了。
哭了？我摸不着头脑，她把一面亮晶晶小镜子凑到我面前来，果然，我脸上有亮晶晶的眼泪珠子。我很窘，急忙对她说，我并没有梦见阿犀离。
三毛说，你应该到勇敢河去看看，你应该快要了解啦。
那是个什么地方。我问，心中不舍，我说，索性让我跟你做个伴。
她摇摇头，她说，住在这里的人是不会轻易流眼泪的，你还不行。
我说，怎么找你呢，可有联系电话。三毛说有。
那么告诉我记下来。
123。她说。
有这样的号码吗。
有，我说有就有。她笑得很灿烂，像朵开放的黄兰，清香扑鼻。
好吧。我说。走就走，反正已经习惯了。
三毛托她的邻居开车送我去勇敢河，她送我上车，挥挥手，然后回身进去了，在车子启动的时候，我看见有一个俊朗的男子抱着一大捆花进到她的院子，有三毛的花裙子撒开时那么大一抱，漂亮得不得了，我看分明了，他不是大胡子荷西。
我很成熟的笑了。三毛在颠转城，很幸福。
她的邻居是李白，他用力一踩油门，对着我乐呵呵的笑，他说，小娘子必然是读床前明月光长大的。
我说你猜错了我更喜欢两岸猿声啼不住。
他耸耸肩。
我恶向胆边生，抬手在他的头上扫了一巴掌。我说，我看看这发髻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豁达的一笑，潇洒极了。他说，勇敢河到了。 我坐在勇敢河边，水天白成一片，有水鸟唱着歌隐没在云端，有人写过一句话，云深不知处。他应该是写错了，应该是云声不知处才对。
在这个苍茫又长久的地方，我无事可想，好不容易记起来一件很小的事情。
那是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姑娘说要和我做朋友，她没有父母，似乎有点孤单，总是想要和我在一起，说很多的话。有一个半夜她跑到我的床前给我唱歌，一直不肯走，后来我装睡着了，她才掩门离开，可是她还是不走，趴在我的窗子外面继续唱，我觉得很难堪，打着光脚跑出去骂她，其实也不是真的骂，是责怪，或者只是催促。打开门走出去，看见她杵在那儿，头顶一轮月。她抬起头来看我，眼睛闪闪发光。她有多孤独呢。我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点酸。汹涌又缓慢的席卷过来。
是的，我年少的时候的事情。那种绝望，至此未消。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回事，却突然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人朝我走来。他的眼睛很深，我看住他，有些不舍得移开视线。
你是谁，我说。
他说他是海神。
他说他从海上来，万里跋涉，来寻找一个地方。你知道么，他认真的说，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那个洲。
我说，你先要回答我的问题。他说行。
我说，你是小人鱼的爸爸么。他说他不是。
好，现在我来回答你，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地方在什么地方。
他很失望，哭了起来，他喃喃的说，快乐是禁地。
我静静的看住他，轻轻的说，如果哭能够达成愿望，那么我帮你哭。
忧郁的海神停止流眼泪，他对我说，你是一个成熟的孩子。
我身不由己的说，一切都可能是我们太贪心的缘故。
他若有所思，姿态很安静祥和。后来他说他要走了，一路上他就没有遇见太多的人，遇见了也总是得不到叫它舒服的回答，现在他感觉好点了。
海神打了个出租车，走了。我一下子又觉得孤独起来。
但是我突然知道了这个地方的含义。勇敢河。追寻不可企及的事物，一路走来，看见这河水，就算是荒谬妄想，也是勇敢的心灵。
那本小书里说，有鸣叫着的鸟儿，在河之洲。那也是只老雎鸠了吧。
我想，我觉得，我可能有点想回去了。
我站起来，慢慢向前走，有点腿软，走了这么久，挺累的了。走了一会我看见一个渡口。斜拦的木头桩子上面写了三个字。
光阴渡。
光阴渡么，我思索着，这又代表了什么，共着呼吸的亲人，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床第枕畔的熟稔，美丽的小王子，远游的行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人。纷杂的影象灌注入我的头脑。我更有些恍惚了。
有只小虫子挥着浅灰色的透明小翅膀跟着我，很执着的绕着我的头飞。我仔细看看它，说，不对，不是你。
就那么一瞬间，突然想起和阿犀离的对话。
我说，什么是夜。
他迷惑的看我。
我说，什么是夜。
他说，是拥抱的安静么。
不对。
是呼吸的均匀么。
不对。
是星球的苏醒么。
不对。
是我么。他有些不耐烦了，开始胡说。
不对，不是你。我说。夜就是在在同一个顶子下面的人和月亮。
呵呵，他说，有意思，不可思议的世界。
我觉得这不可思议的世界，死亡了。如同我的死亡，虽然还有依恋和不舍得，但是却是死去了，没有商量的余地。
原来光阴是过去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艘小船停了过来，我跨了上去，因为我似乎已经没有旁的路。小船带我漂啊漂的，直到一片陆地横在眼前。这是一块普通的陆地，灰色的地面，缓慢起伏的幅度，不多的植物，和大片的空旷。
天空开始刮起很大的风。
我上了岸去。
这里是最后岛，机器猫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来，好好的吓了我一跳。它有些乐呵呵的，它说，你终于走到这个地方了，没有停下来，没有偷懒没有懈怠，你是个聪明的人。
我隐约觉得这是个阴谋，它一定是知道着什么，但是却死无对证。我无暇想那么多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叫我有些疑惑，却专注。
最后是岛。
喂，你怎么了，不认识老朋友了么。
不，我说，我记得。
我自顾自的问他，你说，阿犀离依然想念我至不寐吗。
机器猫沉下脸，它警告我，这个世界，本来就具有自我修复的能力。
那么，我辗转至今，从疾风中走回来，是为了相看不厌的最后告终，忘了我们渺如微尘的身世么。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我突然想起这几句，我念完之后问它，是陶渊明写的吧。
它有些哭笑不得。
我说告诉我，最后岛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惯例，我每到一处，看见它们的名字，都要知道它们的含义。
机器猫说，就是最后的意思，你到站了，你可以重新来了。
我说，我想再做一个美梦。
机器猫说，那你快一点。它给了我一片美梦药丸。
于是我回到了我的家。阿犀离，我回来了，不再着黑裙，已经换好彩衣，你看了喜欢不。
是，他说，春天已经尽了。
从此要活得委婉。不再轻言消失。
我的想念，是蛛丝和马迹，密密的生出枝蔓，繁茂的成长起来。天上有一场人工降雨，看起来并不那么讨厌了，老了之后，一人故去之后，彼此离散之后，我会想起我与阿犀离的庭院，那只横穿键盘的猫，爱吃糖果的老狗。
阿犀离说，其实你不乖张，你也不倔强，你只是很认真。你是个好孩子，并且讨人喜欢。
我醒过来。看见岛上稀少的花朵和树阴，机器猫是个忠实的朋友，它在等我。
风已经停下来了。
我什么也不顾，开口就说，最后让我看阿犀离真正在过的生活。
机器猫有些得意的笑了，又有些诡异，又有些狡诈，它昂首挺胸的站在我的面前，它问我，你要回去吗。
我想了很久，想出一句话来。
花很漂亮，我说。
岛屿上鲜见的花朵，模样平凡，但是很妥帖，我久久的看它们。
是的，我不能再回去了。人说话要守信用，还有泼出去的媳妇嫁出去的水。
我说，你有办法么。
它说它大概做得到。
我说，是的，你很能干，但是我不能再转回去了。
机器猫有些怜悯，又有些佩服，又有些满意。它说，好，我来让你看看他现在的生活。
它又拿出任意门，带我回到那城市的半空，它说，你往下望，往下望，就是他了。
阿犀离的眼睛，温澹似玉。他的身边有一个女人但是我已经不关心。他突然东张西望了一下，莫名其妙的，就那么凭空的回了一下头，是在找什么吧。他有没有看见我呢，我有些茫然，又不好意思的笑了。
苹果树枝叶茂盛，我的花儿草儿没有枯萎，藤椅还在，一切一往如前。
你愿意再去一次么。机器猫突然问。
去哪里。
去他那里，他的妻子要生宝宝了，他会有一个女儿了。
我有些震惊。
什锦，你要去不。机器猫不放过我的问。
我的眼泪流出来，他要完完整整的拥有我了，我是他撇也撇不掉的证据，他又将爱我。
我听见那蓝胖子在瓮声瓮气的说，在心里数七声，然后闭上眼睛。
在我闭眼之前，我想起来一首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