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大雨的妻子
我走在路上,下了大雨,妻子那里也是吧。
母亲织了毛线围巾寄来中国,“请您也给谷一织条吧” “谷一那边也一定冷了” “织成大红色的,宽的,长的” “但是花就是向日葵吧”。
儿子零花钱买了龙眼,拿给我,“小谷,也给妈妈一个”。
我常常感觉,我的妻子活着,在坟墓里;而我在这世上,却已经死了。
“请问孝仁街怎么走”,匆忙赶路的学生撑着伞打听。又被当成中国人了。我抖了抖公文包上的水珠,摇头。便利店门口正好容一个人躲雨,但风向又会变,各式车子也不断经过,我身上溅了不少泥水。
“谷一永远是十二年前在伊豆走走停停的谷一,荒木却成了十二年后南中国县城的哑巴”,我揩去眼角的雨珠。
十二年前的荒木游荡成性,大学肄业后靠导游糊口,哥哥成了旅行社社长,顺便庇护我。
“近畿社的荒木君在么?”
“悠子小姐吧,还在下田哪里做吗?是突然的问候呐。”
“有要拜托荒木君您的事情,不是日常引导单独的旅客嘛,听说中文也练过,有个游客要托付给您。”
“请继续说”
“是同您差不多年纪的女子。确定日期会再联络您。也请记下那位小姐的电话。突然这样找您唐突了,请多保重,也代替我问候社长吧”
反正我也闲散,一日游的旅客很好接待,每天闲暇太多,拿来习惯性问候着这个“陌生的旅客”,何时投奔我 。答复换着几个单句来回轮:“想再睡一天” ,“嗯,夏天没完,不急的” ,“今天也不想准备行李”,电话那头的女声平静,似有悲戚,更长久的被主人强行盖着一层疏懒。令听的人疑心多多户海滨有个中国女人被电话铃惊回了神,抬起手背慌忙擦干眼泪,用同一只手按了接听键应了一声“荒木先生”,同时她也刚挣扎出铺席。
这样猜测着,夏天过完了。
初秋的时候同事旷工,临时带一个学生团,依旧是“千年路线”,我一点也不讨厌川端这个老头,但因为他,我一日复一日地重复来回山径、隧道、瀑布、温泉馆,我多少怨恨其当时旅途太短造就我日常枯燥。还是清晨,一上踊子步道,学生们聒噪异常,争相与塑像合影,我不耐烦径直上坡。
每日我都有太多这样不耐烦,被投诉多次,稀松平常。但这一天的例外之处是,我在整个白天的某次“懒得多看一眼”,疏忽了那些时刻可能已在眼前的谷一。黄昏收工接到悠子的电话,问是否顺利联系到在天成山等我的中国小姐。“那位小姐对本国的川端先生很是景仰,请沿景点寻找吧,拜托您了。说清晨已经在那里了”。
游人早就散尽,我轻易找到她。塑像旁边的年轻女人,硕大的帽子遮住整张脸,帽檐耷到肩膀上,旅行箱平放着,人坐在上面,手支着下巴,不知是看风景还是出神,只给人感觉这个女人只一个人坐在整个秋天里。
站在面前,迟疑如何问候。掏出手机,拨号,她“喂”了一声,我不知名的火气“腾”地冒出来。直接上去抓掉风帽,吼了一声“神经病”。见面的礼仪,男子的风度,统统忘了,初次见面的荒木,发了火,对只一个人坐在秋天的谷一。
转身继续毫无理由的咒骂,她捡起帽子追上来,挡在我面前,不说话。看着我,一直看到我心慌、闭嘴、看到她说夜游伊豆我也点了头。
就近的旅馆寄了包裹,吃完晚饭出发,尽管有月亮的夜,弯弯曲曲的山路还是好几次崴到脚,茂盛的杉林如同巨兽,伏在整个山麓之上。她不说话,站在步道尽头,看着树林,可能风大,双臂抱起来。山风吹,她也不看我,像一个人。我心里没来由的怒火因这“一个人”的神情不能平复。但在并不讨厌的人面前,自顾自生气的事,第一次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因为被忽略?还是男性无所谓的自尊?
我不知道。
为了压住自己的怒火,示意她继续出发。
水声击打玄武岩,看见雪松岭,净莲瀑布到了。这次我先入为主,讲狩猎猎川如何形成溪谷,讲蜘蛛精与佛主,滔滔不绝,口才竟这样好,第一次我都被自己打动了。然而她没有,甚至脸上表情自出发时一成不变。女人令人懊恼,不过如此了吧。就地休息,以储蓄休力。她抱膝坐着,月光投下溪谷的映在其小腿上,我倚着岩石站着,看着她。挫败,好奇。
等再次起身,进入了旧天城隧道。黑魆魆的空间,岩隙的水滴滴答答落下,四下太静,让人不由想起日本传说里鬼怪,飞头蛮、骨女等角色在暗里一齐涌向脑海,我疾疾前行,想摆脱这阴森。
“你们日本人不够潇洒,若要换了中国的庄子,一定只讲佛主三千年三至三问,梁上蜘女只答一模一样:世上最珍贵的,莫过于---得不到,已失去。再累赘一些也不过说佛主爱上蜘女,饱尝得不到之苦,又或者四千年再来,蜘女已不见,佛主已失去,这就显得烂漫可爱。你们却倒好,活生生把个潇洒主儿扯到人间,拘拘束束”被突然的话语揪着停脚,我压住自己有些可笑的恐惧,嗯了一声。
多年后回想,那段走出数里才有的关于佛主和蜘女的评价,是谷一第一次主动跟我说的话。关于得不到,已失去。
不管怎样,二人沉默被打破。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到了河津。
时下的河津除了七泷下注,没有别的。但我跟谷一说,河津在一月时的美,是八千株樱盛放,绯红的海。一月河津的樱花是我心里的秘密,我熟知树树株株的花时花色:上旬是玲珑的及笄女,月中是盛装白无垢下戴了角隐的新妇,下旬是团扇轻晃的少夫人;白的千堆雪,绯的胜胭颊,红的是唐衣美人丹朱新点。
而我对毫不迟疑出卖了自己的秘密这件事,心里无法安慰自己,只能搪塞:“在净莲看了人家的小腿,当是补偿吧”。日本女人的小腿短促,总连带的身材看着也矮,日久生厌。谷一的小腿在月光里,有舒展的美,令人想起新植下几日才开始生长又恰逢了春雨拔节有声的树木。
真下起了雨。
慌乱找投宿地,前后近一个小时,终于有处安身。谷一径自洗浴,我跌在走廊上,头一次不分日夜地导游,身体似乎有点吃不消。垂眼瞥到美空云雀和众舞女的像,暗自笑了:运气还真好,喜欢川端康成的女人,误打误撞到了福田家-----八十多年前大师还是学生时独游伊豆,在此落脚,和舞女薰的爱情在此发生着。
谷一裹着浴袍走过来,端了热茶,解释说问老板要的,大概想学日本女人跪坐,可惜不习惯,差点摔了手里的茶盘。“川端先生的薰,当时也是这样的吗?甚至比她更洋相,连茶碗都摔碎了,红着脸急急擦拭席子”,我看着端坐掩饰慌乱的谷一,在心里想。
我把日本女人只分两种:进汤泉前的女人,泡汤后的女人。进汤泉前的女人们正由我引导,穿越伊豆。而泡汤后的女人,要结束短暂的行游,离开我,重新忙碌琐碎。未泡汤的女人总觉得尘俗之气满身,出了汤泉的女人恭顺洁净仿佛随时可以伏身长跪送君安。而眼前温泉水洗过的女人,要离开我,还是再由我引导?也会有一日肯伏身拜伏嘱我远行切记无恙么?
翌日转乘JR去奈良。谷一又回复不说话的状态。到达东大寺,我让她在原地等,自己去便利店补给。回来原地无人。提着方便袋寻找,好一阵,在寺外写着“鹿出没,游客注意”的示意牌旁边看到:抱着一只鹿,在哭。头发散漫鹿颈,眼泪挂在鹿耳上,淌下鹿背。无声无息。
我在不远处放下饮料,没有叫她。约好的分开之地,我该走了。
一个人去看了电影。台词一句也听不进,演员也不想看,到一半熬不住了,返回住处。路上找《伊豆的舞女》。我好几年不翻一页书,那晚却不由分说,换着好几家书店地找到买了。我告别的那个女人,提起过的书。“薰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寄居在这里吧”,旅馆灯下读到这一句,那个在东大寺哭泣的女人身影晃在眼前,长的头发,白的纱裙,夕阳光穿过身体,透明的她。
又下雨了,我看着窗户,不敢断定是否爱上,“得不到”的伤感早已分外确切。
凌晨三点。电话。谷一。
“讨厌我么?”
“不,喜欢”
断了,过了十多分钟,再打来。
“喜欢到结婚也可以的地步么?”
“...............”,“嗯。”
就这样,认识不过三日的中国女子,半夜时分用三句话,拐走了日后死心塌地的我。她说,那结婚吧,我们。我爱的人都死光了,我一个人过得久了,刚好你在这。
停留奈良数日,返回京都。谷一住旅馆,我回去陪伴寡居的母亲。决议次日回家引见。床铺是熟悉的,睡在上面念完了国小,国中,大学假期也在上面渡完,就职后唯一沾枕头就入梦的也是这里,却头一次辗转反侧一夜。
不论传奇,不论突然,我都要结婚了,二十多岁一无所成的荒木要结婚了,妻子是美丽的异国女人。
天亮出发去接她,被惊到:
浓密的长发梳成岛田髻,和服也穿得有模有样,白袜红绊。我一路领着木屐敲得石径笃笃嗒嗒的可人进了家门,叩见母亲与兄长。心里紧张不安,又想怎么充当翻译,怎么解释给一个传统老人家她因不懂的唐突。而她的表现同装扮一样令人出乎意料:问安的仪态淑静,日语流利,恭顺跪在母亲面前,轻声轻语乞求:“请允许荒木君离开您,我们要一起生活,去中国”。母亲不说话,谷一静静地跪着……午后的日光铺在墙壁上,地板上,谷一粉白色盛开着一整树樱花的和服上。我环顾母亲,兄长,以及将要成为妻子的谷一,我的一家人都在,我所有在世上的爱都在,我此时想起幼时的垂樱花之景:春日里的樱花浓盛,煦风一吹,一瓣,又一瓣,落到头上,屋阶上,庭院里。一切都饱满可爱。我失意人生第一次有得意之感。
半月后,携新妇告别母兄与故国。
谷一作为妻子,比日本女人更无可挑剔。下班会来公司大厦等我,自己哪怕调休也特意来接我,回家兴冲冲地讲同事趣闻,熨平一件件西服,极少出差,那时也备好饭菜,留便条注明如何加热,又嘱咐外出穿哪套衣服,所搭领带放在何处。
她轻巧地包围着我的生活,我乐意自己这如同身在襁褓地现状。即使偶尔独处,谷一的笑,她在阳光里晾晒衣服的样子,一起购物前她把日常用品清单折好塞进我口袋的样子,在大厦门口抬头看我是否向她走来的样子.......一一陪伴眼前。她努力让我觉察对丈夫的信赖,小心翼翼想宣布在尝试幸福。我早忘了东大寺那样的哭泣,把生活当成童话,沉在她的柔美中。
那年生日改变了这一切。我买了山茶花不等下班就回去,轻悄悄进门,蹑手蹑脚想恶作剧吓她一跳。就那样看到躺在窗下的谷一,神情回到日本初见时。年轻的我曾对那时把“一个人”写在脸上的她发火,如今却只能慌乱:我以为如同她陪伴了我融化了我,我的存在也是一样,可是长久以来,我竟是错了么?
谷一觉察我,脸色变得温和以掩饰,起身偎着我。揽过我忧伤如婴的妻,拍打她的背,下巴抵着她的头,犹豫了一会,我说:“我想确定你是幸福的,跟我一起活”。谷一仿佛极疲惫,已经靠在胸膛睡着。我的颈窝被长发摩挲着,感应她轻弱的气息。
那夜,谷一失踪。
次日醒来不见,以往她已在布置早餐桌。从未有不告而别的历史。
我翻她手机试图联系朋友,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躺在通讯录里,事实是,谷一没有朋友,所有通讯记录几乎全是我。我查到她单位,同事不冷不热的语气,显然不关心,那些被照顾被喜欢,只是编造给我的假象。
报案。
再有谷一的消息,是作为丈夫被通知辨认尸体。警察接我赶往现场。从他们口中听到形容谷一的片段:后母膝下长大,工作后父亲不断制造桃色丑闻逼得不停换工作,整个家庭火灾唯一幸存者……警车走一条悬崖公路,崖底潮水茫茫,我扒开窗户,潮气逼迫而来,压入内脏,奔涌到每一寸发肤。而脑袋漆黑一片,我把最后的谷一困在这黑里,我愿意地承受它们。但行车摇晃,黑暗离析,渐成块状,撞击颅内,要离开我的头脑,我紧闭着眼睛,话也不敢说,生怕黑暗得逞逃脱。
黑暗最终赢了,我剩下全部的空白想跳窗而亡。却见自己的身躯慢慢蜕成透明色,眼看将变成蚕蛹,心里又平和了一些:同样透明的自己,可以去追谷一的,追到透明的,在东大寺哭泣的谷一,谷一要在这世上,要活。攥在手里东西黏住了我:出发前一刻找到的,被谷一藏在家里隐秘角落的抗抑郁药物。
我不追了。
三个月后,我重新开始工作,并按谷一所愿领养儿子小谷,抚养他。我过完了三十二岁,在中国生活,除了公务必要以及跟母亲儿子对话,惯于沉默,跟哑巴差不多,三十二岁之前那个不停说话的荒木消失了。
我的妻依旧陪伴我。
下雨的时候,要过一条条马路,看见谷一在对面,还别着生日的山茶花,要走向我。
梦里也一次次回到当时的夜半,揪醒因抗拒收养而装睡最后真的睡熟的自己,看到摇晃自己的妻子,听她用奈良“求婚”的语气说:自己或许走开,那时想有人陪我。自私把我扯进她的生活,一直抱歉着,然后抓紧了要走的她。没放她走。
一直这么想,也会永远想下去。但,我生活的童话结束了。
谷一心里下着雨,我没来得及撑伞,也不知道该怎么撑。我想起妻子,天就会下雨。天一下雨,我便想起我那已失去的下着大雨的妻子。谷一撑伞给我,她自己却一直曝露在大雨里,直至被湮没。
我没能陪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