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见闻录（下）：却是旧时相识

上回说到邵氏总监黄家禧普通话“很普通”，称“美男”为“米兰”。他口中的“米兰”，即是同办公室的后生仔豪仔，高大腼腆，白衬衫打领带。黄家禧便指派他带我去后面的邵氏领土转悠，便也一路闲谈下来。
邵氏大楼错综复杂，电梯升升降降，绕过停车场、天台，才到旧制片中心，导演剪片子的地方，如今做杂货房用。进门看到被重重纸箱遮住的旧橱窗，斑驳的绿框架残存着片场排班表格，豪仔笑我这么破旧都要拍照，说黄家禧以前就和方小姐一起，负责各个片场的统筹，有些导演文人相轻，彼此王不见王，万一排班错漏，后果就会很严重了。
然后去旧邵氏行政大楼，豪仔说这栋楼每每在电影中伪装成医院，“镜头不要take到邵氏招牌，找几个姑娘推着病人行来行去，或者演员A对B说“这系边度啊？”B说“医院咯。”就这么蒙混过关。”他指给我看旧道具房，三四层楼高的大仓库，为了通风墙壁上满是烟囱一样的通气口，“你中意的李翰祥好多宫廷道具现在还存放在里面，还有些是他千金买回来的古董。”他说，又感慨道具师傅真是犀利，要乜有乜，化腐朽为神奇。我想起以前侯孝贤回忆拍《海上花》摄影棚刚搭好，阿城来探班，说你棚里的每一件道具好是好，但都“太有用了”，要想感受那一份“无用之用”，还须到李翰祥电影中找寻。
又路经一号二号片场，两座巨大的建筑很有脾气地铺排在下午的阳光下，抬头看到硕大的罗马字“Ⅰ”、“Ⅱ”仍旧金黄闪亮，大门紧锁，不过想必里面也是落满灰尘，欲知摄影棚之盛况，我想我还是去《三十年细说从头》里发梦罢了。
当然还有演员宿舍。一号楼拆了，二三四五依旧挺立。如今扔有不少邵氏员工住在这里，包括位高权重如黄家禧，不少一楼住户在阳台晒出花草，一派家常的样子。豪仔指其中一间，说这就是张彻免费住到死的，他躲进小楼成一统，晚年孜孜不倦写剧本传真给狄龙，“谁敢拍啊？又不好伤害他。”三号楼是女演员住，音音说她们那时住套件，一个客厅三间卧室，但都不愿住，都跑到跑马地买楼，再自己开车去片场开工，觉得这才高端大气上档次，她曾在一栋楼里买过三四个单元，邻居是潘迪华何莉莉之辈，问她以前邵氏宿舍的套间是与谁同住？倒是想了许久才回忆起来，大概是非常蜻蜓点水的记忆了。
油站对面是狄龙家，豪仔说他现在也常住于此，他就撞到过八百多次狄龙放狗，再往前是李翰祥松园，垃圾桶上都印着“SB”二字，我兴奋与之合影，豪仔在一旁笑裂，说像你这样中意邵氏的后生女仔真是少见，我说什么后生女仔，看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好吗，他便抱怨自己工作找资料唱唱要钻进《香港影画》的故纸堆，例如最近做早逝的香艳女郎白小曼专题，就翻杂志翻到眼睛都瞎掉，我嫉妒的七情上面，真想跟他交换灵魂来做这份故纸堆里的活计。
第二天我跟音音说终于去了圣地中的核心——李翰祥旧宅，还说既然有出《一代宗师张彻》，出一本《一代淫魔李翰祥》是不是指日可待呀？音音感念李翰祥之恩，说“李翰祥以前一直说我和他像，那时候不懂，觉得你一个比我大24岁的老头子，我凭什么要跟你像呀——年轻的时候，24岁简直是一辈子了。后来才明白，李翰祥和我同属台湾黑名单，都不发一语，是时代浪潮下的沉默者。”却也摇头说，张彻是好人，一生一世为了电影，李翰祥呢？他比张彻脑子灵活不知道多少，但大概除了我全世界都骗吧，又滥赌，你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都会说他是大坏蛋的，电影是一码事，为人是一码事，亡者为大，当事人都不愿再提的。
 回来给我妈看手机里的照片，她说你去个什么邵氏，照的除了黑白杂志，就是旧铜烂铁，多拍点尖沙咀维港会死吗？我也懒得辩解，内心的小人在隐隐发笑，你不知道吧，这些旧铜烂铁，却是旧时相识，是筑起我们的邵氏王国的雕栏玉砌呢。